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岸
我听到喉咙滚过闷雷
聊一聊黄昏吧。细察它的光亮
在天地之间
霹雳如刃,坦荡如湖面闪烁的鳞片
渡鸦言之无物
粗厉的叫声,句句钻心
一切都在急速消逝
顺从于夜色和杂草般疯长的欲望
我在书桌前,被文字抱紧
一本旧著,潜藏温暖
总会有血肉之躯拒绝僵化
时间的牙齿
磨碎尘埃……我听到喉咙滚过闷雷
像前行的落日
在无尽的黑暗中,由近及远
回家
清明过后,差不多看不到枯枝了
那些高高的鸟巢隐没在绿叶间
像悬浮的土地雷,没有什么比这危险
富有本质的诗意了。鸟们采回阳光
在空中留下弧线和鸣叫声
它们的欢乐,像羽毛爱惜的翅膀
在高处的蓝天白云和低处的黄昏中穿行
每一次归巢,都会爆响一片惊奇
鸟和树,打破旷野的孤独
我的担心如此多余。看,它们各得其所
鸟,把叫声收回巢穴
树,静止在风暴来临前
我走在回家路上,雨,落在灯火里
反射之诗
挖掘机在早晨歇响,它捣碎的夜
像散落一地的镜片
专事光的收集。黑暗和黑暗的反面
有一种关系在不停闪烁
———对反射的反射
时间提着刀,尾随秋天,收割我的心
树踩着寂寞的影子,驱赶落叶
作为工作,机器的敬业让我害怕
它弄出的抖动
从地面传导至我手中的书页
恰巧这时,你遇见我,不在街角
那太俗气,而在天桥上
过客匆匆,来不及斜视我们
你在打理生活,打桩机碰到坚硬物
趴在那里,它的思考薄如叹息
但你不行,你被自己的指尖顶着前进
像一场逃亡,消失于市井
打開的书页,关心着灵魂
落叶辉煌。机器声锋利。遍地生育
而我,只想要一束光
重新回到原地
在文字里,光把我片得像一块漂木
经验的可能性
不能在语言中谈一场伟大的恋爱
不会教词语呼吸
不敢将月光的手牵进红扑扑的心脏
就趁早滚蛋吧
你看我,捧玫瑰的手在颤抖
把白玫瑰捧成红玫瑰、再捧成紫玫瑰
也可以让节奏跟着你的
自在;让世界
为你,手捧玫瑰,轻轻晃动
月照松林,让松针上的露水沙沙响
那些不爱叫喊的
就等着饿死吧
爱美的月光,会从大地湿漉漉的裂痕中
长出来……直到瓜熟蒂落
美成一场灾难
看,词语和句子
好上了,它们在我面前抚摸,拥吻,舞蹈
它们绕过我,又折回
把我撑开———
秋日访但及
铜钱草青绿,青花瓷敦厚
一干人,乐淘淘,在原木桌上高山流水
低调的器物上的闪电,沉默不语
书房以居家的方式,引领我从阳台开始
辨识世界;再进入厨房
认识生活:原味的日子,爱清蒸水煮
那些次生于人名和书架上的二手经验
犹如毛孔炫耀的盐垢
四处泛滥。是时候,该删除虚张声势
回到原创,回到对自我的忠诚
一小时前,二十八路安抚了我的张望
上车,硬币当当两声落定
司机和我,相视一笑:到终点站,车上
除了司机,又只剩我……秋日浩荡
秋日浩荡,秀洲大道中山西路口一带
一汪小说的静水,如深情的眼
目送我进入一道陌生的门
然后,在三楼朝北的窗口,对它回眸
阳光灿烂,照它沛然的沉默
喧嚣之外,充栋的情节滋生欣慰
———提着猎枪逛森林,我没有扣动扳机
绝句
凝视后半夜的月亮如后半生
它和孤单
相隔一首诗
高天寥廓,那薄凉的一片
就要消散不见
夜露下在寂静里
我在时间里洗手,回应洁癖
送至窗口的月色
如若感知我的心跳还在继续
请抬头望月
它的表情,正在覆盖我
诗有用
诗,不是那染毒的箭镞
也不是行走的动物
诗是日常的神
是照亮尘埃的光明
诗,是掌管精神密码的
魔术师
诗是诗人死后的磷火
烧遍人类的坟头
我爱诗,爱它一点点
把我占领,毁坏,又重建
东风破
抹黑过河的人卡在迟钝的
时光里。烟火在岸上的高粱地
目空一切
他们进出下水道,喜欢用方言
传递要紧事
河东,锣鼓喧天,有人在情节里轻生
河西,软不拉几的来者
一看就不是善人
顺着河道往上走,有奔马扬鬃如虹
而逆反的一束光
打着收住的脚步
那背影,足以让看客哭成泪人
马里冷旧
草木爱着自己的身段
花朵爱着自己的容颜
马匹,爱着它们守望的群山
匍匐在时间里的老树桩
爱着自己独有的语言
爱着传说的深情与现实的潮湿
在马里冷旧
牧场爱着自己的宽广
云雾落脚时刻
细雨垂爱远道而来的宾客
当寂静不以一种仪式存在
当肉身被鸟鸣雕琢
缓缓挪动的脚步,在野径上
留下喘息和心跳
留下尖叫过后的空白
留下痛和隐忍的泪
当草甸在身后捡拾露水的心情
我已爱着晴空
默默地破译高远的虚无
蓝,爱着自己的深渊
苍鹰用钟爱的翅膀卸载孤独
一个自在的王
钟爱我鲜花盛开的灵魂
巴茅深处
先是胡坝村,再是先锋村,大渡河
使出浑身解数,为村民开道
峨边五渡。河水值守古道的轨迹
流得那么自在,那么欢腾
仿佛历史的刀光剑影,是辞旧的象征
这路,曾经运送丝绸、茶叶、盐
如今,依然在为梦想开疆拓土
铲车、挖掘机,以及尘土飞扬的小货轮
对接山风的浩荡,领受落日的壮美
散落在河边的村子,仿佛一个个
随遇而安的人,散落巴茅深处
大渡河绵延的激越的情绪
冲决横断山,在我心中九曲回肠
仰望山顶,浮云苍老而快慰
命里再没什么可对峙的了。两岸山峦
像远方亲人,在把我亲近……
山中半日
大渡河在这里拐弯,分岔,留下
河滩上的沙子,又合成一股力量,向着
幽深的峡谷闯荡
河床上的城,烟火气兴旺
街道上的人民秩序井然
车辆墨守本分,少有轰鸣与啸叫
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洗掉我们
从山外带来的尘屑,我们登高的高度
只能抵及进山的台地
在那儿,说尽所有的赞美,然后
对着高耸的山尖,释放笑意
是啊,这是一座彝人的神山
它每天目送云朵、星辰与日月
像一尊菩萨,镇定、肃然,满含热泪
山脚,大河流淌
上游有天意造设的支流,有如神的未知
下游有一往无前的远,和一段
深耕的梦,极其平静的宽阔
急诊母亲
背母亲下楼,一楼十级
三十级,走了三个世纪
母亲的呕吐物,以及该死的痛风
对我上下奇袭……
急诊室,医生在她胸部
打上电极片
她干丝瓜一樣的乳房,是清醒的
尿裤子,换;尿床单,换
换不掉的痛,扎根命里
两滴流不动的老泪,在她眼窝
不吱一声
刺鼻的药水味把我赶出病房
夜幕下的高架桥
分开两排桦树。它们哗哗摇动着
像在对天大哭
蝇
石头被冻住那一刻
一只蝇在壁炉的保温中抗拒死亡
火焰在炉中妖娆,空气弥漫节日的喜庆
更多的苍蝇已死,在寒冷的绞杀下
它们只剩理论的眼睛。它们看见———
人类抱着恐惧走在背离返乡的路上
不断有老者像力竭的马匹,被时间推倒
侥幸活下来的这一只蝇
穿过城市的废墟,在塌陷的黑暗中
被火光唤醒———那些围炉烤火的囚徒
因为一只蝇的存在而面色安详
一场静穆的超度,化着石上冰
咔咔的响声,接二连三,断断续续
温暖让石屋子,重回现实
火炉上,面包的香味,制造诱惑
熟睡的苍蝇在梦中独享王的盛宴
它不拿筷子,也不使用刀叉
食物自动飞进它的胃里
巨大的饱嗝儿轰然作响,一个接一个
当它再次醒来,生活换了频道
在面具下欢乐的人们,最终成了
面具。比面包香脆的面具
像被常温烤得昏昏欲睡的人形幻影
一个瓦罐,装满盐
你会过不惯没盐的日子
你会懂得煲汤,翻炒,清蒸,以克量化
你会在数词中找到味道的奥妙
你会在“少许”和“适量”之中掌握准确
你会在清淡和重口味之中获得美味
你会找不到自己又不得不服从自己
你是王者,一个潦倒的王者
从落水的惊悸中爬上岸来
从早班火车上气喘吁吁地下来
你顾不得刚刚经历的惊险
一屁股坐在地上
眼里却冒出群星,千娇百媚
当然,你还是得回到强大的
现实,面对针孔摄像机暴露着时代的一切
你看到河流欢快地奔向我
你看到落日与荒原之间隔着一场雪
你看到高铁追着飞机的轨迹
你看到的另起一行,有时无奈,有时洒脱
最后,突然在我体内
爆发一记脆响
你看到一座教堂
敞开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