现象集

桑子

布谷血管里流着固执的血

它要丈量我们广袤的土地

———（题记）

一

锄地的时候

有只野兔一直在他身后啃啮庄稼

他并没有打算赶走它

他感觉自己长出了毛绒绒的触须

亮出了积雪一样的门牙，动作敏捷

那是在他九十岁高龄的时候

一只兔子突然闯了进来

使他的耳朵变得很长很长，突然

被时光拎起，以至于看到了更远处

他并不知道过去为他存储了什么

但发觉未来的确存在于过去

像黑夜中没有光亮的日出

退逝的时间里有永恒的不幸

或者时间并没有流逝

虽然山石风化崩塌，田野焦黄又新绿

但兔子还在

在身后偷吃庄稼，警觉地躲避着猎杀

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横冲直撞，雄赳赳面向未来

二

桃花开到水底，开到锋利的牙齿上

到处是没有刈过的草

要警惕那些餐前祷告的人

光从头顶笼罩下来

古老的，遥远的，塌落下来的善意

孩子们总是来造访我

清晨或者傍晚，我热爱它们

我把它们翻译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每天，我穿过墓地，去中央公园游荡

打碎的镜子在我脊背上亮出锋利的光

像楔子一样进入身体丛林的鱼

它们托举了我，用死亡的挣扎

三

蝮蛇的白肚皮擦过月亮之河

空气凝成死结

时间上紧了发条，一无所见的繁茂

每一种都充满着危险

白色的夜晚，白色的影子

毒蛇倒挂枝头交织出天空

诵经声声

四

我面前曾出现过光亮，它不发出声音

也没有形状，像悬浮在那里的一个梦

一个需要填充的空洞

老旧的夜晚

差点从我们心底亮出理直气壮的证据

感谢人间插手其中

带来豆荚爆裂响亮的声音

每个黄昏像末日

每个黎明像重生

每个冬天像故事的高潮

太阳像灰烬之上的欲望

仁慈的大字报，我们终将抵达的一天

你好，立冬

五

不容置疑的信任

一粒尘土吞没另一粒尘土

死亡在喂养死亡，生者必定会回来

受惊吓的动物的眼神和埋在地下的人

自身和自身之外

看好一些词句

让它们稳稳地站在意义之上

一些词义嫁接在另一些词语上

好像水手晾在礁石上的湿衣服

不是因为近处的礁石

而是因为远处的太阳

六

我们在湖上小心行走

光触及一些事物内核

一些事物并不存在，我们的月亮

每晚从无边的时空里升起

向夜空扫射

到处都是白花花的墙壁

每面墙上都有影子

影子是我们的心脏

它寄居又出发

它留下了踪迹但无法辨识

影子和影子在黑暗中击掌

它们穿过一切物体，并与之分离

这是生活之外的样子———锈迹斑斑的光辉

七

成千上萬的人都陷在这寂静里

想象这寂静源于什么

默片中的集市、海滩，几丛灌木

独自走出酒吧的黑衣人

有种尖锐的声音会撕裂空气

藏在源源不断的寂静里

没有人会触及到，这夜晚致命的储备

每个人身旁黑压压的一部分

摧毁，只是概念本身

我们要寻找一种全新的爱的方式

然后，黑夜降临

它从外部看见，我们在内部看见的东西

八

暖气熄灭了，因为天气暖了

认知过程是最私人的时刻

如果小径上空无一人，你会做什么

每个生命有陈腐的秘密

最小的细节就是最伟大的企图

众人在高声赞美

而你只相信它比你看到的更好也更坏

对经验主义保持怀疑的距离

抑郁症患者感觉不到孤独，他笨拙

而孤独者浑身都是自我意识

最明亮的光有最黑的影子

在深渊处抓住的就是核心

内心挣扎的，被禁锢的，巨大灾难后放弃的

它们从最小的隙缝里钻了出去

只剩下不必苏醒的部分

你爱莫泊桑，因为他肤浅

你应该读读神秘主义

所有教义中最冷酷、最完美的一条

九

叶子挂在枝头和太阳挂在天空

没有什么不同

尤其当阳光透过叶片

在植物的半衰期注入异质的谜

为了区别它们

叶子被标记在了庞大的根系上

像古老的日记本丢了钥匙的锁

枝叶上升，太阳落下

世界需要修补

农夫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的脚步在大地上踩出漩涡

金色的叶子就躺在美妙的波纹里

十

一场确切的胜利

色彩被认定为一种美

当它大火熊熊

古老的大理石也翩然起舞

坍塌下来的蓝色床单上

一具年轻的肉体

没有人擅长留在盛大的荣耀中

它抖动茂密的枝叶

以蓬勃之力给星星和月亮洗澡

现在它们越来越突兀

简直可以与任何人聊一聊

自己深居简出又浪迹四方的日子

十一

美艳的花冠已盛开

起伏的裸露的山脊

阳光是最纯正的颜色

令我们想起爱与理想

把失败留给热爱名声者

山峦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昏暗

蜕皮的蛇

从阴冷处向上，身体像娼妓

总是被什么东西暗示和激发

没人说这是五月，但种子在生长

叶子钻出了树木，相爱比平日更容易

远方已来到了眼前

就连裸露身体也不再感到羞耻

一切理所当然

凭借大地不朽的名声

我们可以相信每一枚果实

十二

唇的结合，这古老而单一的行动

超出了所有权威

如弓的张力

箭矢为足够强的力而震颤

救赎它吧

言说它吧，或者应许一切比言说更剧烈之事

十三

风把手插入了叶子中间，树在尖叫

白色的玫瑰或者浮云从怀疑中起身

中年后变得迟钝的人，细腻又枯燥

简朴的食物最值得信赖

月亮从老旧的时间里发出叹息

全能的哑巴在修建房子

如一幅没有上色的图画

历史不是时间，未来不是时间

它們只是时间的问题

暮春的夜晚属于所有人

直到所有人都成为石头

时间还在，时间还没到

谈论时间如同谈论一个危险

它从没有存在过、

但无所不在

世界野蛮，死亡微不足道

谁能了解那沉默的语言

夜吞没了每一条道路，真正的无边无际

黑暗无所顾忌，朝每个人的内心崩塌去

十四

昏沉欲睡的天空在奔跑

不用再担心天气

苹果装在天空的大口袋中

它小小的心脏有整片果园

大地全部的产出

半静止的身体有些兴奋

像甲板上一条搁浅的鱼

天空有太阳如大地有苹果

现在谁都可以弯下腰啜饮那甜蜜

我们想拥有的东西，每样都巨大

我们丢弃的东西，都不可见

来年的高山正在大地的靶心受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