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可训武汉大学人文社科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文学理论批评委员会委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湖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长江文艺评论》主编。著有《於可训文集》十卷,发表文学作品数十万字。
最近去英山县参加了一次文学活动,内容是纪念一位英年早逝的作家姜天民。姜天民是英山人,他的短篇小说《第九个售货亭》,一九八二年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是一位才华出众的青年作家。发起这次活动的是作家刘醒龙,活动由他主编的《芳草》杂志和英山县共同主办,所以刘醒龙也一路同行。刘醒龙的祖籍虽然不是英山,但却成长于英山,是在英山长大的,也是在英山走上文学道路的,和姜天民一先一后,说是英山人也不为错。这期间,另有一位英山籍的作家熊召政,这次活动虽然未能同行,但因为在一些场合免不了常常要提到他,所以他也是一个隐形的在场者。
我上面提到的这三位作家,爱好文学的读者都知道,其中有两位是茅盾文学奖得主。熊召政以一部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张居正》,二○○五年获得第六届茅盾文学奖。刘醒龙以一部现实题材的长篇小说《天行者》,二○一一年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姜天民当年所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据业内人士说,也相当于今天的鲁迅文学奖。区区一个小县,就走出了三位获得全国文学大奖的作家,你不能不感叹,小小英山,真是一块文学的奇境。
这件事还有更神奇的地方,是这三位作家,都在英山县文化馆工作过,都是从英山县文化馆走出大山,而后成为全国知名作家的,走的几乎是同一条路线。英山县文化馆座落在县城的一条喧闹的小街上,周围都是商铺,当年虽然不会有今天这样热闹的景象,但毕竟置身闹市,要想潜心创作,心不旁骛,没有一点闹中取静的坐功是不行的。据说,文化馆的办公室当年有一把旧藤椅,这三位作家都曾坐过。至于坐在上面写了哪些作品,现在不得而知。也有的说只有两位作家坐过,另一位作家坐的是另外一把椅子。但无论如何,这把藤椅都是这三位作家勤奋写作的历史见证。只可惜我们去文化馆参观的时候,但见这三位作家创作室的牌子赫然在目,被他们坐破了的那把藤椅却早已不知去向。我们只能听听工作人员讲述有关这把藤椅和三位作家的生活、写作故事。就这一点,我们也感到十分满足。
英山作家的创作都有很强的现实感。熊召政虽然是以历史小说家著称,但他的成名作,却是一首轰动一时的长篇政治抒情诗《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这首为革命老区人民鼓与呼的作品,表现了诗人关切民瘼、不忘初心的一片赤诚,曾于一九八○年获得过全国新诗奖。姜天民的《第九个售货亭》,则通过几个青年工人帮助一个下岗女工建造售货亭的故事,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挖掘和表现心灵美,也是那个时代世道人心的真实反映。这次活动,我们见到了《第九个售货亭》写到的许多人物原型,作品的情节都是有生活依据的,甚至连售货亭也实有其物。刘醒龙也坦然承认,在他身上,也有人物原型的影子。听着这些原型人物津津乐道地讲述当年的故事,我禁不住感叹英山作家联系群众之广,扎根生活之深。在场的县委书记说,你们帮忙把当年的人物原型找出来,如果生活还有困难,我们可以想办法组织精准扶贫。文学在英山已经与生活融为一体,成为与生活和历史水乳交融的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
这次英山之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参观父子岭小学。刘醒龙说,他在《凤凰琴》和《天行者》中写到的界岭小学,原型就是现在的英山县孔家坊乡的父子岭小学。当年的父子岭小学虽不属孔家坊乡,校名后来也迭经变化,但校址却没有变动。这是刘醒龙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揭秘界岭小学的原型。这所小学在离县城六十多里外的大山里。下了四十多里的公路之后,还要从一座长长的独木桥上穿过一条大河,再翻山越岭,走二十多里山路,才能到达父子岭小学所在的乡镇。父子岭是英山历史上的特困地区,人称“三河一岭”中的“岭”,就是父子岭。该地人口稀少,交通不便,经济文化都很落后。那时节,刘醒龙刚从英山县阀门厂借调到县文化馆,跟一位副馆长下乡搞文化站建设。工作之余,喜欢到四周的山野里走走。有天傍晚,他爬上乡政府左侧的山岗,忽然发现半山腰的几间土坯房前,树着一面国旗。旗杆是用两根松树杆捆扎而成,旗帜经过风吹日晒,已经见不到鲜红的颜色。那面国旗下面,有一所小学,就是当年的父子岭小学。此后,一连数日,刘醒龙每天傍晚都要爬到那道山岗上,望着那面在晚风中飘荡的国旗,心中也禁不住漾起阵阵情感的波澜。正是这面国旗和心中的这份感动,八年后,促使他提笔写下了中篇小说《凤凰琴》,而后又发展成长篇小说《天行者》,为乡村教师这个特殊的社会群体,唱了一曲由衷的赞歌。《凤凰琴》和《天行者》源出英山,但遭遇困厄而弦歌不辍的精神,却上接古圣先贤,下及后代子孙,是中华民族人文教化传统的一脉传承。
听刘醒龙满怀深情地揭秘这段往事和这所小学的原型,我们都禁不住有一睹我佛真颜的冲动。第二天我们便如愿去了父子岭小学参观访问。如今的父子岭小学已不同以往。通往小学的狭窄的山道,已改成了能走汽车的大道,铺着水泥或沥青的路面,山花夹道,绿树掩映,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当年的几间土坯房,已改成了钢筋水泥结构的现代楼房。悬挂国旗的松树杆,也换成了不锈钢的旗杆。高大的校门后面,是一个宽敞的院落,教学楼、综合楼、学生宿舍楼、教师公租房,依山排列,成一个好看的半圆。学生宿舍的楼顶上,都安有太阳能热水器,寝室、餐厅、浴室都按公寓、宾馆规格配置,一切都与城里的正规小学无异。听校长介绍说,父子岭小学是一所完全小学,是孔家坊乡父子岭片区唯一的一所完全小学。学校现有学前班至六年级八个教学班,在读生一百七十余人。因为住地分散,路途遥远,学生幾乎都在校住读。但全校教职工只有十三人,其中正式教师七人,代课教师三人。就这十来号人,不但要管这些学生的学习,还要管他们的饮食起居,日常生活,甚至还得帮有些年龄小的学生梳头洗脸,铺床叠被,可见工作量之大。尽管如此,他们教书育人的初衷却丝毫未改,爱生如子的情怀也一如既往。改革开放近四十年来,从这所小学毕业的学生中,有四百多人具有本科学历,还有数十名硕士博士,为国家培养了大量优秀人才。在座谈中,面对一张张朴实的脸,我又想到了《凤凰琴》中那一群同样朴实的民办教师。是他们的精神创造了《凤凰琴》,又是《凤凰琴》的精神影响和激励了一茬又一茬的乡村教师,才使我们在这个浮华奢靡的时代,得以听到从当年那个穷乡僻壤的小学传来的永世不辍的弦歌之声。
在这次参观访问中,我们结识了一位姓金的代课老师。校长说,金老师在这儿代课已有十多年,主要教数学,还带着毕业班的班主任,有时也兼教别的课程。校长说她基本上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哪个学科缺人,她就顶哪个学科。她教的课程在乡县统考中,总是名列前茅,深受学生、家长的爱戴和欢迎。金老师和她的爱人身体都不好,她爱人卧病在床,她自己不久前也在武汉动了一次大手术,术后半个月就来学校上班。我们在谈论她的时候,她正在进进出出地为我们端茶续水,还时不时地要招呼上楼下楼的客人。校长说,她平时也这样为学校和学生做些杂务。金老师的个子不高,衣着朴素,面色微黄。当她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朝她竖起大拇指轻轻地说,金老师,真不错。她只笑了一下说,应该的,都一样。望着她忙碌的背影,我禁不住又想起了《凤凰琴》中长年卧病在床的明爱芬老师。明老师为乡村教育事业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在她身后,更多像金老师这样的乡村教师,正在用自己的生命培护乡村教育的大树,完成明老师未竟的事业。刘醒龙把父子岭小学的老师,看作是《凤凰琴》中界岭小学的老师在现实生活中的再现。我想,金老师就该是现实生活中的明老师。据校长说,像金老师这样的代课老师,全国各地有很多,收入很低,负担很重。听了校长的介绍,我们都感叹不已。临走的时候,刘醒龙要走了一份金老师的材料,说是要跟有关领导反映一下这个问题。我便想起当年的《凤凰琴》对民办教师转正所起的作用。面对这些代课教师,刘醒龙的心中是否又萌发了新的创作冲动呢,我不得而知,但中国当代文学向有“干预生活”的传统,在刘醒龙身上,我似乎又看到了这个传统在悄然复活。
在英山参加活动那几天,我时不时会生发出一些这样那样的联想。这些联想一无例外地都是指向与文学有关的现实。无论从哪方面说,英山都是一块文学化的土壤,英山的历史和现实孕育了英山的文学,英山的文学又让英山的历史和现实变得更加灿烂多姿。从熊召政的《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呼唤革命初心,到姜天民的《第九个售货亭》重建美好心灵,再到刘醒龙的《凤凰琴》和《天行者》张扬崇文重教的民族精神,包括这三位作家的其他创作和英山其他作家的作品,他们以其独具特色的创作,创造了一个文学英山,文学英山也因此而成为开放在红色大别山腹地的一枝文化的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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