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诗人、编辑。著有诗集《家谱》《长翅膀的耳朵》《嘴唇开花》《时间笔记》等十二卷,以及散文随笔集《子在川上曰》,诗歌评论集《阅读的姿势》。获第二届中华图书特别奖,巴蜀文艺奖金奖,中国作家郭沫若诗歌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家贡献奖等。现居成都。
眼睛里的水
眼睛里的水不流下来,
不是泪。地球的湖泊、江河和海洋,
不宣泄不泛滥,也不是泪。
眼眶是水的河床,无法丈量尺度,
世界的狭窄和人生的辽阔,
尽收眼底。
没有比水更坚硬的物质了,
尤其眼睛里的水,尤其男人,
可以血流成河,绝不轻弹一滴泪。
那年八一路路边店的雨,是隐喻,
在重庆的雾里深藏,两个男人,
一壶酒淋湿了全身。
男人的泪比黄金贵。一个男人
和另一个男人泪流满面,
桌上折耳根花生米就价值连城。
上清寺香火被风吹,时断时续,
解放碑年事已高,身段越来越低,
那些林立的高楼依然仰视。
最纯净的水在眼睛里,容不得
一粒沙尘。即使暗夜遮蔽烈日刺痛,
也容不得藏污纳垢,剔透如晶。
与一匹蒙古马为伴
草原上的孤烟,
从黄昏的后背升起,篝火萎靡,
最早的英雄都有野生的習性。
马蹄生的风被我揽在怀里,
落日还挂在嘴边,拉长正在叙事的呼麦,
身边野草轰然倒下,我站起来,
与一匹蒙古马数天上的星星,
一颗比一颗干净。
远离荣耀不是容易的事,
历史的卷宗封存,马的旋风,
横扫过欧亚的岁月,写进家谱,
光荣榜有没有姓名并不重要。
赤峰、科尔沁、呼伦贝尔,
草的苍茫里我也隐姓埋名,
我走过的路和马蹄留下的痕迹,
没有关联,唯有野生让我心生欢喜。
那匹蒙古马已经上了年纪,
眼里有一滴泪落不下来,
天边悬挂唯一的孤冷,风卷了边,
时间就地卧倒。
我在缙云山寻找一个词
缙云山不在三山五岳排位上,
也从来不觊觎那些与己无关的名分。
身段与姿色与生俱来,一次不经意的邂逅,
都可以成为永远。
很多走马的词堆积在山上,
被风吹散,比落叶还轻,不能生根。
所以我不敢给山形容,不敢修辞,
不敢自以为是,牵强附会。
缙云山不说话的石头饱读诗书,
拒绝抬举、拒绝粉饰、拒绝指指点点。
缙云满满的红,让人的想象无处留白,
七彩逊色,所有的词不能达意。
一只鸟在陶乐民俗的木栏上瞌睡,
它的稳重让我惊叹不已。
我深信那是我见过的鸟,那年,
它醒着,四周安静得听见露珠的呼吸。
缙云山端坐如处子,还是那么年轻,
而我,和所有的人已经老态龙钟,
我感到羞耻。叽叽喳喳里惊吓出一身冷汗,
害怕那只鸟醒来认识我,无地自容。
面对缙云山满腹经纶,我寻找一个词,
搜肠刮肚之后,才知道任何词都不匹配。
只有名字没有亵渎,纯粹、干净,
于是我一遍遍重复:缙云山、缙云山。
在缙云山听雨
山的胃口很大,
很轻松地吞吐太阳和月亮。
我从来不敢贸然进山,经不起这样折腾。
缙云山的诱惑,是人都无法抵挡,
山下找个角落,在没有太阳和月亮的时候,
听雨。
缙云山的雨长出很多绒毛,
绒毛与绒毛之间透出的光影很暧昧,
那是夜的霓虹、夜的魅,与日光和月光无关。
此刻,我愿意在心里呢喃山的乳名———
巴山。然后,巴山的夜,雨。
李商隐已经作古。
巴山夜雨演绎上千年别情、隐情,
有一滴雨留给自己够了,不枉然一生。
在缙云山听雨,灵魂可以出窍,
顺雨而下,嘉陵,长江,直到漂洋过海,
我就在北碚,等你。
沙溪辞
沙溪古镇小贩的吆喝,
夹杂元明古韵,石板与石板的缝隙里,
探出头来的小黄花已经隐姓埋名。
没有招牌的门脸和摊位,
像一件对襟长衫齐整的纽扣。
深巷里促织机的睡梦被流水带走,
再也不会复原。
当年监察御史和刑部郎中的官靴,
行走沙溪也不会有大动静。
外来达官贵人建造府第的青砖红瓦,
接上烟火和地气,生出紫烟,
威乎乎扶摇直上,小戚戚逗留花间月下,
帘卷细雨清风,庇佑天伦。
枕河人家南来北往的方言混为一谈,
身份、官阶落地皆隐,阶级模糊,
邻里就是邻里,一壶明前好茶,
煮酽的情感一衣带水,任凭雨打风吹。
温婉的七浦河就是沙溪枕边书,
水流一千种姿势都是抒情。
顺水而下,在沙溪遇见一杆老秤,
麻绳滑动的刻度在手指间,
迟疑不决。我明白这里的刻度不是斤两,
而是时间长度,我想停留此时此刻,
停留我在沙溪一见钟情的眼神。
看过太多古镇的赝品,唯有沙溪,
年纪模糊的老秤,泾渭分明。
石拱桥上二胡的插曲
石头横拱七浦河的利济桥年事已高,
要身段有身段,颜值顶配。
过往的人在桥上走不动了,各种姿势摆拍,
好看和不好看的一个神态,笑盈盈,
美滋滋。
一把二胡在哭。拉琴老人脸上没有表情,
看不出流淌的琴声与他的关系。或者
为亡人,或者为桥下的流水,
或者这里埋伏忧伤。我靠近他身旁,
感觉风很冷。
和他席地而坐的一只空碗,装着谜,
谜底谁也看不见。流浪艺术在生活的碗底,
空空荡荡。突然想起瞎子阿炳的墨镜,
想借来戴上,假装不在现场,
因为找不到接济的方式。
有人习惯性在碗里留下纸钞,有人附身
询问有没有二维码,老人毫无反应。
我什么都不能做,一个叫二棍的诗人,
坐在他身边,像失散多年的兄弟,
水在桥下被风吹,起了波澜。
惠安女
我知道海的风往哪个方向吹,
台湾海峡这边,惠安女浓艳的花巾,
招摇于浩瀚的蓝,格外抢眼。
细腰标配硕大的裤管,空空荡荡,
风集结而来,鼓舞成型,两只黑色的海螺,
在礁石上发出海啸。
这是站立的海螺,奔跑的海螺,
一生就是一条海岸线。海螺里的风,
与海上的风遥相呼应,那些出海的男人,
知道风的方向,天涯海角也听见风的歌谣。
海边没有望夫石,惠安女胸怀
比海大,手臂举起就是千帆的桅杆。
惠安女的风情被紫菜团裹紧,
千丝万缕不再漂浮和游离。比如梅霞,
名字可以被人忘记,不属于自己。
岸上所有的女人,都叫惠安女,
就像紫菜裹成的团,没有尊卑与长幼,
只在乎临风,收藏逆光下的剪影。
惠安女是不是网红无所谓,在惠安,
一壶茶、一杯酒、一次不设计的偶遇,
都是惊喜。我和惠安女的合影,
随意把一架老式婚床作背景,
照片就铺天盖地。此刻,我比网红还红,
必须写首诗,给我幸会的惠安女。
海的箴言
海上、海边和海岸没有界限,
惠东半岛的老人很笃定。海浪撒落珍珠,
太阳碎了一地。我在大岞村一块石头上被照耀,
努力睁开眼睛,海鸥在头上盘旋。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和我一起来的还有嘉陵和长江,
它们跃入大海最后的回望,在我枕边,
留下抒情的段落和章节。而在此刻,
只有无边的苍茫。
身边的将军公庙祭奠的将军没有档案,
香火缭绕的青烟与那些举香的人没有关系。
礁石上每个伤痕都是生命的截句,
船长和水手留下相同的名字:海难。
在海上,船骸没有籍贯,尸骨没有籍贯,
漂流至此就在将军公庙完成了航线,
都是大将军。所以抒情最好别来听海,
再大的事比不过海事,海的颜色,不止于蔚蓝。
在西双版纳
老班章从山顶上下来,
生的熟的都是精制,
印上了我的姓名。
冰岛与北欧的那个没有关系,
在西双版纳人见人爱,
被我小心翼翼怀揣。
刚走红的曼松还没有明星的派头,
低调、含蓄,三盏过后,
口碑波涛汹涌。
热带的雨说下就下,
老虎不会说来就来。
这里的孟加拉虎不喝茶,
见过它的人越来越少。
晚宴上的虎骨酒,姓孟,
我心有余悸,酒杯把持不住,
洒落在地毯上的猩红,
刺鼻,反胃。
我和那只倒下的虎,
素不相识,但我知道,
有一双眼睛在丛林的深处,
望着我。
惜字宫
造字的仓颉太久远了,
远到史以前,他发明文字,
几千枚汉字给自己留了两个字的姓名。
这两个字,从结绳到符号、画图,
最后到横竖撇捺的装卸,
我们知道了远古、上古,
知道了黄帝、尧舜禹,
知道了实实在在的
中华五千年。
惜字宫供奉仓颉,
这条街上,惜字如金。
寫字的纸也不能丢,
在香炉上焚化成扶摇青烟,
送回五千年前的部落,
汉字一样星星点点散落的部落,
那个教先民识字的仓颉,
可以辨别真伪、验校规矩。
现在已经没有这些讲究,
这条街的前后左右,烟熏火燎,
只有小贩的叫卖声了。
那天仓颉回到这条街上,
对我说他造字的时候,
给马给驴都造了四条腿,尽管,
后来简化,简化了也明白。
而牛字只造了一条腿,
那是他一时疏忽。
我告诉他也不重要了,
牛有牛的气节,一条腿也能立地,
而现在的人即使两条腿,
却不能站直。
纱帽街
纱帽上的花蚊子,
在民国的舞台招揽川戏锣鼓,
文武粉墨登场,后台一句帮腔,
落在这条街的石缝里。
老墙下的狗尾巴草,
模样有点像清朝的辫子,
每一针绒毛比日光坚硬,
目睹了这些纱帽从青到红,
从衙门里的阶级到戏文里的角色,
真真假假的冷暖。
大慈寺的袈裟依然清净,
晨钟暮鼓里的过客,
常有官轿落脚、皂靴着地,
老衲小僧从来不正眼顶上的乌纱,
在他们眼里就是一赤条条。
一墙之隔的店家,热火与萧条,
进出都是一把辛酸。
官帽铺的官帽是赝品,
朝廷即使有命官在,
七品,也有京城快马的蹄印。
偶尔有三五顶复制,
也是年久花翎不更旧了陈色,
私下来这条街依样画符。
尺寸、顶珠、颜色与品相的严谨,
不能像现在那些坊间传闻,
可以拿银子的多少随便创意。
那官回了,面对铜镜左右前后,
听夫人丫鬟一阵叫好,
第二天光鲜坐镇衙门,
一声威武,多了些久违的面子。
满朝文武最后一顶纱帽摘除,
复活了这条街的帝王将相。
戏园子倒嗓的角儿当上店铺老板,
一身行头一招一式,
三年不开张,开张管三年。
那些剧社、戏场、会馆茶楼,
那些舞台与堂会里的虚拟,
满腹经纶游戏的人生,
被收戏的锣鼓敲定。
纱帽街上的纱帽,被风吹远。
草的市
我就是你的爷。
那一根压死骆驼的草的遗言,
在旧时草垛之上成为经典,
草,成了正经八百的市。
过往的骡马,
在堆垛前蹬打几下蹄子,
草就是银子、布匹、肥皂和洋火,
留在了这条街上。
然后一骑浩荡,
能够再走三百里。
草市街只有草,
是不是压死过骆驼并不重要,
草本身与交易无关,
都是人的所为。
至于沾花的偏要惹草,
草很委屈,即使有例外,
也不能算草率。
驴与马可以杂交,
草不可以,
草的根长出的还是草。
在根的血统上,
忠贞不二。灯红酒绿里,
草扎成绳索,勒欲望,
勒自己的非分。草的上流,
草的底层,似是而非,
在不温不火的成都,
一首诗,熬尽了黑天与白夜。
草市街楼房长得很快,
水泥长成森林,草已稀缺,
再也找不到一根,
可以救命。
红照壁
我的前世,
文武百官里最低调的那位,
皇城根下内急,把朝拜藩王的仪式,
冲得心猿意马。照壁上赭色的漆泥,
水润以后格外鲜艳。
藩王喜红,那有质感的红,
丰富了乌纱下的表情,
南门御河上的金水桥,
以及桥前的空地都耀眼了。
照壁上的红,
再也没有改变颜色。
红照壁所有恭迎的阵势,
其实犯了规。这里的皇城,
充其量是仿制的赝品。
有皇室血统的藩王毕竟不是皇上,
皇城根的基石先天不足,
威仪就短了几分。
照壁上的红很真实,
甚至比血统厚重。
金戈铁马,改朝换代,
御河的水,流淌一千种姿势,
那红,还淋漓。
我的前世在文献里没有名字,
肯定不是被一笔勾销,
而是大隐。
前世的毛病遗传给我,
竟没有丝毫的羞耻和难堪。
我那并不猥琐的前世,
官服裹不住自由、酣畅与磅礴,
让我也复制过某种场景,
大快朵颐了。我看见满满的红,
红了天,红了地,
身体不由自主,蠢蠢欲动。
一垣照壁饱经了沧桑,
那些落停的轿,驻足的马,
那些戰栗的花翎,逐一淡出,
片甲不留。
红照壁也灰飞烟灭,
被一条街的名字取代。
壁上的红,已根深蒂固,
孵化、游离、蔓延,
可以形而上、形而下,
无所不在。我的来生,
在我未知的地方怀抱荆条,
等着写我。
铜锣湾与考古学家晚餐
填海的最后一块石头,
把海峡那面铜锣逼上岸,
失声的海往后退了,岸上闪烁霓虹。
香港的夜才是夜,
把我和王毅拽上翠华的三楼,
這句子不能简约,再简就成了翠楼。
王毅打量菜单像考古,点煮牛肉、烧牛肉,
我要了四个喜力,之后追加两个,
再追加了两个。
他开始说话,说金沙,说三星堆,
滔滔不绝,眼里金光闪耀。
铜锣湾唯一自由的晚餐,过于潦草,
我有点耿耿于怀。
在回酒店的路上,我问他,
一辈子翻捡坛坛罐罐,咋就没有,
挖出一本菜谱?
这一天
记住时刻,早上七点十分,
我起床,知道老爷子也是早起的人,
突然想拨个电话。通了,没接,
再拨,又通了,那边声音有些异样。
那个一直清醒、清晰的声音,
变得浑浊而遥远———“我要走了”
窗外惊飞的白鹭,一声凄厉。
突如其来,突如其来,
一句没有任何铺垫的应答,比子弹
更迅疾地击中我的牵挂。
成都与重庆的距离被拉得很长,
四个轮胎长不出翅膀,窗玻璃外,
天空面无表情,路牌在倒,树木在倒,
十二点零八分,高速戛然而止。
前面是世纪的界碑,只差五步,
就可以抵达我们的约定。
感应是什么东西,比医学更残忍,
如果不拨那个电话,如果
老爷子那句话不说,是不是
就不是这个样子?我记得非常清楚,
早上起来从来不碰手机,
而我拨出一个不该拨打的电话,
无法面对。
墓志铭
我的祖籍、出生地,
我的姓氏、名字、阶段性的身高,
我血脉里的嘉陵江和长江,
水流沙坝的赤条条,
衣冠楚楚的标准照,
都在这里。
朝天门放飞的那只风筝,
带我去了另一个城市,
安逸、散漫、麻辣也柔和,
盖碗茶滋润了与生俱来的干燥。
干燥在我的母语中注入性情,
比文字本身更凶猛,
可以两肋插刀,赴汤蹈火。
与我现在的温文尔雅,
相距三百公里,间隔一杯酒。
酒,可以删繁就简,
在城市与城市之间相亲相爱。
重庆,成都,生活的储存与流放,
我身在其中,健在。
我叫梁平,省略了履历,
同名同姓成千上万,只有你,
能够指认,而且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