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瓜一九九四年生于江苏徐州,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青年诗人,兼事翻译、评论。
X射线与空书包
一种单向的观看:
我们胡乱地张望而它短暂的
访问,已经结束,
鲜艳的脏器已被把握。
护士小姐请我们尽快离开,
以免它对人的内部
造成难以觉察的伤害。
每年去体检,我们仍然
不了解它,正如不了解
灵魂为何甘愿居住在此身。
不是我们的眼睛,为了
欣赏尘世的美妙或者
长久地凝视罪恶
而睁开;它匆匆一瞥,
为了纠察某些局部
潜在的、对于体系的威胁———
那些撒旦般的细胞,
或者携带着水果刀
挤地铁的愚蠢的好人,并有意
忘记它们究竟何以至此。
它困惑的时候:有一回你被
我丢进低声嗡鸣的安检机,
它怀疑自己是否已见弃于
那伟大的关照。
什么也看不见,甚至
感到反过来正被你观看,
从你的开口处泄露而出的
空气中,一道来自
世界内部的目光。
它野蛮的辐射因为触及
你那浩瀚的深奥而耗散,
你给了它一种类似
虚空曾赐予每颗恒星的教育。
“小猫钓鱼”船型音乐盒
“被潜水员的橡胶蹼手圣杯般捧起。”
———沃尔科特
夜里他们争吵,一枚火龙果
贴着眼镜片飞过,
果汁和果肉四溅在墙上,
像一场凶杀。
然后他们停下,困惑于
一阵熟悉的琴声。书架与
写字台之间的深渊,
炮弹击中了它———
它破碎,四处散落的
零件中有那么
一两件,是无形的。混杂于
生活的灰屑之中,
在地板的海床深处
火焰般的翻滚、熄灭。
他们不再说什么,
将它打捞上岸。台灯的
夏日、书的椰子树,
网页的海浪从耳机
小螃蟹的背上冲刷而过。
重新粘好它的甲板、
桅杆、旗帜、锚,
将它的发条旋转几圈。
汽笛声中他们擦拭
墙面,并感谢,
那一道道淋漓的血迹不是
红色而是粉色,像
一群火烈鸟,消失在海平线。
小黄车的乱葬岗
无人修建纪念碑,
述说这场战役。
代码的壕沟间,
“一元畅骑”的月卡
像掀开的怀表
被掩埋,相片上,
最后的吻早已分解。
收件箱的废墟中,
饥饿的电子蚕食着
曾一次次为归程
解开铜锁的短消息。
鞍座,被行业的
寒冬枭了首,L型与
M型的轮胎之间
拖曳着流干了机油、
铁锈四溢的肠子。
偶然,我再次
经过这片高架桥与
购物中心之间的坟场,
看见它们依然是
几年前死去时的姿势。
字母的徽标在暮色中
反射着往昔群体的荣耀,
岁月被工地蓝色的围墙
阻挡,没有蚂蚁成群,
也没有乌鸦,徘徊
在它们堆叠的山头。
灵魂,不能跟随肉身
在春秋运行中重新流转。
焦躁的铃音,传自身后
一辆崭新的单车。
橘柚的黄色,等待
新的订单拎起油漆桶;
清脆,记起自己也曾是
那么快乐地回响在
眼前这些已成空壳的铃铛中。
一起玩《月兔冒险》的晚上
礼花敞亮了除夕夜。
积攒一年,此刻
你挥胡萝卜如土,
整座小店都是你的,
換来龙珠和鞭炮,
去镇中心大闹一广场。
而我这边安静,黑暗,
只有电视机播放着
太平盛世的春晚。
我看见你和你的朋友,
长颈鹿琪琪和乌龟莫卡,
狐狸尤里和熊猫波波,
坐在集市的长椅上,
交换糖果、饼干,
聊天,看烟花,
而不抢红包,
像真正的朋友。
我看见几颗糖果
从你鼓囊囊的口袋里漏出来,
滚落到一小块
因为你们的存在
而融化开的雪地上。
我看见蚂蚁正成群结队
从松动的泥土下赶来,
将它们分食。
你还没看见它吗?
必要时可以借用
我的眼睛:
不远处还有另一颗
蔚蓝色的糖果无声地,
像黯淡的行星在
你们头上华美的灯笼
所无法祝福的阴影中躲藏。
捡起它,尝尝它。
它全部的甜美已被
我痛苦的菌丝转变。
雪天
我们去打印,把给学员们的礼物
印在纸上,
把大雪留在外边。
这样,小城里每只炉子的炭火,
都开始试着往那儿靠近。
“幸好有这张花格子桌布,”
店员这么说着,将桌布的一角掀起来,
“它给热忱以限制。”
打印机温驯地递着样张。
到这家店来之前,
我们已被拒绝了许多次。
沿途,雪人的嘴里总叼着些烟,
好像雪真的在等谁,来为它打火。
下雪的日子,我们就是这样在等待。
谁正烧毁那些限制,
向我们靠近。
烟草山
一个是舔舐蚌肉的河,
一个是空间
振翅绒鹤中。
盛满月食的唇和空虚的唇
紫甘蓝的唇和句号的唇
我相互试探的唇,
总是柔软如捣衣一片
总是熔渣又模具,核桃又梅雨;
总是相同又相异,
踩实又踩空;
总是坐进冬天又衔回乐器,
总是将灰弹论,碾碎礁石的力
又沉默不语,
总是脏又美,诗又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