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语热心

2021-04-08 03:23马步升
芳草·文学杂志 2021年1期

马步升甘肃合水人,生于一九六三年。修过历史、哲学和文学专业,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发表小说、散文和学术论著六百多万字,获老舍文学奖、芳草汉语女评委奖、敦煌文艺奖等二十多项。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甘肃省社科院文化研究所所长、研究员。曾多次担任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国家重要文学奖评委。

在严冬,在黄河边,在兰州的黄河边,在夜晚。把这几个汉语短语串联在一起,表达的是这样一个完整的意思:在黄河兰州段严冬季节的一个夜晚。看吧,有地点,有时间,有悬念。当然,还要有人物,有剧情。一个烧烤摊,一伙围在烧烤摊周围撸串的人。包括我。此时,此地,此景,烧烤摊,撸串的人,本身就是典型环境下典型的人,发生一些事情,便天然地有了某种典型性。

撸串儿的人很多。这绝对不正常。这么冷的天。又是夜晚。在夏天的夜晚的兰州的黄河边,没有烧烤摊,或者烧烤摊的规模小了,那是不正常。撸串儿,喝啤酒,喧哗声震撼黄河两岸。这是夏天的兰州黄河边的正常风景。这样的地方被戏称为万人坑。可见,夏天的夜晚的兰州的黄河边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

过了国庆节,兰州黄河边渐趋清净,一日比一日清净。当第一场寒流来袭,河边杨柳洒下第一层落叶后,尽管杨柳还是绿的,叶儿还稠稠地挂在树梢,烧烤摊几乎全撤走了。有那么三两家执着的摊主,非但不会赢得执着的名声,也不会赢得多少顾客的爱戴。即便真有需要在这个时候在这里消磨时光的人,边撸串儿,边腹诽着为其提供了方便的摊主:天都凉了啊,怎可延续热天的故事。

好像兰州季节的紊乱是某个烧烤摊造成的。

其实,兰州的冬天是漫长的,开春许久了,有些花儿都开败了,有些人都换过多少次单衣了,热得让人受不了的那一天,也许正好是一场寒流到来的讯号。兰州的秋天也一样,漫长而啰嗦,薄衣服厚衣服换得烦烦儿时,也许,天气才会真正冷了。

没有必要对季节的更替发表什么不同意见,因为所有的意见都是无效的,非但不能构成有价值的意见,说成是牢骚,也是没有必要认真听一听的牢骚。如果真的对不合你意愿的季节有什么意见,那就做一些不合时宜的事情,而且只做不说。

比如,在冬天的兰州的黄河边喝啤酒撸串儿。

事实上,那天晚上,我所在的烧烤摊上,什么典型的和非典型的事情一概都没有发生过,与夏季的情形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喝啤酒,撸串儿,喧哗。

典型环境下的典型人物,这是我们做小说的金科玉律。这样做小说似乎是可以的,但在生活中,所有的环境都是典型的,所有的人和事都是典型的。

日常生活环境都是典型环境,日常发生的事件都是典型事件,日常生活着的人都是典型人物。

每个人活着都是一场历险,每个人的一生都够得上一部情节跌宕起伏、处处涂抹着狗血的传奇剧。

有人说,人的一生是:三年学会说话,终生学会闭嘴。

原意肯定不是这样,但我给曲解一下:只要学会说话,就不会再闭嘴了,只有人死了,才会彻底闭嘴。

在我这个浅薄的人看来,人的嘴至少有三样用途:吃饭,说话,接吻。

吃饭是为了活着,说话是为了表达活着的意义,接吻是让活着更有意思。

吃饭是第一位的,人在没有学会说话之前,就学会了吃饭,老家的土话说:伸出柿饼大的手,都知道要馍馍吃。傻子不懂得穿衣服保暖遮羞,但一定懂得说话要饭吃。有一次在市场上遇到一个傻子,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天都很冷了,他还光着屁股,女性见之纷纷避让,避让不及,急忙腾出一只手遮住眼睛。傻子很是兴奋得意,越是将羞耻处尽量暴露。到食品摊前,他伸出一只手,呜呜啦啦说:饿,吃。摊主为了让他尽快走开,急忙给他一些食物。傻子收获颇丰。那一年,本埠的小姑娘喜欢穿一种猫头鞋,傻子看见有小姑娘过来,便作势去踩踏猫头鞋,在小姑娘惊吓尖叫着逃开时,傻子在一旁傻傻地笑,一种勇武有成就感的样子。可是,小姑娘如果与成年男性在一起,傻子是绝不会去恶作剧的,他深明大义,他知晓利害。

食色,性也,傻子也不例外。

那么,嘴的说话功能只能排在第二位了。只要排次序,在技术上必须要有先后。其实,人的说话能力是早于吃饭的。婴儿落草的第一声啼哭,那就是他对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宣言:我来了!

只是成年人对婴儿的傲慢和偏见已经形成习惯,把这一声庄严而伟大的宣言,仅仅当成了啼哭。

人的说话,是能力,是需要,更是本能。

所以,学会闭嘴,并不是让人放弃说话的能力、需要和本能,而是不要乱说话,不要说错话,不要说让人不爱听的不合时宜的话。

这个难度太大了,几乎是人生最难的课题,几乎是世界上技术难度最大的工程。比如,谁能准确知道,什么话属于乱说,什么话是对还是错,什么话谁爱听谁不爱听。一人一张嘴,嘴和嘴不同,说出的话当然不一樣,人人两只耳朵,耳朵和耳朵不一样,同样的两只耳朵,这一会爱听这个,那一会又爱听那个,好麻烦,好闹心哦!

道理虽可以这么讲,在某些时候,还真的要学会闭嘴。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曾经暗下决心:我宁愿对这个世界闭嘴。

当然,我不是在所有的时间对全部世界都闭嘴,我只是在如下一些话题中闭嘴:不再春天到了就说春江水暖鸭先知,秋天到了,又是如何的悲哉秋之为气也。

春夏秋冬不过是天气的自然变化。中国人将这种变化的自然征候以节气命名。而中国人在评价人时,也常用一个词:气节。由两个完全相同的字,字序打个颠倒,一者为天,一者为人。而相应地,节气有错乱的时候,比如暖冬寒春,气节也总是那么靠不住。古今太多为守护气节而丧命的人,把气节当成节气频繁变脸的人,更不在少数。

我活在世界中,但我看不见世界的模样。如同胎儿被母体紧紧包裹着,密不透气,可胎儿并不确切明白,那个正在倾尽心力孕育抚育他的母亲,究竟是什么样子。他要挣扎出来,站在一个适当的角度观察。对于胎儿,在母体时,与母亲的生命是重合的,当脱离母体,他便获得了单个的意义。

人与世界的关系与母子关系是何等的相似啊。

当我们说这个世界时,说话者其实就是世界的一份子,说世界,也在说自己。而实际情形却是,人在这样说话时,恰好是把自己排除在外的。人的奇怪性正好在这里。假如换成另外一个人在这样表述世界时,你心中会自然而然升起一个疑问:你说的这个世界包括我吗?无论对这个世界开展正面评价还是反面评价,不把我包括在这个世界里面,那无异于对我的蔑视,等于在宣示我的不存在,我的与世界没有关系。而我在表述世界时,看起来也是把我排除在外的,其实,你领会错了。在对世界开展正面评价时,我不仅在,而且是一个重要的在,是一个有权对世界展开评价或审判的在。只有当我在对世界进行反面评价时,我是跳出来的,我在世界的前后左右和制高点,唯独不在中间。

人为什么会这样呢,据说,人天生有着趋利避害的本能。如果这个本能真的存在,那么,人真的没有什么好炫耀的。人是得到过无数好评的,遗憾的是,这都是自评。也许,生命界对人是有着评价的,而且,这个评价绝不会少,至少不会少于人对其它生命的评价。无论多少,无论来自哪一种生命,几乎可以肯定地说,对人的评价都是舆论一律的差评恶评,绝不会有一言半语的好评。别的生命不如人那样善于表达,那样巧舌如簧。也许,也表达了,表达的很充分,人不懂得这些表达,便极端霸道地认定,别的生命不懂得表达,没有表达的能力,即使确知,有些生命真的在表达,也能明白它们在表达什么,为了维护自身表达的唯一性,也假装听不见。听不见表达,便是不懂得表达,便是没有表达能力,人到了这个地步,就不是无知,而是无耻了。

我们必须把人自封的一顶顶桂冠抹去。从认识自己做起,自己的优缺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给自己一个大体准确的定位后,再面对这个世界。

这也许就是我生活在世界中还在不遗余力寻找世界的动机。

我知道我到不了世界的外面,世界是如来佛的手心,而我远远没有孙猴子的本领。我只是想耸身一跃,摆摆逸出世界的样子。

权当。

这是一个好词儿,她可以克服我们因为无力而生出的屈辱感。哪怕只是象征性地,暂时地,虚幻地。

权当站在了世界的外面。

权当。

我在世界那里弱不禁风,我却因为对世界说了几句毫无意义的大话而倍享虚荣。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归根结底是你们的。这是励志的话,无比正确,有了一点年纪后,我也常常引用这句伟大的名言鼓励年轻人。我认为,这是一种处世道德,人群的生生不息,就是这样一代代传承维系的。

如果不把自己与世界联系起来,那么,世界不是谁的,不是任何人的,世界是世界的。而且,如果对世界没有什么贡献,却得到了世界的一点什么,那么,个人的任何所得,不过都是对世界的索取,那也只有一种结果:把被剥夺了的世界还给世界。活在世界上,我们需要明白,世界是自足自洽的,而我们遍体鳞伤漏洞百出。我们不懂得反求诸己,反而去挑剔世界,掘地三尺,不遗余力,不把所有的缺陷嫁祸于世界不罢休。

一念不生全体现,六根才动被云遮。

也因此,忽然有了跳出三界外之念。后来,在研读佛典中发现,跳出三界谈何容易,跳出第一界之欲界,都是千难万难之事。在佛家那里,欲界为地狱、饿鬼、畜牲、修罗、人间及六欲天之总称,此界中众生贪于食、色、眠等诸欲。视我等肉骨凡胎俗人俗心肠,不贪色或可做到,食与眠,此类勾当,岂可偏废。而欲界之上还有色界。此色大约不限于女色或小鲜肉的直观之色,诸如此类的低等之色,揭示的是变碍之义或示现之义。在此界,须远离欲界淫、食二欲,无有欲染,亦无女形,其众生皆由化生,其宫殿高大,系由色化而生,一切均殊妙精好。以其尚有色质,故称色界。在此界,共分四级十八天。抵达或超越色界,仍在修行初阶,哪怕抵达十八天之“色究竟天”,不还有个“色”在嘛。说到底,众生还在物质层面,在“有”中徘徊流连。于是,便有了无色界。抵达此界,唯有受、想、行、识四心,而无物质之有情所住之世界。在此界,无一物质之物,亦无身体、宫殿、国土,唯以心识住于深妙之禅定。这是色界之上的无色界,此界共有四天,即空无边处天,识无边处天,无所有处天,非想非非想处天,又称四无色或四空处。

到了这个境界就到头了么,当然没有,还差得远呢。在圣者那里,这仍然属于迷界,众生还处在生死轮回状态,圣者对此颇为不屑,所以有: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所以有:能于三界狱,勉出诸众生。一言以蔽之,到了三界,众生距离解脱还远呢。三界中各界的界限比较模糊,判定起来比较困难,于是,有些佛界大德,索性将三界简化为断、离、灭三界。于是:一切行断,故名断界;一切行离,故名离界;一切行灭,故名灭界。

哪怕还身在迷界,这已是终其一生绝难抵达之界。迷,只好迷了。迷是定数,而不执迷,也许可以试试。

于是,在外面走走。

什么的外面?

世界的外面,社會的外面,人生的外面,还是自己的外面?

都不是。

我们只能从某间房屋走到外面。

或家,或办公室,或宾馆。

有时候,我们看似走得很远,腿很长,一啸千里万里,一日之间可以飞越大半个地球。但是,这和鸟儿的飞翔有可比性么,这和自己用双脚在野外行走几十里路有可比性么。从房子出来,坐上汽车去机场,再乘飞机,到目的地,还是首先入住某间房子。甚至没有看见一个地方的天色,没有看见一个地方真实的土地,没有呼吸到一个地方的自然空气,如此便有了万里之游。

其实,这与坐地日行八万里没有什么两样。不动是动,动是不动。从这个屋子到那个屋子,睡这张床睡那张床,吃这种饭吃那种饭。我们用脑力使得体力无限扩展,但也让体力荒废殆尽了。习近平总书记回忆他在陕北当知青时,挑上二百斤麦子可以连续走十里山路,引发一片惊呼,很多人悄悄抖一抖自己那副孱弱的肩膀,也许觉得这是一种洪荒之力。这可真是一场跨代对话啊,而时间仅仅过去了四十年。四十年前,黄土山乡哪个男劳动力不具备这样的体能,那几乎是无法生存下去的。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存方式,当下的年轻人,包括上了年纪的人,开着车,在平坦的公路上,日行八百夜行千里,根本不算什么事儿,哪怕是骑着自行车,一天百儿八十里,也是不足言勇的小小事情。而红军长征时,一支部队携带必要装备,在崎岖崚嶒荆棘遍地的山路上,一天一夜奔跑二百四十里,在今天的人听来,那简直就是神话。这绝非个例,我研究党史三十年,看过的这方面的资料多了,这几乎是革命战争时期的常态。是体力,更是意志、毅力和信仰,没有这些元素的加入,任何人都会变成娇儿弱女的。

第一次上黄山,与一位挑山工并行走了一段路程。他的体重是一百二十六斤,他挑着的货物是一百五十斤,每天两趟,一趟大约二十公里路程。来回不走空,上山挑着货物,下山挑着垃圾或其它杂物。山路陡峻,左右都是悬崖绝壁,有些路段几乎直上直下。他与我年龄相仿。我还是干过一些苦力活儿的,自小在山区摸爬滚打,自信爬山能力不输于普通人。可是,我却是用尽平生之力爬上黄山的。

迎客松那儿出售的货物,大约就是挑山工一担担挑上来的,每种货物都比山下多出四五倍的价钱。我觉得值,各种货物里都浸透了挑山工的汗水和为了生计的辛劳与无奈。我本来很少喝饮料,我一次为自己,也为同行者,买了很多饮料。

那次,也有乘电梯上山的伙伴,我登山而上,在伙伴那里赢得的些许虚荣和骄傲,在挑山工那里我却瞬间溃败,一败涂地。

一个人对人生的信念绝不会是一天树立起来的,但却有可能是在一天垮塌的。这种情形好比一栋房子,盖起来很费事,要垮塌,眨眼功夫。年少时,我知道所有的人都要死,当然包括我自己。只要是人都得死,只是死迟死早,这样死那样死的区别。但个别人不会死,绝不会死,尤其那些关乎众多人生死荣辱的伟大人物,他们应该与普通人不一样,绝对不一样,万万不可一样。

其实,不在于这个人究竟会不会死,而是这个人死了,我怎么办,我们怎么办,世界怎么办。然而,忽然一天这个人却死了。意外的是,此后,太阳照常升起,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采访过一位科学家,他正在担负着一项关于沙漠治理的研究,在某些方面已经有了重大突破,我难掩兴奋,恍惚间,眼前的茫茫沙海,瞬间都披满绿装。我说,这项技术如果成熟,您设想还有多长时间,我国的土地上再无沙漠,他笑说,沙漠是治理不完的,地球上也不能没有沙漠,北非的撒哈拉沙漠每年给南美热带雨林提供几百万吨沙尘,这是营养啊,如果撒哈拉沙漠不存在了,南美森林能否存在,还是未知数。再说了,我本身不具备完成全部沙漠治理的能力,即便有这个能力,我把活儿都干完了,别人干什么去,我的这些学生不就失业了么。所以嘛,一个人只能干属于自己干的事情,把属于自己干的事情干好就可以了,比如你,你如果把文章写完,这世界上今后就没有写文章的人了。

虽是玩笑话,却让我心下惕然。

贪婪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它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时时刻刻。自私自利时,不加节制是贪婪,利人利他时,遐想无边,何尝不是另一種贪婪呢。

个人对于这个世界只是一个人。任何人都只是一个人,不能代替任何一个另外的人。不能替他人活,不能替他人死。当然,也替代不了他人对这个世界的理解。爱因斯坦很聪明,他对世界的理解可以影响他人对世界的理解,但却代替不了他人对世界的理解。他是顶尖的科学家,说成是在他之前,人类最聪明最伟大的头脑,虽不能这么说,非要说,也无妨。但却决不能说,他之后,再无这样的头脑了。不是吗,他老人家离世几十年了,他生前没有见过的,乃至想都想不到的发明创造,一样一样儿的,排队都来不及,而是纷至沓来。

人生而平等,但人从来就没有平等过。人人如果真的都平等了,那么,这也许才是人类的晚钟真正敲响的时候。平等只是一个理念。仅仅是一个理念。这是处在食物链顶端者对处在食物链下游者的一种安慰。也仅仅是安慰。当然,也不排除处在食物链顶端者的宽宏大度,或者仁义爱心。如果幸而不被当成恶意妄猜,抛出这种理念的人,其中是有着对自身利益的深谋远虑的。处在食物链顶端者,不错,是威风八面,是唯我独尊,是顶天立地。可是,假如食物链出现断裂呢。据说,恐龙的灭绝并非来自天敌,或别的什么物种的侵害,相反,它压根儿就没有天敌。对于没有天敌的物种,自己便是最致命,也是最后的天敌了。还曾有过来自科学家的揣测,导致恐龙灭绝是恐龙自己撒出来的屁。恐龙太过强大,撒的屁又多,又威力巨大,从而改变了什么空气布局。这种说法近似一个玩笑。不过,我相信这个玩笑,就像相信真理一样。最强大的往往绝灭于最弱小的最不起眼最容易被忽视的因素。至少人类社会从来都是这样,强大的政权往往不是死于另一个更强大的政权,往往是,表面看,自己虽还站着,其实已经死了,外力稍稍一推,便倒地而亡。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明明是男儿身,为何在此要紧时刻,无人去做男儿事了?男儿精神早已死去,空余男儿皮囊罢。

风起于青萍之末,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切都由缘起,所有的缘起都会成为一种结果的因素,只是我们常常会把一些因素当成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事。或者,一种侥幸心理总会适时适地蹦出:那些因果链是针对别人的,与我或许是一个例外。

各个时代精研精通历史的人都不少,可是,正应了一个说法:历史给人最大的教训就是,从来没有人真正接受历史的教训。

这太残忍了,但却是事实,一再被验证的事实。

至少是某种事实。只要有一种事实曾经真切地摆在那儿,再次发生,屡次发生的可能性就是存在的,就是应该永远警惕的。

人世间发明了很多游戏方式,发明的动机也许是为了给枯燥而艰难的生活,增添一些噱头或意思吧。据说,在所有的游戏方式中,赌博是最公平的,永远都是五五开,你一半我一半。当然,这应该是指长时间流连于此的人,偶尔玩一把,输赢都不具备抽样调查的资质。又据说,概率论就是从赌博中升华而出的。这个我不懂,免谈。但有一点,凡是游戏,必须要有游戏规则,而且,必须先确定游戏规则,再开展游戏。

当一种游戏从创意到规则制定,再到最后结果,都为一方掌握后,这个游戏便不构成游戏,如果这种游戏还可以存在,那么,只好自己跟自己玩了。以游戏扩展到社会生活,有些重大理念,决不可以游戏视之,但却是必须要遵守的游戏规则。比如“人生而平等”,这是多么重大而辉煌的人文理念啊,它的发明和践行,几乎是人类文明史上最重要的理念。可是,在践行过程中,则更多的体现为一种游戏规则。创意是人生而平等,践行规则是人人都走在生而平等的路上,至于最后的结果,其实还是继续挣扎在践行之路上。以单个人算,个人心中所期许的平等,似乎也不会像一把赌完那样结果一目了然。自己感觉到这一生是公平的,那就是公平的,反之亦然。只有在参与游戏者油尽灯灭时,平等不平等,也就那回事了。或含笑九泉,或含恨而逝,即便死不瞑目,那你就大睁着眼死去吧。

自己实在想不开,也没有人会代替你想开。

这么说吧,在自然界,因为有游戏规则在,食肉动物因为肉的源源不断而浩浩荡荡,食草动物因为草的生生不息而瓜瓞绵绵。

估计谁也没有想到,地球会以这么快的速度变得这么小,真是小小寰球。一个人站在自己的国土上打一个喷嚏,会同时喷溅在许多国家许多人的脸上。这个喷嚏打还是不打,成了一个问题。不打,难受,甚至会把自己憋死。打了,唾沫星子必然会喷溅在别人身上。不是别人,是别国的人脸上。外交无小事,何况把唾沫星子溅到别国人脸上,至少有不尊重对方的罪过。那么,只好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其实,这也不行,总会有不良气体飘散的。比如,碳排放问题,你明明把有害气体排放在自己国家的上空了啊!那也不行。领空是自己国家的,而大气层没法设置海关国门,没法查验护照什么的。

一个叫命运共同体的箩筐把所有人装在一起,拒绝进入这个箩筐,或者把箩筐搞坏,谁都不答应。要玩咱们在箩筐里面玩,要掐咱们在箩筐里面掐。前提是,不能损坏箩筐。如同关在鸟笼里面的鸟儿,互相嬉戏,恋爱,生孩子,掐架,一只把一只掐死,都在游戏规则中。可是,谁要是想把鸟笼毁坏了,那是不行的。当然,鸟儿永远不可能依靠自己的能力摧毁鸟笼,除非借助外力。而人可以摧毁自己居住的房屋,可以摧毁家园,可以毁灭地球,甚至可以让太空受损。人有这个能力,重要性在于,不是所有人具备这个能力。这下好啦,不具备这些个能力的人却反过来要约束具备这个能力的那些人。更为重要的是,谁有能力毁灭某种东西,都得把自己的能力关在笼子里,牢牢地关起来,因为你要毁灭的东西不是你一个人的。

真是吊诡啊!

当然这还不是百分之百的保险,万一遇到哪个二杆子货,有一天二杆子病大发作,说我试一试我到底有无毁灭某种东西的能力。

在某些方面,人必须反过来向动物学习。食肉动物为了不让食物链断裂,必须主动限制自己的能力,最感人的手段便是将自己的种群限制在合理数量内。当我们看到狮子老虎杀死自己的亲生骨肉时,一点都不要惊讶,说什么野兽无情。它们无异于人类中的壮士断腕。好在,食草动物处在食物链的中低端,自然会有食物链的上端来控制它们的种群数量。

那么,人该怎么办?

当然,人不能效仿动物的这种行為,但,这种生态平衡理念却是要学习的。我不知道,人的主动节制生育的行为是否来自动物界的启示,但,理念在某种程度上,在某种情境下,却是异曲同工的,却是心心相印的。

人除了节制生育,限制种群的无限制扩张,要紧的,还要限制自己的能力。人已经没有来自生命界的天敌。失去天敌的生命是可怕的。恐龙失去天敌以后的下场前车可鉴啊。人可以制造出一切自己想制造出的工具,当然也可以制造出自己的天敌。但是,当人制造出自己的天敌以后,人自身便也处于万分危险的境地了。

据说,爱因斯坦曾经说过,人类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何时开打,怎样打,我不知道,但人类的第四次世界大战,所用的武器一定是棍棒和石块。

只是据说,我没有查到确切出处。

无论是不是爱因斯坦所说,并不重要。其实,无论是谁说的,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这可能是一个惊心动魄万劫不复的事实。不是有人威胁过别人,要用什么什么玩意儿,给谁谁谁动外科手术,让谁谁谁回到石器时代么。

于是,一个叫命运共同体的理念应运而生。与其说是应运而生,毋宁说是无奈推出。人类的强者必须依赖强者约束强者的行为,强者先约束自己,再约束另外的强者。这是人类的聪明之处。理性的力量是强大的,这种强大不在于把别人能怎么样,而在于把自己能怎么样。一家独大的世界,正如没有天敌的生物,毁灭他人倒未必,毁灭自己倒是一定的。

问题又来了,关于人本身,关于人在生命界的地位,关于人在生命界应持的操守,什么样的理念算得上是黄钟大吕呢。有三条可供参考。

其一: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

其二:

不再是野兽了,但也不是天使。

其三:

变形虫距离爱因斯坦,只有一步之遥。

忠言逆耳。人都爱听好听的话,爱吃美味的食物,爱穿漂亮衣服,在各种各样的所“爱”中,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在此醉生梦死情境中,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断喝,哪怕是向你预报天塌地陷的噩耗,你睁开迷蒙眼,只要没有马上看见天塌地陷的景象,你会讨厌这个人的,就像电影《危楼愚夫》中那个叫醒危楼中的愚夫,反而挨揍一样。

人都活在当下,而当下具有暂时性。

是的,当下。

是的,暂时。

虽然人都在追求长命百岁,万寿无疆,永远。但,人却把眼睛盯在当下和暂时。丝毫不舍弃当下的利益,甘愿为暂时性的东西赴汤蹈火,比如名利,比如虚荣。抠抠搜搜的投资,浩浩荡荡的回报,想起来很美。

人其实都有贪得无厌的品性。非但品性,且为本质。如果仅以是非对错衡量,还真不好判断。如果不是贪得无厌,人类走不到今天,也因为贪得无厌,人类满身病症。而有意思的是,对于人类整体的贪得无厌,历来获得的好像都是好评,而对于个人,或某一范围较小的群体,比如,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贪得无厌,向来又都倾向于贬斥。是不是在说,为人类的整体贪求利益是好的贪,为个别或局部贪求利益是坏的贪?

真不愿意,也不敢做这样的区分。因为谁都可以架着为人类谋利益的名号,为自己,为个别人,为一小撮谋取私利。至少,在人类文明史的长河中,此前的几千年,在这个金碧辉煌的舞台上,上演过多少幕下作的丑剧,而基本剧情无不是,假借着人类、人民、上帝,正义,以及任何辉煌的名义,干出来的事情却与所有这些名义背道而驰。

《天行者》是一部关于民办教师的长篇史诗,这是一部关于共和国的半部基础教育史。作为一部二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天行者》中的人物很少,自始至终就那么几个民办教师;场面很小,所有人物活动的范围都没有超过一个叫界岭的偏僻山村;情节很单纯,只是几个民办教师的日常生活。然而,这却是一部大书,正应了司马迁在评价屈原时用过的一句话: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这是一群中了毒的人,无论是坚守的余校长、邓有米、孫四海,还是逃离了的万站长、张英才,等等,都是身体和灵魂中毒的人。民办转公办的指标比钻石还少,从人性本位出发,每一机会的来临,争夺,拼死争夺,都是正常的。这不是对多与少的利益考量,而是对生与死的争夺。万站长如愿走了,但他的灵魂深处永远是一个民办教师,他的情感所系一直在界岭,张英才去而复归,余校长的爱人明爱芬则把身体和灵魂永远留在了界岭,包括那个从城里来支教的漂亮女大学生夏雪,很快地也中了终生找不到解药的毒。什么样的毒如此厉害?这就是民族精神中那种若隐若现不绝如缕又无往而不在的担当意识,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殉道情怀。而真正中毒的人却是作者自己,当毒性发作后,他把目光和情感投向了这群被遗忘、被歧视、被侮辱、被损害的人,他视他们为在中华大地上默默苦行的民间英雄,他给他们冠以“天行者”的称号。天行者,替天行人间大道者之谓也。

多年前,刘醒龙曾以一曲《凤凰琴》震动当代中国,一个被称为民办教师、数量在数百万以上的群体,突然之间,被那些遍布士农工商各界的社会精英人士,恍然忆起,自己的启蒙教育原本是由“民办教师”担当的,而这些送他们走上人生初阶的老师,仍然处在相当尴尬的境地。不仅如此,这个为共和国的基础教育克尽绵薄半个世纪的群体,不但得不到应有的体恤、同情和尊重,还处在被遗忘、被漠视、被嘲笑的地位,提起他们,人们往往会联想到了知识水平差、素质差等词汇。在长达半个世纪的中国,众多社会精英在尽情享受社会的赞美时,却再也不愿提及,他们的启蒙老师是民办教师。仿佛那是一种耻辱,一桩人生的原罪。完全能够想象,在从中篇小说《凤凰琴》到长篇小说《天行者》的续写过程里,刘醒龙为何要发出深痛的呼啸:如果没有这样一群被称为民办教师的人,在民族最蒙眛时,挺身殉道,中华民族向着文明复兴的过程,将会更加艰难。

《天行者》描写的对象是一群天行者,而这些天行者表面看去,却是一群极其寻常的人,寻常的有些猥琐,有些龌龊,是一些真正的落魄潦倒者,他们从事的工作也极其平凡,平凡的有些琐碎,有些平庸,平庸得终日终夜奔忙,也难以看见工作成效,连最贫困的农民,一年都有农闲的时候,辛苦一季总能多少看得见劳动成果,而他们,几乎让人无法衡量他们辛苦的价值到底在哪里,他们甚至连自己的生存问题都无法解决。物质的极端贫困,尊严的彻底缺失,让他们成为一群头戴灵魂工程师桂冠的社会最底层的殉道者。命运将他们推向了绝地,在绝地中,这些人在坚守着自己的阵地,在践行自己的使命,在寻找着自己的天命。而作者的杰出之处恰恰在于,他能够在绝地中发现出路,展现未来,能够用平凡的目光发现平凡中的伟大,用平凡的文字表现平凡的伟大。五千年不散的民族之魂,自有其聚魂之所,这也许就是《天行者》之毒源所在,毒性所在。我在文章中,在多次讲座中,都曾企图用最简单明了的话语来概括描述这个时代,我也曾经撰文说,以自己作品的名字来概括或简化一个时代,在改革开放后的这几十年内,有两部作品值得重视,一个是贾平凹的《浮躁》,一个是雷达的《缩略时代》。

《浮躁》诞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不说作品的内容,仅以“浮躁”一词而论,确实算得上是对一个时代的简化和概括。国门打开后,国人一觉睡醒,揉着惺忪的眼睛,窗外朝阳初升,雾岚缭绕,清晰与混沌交汇,梦境与现实粘连。那场觉睡得太久,在梦里,无比坚定地认为,自己所处的时代是人类最伟大的时代,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和自己同时代的人类,除了与自己一样幸福的同胞,别人都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都在等待自己登高一呼,赤膊前去解救。梦醒后,恍然发现,这仅仅是一场梦,而外面的世界无限精彩,在自己沉浸于梦境时,外面的成果已然叠床架屋堆积如山,而自己却两手空空。于是,梦醒了,紧张感如潮如涌,一切都想一眼见到,一切都想一夜得到,最好是一觉睡醒,什么都凭空飞来。社会浮躁,群体浮躁,人人浮躁,无时无刻不在浮躁中。而这种浮躁在那个特殊的语境下,却不是一种贬义词,甚至不是中性词,几乎带着意气奋发的褒义。将失去的时间夺回来,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天之骄子,时不我待,时代在召唤,青春在燃烧,未来属于我们,未来必须属于我们,未来一定属于我们,欣欣向荣,一日千里。等等吧,这其实就是那种浮躁的本意。

雷达的《缩略时代》发表于九十年代初期,不像《浮躁》的大部头,这是一篇小散文,只有一千多字吧。文章不在长短,在于是否切中时代脉搏。当人们看到其中的一些表述后,犹如从梦中惊醒,犹如一股烈风吹散迷雾,其认识功能昭昭然喷薄而出。却原来,一切都被缩略了,爱情缩略为性,友谊缩略为利,人生价值缩略为钱,一切都变得那么简单明白,而又是那样的急功近利。

我在试图简化或概括一个时代时,不由自主先要引用狄更斯《双城记》中的开场词: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然后回到我们所处的时代,我的概括是:

这是一个抢着说话的时代。

这是一个人人有话说的时代。

这是一个人人都可把自己说的话传播到远方的时代。

这是一个同一个人在同一时间对待同一事情,可以指白为黑又可指黑为白,而且都可振振有词的时代。

这是一个以说真话为名经常说错话,说了错话依然理直气壮,而且不以说了错话而丢人的时代。

这是一个常常把一句喃喃独语扩散为举世喧哗的时代。

这是一个人人抡起道德大棒打人,而人人不知道德为何物的时代。

其实,以上的简化和概括,再加以简化和概括,也许是:这是一个难描难述的时代。

丰富而芜杂,激情澎湃而泥沙俱下,大步走向未来,而又被古老传统拖泥带水。

我在一篇小文章还说,这是一个起哄的时代。一则网络消息,短时间引发舆论狂潮,笔扫千军,披靡万众,字里行间,满满的正义感道德感,引经据典,古今中外,为了体现政治正确,不惜给自己的网文中强行塞入领袖语录名人名言,往上,与时下国策政策法理嫁接,往下,与世情人情勾连,如此,每一句话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每一句话都与時代精神相吻合。一时间,文后留言如寒潮如飓风,红包如盛大节日期间的满城红灯,看吧,撰文者钵满盆满,赚足了舆论风头,收获了现实利益,而跟帖打赏者,其实也没有觉得自己吃什么亏,他们获得了说话的权利,他们以自己的血汗钱伸张了他们认为的正义。

所有的热文都热不过三两天,乃至热不过夜,真的如寒潮飓风,滚滚而来,滚滚而去,原因在于,有关部门经过紧急的缜密的调查:这则网络消息是假的。

犹如全城动员抓贼,却原来压根儿没有贼,或者,只是某人曾经远远看见街巷深处闪过一个黑影。

先前的人——强调一下,我说的是先前靠谱的人——说错话以后,会觉得羞愧,至少会觉得不自在,哪怕并没有人对此说过什么,都会觉得失言不是什么好事,甚至将失言与失德相联系,佛家五戒中,就有不妄语。提笔作文的人,更是谨慎了再谨慎,总怕白纸黑字,取辱当下,贻笑后来。所谓悔其少作,并不一定是少年轻狂,笔下不知轻重,而是当时的见识只能达到这个层级。饶是如此,仍然悔其少作。当今的人却反其道而行之,少作中即便出现天大的谬误,也一概当做宝贝对待,青春无悔,无怨无悔。昨天说过的错话,言犹在耳,昨天写过的谬误百出的文章,历历在目,非但毫无歉疚愧怍之意,反以之为业绩,因为越是离奇言论,似乎获得的关注度更高,点击率更大,圈粉更多。受此鼓舞,昨日之文一错十错,今天索性来个百错千错,一错到底,满脑子小九九的作者,一脑子生活用水的看客,在这个时代,达到了彼此彼此的高度合谋。

尽信书,不如无书,无错不成书,谁料会以这种恶作剧的方式实现了。也由此,写文章出版著作,不再是一件庄严的事情。

很多人都自称在遥望远方。

我也经常遥望远方。遥望过几回后,我才恍然憬悟:目力所及的远方都不是远方。

小时候,我经常被教导要胸怀世界,以后发现,这并不是什么时新词儿,很古的人都在自诩,或号召人们,要身居斗室心系天下。这些励志语不知道对别人有没有用,有一点也许是可以肯定的:凡是可以说出这种话的人,已经是在自我励志了,而对于一个浑浑噩噩的人,任何励志都没用的。也许,他压根儿不知道天下有多大,如果在他的经验中,天下与斗室没有什么根本的区别呢。小时候的语文课本上,篇篇都离不开这个主题,广播上,声声断断表达的都是这个意思。但落脚到具体,最切要的问题是,这一顿饭能否吃饱肚子,下一顿饭还有没有。不仅我这个从小胸无大志的人是这种精神状态,那些谆谆教导我的人,每天最为关心的事情与我差不多。

因此,请允许我再说一句胸无大志的话:任何不是建立在解决了基本生存前提之上的豪言壮语,都是公然地二杆子言论。

人必须有饭吃,有衣穿,有遮风挡雨的小屋,然后,才可要求他做别的事情。一些浪漫的人,可能会把自由呀尊严呀之类的追求放在相当显耀的位置。任何人,尤其是掌握社会资源的人,都不能忽视他人的基本生存问题。看到一本书上说,民国政府奠都南京伊始,以汪精卫一伙为首的激进派,企图通过废止中医的法令,结果受到了几乎全国一致的抗议。那时候,四亿多中国人,西医从业人员仅有六千多名,百分之九十九的地区,百分之九十的人口,都靠中医维持基本健康问题。这些人思想固然超前,但如果是以极少数人的生活标准为绝大多数人制定国策,那只能是独夫民贼行为了。汪精卫一伙后来当了卖国贼,其实并非一时的失足落水,而是有着深刻的久远的思想基础的。

鉴往而知今,当一些钱多得成为概念的先锋之士,在为生活无着的人规划如何花钱更爽的方案时,是否想过那个著名的傻子皇帝说过的那句著名的傻话。往小里说,那一定会招致骂娘的,不仅是当下之骂,而是千古之骂,往大了说,那句话中,每个字儿都是亡国之音。

一个人如果基本生存问题都没有解决,即便才大如梵高,也得一生都活在屈辱之中,何况我们普通人呢。我们这些普通人,即便侥幸解决了基本生存问题,各种各样可以预知的无法预知的屈辱都会与我们如影随形,如果再衣食无着居无定所,那只有两种结局可供选择:一是受辱不过而温水煮青蛙般悄悄死去,一是不堪受辱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如扫帚星般陨落。而更可能的是前者,后者的情形是有,但永远属于个别人。要是大多人,或仅仅是许多人,有着这般的勇气血气,人间的屈辱大概要少一些,至少毫无顾忌给人施以屈辱的人会少一些。

走兔在野,人竞逐之,积兔在市,过而不顾。

原野上的兔子,或闲来无事溜达,或奔逐嬉戏,或吃草爱恋,过往的人,哪怕是缺手少腿者,虽不能至,却心向往之,那一丝获兔于野的野心总是按捺不住。大约的因由,兔子在野,野为公共所有,兔子便是无主的,谁都有权获得。再者,逮住一只自由的兔子,便可显示自身的强悍。而兔子一旦摆在市场上,便是有主的,获取是要钱的,窃取则是贼人行径,逞其勇踢兔子一脚,既无此胆,怕兔子的主人返还自己一脚,也算不得勇。踢打死老虎尚且无以言勇,何况欺负一只被捆缚的兔子。最明智,或最尊贵的举止便是,目不斜视,过而不顾。其实,若细心,其人是斜视了的,不经意地,趁人不注意,斜视一眼兔子,心中的八八九九眨眼飘过,便过而不顾了。

中国农村大集体的失败可不可以算是一个鲜活的庞大无比的例证?我愿意为这一部失败史的后半段作证。那不是失败,是溃败,风烛残年病人般的溃败,夕阳残照,回光返照,等等这些景象都很难出现,有的只是风烛残年油尽灯灭这些光景。从我记事起,这种征兆就已经满满当当了,来自上面的口号一阵比一阵高亢,喊口号的嗓门一声比一声嘶哑,上面来人的面孔一人比一人狰狞,而农民的粮仓一年比一年空廓,农民的衣裳一件比一件破烂,农民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苍黄,农民走向未来的脚步一步比一步踉跄。

有人砍村里的树木,遇到干涉,砍树的人会理直气壮地说:公家的,又不是你家的。干涉的人顿感无趣。有人偷集体的粮食,捉贼的人还没说什么,偷盗者盛气凌人地说:生产队的,又不是你家的。捉贼的人立即觉得是自己在做贼。有人干活磨洋工,干活卖力的人看不过眼了,偷懒的人会一脸不屑说,又不是给自家干活,假积极。

哦,走兔于野,人竞逐之,这是公家的,无主的,谁得到是谁的;积兔于市,过而不顾,这是自家的,有主的,神圣不可侵犯。

占了便宜的是聪明人,吃了亏的是傻子。

这是一个时代最明智的价值观,虽然,所有的人都在高喊大公无私狠斗私字一闪念。

直到有那么一天,高处的一个明白人说:

还是各负其责吧。

亿万农民嗫嚅说:那就各负其责吧。

于是,全世界的人都听见了中国所有农民的那声苦涩而如释重负的叹息,随后不久,全世界的人都看见,中国农民的碗里有饭了。

走向远方的心是要有的,路却在脚下,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两只狗打架时,作为理性的人,大可不必去为它们分是非。但,人却最爱干这种为狗分是非的事情。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野狗打架,人一般会选择看热闹。人给狗分是非,其实是给人分是非。分是非的目的也不真的在于是非本身,而是给人争脸面。大抵狗都是有主人的,俗话说,打狗看主人。那么,狗咬狗便不全是狗的事情。狗是畜牲,却是被驯化的畜牲,便也不是完全的畜牲。若是完全的畜牲,自有一个丛林法则在那搁着,谁厉害谁就是当然的王。比如,狮王争霸,狼王争霸,虎王争霸,猴王争霸,谁打败了谁,谁就会理所当然享受王的待遇。这是同一种群之间的争霸。不同种群之间也是这样,打赢了,这块领地是你的,打输了,乖乖地给胜利者挪地儿。

这里没有什么道理好讲,双方唯一的道理就是实力的比拼。这很简单,很直观,无须什么道理的参与,也没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事情。人类社会本质其实还是遵循着丛林法则,但却为了表示自己与畜牲的不同,更重要的是为了显示自己是万物之灵,便发明了无数的道理,来解释自己的行为。用道理来阐释行为,并不是为了澄清是非,而是为了混淆是非。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人是很明白这一点的。人类往往把战争行为进行正义和非正义的区分。基本原则大体是,入侵别国一方为非正义方,被入侵者为正义方,以强欺弱,强者为非正义方,弱者为正义方。

这就更让人糊涂了。因为敢于入侵别人是因为自己强大,能够欺压对方是因为自己强大,而话语权恰好是掌握在强者手里的。如此一来,前提和结论刚好成为反方向运行,谁强大,谁便是正义一方,另一方便是非正义一方。先贤早说过,春秋无义战,而取胜者无不是打着义字号大旗去发动战争的,如果失败,便会归结为不义,如果取胜,那便是义的胜利。春秋无数的战争,要说有什么义,最数得着的便是宋襄公的泓水之战了。他老人家高举仁义大旗,错失战机,大败亏输,从没有人给他的仁义说句公道话,时人把他嘲笑了个够,两千年后,一个伟人还在嘲笑他,而且不惜动用人格侮辱的话语:蠢猪式的仁义道德。

那么,换句话说,假如宋襄公那一仗打赢了呢。如果真的赢了,那不是他赢了,而是仁义道德赢了。这是假设,是违背事实的假设。事实是,他输了。而更残酷的事实是,他根本不可能打赢这场战争。他为这场战争设计的前提已经是一场败仗。人往往把他的失败归结为战争过程,比如错失半渡而击良机之类。前提的错误必然连带过程的错误,结论的错误也是必然的,谁见过以纯粹的仁义道德取胜的战争?

仁义道德永远只是一种说法,一种号召,一种自我标榜,谁要是相信这个,那你就是蠢猪式的宋襄公。而且,你永远得不到仁义道德的评价。比如项羽错失鸿门宴杀刘邦的良机,对于他的信守契约,他的一念之仁,他的谋士范曾攻击他是竖子不足与谋,连伟大的司马迁都说他是妇人之仁,两千年后的又一个伟人索性把他当成反面典型: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仁义道德永远是被挂在嘴上,最终都会被踩在脚下的一团唾液。近代中国受人欺负一百多年,无数抵御外侮的行动当然都是正义的,但却一次次地失败了。这不是正义失败了,而是实力不如人。抗战胜利了,新中国后,更是一个接一个的胜利,既是正义的胜利,也是实力的胜利。正义如果没有实力做后盾,恐怕只具备道德诉求的力量。

不用说,人的打仗不可与狗咬仗相比附。狗咬仗也许为了点什么,比如争夺交配权,比如争抢一块质量较高的干屎橛子,比如向主人邀功,比如争强斗狠,比如纯粹是闲得无聊意气用事,等等。所以,执意给狗咬仗分是非的人,也要看具体情形,不可概而观之。比如,智商情商都比狗低的人,比如好為人师的人,比如在人群中没有话语权而在狗那里刷存在感的人。

俗话说,打人无好手,骂人无好口。就是说,只要是动手打人,打人的那只手就不会是一只善良的手,要是真的善良,打人干什么,谁要打你左脸,你把右脸也顶上去让他随便打就是了。从心底不愿骂人,不会骂人,遭人骂也不愿还口不懂得还口的人,要是被人骂了,听着忍着就是了,或者,来一个阿Q,权当自己是聋子,权当没听见,权当对方在用美言美语夸你。要不就是,左耳进右耳出,秋风过耳一缕凉风,又不实际损伤什么。要是选择回骂,只要算得上是骂人话,便一定不是什么好话,最高明的骂人话,大约就是骂人不带脏字。不带脏字之骂,也许就是君子之骂,而这种文明之骂,往往更带有杀伤力。比如,明清之际的大汉奸钱谦益,也是几千年数得着的学问家,学问好,却没人格,今日背叛这个,明日投效那个,反复无常,后来终于一头扎入新朝怀抱。如此,仍然被新朝列入“二臣”名单中。晚年办寿宴,一帮马屁精奉上种种肉麻颂词,不惜把只能给圣贤用的词儿都给他用上了。客走主安,老钱在灯下品鉴着那些谀词妄言,忽然醒悟道:无德而颂者,骂也。不过,他的这些追随者人格都不咋地,未必是在骂他,即便是骂,也够不上君子之骂,只能算是小人骂小人,狗咬狗一撮毛。让人多少有些感慨的是,老钱心中尚存些许自知之明,他对自己是什么人,多少还知道一些。

无论怎么说,个人与个人打架,武力集团之间的比拼,看起来打得你死我活,但还是有着规则,有着底线的,一方如果大幅度突破底线,当下可能会占到上风,最终的结果总是不会太好。比如德意日法西斯,曾经多么强大,多么不可一世啊,但以人性为敌,以整个人类文明成果为敌,全面的、无所顾忌地突破战争底线,只能是在呼唤和激发无任何调和余地之死敌的踊跃诞生。日寇的一次次灭绝人性的大屠杀,其目的在于打击和彻底摧毁中国人的抵抗意志,其结果呢,结果已经众所周知了。

上帝之手到底有无,谁也没有真正看见过,但这只手似乎是真实存在的,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战争中杀伐之心过盛的武夫,从古到今,其个人的命运往往是悲惨的,其效忠的对象,前景也不会太妙。古代的时隔久远,暂且不去说了,以二战为例,那些战犯们,那些灭绝人性的恶魔们,以及他们所在的群体,到后来,都遭受到了正义之剑的惩罚。

我们必须相信,最具有生命原动力的力量仍然是仁义之师。为某种现实利益打仗,现实利益得到或得不到,都会让这种力量泄气丧气,假如立志高远,打仗与个人的利益并无什么亲密关系,而是为了大众的利益,为了一个辉煌的理想,那么,这种力量便可能拥有源源不断的生命原动力。看看抗战时的八路军新四军吧,依照当时全世界武装部队的总体装备水平,这哪是打现代战争的队伍,但他们却在不断地战斗中生存,在血与火中茁壮成长,在不断胜利中坚不可摧。如果一定要找出什么诀窍,其一,他们是在保家卫国,置个人安危于不顾地舍生忘死;其二,也是更重要的,他们与最广大最普通的老百姓同生共死。

这些,才是一种力量的真正底气。

许多人都自诩一生都在寻求真理。

我也这样宣布过。

我相信有些人确实一辈子都在搜寻什么东西,或者仰望星空,或者俯首大地。这些人也确实把自己搜寻的过程和结论,或口授心传,或亲手著录于各种载体之上,从美索不达米亚刻在泥板上的钉头字,从古埃及划拉在草纸上的文字,还有我大天朝灼雕于龟背兽骨上的文字,还有熔铸在青铜器皿上和形形种种的摩崖石刻文字,还有深埋于沙漠或地下的简牍文字,还有,还有……事实上,那些涂抹于陶器上的符号,那些深山老林中岩石上的涂鸦,都是记载或表达了某些信息和意思的。有的信息和意思,当下的人,通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或以今人之意会古人之心的方式,也算是强作解人罢。因此,人是从来都不甘寂寞的,从来都是要留印痕于后世的,从来都要显示自己的存在的,而且,还要把当下的存在变成后世的存在。仅在这一点上,便显得比动物要高明一些,要显得不那么苟且。

问题在于,上古的人好像并不特别在意将个人的名字留给后世,而是以人类的“类”,至少也是某个部落,某个群体的名义,将某种自认为有价值的东西传之后世。你看那些岩画,多漂亮的,如今用自己的画换房换车换官换女人的惊世画家,也未必赶得上他们那看似信手而为的涂鸦。但,却没有署名。再看看,那些甲骨文金文简牍,其书法水平,如今又有几个号称一字千金的书家,好意思在他们面前展纸挥毫,而那些佛窟壁画的画师们到底是谁呀,当今无数的画家在临摹他们,却不知道在拜谁为师。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古代真正有传世价值,也没有明确作者的精神产品,从来毫无争议,后世只有顶礼膜拜的份儿,而有明确作者的那些精神产品,几乎没有一件拥有过完全被公认的地位,大都是在这个时代被捧上天,在另一个时代又被打入地狱,或者,被这一部分人捧上天,被另一部分人踩在脚下。在极端时代,踩在地上还不够,还要狠狠踏上千脚万脚,诅咒其永世不得翻身。而几乎无一例外的是,获得此种冰火两重天待遇的,都是曾经的名声最著者。比如被尊为又是素王呀又是万世师表呀如此等等名爵的孔老先生,他活着时,和他死后的时间里,向他敬奉香火纳头跪拜的人有多少,给他儒冠着粪经卷放火的人便有多少。

声名之累,盛名之累,当下之累,百世之累。

当下不得安宁,灵魂不得安宁。

人的霸道无理几乎体现在各个方面,从个人生活到群体世界。人的屎一定比狗屎要臭许多,但人往往将别人说成是臭狗屎。人所做的坏事比畜牲做的坏事要坏的多,却往往要把做坏事的人比做畜牲,甚或,畜生不如。说到底,人一边在做坏事,在损害他人和群体利益,也在损害畜牲利益。或者损害,或者被损害。而进入评价体系后,哪怕自己是被损害者,即便对损害自己的人恨得要死,还是要曲意维护人的体面的。嘴上说对方是畜牲,或畜牲不如,弦外之音是说,对方并不等同于畜牲。拿畜牲作比较,或者把畜牲比下去,或者高抬畜牲稍许,总之,以此证明人并不等同于畜牲。

这不是为了给损害自己的人开解,而是在替自己辩护,给自己争面子。在这里,那个损害他的个人,已悄然由单个的人化身为复数的人,成为“人”本身。如此,损害我的人,哪怕我再怎么恨他,瞧他不起,却仍然是“人”。这个“人”事实上和“我”有着拆解不掉的渊源,日常的表述都是:我们。我们同在天地间生活,我们披的人皮虽各各有别,但在畜牲眼里,或某种冥冥之物那里,我们共同为“人”。这是一个利益共同体,一个被想象出来的共同体,一个被共同命名的概念。“我”不能脱离这个共同体,脱离这个共同体后,“我”就不是“人”了。尤其不能受到“他”——一个在“我”的眼里形同畜牲或畜生不如的“人”——的连累,“我”也不是“人”了。

许多人受到强势人物损害,自己的利益得不到伸张,乃至由此遭到更为严重的损害时,往往抱怨联手损害他的人是在官官相护。其实,在抱怨自己同类的时候,可能从来没有想过,在另一种生命的眼里,人也在人人相护。比如,顺口诬陷自己的同类为畜牲。想想,这与畜牲何干啊!

人在众生共有共享的生命空间里,获得了至尊无上的霸权,独享本来属于众生的利益,以至于,不但抢占强占了本来属于众生的利益,连带将众生本身都划归自己的利益范围,所有的动物,所有的植物,人都在这些生命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利益点,穷索尽搜,敲骨汲髓,无所不用其极。这还不够,人在猎取对生命界现实利益绝对的支配权后,还要给自己的脸上贴金,首先要做的就是自我授勛,所谓万物之灵之类,接着是自我授权,所谓天赋人权之类,然后便是唯我独尊为所欲为。人在面对生命界的一切行为都是合理合法的,都是来自神的授权,来自真理的感召,也因此,人对于生命界的一切行为都会受到神的庇护,都是在向通往最后的终极真理之路上的迈进。

垄断利益,垄断真理,垄断对真理的解释权,在生命界,人取得了大满贯。

可是,然后呢?

然后,人的敌人只能是人自己。当人的权利不受生命界其它生命体的制约时,人是人最后的,也是最难对付的敌人。

一部人类史,就是人对其它生命体的损害史。

与此相伴而行的是,人对人的损害。

一部人类史,就是人与人的互害史。

人学会使用工具,开启了人的头脑的能力,人学会制造工具,又用头脑的能力扩展了身体的能力。如此良性循环,当身体能力扩展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时,人们发现,人的身体能力是有极限的,而人的脑力无边无际,几乎宇宙的无限便是人脑的无限。

于是,便专事扩展人的脑力。人脑所制造出的工具,不但在大范围地取代人体,也在大幅度地取代人脑。继而当可以取代人脑,而且能量远远大于人脑的人工智能在取代人脑时,也让很大一部分人脑处于无用状态。取代人体的各种工具使得人的身体能力逐渐退出社会劳动环节,比如走路的功能,比如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功能。而当人工智能部分地取代人脑后,那一颗颗经过几千年已经被激活的人脑派什么用场呢。身体能力虚置,现如今只要还有一口气的人,都可以借助交通工具千万里千万里周游,只要还没有傻透,都可使用高端的工具为自己服务。人群中只需要有少量的聪明绝顶的人就可以了,他们制造出来花样百变的工具,让傻子都可以活下去,让拥有正常体能智能的人,都可以像传说中的神仙那样生活。

可是,问题在于,当人们适应了一种生活,比如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忽然间,发生了某种变故,而人的自身的能力已经对现成的工具产生严重依赖,这个时候怎么办?有一本书探讨的是你能不能炒出一盘土豆丝。如果有现成的食材和工具,成年人大体都可做到,只是水平的差距。可是,设置的条件是从零开始。没有土豆,你能种出土豆么,如何像先民那样在遍地野生植物中选育种植土豆,没有火,像先民那样钻木取火,或像普罗米修斯那样把火弄来,没有炒土豆的锅,又如何像先民那样制造出各种厨具,没有切土豆的菜刀,你能独自炼铁,打制刀具么。等等,等等,凡是炒过土豆丝的人,都知道需要具备哪些条件,而我们之所以在炒土豆丝时没有觉得多少为难,不是我们本身的能力,而是我们在享受着先辈千年百年艰苦探索的智慧成果。现在却要让我们从头开始,环顾今日之域内,能够上天入地挥斥八极的人在所多有,可是,能够以一己之力炒出一盘土豆丝的人是谁,站出来,让大家看看?

也许真的有一天,需要人类自己从头开始,为炒出一盘土豆丝而大费周章。玛雅人在拥有高度文明后,突然有一天神秘消失了,为什么?以前发生过的事情,无论多么离奇,还会重复发生,这是一部人类史反复验证过的。

连续说了这么多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陈词滥调,我们不妨松口气,去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看看。

有一段时间,我一直纠缠于这种从古说到今,也从来没有谁真正说清楚过的问题中,把自己搞得很烦很疲惫很无奈时,我往往选择出外放放风。因为要上班,不能走远,便在城郊走走。走过的地方很多,兰州的南北二山,山中的一些小村庄都去过。有两处,曾经引动了我内心的某种情愫,回来后做过文字记录。

一处是什川,我当初是这样记录的:

兰州以东二十公里许有什川,初为黄河转弯处一滩地,山围四周,河水穿行其中,外观如盆地然。与兰州地形近似,可视为兰州之缩微版。黄河中上游此种地形甚多,皆因河水劈山,泥沙漫淤所致,而后多为农耕大作人烟辐辏之地。什川亦如之,而什川独以古老梨园名世。

由兰州去什川大约有两种走法。走水路,则乘船,顺水而下,风萧萧兮水漫漫,群山虽荒芜而可遍览两岸田园参差风光。走旱路,则越数座土山而过,人在车上,山在车外,山巅童童,而山坳时有繁树野花赏心娱目。水路旱路,都是去什川的好路。不过,走水路者甚少,知者说是船费靡贵,耗时漫长,无如走旱路之便捷。私意揣度,水乡人对水上行走有感觉,而旱地人走旱路心里踏实。到底如何,并无深究之必要,而什川却为兰州人就近游玩之首选。

兰州四面为土山所围困,近年发酵般膨胀,本来逼仄之城區已被试与山巅比高低的摩天大楼填塞得满满当当,街衢里弄,车流滔滔,人群泱泱,行走困顿,呼吸亦为之不畅。节假日,坐困城区,散心会友吧,身无空间,心下无趣,而远行,财力时间,均告不便。而什川,实为兰州人两全其美之所。

什川盛景在于春,春来什川有梨花。什川为明代兰州近郊军事要塞,守塞军士及家属,因地制宜,栽植梨树,积少成多,渐成规模。苍狗白云,人事更替,梨树穿越时空到如今,树龄六百年,占地近万亩,据云为目下世界最大最古老之梨园。什川人凭借一方梨园生活六百年,跨越无数艰难岁月,什川梨修成正果,为一方显耀名产,而梨园文化亦堪称博大精深。梨从梨树来,人养梨树梨养人,人不亏梨树,梨树则以香梨回报。什川多少代人,守着梨树度日,其养护梨树之一整套技术可谓独步天下。譬如其防虫之术,几乎升格为艺术。或以黄河滩地细沙圈树,害虫侵入细沙,脚下溜滑,绝难逾越,形同天堑;或以河底稀泥涂抹树身,藏于树皮细缝中之害虫则无所寄托;或于冬日以利刃刮去树皮硬壳,摧毁虫巢,而树皮硬壳为上佳燃料,煮饭煨土炕热黄酒,均为不二之选,而草木灰则为滋养梨树之天赐肥料。至于地面事务,诸如为梨树松土,除草,引水灌溉之类,什川男女老少,人人都是行家惯手。养护梨树难在高处,所谓高处不胜寒,而什川梨树的高处,岂一个寒字了得!那是直接与从事者的性命有关,堪当此重任者,一个时代,偌大什川,也仅寥寥。此类梨园杰出人士,有一响亮名头,曰:天把式。天上作业的把式,与天角力的把式,称之为以色列,也属应当。以色列,意为与神角力的人。天把式,什川与天角力的梨园大拿。

什川梨树身高枝密,梨大而繁,挂果后,树梢枝条不堪重负,往往折断,跌破果实,又损伤梨树。什川种梨把式因此闪亮出世。天把式身手之首要在于爬云梯。此云梯非战阵攻城之宽阔坚挺之云梯,宽约尺许,高可数丈,一头拄地,一头搭在树杈,稍加压力,便软闪闪,晕乎乎,成年人厝身其上,宛如拴在细线上的蝴蝶。而天把式爬上云梯是要手脚并用作业的。先是在春天时,天把式攀云梯爬上树梢,脚踩云梯,双手拽扯一根麻绳,将险要处各个树枝一一绊结为一体,使之互相借力,形同伞骨与伞盖阵势。至秋尽天凉,又到了考验天把式身手时节。什川梨子极是娇嫩,皮薄汁丰,稍有磕碰,便香消玉殒。云梯架起,天把式缘梯而上,与地面家人配合,将草筐吊至手边,摘下梨子小心装入,一筐装满,吊下入库,反复吊上吊下,一棵树完毕,再换下一颗梨树。试设身处地一想,除了双脚附着在晃荡不休的树枝上,身体略无依靠,而双手在频繁劳作,对于梨子还要轻拿轻放。誉之为天把式,名实相副。窃以为,天把式之诞生,后天历练锻造与天生天赋各占一半。凡天把式,无不瘦骨嶙峋,胆大心细,树枝摇动似汪洋中一叶扁舟,动之敏捷如猿猱,静则恰似偃卧床榻,神定身安。天把式,却原来是天生的与天角力的把式。饶是如此,什川地界,身残肢残者在所多有,多为曾经的天把式。

一方人养护梨园数百年,一片梨园回馈一方人数百年,人于梨树有养护之功,梨树于人有回馈之德。据云,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颗梨树正常年份可给主人带来一千五百元收益。这是多么浩大的恩德啊,可知,在那些岁月,这笔收入,相当于一个普通公职人员几年的工资啊,而一个普通农民,耗尽心力,十年也未必有此进项。身家性命系于梨树,什川人对梨树岂可生出一分怠慢之心。然而,世事如棋,如今交通便捷,物流天下,时鲜果品,要有尽有,四时供应不辍,什川梨子虽仍为一方名产,却不再独擅天时地利。人世间,从来都是得失在转瞬间,什川梨子失去专宠地位,而梨园梨花却得天独厚。都市的人在满足基本物质需要后,休闲度假成为必须,而身边的兰州最为稀缺者,便是什川这么一个去处。什川的先人为后代,打制了一只永远有饭吃的饭碗。游梨园,看梨花,成为兰州人的时尚,而支应游客,成为什川人的主业。梨花烂漫时,花落叶浓时,梨子成熟时,每日人车无数,农家乐,游人乐,游人乐,则农家乐。而梨园外如带缠绕之黄河,乘船顺流而下,可达大峡,山势奇崛,向来为名胜,就近,则可于黄河中作泛舟之游。

我定居兰州已二十年,于什川,每年必有一游,或数游,多为朋友邀约,有此一日之游,爽身快心许多时日。今春梨花繁盛时,蒙什川朋友不弃,游玩之时,有媒体采访,我坦言,梨园乃什川之魂,有梨树在,什川人的生活,当如梨花般灿烂,而保卫梨园,则是保卫什川人自己的饭碗。

另一处,我也不知道具體叫什么地名,是走着走着碰到的。可以肯定的是,地点在兰州郊区永登县境内。

我是这样记录的:

江山有胜迹,毛驴先登临。在幽深峡谷蛇行数小时后,峡谷渐趋疏朗。忽左侧悬崖下又横生一谷口,且悬有一奇怪名称寺院匾额。细审之,似可通车。拐入,峡谷逼仄,仅容一车道辗转。砂岩耸峙,枯草离离,回旋数里,至沟掌,一间七倒八歪屋,大约庙宇,一个风摆萧条人,疑似庙祝。屋后有炕大空地,聊可泊车。一驴一羊,天地两生灵。车停,毛驴宛然长官模样,面孔肃杀,踱步抵近视察,车门难以打开。幸获允准,下得车来,举目唯见一片蓝天当顶。庙祝乱发遮脸,胡须纠错,歪坐屋檐下泥地,仿佛无关之人。庙内杂物横陈,几无容足之地,惟两尊塑像光亮依稀。观音面南,护法面北,后背相贴而立,各不见面。上完布施,回头忽见毛驴横身堵门,挥之不去。驴眼与人眼对视,恍如隔世相见。我心中暗祝,毛驴啊,你我前世若为兄弟,今日邂逅,便是兄弟相见,当再续兄弟前缘,前世若为冤家,今生再见,便是善缘,理当一笑泯恩仇,当此戾气滂沱之时代,你我戾气不散,便是旧业未结再添新业,若有和解意愿,彼此掂量生命之意义,何妨一拍两散,从今后,人走人道路,驴奔驴前程。毛驴挪步,绵羊前来。绵羊角缠红布,疑为放生羊。若是,无论你身负何人魂灵,你已是羊身人心,前生若有不甘,就此甘心吧。人之苦难,在于不甘心,一世不甘心,便是大苦难,若将此生不甘带至来生,无异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君之愚,是为永远之愚。红尘扰攘处,你若甘心,便是圆满,抬头即见晴天,移步处处芳草。

我走过不少地方,也写过不少记录观感的文字,为什么将这两篇谈不上独特更未臻于精彩的文字单列出来,无非是要表明一种心迹:某些问题在书中在遐思中找不到路径时,到田野去,到那些不被当作风景区对待的地方去,山川草木,大地田垄,那就是一个个象形文字,里面无不传达着某种人世机密。

多年来,每年有那么一个不是很固定的时段,总要出去走走,远者跨国跨洲,近者国内省内,或因公,或因私。大多时间还是在本省行走,而本省地域广大,无论朝哪个方向走,走到边界,都是一趟遥远的旅程。

有时候,走一趟,山河大地从眼前一一掠过,心下没有什么触动,有时候,却会连带起一些事情。

那个春天去平凉公干,乘考斯特去,乘考斯特回。乘这种车有个好处,车速比小轿车慢,比大巴快,视野也比较开阔,适合走马观花看风景。从兰州去平凉,当然走的是西兰公路。这是一个老名字了,时下叫连霍高速,把老西兰路向西向东各延长了几千里。二十多年前,这条路大多路段都在山脊梁上转悠,一山又一山,一旋又一旋,迎来太阳,送走太阳,迎来月亮,送走月亮,大约才可到点。若从兰州算起,一路向东,经过的大山主要有车道岭,华家岭,六盘山。

而今,公路改在了平川河谷地带,原来需要翻越的山地,都凿通了隧道。第一次由东向西来兰州出差,沿路真是步步惊心。我生长在平凉再往东的庆阳,觉得这里已经够穷了。可是,山上是有草的,本地很少有要饭的,要饭的大多是外地人,身上的衣服虽然也破烂,还毕竟有衣服的样子。在六盘山以东的平凉地界,情形与庆阳差不太多,穷是穷,算是正常的穷,荒凉也很荒凉,算是正常的荒凉。

那可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啊,按照日常的说法,改革开放都好几年了,社会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那么,前几年的情形如何呢。我没有概念。正好我搭乘的是一位在平凉工作了半辈子的老革命,她也许不好意思说得具体些,只是说比现在要穷得多。原来,她担任了一个地方在一个时代让她感到不好意思的领导,我也经历了一个不好意思的成长时代,而那个时代的所有媒体,都众口一词说,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

一个决意要装睡的人,打醒他也无甚意思,一个睁大眼睛都要说瞎话的人,有眼睛没眼睛都一样。

那是第一次翻越六盘山。在读小学时,因为那首著名的词,对六盘山生出了无限敬仰感。十八岁那年,考古实习,与六盘山擦肩而过,抬头望过几眼,觉得也就是一座寻常的山。这次终于要以对待一座山的态度以人的姿势翻越了。当然,不是徒步。正是隆冬季节,白雪从山顶覆盖到半坡,像是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半老徐娘。狭窄的公路上也时有积雪,走出一截。便有一部解放牌卡车倒毙在路边,或悬崖下。一盘又一盘,所谓六盘,恐怕是旧时候的老路,公路绝不止六盘。丰田面包盘桓而上,在山垭口,人在车中,看看那些翻了车的司机,就知道这里有多冷。过了垭口,就是坡西,坡西和坡东,虽都是白雪覆盖,虽都是荒寒,风景却大为不同。举目四望,大地如灰烬,未见黄土之黄,眼见的都是铅灰。山下是宁夏隆德县城,同事给他的母亲带了一点东西,对这个县城,我生出的第一印象是回到了教科书中所说的万恶的旧中国。一片土坯房,凌乱地洒在一片山坳里,毫无色彩,毫无生机,恰似先前有一群牛走过,屙下的被风干的牛屎。

完成同事所托,几乎逃似地离开县城,一路向西而去,到了静宁,正好是午饭时间。每人点了一碗炒面节儿,还没有吃两口,饭桌周围已围满了人,伸出的一只只冻疮淋漓的手,像一把漏洞百出的伞罩在饭碗上方。他们是乞丐。其中有老弱妇幼,也有和我年纪一般大小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对于老弱妇幼出门讨饭,我勉强能理解,而手脚齐全的小伙子这样干,一下子超越了我的理解能力。我刚经历过一个穷困到突破生存底线的时代,又是在这个时代最穷困的家庭长大,但,哪怕饿肚子,是绝不会生出讨饭的想法的。老辈人说,讨饭吃?丢先人哩!不能丢自己的脸,万一丢了,也就罢了,可以自己饿死,但不可丢先人的脸。

这是从小浇筑在心底坚不可摧的人生原则。

同行的两位长辈,吃了几口,撂下碗,两碗几乎还原封未动的炒面节儿被两只快手抢走,一声呼啸,身边传来激情四射的争夺声。我和司机年轻,肚子早已饿了,狠下心来,把头低到再不能低了,还有半碗光景,再也吃不下去了。

出了县城不久,便上山了。而山上的情景,让人的心比寒冬还凉。山道弯弯,一盘又一盘,满眼灰黑,不见一棵树,一根草,地皮都是被反复刮过的。后来才知道,老百姓没有燃料,而草木还未长起来已经被割去,冬天只好再铲去草根。所以,此地把砍柴叫做铲柴。公路一边是山坡,一边是或高或低的黄土崖,高者数米,低者与人等身。崖壁上每隔一截,便有一只小小的窑洞,洞口一米高低。每有汽车喇叭响,洞口便伸出一只手,手里如果抓着公鸡或母鸡,鸡们便叫一声。伸出的手,拇指和食指撮起,夹着一颗鸡蛋或土豆,在洞口外晃一下,又急速缩回。而窑洞门口,都放着一只或几只塑料桶,里面装着或多或少的汽油煤油。有的洞口正好停着一部解放牌卡车,或帆布篷吉普车,两人在寒风中瑟缩着脖子,在交谈着什么。衣服新鲜些保暖些器宇轩昂一些的是司机,穿着过火一般的黑布已经洗白,周身绽露已经由白变黑棉絮的神情卑怯的人,便是货品的主人。原来,农民是用土特产与过路司机换油品。那时候,全是公家车,没有私家车,司机用公家的油给自己换农产品,农民再把换得的油品卖给需要的人。而那时候,油品都是要有油票的,各单位的车辆燃油都不够。我们单位的很多车辆,每月的油票都不够用。

我从小接受的是大公无私狠斗私字一闪念教育,我以为人人都像教育的目标那样无私。我的心情很沉重,我所看到的一切,没有一样与教科书新闻媒体领导讲话相符。领导察觉了我的精神变化,以为我午饭没有吃饱,她拿出一包饼干让我吃。我说我不饿,但我无法用语言向她描述我当时的心情。一个小时后,我们的另一部走在前面的、其实是另一个单位的丰田面包,被迎面而来的满载货物的大卡车撞得粉碎,司机当场死亡,几位搭便车的省城干部严重受伤。我们赶到出事地點,高山荒野中围满了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农民,车上的物品已被抢光。有人说,死者和伤员都让一辆过路的军车拉走了。

突然的灾难,让我从灾难般的时代现场脱离出来,剩下的事情,便是一门心思追上前面的军车,处理后事。在飞车观花中,除了路边稀稀拉拉的行道树,直到兰州,周围的原野中,再难见到一棵树,一丛草。

这是参加工作以来的第一次出公差,也是第一次去省城。此后,不知在这条路上走了多少来回,我不敢生出由点带面由此及彼对社会全貌做出判断的野心,每一趟旅途,我只是凭窗遥看周围的环境。不是我刻意要用自己走马观花式的一管之见,来论证谁是谁非,我不具备充分的材料,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也没有这样的念头。从进小学的第一天起,便被严厉训诫,我们今后要学到的都是真理,然后,我们要用这些真理去证明这些真理确实是真理。真理是前定的,只需把宏观的真理投射到具体事物上,然后,恍然大悟说:啊,真理!循环论证得到的结论,当然不会出现另外任何一种结果。而当下无数的人还在做着这样的事情,很多人居然可以做的风生水起,获得了这样那样的头衔。我已经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了,从小学,到中学,到后来的历次求学。我只能描述我的眼中所见心中所思。也许,我的这点小见识小心思,在那些宏观人士的眼里,是多么的狭小,又是多么地非主流。

好在,我没有撒谎。

一间简陋的小木屋有必要在一片恢弘壮丽的海市蜃楼那里自卑么。

那么,我们回到这条沟通中国东西两极的通道上来吧。

其实,此后我无数次经过这条公路,只见到以下情形:

脚下的公路路面越来越宽。

路上的车越来越多。

路上的公家车越来越少。

路上的私家车越来越多。

路边服务区的饭馆再也没有遇到要饭吃的乞丐。

两面黄土坡上的耕地越来越少。

两面黄土坡上的杂草越来越多。

两面黄土山坡上有树木了。

两面黄土山坡上春天有山花了。

直到这一次,居然看见两面黄土山坡上山花烂漫。不是偶尔一片的山花烂漫,这种烂漫几乎贯穿了全程。高速路,车速也快,目光风一样扫过山坡,白花花一片,粉嘟嘟一片,红艳艳一片。不确切知道是什么花儿,分别怀疑过梨花、杏花、桃花、美人梅等等。这几种花儿的任何一种,都有可能说对了,也有可能说错了。索性不明确说吧,一概称之为花儿,绝对错不了。

返回时,没有走六盘山隧道,是从老路过来的。垭口已有了一片庞大而辉煌的建筑。专门为了那首词建造。只有两个大权在握的官员一样盛气凌人的安保人员。没有一个游客。四月中旬了,山垭处的风很大,是超过凉爽的那种冷峻。周边的树林很密,以松柏为主。还有挤挤挨挨的灌木。树丛中有花白的雪。平台边上的雪堆尚有一尺高低,还没有马上要消融的意思。大约这是冬天撒在平台上的雪,堆积到这里了。一层雪容易消融,将一大片雪集合起来,好似众多分散的人纠合为一个集体,承受力便也增大了。本来是要掏钱给辛苦守护者添加一点人气的,而那两张官脸官腔,只能把人气化为气人。真正的官员,真正会当官的官员,哪怕装样子,在公共场合,都会拿出一张亲民的脸,而那些不是官的人,一旦管着某些事儿,哪怕仅仅管着一个厕所,总忘不了虐民。

人可以为了活命受气受辱,谁愿意为可有可无的事情看人脸色呢。

走吧。

到隆德,想起三十年前第一次路过这里,而此后也曾无数次路过这里,每次车轮碾过,每次目光掠过,却不曾将双脚踏在这片土地上。今晚就住在这里吧。与所有的城镇一样,隆德县城也是一块发面摊成的大饼,再也找不出原来的任何迹象了。只有城北的那座山,山形依旧,却是花色迷离。也是沿路那种可以被当成梨花杏花桃花美人梅的那种花儿。

订好房间,正当午后四时许。蓝天在上,阳光当顶,却不是那种让人难受的阳光,暖洋洋,懒洋洋。也只数十步,就到了山根。原来名叫象山公园。一头基本上不像猪的大象雕像矗立在公园门口。这里曾经出土过大象化石,还是别的,无须深究,各个城市这种语焉不详的设施太多了。山坡有石阶,拾阶而上,夹道都是那种远看不敢确定名目的花儿。原来,显白的是山杏,显红的是山桃。当然,这不是果园的那种杏那种桃。是山杏,是山桃。山杏山桃的花儿,要比果园的杏花桃花要小一些,要繁密一些,要简朴一些,要自在一些。公园里游人不多,不多的游人都有一些山花烂漫的神色。

由此,我觉得现在的社会很好,越来越好。

当然,这是与先前的社会相比的。

这不是结论。

谁也无权为一个时代做出结论。

每一个人拥有的只有真实地呈述自己所见所闻的权利。

人可以说错话,但不能撒谎。

人可以说无关宏旨的瞎话,但不能对大是大非睁大眼睛说瞎话。过了不久,许多家媒体几乎同时向我约稿,说是要搞一个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周年的大庆,要我就此给他们写一篇文章。我不知道从何说起,各方面都在变化,翻天覆地的变化,那种变化怎么形容呢,无法形容。时间的跨度不必太过漫长,以现时现地为时间下限,由此上溯二十年。在二十年前的现时现地,恐怕不会有一个人,哪怕是神仙,会想到中国人的生活会变成这样。以我所居住的小区为例,新世纪初筹建时,号称是专门为高知修造的模范样板小区,公共设施,楼宇花园,在本城堪称高尚。但是,有一点欠缺,三五年后便成为这个小区的致命短板,这就是没有地下停车场。拥有上千住户的庞大小区,起初,每天院子里停靠的车辆最多三五十部。也就一两年后,原来的停车场不敷使用,便摧毁一片花园成为停车场。此后,每隔半年一年,便要摧毁一片花园,直到现在,再无花园可以摧毁了,而停车仍然是住户一桩最为头疼的事情。

也因此,我把那篇文章的主题锁定在道路和出行上。只写了一篇,给了最早向我约稿的媒体,而那家媒体是那次所有向我约稿的媒体名头最小的一家,约稿者也是资历尚浅,与我并无交集的编辑,我的理由与排队打饭的规则一样。我时刻牢记,我就是一个业余写点文字補充人生的普通作者,多年来,天南地北,众多媒体,绝大多数与我没有任何交集,他们不以我为业余,不惜宝贵版面扶持支持我,在我的认知中,所有的媒体都是平等的,不应有大小之分,只有办得好和办得不好之别,就像作者一样,不应首先区分专业和业余,而是以文章本身论等次。我写的那篇文章,题目为:车到山前必有路。为了留存真实信息,不胜惶恐,这里要做一次文抄公了,自己抄自己。内容如下:

当人人争说“地球村”的时候,对于许多人来说,地球上最远的路,可能不是去往某个大城市,或某个国家,即便从地球的东边走到西边,或从北边走到南边,搭上飞机,也不过半天一天的航程。如果这些人正好与乡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那么,对他们来说,地球上最远的路,很可能不是绕地球转一圈,而是回老家、娘家。多次转机转车后,从理论上,你已经到达目的地了,那个县,那个乡镇,乃至那个村庄,可是,距离你最终要到达的那个院落,面前的这条漫漫山路,所需时间和气力,也不会比此前的千里迢迢少多少。因为,通往目的地最后的这段路是要一步步走回去的。

这并不是很遥远的事情,许多埋汰乡村的“段子”,即便是八○后九○后都还言犹在耳,所有关于乡村的段子中,必然有一条是涉及交通的,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就是这样一句话:交通基本靠走。其实,这并非埋汰,而是陈述了一种事实,凡是与乡村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谁能没有切身感受呢,而在我们这样一个千百年来以农业立国的国度里,几乎所有的人,都与乡村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于是,乡村的路,几乎成为全体中国人的牵挂。

具体的事情还得具体说。我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读小学的。学校离家大约十里路,中间隔着两条黄土沟,一条漫长的羊肠小道,每天往返两个来回,加起来四十里路,一半时间在路上,一半时间在学校。上中学时在县城,二十里路,门前是河,过了河,一半是山路,一半是慢坡路,不通车,一周回家取一次干粮,都得一步步走下来。村里极个别的人家有自行车,去一趟县城,一半山路,自行车骑着人走,一半平路,人骑着自行车走,遇到雨天雪天,土路泥泞,则要扛着自行车,靠两只脚走下来。村里人的日常生活,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耗费在路上了,打水的路上,打柴火的路上,运肥收庄稼的路上,赶集的路上,走亲戚的路上。交通基本靠走,不是甩着双手轻松走路,所有的重物都得靠体力,背上,扛上。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参加工作后,按说离家也就一百多里路,可是要回一趟家却是千难万难的。每天只发一趟班车,从我所在的城市发往邻省的一个城市,回家时是始发站,发车时间是固定的,春节前后,即使没有座位,也能挤上去,三四十人的车厢往往承载七八十人,这都不算什么。摇摇晃晃几个小时后,从公路边下车,离家还有二十多里山路,这就得靠自己两只脚走了。这也没有什么,在返回单位时,就相当麻烦了。早早地出发,上午十时许,步行到公路边等车,最幸运的时候,半小时一小时后,班车过来了,司机也会停车上人。比较差的时候,往往等到下午四五点,班车才摇晃着过来,车厢虽然挤满了人,只要司机肯将车停下来,已经不错了。最倒霉的是,在寒风中,从上午等到下午,班车终于来了,司机却不停车,原来慢腾腾的班车,此时,加足马力,呼啸而过。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回家去,明天再来等车吧。那个时候,运输公司是国营的,不用考虑什么经济效益,要看司机此时此地的心情,拉你或不拉你,司机拥有绝对的权力。

乡村的这种情况,一直保持到上世纪末。此后,我虽不曾回老家,但传回的信息说,老家可以通行农用车了。这仍然让我感到巨大的惊异和兴奋。我曾经乘坐帆布蓬的那种北京吉普回过老家,但那是在一年之中极个别的情况下才可以做到,要全年通车,无异于做梦。那时候,经常去乡村考察,天南地北的乡村去过不少。有一次,去我刚参加工作时曾去过的村庄,我已经做好了跋涉一天山路的心理准备,因为先前来时,就是将车停在乡上,步行一天才到的。而这次,不但将车直接开到了村上,还开到了那家人的家门口。这是個别情况,还是普遍现象?这,引起了我的警觉。此前,个别偏僻村庄也是可以通车的,往往是因为这个村子出了一个什么人物。这时,也正是国家花大力气搞“村村通”工程的时候。许多自然条件稍好的村庄,确实通车了。但我想,恐怕也只限于给自然条件较好的村庄通车了,最多只能给自然条件较差,但是人口较为集中的村庄通车。那么,自然条件很差的村庄呢,永远不可能通车。

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错误的,我为我的判断错误而加额称庆。此后,我去过一个村庄,那是一个自然村,只有四五户人家,距离所在的乡镇有好几十里山路,与所在的行政村也隔着十几里山路,而那个自然村既没有出过什么重要人物,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土特产,但普通轿车却可以开进村里,开到每家每户门前,而且都是质量不错的硬化路面。此后,我去过的村庄,哪怕有多么偏僻,基本也是这样。我们单位的帮扶点在天水清水县的关山村,真正的大山深处,真正的偏僻村庄,但一条宽宽的硬化道路,将整个村庄与周边地区连接起来,从而也与广阔的世界连为一体。前一段时间,我去过清水县的所有乡镇,去过许多村庄,即便比关山村还偏远的村庄,都是可以通车的。这种情况,已经成为全省全国范围的普遍现象。这几年,我去过真正是“地无一分平”的黔东南黔西南地区,去过让人惊悚数千年的蜀道周边地区,去过太行山地区,去过新疆和青藏高原的很多地区,去过本省许多向来号称交通不便的地区,让我万分欣喜的是,只要是你想去的村庄,必然有一条硬化道路相通。

近几十年中国乡村最大最重要的变化是什么,要我自己说,所有的都在变化,也都重要,但最大最重要的变化是:车到山前必有路。一座座小山村不再是偏僻、闭塞和落后的代名词,道路改变了人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延展了人的生存半径,正是一条条连通外界的乡村道路,使得一个个村庄与整个国家一样,也奔驰在通往美好未来的征程中。

就是这样一篇文章,不用说是挂一漏万。但也只好如此,诸多的变化,翻天覆地的变化,时时看在眼里,轰响在心中,可要行诸文字,切入点在哪里,怎样去准确表述,却不是一件简单事儿,套用一句老戏剧上的话: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

在这里,选择抄自己的旧文章,无非是要表明,对待社会人生,有些看法是长时间形成的,并非一场梦醒的感慨。涉及到道路交通的惊人改善,其产生的效能并不限于交通这一个领域。有一次,讨论一个有关行政决策的应用性课题,主题大约是医疗条件各地都在大幅度提升,为什么中心城市的中心医院还是人满为患,致使地方基层医院有些很先进的医疗设备长期闲置,而中心医院的医疗设备和医务人员又不敷使用?各路专家们高屋建瓴,古今中外,旁征博引,让人高山仰止半天,却不明就里。在这种专业会上,我这个公共卫生专业的绝对外行,本是不该参加的,躲不过也只是添个人头,万万不该发言的。可是,在体制面前,任何人都得按规矩办事。我只好外行说外行话。我说,在我这个绝对外行看来,中心城市的中心医院就医越来越难,固然有很多专业以内的问题,但有一个因素,似也应考虑。交通条件的改善成为人们去中心城市的中心医院就医成为可能。原来,人们有病,哪怕是大病,去一趟大医院,山高高路迢迢,急病来不及,大病去不了,现在,飞机,高铁,高速公路,千把公里路程,说到就到。这样一来,无论地方基层医院医疗条件如何改善,在人们普遍的认知上、心理上,只要条件允许,还是要选择去中心城市的中心医院就医。也就是说,中心城市的中心医院,在很长时间内,只会越来越紧张,而不是相反。我们需要论证的是,如何因地制宜妥善配置医疗资源,最大限度地开发中心城市中心医院的辐射效应,比如能否选派中心医院的专家定期去基层开展医疗业务,患者可以利用交通便利来中心城市就医,中心城市的医生也可利用交通便利送医上门,同时,也可对基层医院的医务人员传帮带,论短期效应,可以使患者无长途奔波之苦,中心医院无人满为患之难,论长期效应,医疗资源的配置也会分散一些,合理一些,各取其便,两相好,不是很好吗。

外行的话即便是谁对了,蒙对了,也不会被内行现场认可,要不然,置内行于何地。

我懂得其中的奥秘,我只是躲不过,外行说说外行话而已。

不过,在当下的社会生活,以及个人生活中,无论谁,无论做什么事,必须至少要考虑两个时代性因素,一个是信息传播的同步化,一个是交通交往的便捷化。

一个人无论搞什么专业,专业的路径各自不同,专业指向各有不同,但其始发站只有一个,那就是常识。

十一

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不可能!

说一半,留一半,就已经不错了。

这话是要求别人的,要求别人说心里话的人,绝不会说一句心里话的。

谁要是真的把心里话都说出来,注定活不了几天。别人不搞死你,自己都会吓死自己的。

识破人心惊破胆,看透世情冷透心。这是我在骑自行车旅行困在草原深处时,邂逅的一个浪迹江湖的人说的。

那晚,在那个专门给羊配种的工人住的土坯房中,一盘土炕,外面狂风如潮,一灯如豆,几个流落江湖的人彻夜对谈。说这话的人年轻时曾是一个名牌大学中文系讲师,莫名其妙成为右派后,从此不再做任何事。几十年间,他走遍全国,他说全国所有的县他都去过。靠做小生意维持生活筹集川资。谁都知道,那年月私人不能做生意。他偷偷做,把甲地土产带往乙地,不大做,身上有零花钱即可。

人总是可以找到共自己藏身隐形的缝隙的。据说,钢坯子里面也会生虫子的。只是据说,我不确切知道。我的理工科一塌糊涂,说错了,可以笑话,不要乱骂。

那个人说他多少年游历获得的学问,胜过多少年的读书。

我相信。

凭他说的这一句话。

凭他那晚说的许多话。

书上哪有这种东西啊!

写在书里的其实都不是作者心里话的原话,哪怕多么胆大坦率的作者,都会多少做一些修饰遮掩的。

不这样写,没人敢给你出版啊!还有那些天生正派的君子读者,晚上灯下读了你的书,正读的有趣——像这种书中常用的词汇——正要“入港”,瞎眼的天卻亮了。这时,他的正义感也自天而来,他顺手抓起一把铁锹,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唯我正派的大叫:写这种书?走,挖他祖坟去!

只有把别人说成不是东西,本来不是东西的自己理所当然就是东西了。

写书的人,记住了么。

这就是按照书中提供的逻辑线索,明明不可能大团圆,但却往往以大团圆了结的机密。把人生撕裂了给人看,写的人难受,看的人更难受啊。

作家在书中鼓吹道德,不是为了满足作者的道德感,而是为了满足读者的道德感。道德感的集合地是大团圆。

还是大团圆好。

我爱大团圆。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多么令人敬仰和感动的马呀!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多么令人敬仰和感动的人呀!

然而终究是伏枥之老骥,也毕竟是暮年之烈士,能够做的也只能是以回忆的方式钩沉曾经的铁马秋风。苦难也好,辉煌也罢,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区别在于,志在千里的老骥,是曾经有过激扬千里的壮志与跋涉,暮年的烈士,是有过叱咤万夫的理想和勇武。比如老牛,偃卧反刍是因为体内有储备。而生命苍白如纸的人和马,空心枵腹,不曾有过风吹雨打,无甚储备,想破脑袋,也只是瞎想。无端地瞎想倒也罢了,有所期待的瞎想,无异于两个瞎子对望,你瞎我也瞎,瞎看又瞎想。

有的人习惯于嘲笑失败者。无疑,这是一种轻薄而又猥琐的行为。有此劣行的人,往往不是真正的强者,或者,从来就没有做过拿得出手的事情,而是无能无聊而又卑怯的人。这类人没有胜利过,也没有失败过,当然,也无法体会到走向胜利之路的艰难、煎熬,和胜利后那种劫后余生的坦荡与超然。没有胜利过,其实也谈不上失败。饱尝失败的人,其遍体伤痕便是一枚枚永远与生命相伴随的奖章,而其内心的丰饶,足以共万千不同的生命于此扎根成长。

胜利者接受别人授勋,失败者自我授勋,也不见得谁的勋章含金量更高。

一个经过绝地反击而仍然失败的人,可以不被拥戴,但绝不可以被漠视。他奋斗过,尽心尽力过,他为自己的梦想付出过热情、真诚,也向自己遥望的远处前行过。只是他没有品尝到胜利的成果。这其中,有能力的因素,有道路选择的因素,也有运气的因素。总之,他是一个为胜利竭尽全力,但没有跨过凯旋门的人。

不是胜利者,却不等同于失败者。

不是胜利者,是因为胜利让自己的竞争者拿走了,而失败者,不过是走向了胜利者的反方向。

即使失败又咋了!

失败者只不过是想走一条与胜利者不同的路,他以自己的失败,证明此路不通。

胜利者以胜利证实,失败者以失败证伪。搁在同一个天平上衡量,他们是等重的,置于同一台验钞机上检验,他们是同样的成色。

而既不是胜利者,也非失败者的人,其实,他们是永远的旁观者。他们也愿意为胜利者献花欢呼,但更会对胜利者挑刺,他们以瞎想的完美来苛责践行者的欠缺。而那些无情嘲弄失败者的人,至死也不会懂得失败者的价值,他们只是以失败者的失败,给自己无意义的活着挖出一孔可供藏脸的洞穴。这种人只是彷徨街头的傻笑者,如果说有什么欢欣,那也是廉价的欢欣,一次次欢欣不过是一次次傻笑。

在街头,我们随时随地都可以见到这种傻笑者。

傻笑不是笑,也不是哭,只是一种不表达任何实际意思的表情。返回看看自己,是不是可以对自己来一张素描:

也曾异想天开,

也曾春风走马,

也曾肝气郁结,

也曾畏首畏尾,

也曾空尊对明月,

也曾无语话凄凉。

真个是——

无须拍遍栏杆,只把一本万年历摊开眼前,闲览甲乙丙丁,子丑寅卯。

只有日光流年,斗转星移,哪有什么万寿无疆,岁月静好。

一本密密麻麻的万年历上其实只有两个字:虚无。

平生不写诗。赶紧声明,是不会写诗。不写诗是态度,不会写诗是能力。每每遇到这种话题,我都要赶紧说明,免得会写诗的人怼我:不会写诗就是不会写,干嘛要给自己遮脸呢。是啊,经常会遇到干不了什么的,不愿承认自己干不了,非说是自己不愿干。比如,明明赚不来钱,非说是自己安贫乐道,明明无腔无调,非说自己是低调。

我不会写诗。

我只是一个忠实坚定的诗歌读者,我是所有诗人忠实坚定的读者,几十年来,读诗未尝少辍。对于诗歌,我无门无派,无古无今,无中无西,前提是只要写得好。当然,写得好坏,完全是建立在我个人喜恶之上的判断。

其实,我也写过诗,那种打油式的诗。不敢低看张打油,再无别的适合名号,只好说是打油。基本上都是在网络上的信手涂抹。有一首曾经点击破百万。正式发表的只有一首。我说的是在纸媒上发表。经过纸媒训育出来的作者读者,哪怕网络多么发达,都会对纸媒保持着崇高的敬意。那首诗作于二○一五年的最后一天,题为《有个东西叫世界》,不妨夹带于此,聊博一笑。

有个东西叫世界

这个东西真好

这个东西真坏

不同的目光

别样的心态

纯粹的好

完全的坏

这样的世界

本来它就不存在

时好时坏又好又坏

这才是世界

恨极了

喝几口烧刀子

赶早上街去买菜

爱疯了

喝口凉水

出门别忘系裤带

有个东西叫世界

世界太好人会变坏

世界太坏人会无爱

恨得要死爱得要命

这个东西叫世界

呵呵,嘿嘿,吼吼,嚯嚯。

这就是我的诗歌处女作。

我在网上发布后,转发点赞,雪落海棠,雨打梨花,纷纷扰扰,一地聚讼。一位朋友索要,我用毛笔誊写一份寄给她,她在纸媒上发表了。

爱诗几十年,华发满头时,实现了发表诗歌的零突破。

当然,这不是诗,只是把一些感怀分行以后,像诗那样。

这个我心里冰雪明白,不劳提醒我。

成人成己,先成人,再成己,无成人之度,自己也成不了。

一个人要是自甘沉沦倒也罢了,那是自己的自由。可怕的是,这种心态如同广岛核泄露,会蔓延的,而一旦成为一种社会情绪,那一定是所有人的灾难。看看古往今来在社会动乱时,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尤其当这种底层人格受到道德鼓励时,那种破坏欲,真可谓万劫不复。比如,遇到比自己有钱的人,不管人家是如何地风餐露宿省吃俭用,一言以蔽之曰:那钱脏,来路不正,咱哥们分分罢了!脏钱,来路不正的钱,给了你,就不脏了,来路就正了?还有一种,自己穷困并不可怕,也不丢人,导致穷困的因素很多,秦琼还卖马呢,杨志还卖刀呢,可怕的是,说自己穷,是因为被有钱人剥削了。剥削行为肯定是存在的,但导致穷困的因素却是很多的,不一定就是被别人剥削所致。一定要杠精一下:我们当下的社会制度没有阶级剥削阶级压迫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穷人,或者,为什么你还是那么穷?不能说你懒,不能说你笨,同样也不能一味说成是社会或别人导致了你的穷。

致穷的因素很多啊,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当这种思维方式一旦确立,在正常情况下,只好自己先把自己气死,遇到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时代,天地倒悬,陀螺反转了,终于让我逮住机会了。你不是有钱吗,我烧你的房子,你不是读书多吗,我把你的书一把火烧了,或踩在脚下,把你也踩在脚下,再踏上几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谁说知识就是力量,简直胡说嘛,力量在哪,我一脚就可踩碎了他。

我武断地认为,底层人格不在于人在哪个层面,而是一种精神状况。当一个人的底层人格形成后,其实永远都在底层,哪怕在某个显眼处招摇了一会儿,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不过都是优孟衣冠。一个社会的非常态永远是暫时的,而常态却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君不见,当年在非正常时代的那些红人,当社会还没有恢复正常时,有的已经身在牢狱了,因为你已经失去利用价值了。当社会恢复正常后,那些曾被自己踏在脚下的人,很快走到了社会前台,而自己什么都没有了,连原来的好人品好人性都不复存在了,真正的一无所有了。依靠把别人踩在脚下,自己永远不会成为大个子。当下也一样,你看看那些整日鼓噪的都是什么人,听说哪个明星劈腿了,便奔走相告,普天同庆,哪个人倒霉了,好像自己中了头彩似的。有自己主见,有自己事情可干的人,哪有时间哪有心情关心这些破事儿。

所以,一个人可以不做官,但不可不做人,一个人可以没有钱,但不可以没有善,一个人可以一无所有,但不可以盼望一把火烧出一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那么,一个不愿付出汗水而抱怨自己收成不好的人,甚至迁怒那些用汗水浇灌成果的人——该怎么办呢?我的智商情商都不够,不知道说啥了。

当物质成为人们的追求目标时,几乎每个人都是精神饱满的。大约是因为物质的目标是可以具体衡量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比如,我为今天订立的目标是好好吃一顿,为此,我早早起床,努力工作,晚餐时,兜里果然挣到了可以好好吃一顿的钱,于是,我今天便无比快活,便饶有成就感。哪怕今天没有挣够这一顿好饭的钱,沮丧是有的,但不至于绝望,还有明天,后天,还有更多的时间。甚至越是没有吃到这顿好饭,对这顿饭越是渴望,饭越是香。这与男女爱情有些类似,没有得到,看到自己钟爱的对象,啥啥都是个好的,撒一只屁,都是高耸金臀弘宣宝气,依稀乎丝竹之音仿佛乎麝兰之味,目标一旦达到,也就那回事了,缺点依然是缺点,恐怕正常的缺点都会放大为不可容忍的缺点。那些以马拉松耐力追求又以百米赛跑速度分手的男女,情形大约如此。

在这个世界上,人的最后一项使命,也许就是对自己的审判。

对人这种生命体——所谓人类——的审判,老早就开始了。虽然一边审判,一边维护,而审判的目的在于维护,总是有审判的。浮皮潦草,遮遮掩掩,曲意维护,枉法误断,等等,但重罪轻判总比无罪释放要好那么一点点。

人之所以还愿意审判人这个群体,一定是经过精心算计的。而人本身是一个精于计算的物种。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的本事越大,活的越是艰难。正如农家豢养的耕牛一样,所谓鞭打快牛,就是这个意思。牛懒而慢,不堪使用,主人使劲捶楚吧,万一打伤打死了,反倒损失一份家产,再说,还要误事,有时候会误了大事。误了事,主人即便把牛宰了,又能怎样,误的是主人的事儿,宰的是主人的牛。懒牛慢牛是懂得主人的千千心结的,便也这样对付主人:我就是这样一头牛,其奈我何!

倒霉的是勤牛快牛。日子总得过吧,活儿总得干吧。一个农户如果养两头牛,不可能两头都是懒牛慢牛,要是这样,主人的日子无法维系,导致主人破产,整个关系链就此断裂,游戏无法进行下去了。两头牛中必然有一头是勤牛快牛。另一头又懒又慢的牛耽搁的事儿,就得由另一头又快又勤的牛承担。毕竟是一头牛干两头牛的活儿,再快再勤,四只牛蹄总是赶不上八只牛蹄,怎么办呢,必须赶出来,一头牛顶两头牛使唤。当然,也不排除,那头又勤又快的牛心中不爽,凭什么,同样是牛,它吃的不比我少,凭什么干的活儿比我少。心里这一添堵,干劲便也受影响了。可是,主人已经习惯了这头牛的勤快,对它的勤快又生出了更高的完全不切实际的期许。

最坏的结果可能会是,把勤快牛累死气死冤死,把懒牛饿死,或者索性杀掉。许多人都在说“二八定律”,但几乎没有一个人会将自己主动搁在“八”的阵营,几乎都会不由分说认为自己很“二”,相当的“二”,独一无二的“二”。

这才是“二八定律”得以形成得以存在的主因,这又何尝不是底层人格的训练场呢。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冷言冷语,还是把掩藏在冷言冷语背后的一颗热心亮一亮吧。梁启超先生有一句自况语,八个字: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先生是现代圣人级别的人,给我一百个胆,也不敢凑上去胡乱比附。比附的只是一种境况,与其好话说尽坏事做绝,还不如嘴欠若干,心甜几分。

不用说,对于每一个人,活着都是一桩千难万难的人生课题,可是,谁都愿意活着,哪怕好死也不愿死,哪怕赖活也都愿意活着。而真正活着的时候,其实活着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这要看个人对自己的定位是怎样的,打个最蹩脚不过的比方吧。人生好似一场足球世界杯,对于巴西队,没有入围决赛圈,便等于死了一回,这一死,至少是四年,才有望复活。进入决赛圈了,没有将大力神杯收入囊中,都算是失败,球员会伤心痛哭,国民会理直气壮大肆骂娘,在他们的心目中,大力神杯天生就是他们的。而对于有些球队,比如我们最熟悉的球队,只要打进世界杯,哪怕一场不赢,一球不进,自家球门被对手打成筛子,那也没有什么要紧。因为打进世界杯本身,与巴西队夺冠,都是值得举国欢庆的重大胜利。

你要干什么,你能干什么,你又干了什么,这恐怕是每个活着的人,都要时时自问自答的人生试卷。

(责任编辑:龙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