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微
1
这是一张“全家福”,相纸发黄,质地脆薄。
照片正中坐着一个老太太,六十岁左右,她的打扮是很老式的:盘髻,穿着月色斜襟小褂,大腰裤,黑布鞋。她把双手放在膝盖上,面目端庄,神情安详。
老太太膝下,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额头上扎着两把小抓髻,她微微侧着身子,蹙着眉,那样子是很不高兴的。也许拍照前她刚哭过,为的是不听指挥,总趋前探究摄影师为什么把头钻进黑布底下而遭了大人的呵斥。
摄影师把头探出来了,说:“小姑娘笑一笑,准备好了吗?我数一,二,三……”那一刻,小姑娘很不合作的,她决定吃她的手指头。照片中的她就是这样一副形象,她吃得很是委屈。
老太太身旁,分別坐着一对中年夫妇。那男的四十来岁,穿白府绸衬衫,戴黑框眼镜,面目清癯,神情淡定,看上去很像个读书人;那女的略为年轻一些,体态丰腴,面呈喜色,她身上有一股昂扬之气。
老太太身后,一溜儿站着三个少年人。中间一个女孩儿,十二三岁样,她穿一件天蓝色的连衣裙,小圆领,荷叶边,胸前是“小荷才露尖尖角”,若隐若现的,不能确定——她整个人也不能确定,青涩,秀弱,摇摆,忧愁;一张严肃的脸,眉心微皱,她直挺挺地站在那儿,把双手背在身后,这姿势说不上是挺拔,还是作态。
右侧应该是哥哥,一副高中生模样,他的眉眼颇像父亲,也戴着眼镜;有小小的喉结,也许他到了该觊觎父亲剃须刀的年纪了,满脑子奇思异想,很意识流的,中间穿插很多姑娘。他突然笑了,笑得坦荡,明亮,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笑,也许很多年后他想起来仍觉动容。
左侧是弟弟,不过十一二岁吧,肘弯里夹着个篮球(也许是照相馆里的道具),嘟着两片肉嘴唇——他浑身上下都是肉嘟嘟的,叫人想起一种毛茸茸的小虫子,他的眼神也是毛茸茸的,含而糊之地看着镜头——镜头外该是怎样的一个孩子呢?
照片的右下角,附有一行蝇头小字:1984年夏,红旗照相馆。
这样的照片,P城人也叫它“合家欢”。
2
是时候来聊聊这张“合家欢”了,聊聊外婆、父母、四个小孩儿。如今很多年过去了,四个小孩儿都已长大成人,且分居各地,平时很少联系。
哥哥人到中年,和照片中的父亲是同龄人。
姐姐的年岁,越过当年的母亲。
弟弟妹妹均已婚嫁多年,倘若忽略光阴不计,照片中的两个“小不点”不知能否与自己的孩子玩在一起?他们会怎么玩呢?打架?玩玻璃球?捉迷藏、跳橡皮筋?或是去弹子房、录像厅?或是沉迷于“网游”而叫人头疼?这样的想象真使人着迷。
父母渐入老境,早睡早起。也许他们早知会有这一天,亦做好了当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准备,然而这一天当真来临了,他们只有心惊,仿佛几十年光阴不是一天天过的,而是倏地一闪,犹如电光火石,击得他们无言以对。
外婆还活着,在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远方城市,她已九十岁高龄,身体差强人意,只是记忆力不比从前,常常把往事、现实、想象搅和在一起。她确实活到这个境界了,就是时间不存在了,她一生中的各个阶段:童年、少女、新妇、徐娘、老妪……一个个全活在她的身体里,只要外婆寂寞了,她总能找到她们,一起说说饮食、天气、伤心事。
就像现在,外婆一个人坐在养老院的窗前,午睡刚醒,她脑子不是很清醒。台北的冬天一片绿意,阳光暖暖的,晒得人不着边际,于是外婆把眼睑低了低,想起从前在P城,有一天吃完午饭,也是这样立在窗前,跟妹妹两人临字。那时她几岁?十岁?十二岁?小姊妹俩把衣袖卷起来,一个磨砚,一个落笔,叽叽咕咕,把头靠在一起。
外婆就这样走进了她童年时代的屋子,站在自己和妹妹的身后,此时,她的年纪足可以充当她们俩的外婆。她把手肘压在桌边,看小姊妹俩描红;她开始说话了:“一晌午就听见你们两人喳喳叫,吵得屋脊盖都快掀掉了!”
小姊妹俩也不理会。
此时,屋外走来一个中年妇人,想必是两小姊妹的母亲,午睡刚醒,一边把手伸进腋窝底下扣纽扣,一边说:“您老怎么也不多睡会儿?”
外婆说:“瞧你生的这两个,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她咂了一下嘴,表达了这么一个意思,有这功夫,学点女红才是正事,写字能写来饭吃?写字能写来金龟婿?
两个女孩儿突然回头,一个朝她横眉冷对,一个朝她龇牙咧嘴。
妇人笑道:“您老人家尽说这些没用的!过来帮我看看鞋样儿。叫她们写去吧,今天太阳好不容易从西边出了一回。”
外婆应了一声,伏在桌边不动身,此时正是暖冬的一个午后,人身上恍恍就要出汗了……外婆拿手拭了拭自己的颈子,果然上面汗津津的,她沐浴在养老院的光辉里,脑子里一片胭脂红的背景。
她歪身躺下,两片嘴唇一张一翕,表情鲜活如生,皱眉,微笑,叹气,嗔怪……那都是她照着自己的外婆、母亲,小姊妹俩的神情复制的。她一人身兼数职,却是忙而不乱,有条有理。那天下午,屋子里挨挨挤挤全是人,空气里闻得见墨香,阳光里看得见粉尘,地上衣裙沙沙,旧宅里有一棵老树,枯枝败叶,影子落在地上就像一堆干柴火。
外婆拿手摸了摸两小孩的脖颈,说了一声:“瞧这汗津津的,来,让我给脱一层。”
外婆脱去了俩小孩的罩衣,把眼看着她们,很怜惜的——那一刹,也只有糊涂如她,才能把目光越过大半个世纪,直看到了这俩小姑娘的一生:都活得久长,都沦为农妇,一生饱受饥寒贫苦……其中那个大的,也就是外婆自己,一嫁再嫁,其间多少颠沛之苦?她花甲之年尚住在P城乡下,看着儿孙满堂,自以为一生终得圆满;谁知三十年后的今天,她会落到台北养老院的一间小房里,这当儿,正吧嗒两片嘴唇,自己跟自己说话呢。
那个妹妹,倒是从一而终,她是十几年后的1953年,嫁给了抗美援朝的一个退伍兵。丈夫老实,木讷,贫下农出身——她终生就躲在这出身里,谨言慎行,从而度过了安全的一生。她的一生没什么可说的,除了七个儿子,台前灶后,各种鸡零狗碎,就只剩下了穷。
穷得齿间发寒,吃了上顿没下顿。夜里她常常就醒了,身边是孩子们嗷嗷待哺的嘴,她坐起身来,一坐就是一夜,当然坐也坐不出吃的来,熬不过天亮她又睡了。
她的七个儿子,谢天谢地,后来都活下来了,没一个饿死。除了大儿子是光棍,其余的也都娶妻生子——当然也都没念过什么书,程度最高的老四读到初二就辍学了,即便在穷山沟里,她一家也是数得上的大老粗。
如今,她家的第四代中有一个叫小梅的,照样也是初中没毕业就出门打工,先到东莞,认识了一个P城同乡,就恋爱结婚了。两年前,小两口攒下一笔钱,在P城买了房,又落了户,又生了孩子,就辞了东莞,回P城定居了——小梅是他们胡家洋洋洒洒几十口人里第一个成为城里人的,她再也不会知道,这一年距离她曾祖母在P城的家里磨砚、写字已过去了将近八十年。
小梅也无从知道,八十年前的P城有程、徐、谢、章四大富户(似乎每个城都有类似的四大家族),彼此都是姻了亲的,或官,或商,或学。她曾祖母的章家是光绪年间才发迹的,章家是从祖父起,小小年纪就被送到城里的瓷器店里当学徒,直到他娶了掌柜的女儿、自己也做了掌柜,他是攒一点钱就回乡下置田买地,日子过得算是一个紧。
及至他儿子这一代,也就是小姊妹的大伯父,又做主在P城的和平街购置了半条街的街面。那是章家的盛世,宗亲叔侄全带起来了,聚集在城南一带,深宅大院里,整天听得人声鼎沸,因为乍富的缘故,只有比那些百年大族活得更新鲜带劲儿的。
族中子弟既多,难免良莠不齐,就有那贪玩淘气的,跟着去学嫖赌了,也有抽上了鸦片的,也有包戏子的,也有看破红尘闹着要出家的,也有直接闹革命去了,年纪轻轻就当了炮灰……后来小姊妹俩历经世事,反说不清富贵是怎么回事,就觉得神秘得很,一场闹腾事。
都说富不过三代,章家后来是从外面被连根铲掉。就不是为这个缘故,她家那时是内里已经坏了,撑不上几十年,不过是一个树倒猢狲散。
章家是第三代里出了一个人,也就是小姊妹的哥哥,才算稍稍把家扭转了方向。哥哥名叫映文,从小会念书,又有志向,后来考上了省城的教会大学,先读四年,又在家延宕一年,本来准备赴欧州留学的。恰巧这一年里,他祖父、父亲相继去世,几个叔伯又都闹着要分家,映文就此歇了那份心,留下来照顾寡母、映璋等弟妹了。
前边说的映璋、映珊两姊妹,午后一起磨砚写字,这原是她们的日常功课,此时,她们都是哥哥创办的培文学堂的小学生,大的读五年级,小的读一年级。她们另有一个哥哥名叫映武,也是中途转学到培文学堂高中部,后来考上了西南联大,最是仁厚的一个人,惜乎命运不济,死于日本人的流弹,才二十一岁。
哥哥办学原是起念间的事,谁知这一办就不可收,除了培文学堂,他后来又办了各类专科学校,包括师范、农商、技术……P城的新式学堂并不是他首创的,却是在他手里得到滋养壮大的。及至抗战期间,他的培文学堂只剩得一半学生,他也有心征得家长同意,带领这一半学生下乡去了,不拘借得哪家祠堂、寺庙,照样是晨钟晨读,也有星期天,也有旬考月考,一样都不落。
及至1946年,他主政P城教育局期间,一个月总有几趟要奔赴省城,为创建P城大学而游说各方——映璋两姊妹后来闲话,都认为哥哥呆得厉害,他虽交游甚广,却也不谙世故。1946年是何等年份?谁还有心思来投资大学?
那一年,连少妇映璋都感到时局暗淡,谈不拢就要起内战,她每天翻各样报纸,静听家里长辈的各种议论。又担心肚子里的孩子——名字都起好了,男孩叫安华,若是女孩就叫安贞——未知这小东西将来会落得怎样的命运,未知一家人能否长相厮守,是不是又要骨肉分离?又想起她二哥映武,落在他身上的流弹,这以后不知又要光顾他们家的哪个人?
她那会儿总叉着腰在庭院里溜达,夫家是开医院的,最支持孕妇多多走动。有时走累了,她把身子倚着廊柱,看蓝天白云,总疑心这样的好日子就快到尽头了。她是一年前由哥哥送嫁,嫁给本城四大家之徐家,其实也是舅家,她母亲是徐家公子志明的大姑。这样的近亲结婚,当时两家也是犹豫的,无奈她和志明从小一块玩大,最是性情相投。
那一年,就连少女映珊都感到忧心忡忡。她自然不关心时局,但培文学堂有的是关心的人,师生据此分成两派,稍有言语不合,或能大打出手的;校园里开始谣言四起,说有便衣出入,又有说是“左”倾分子的造谣惑众。
那一年,高中部有几个学生失踪了,有说是被捕的,有说是去延安的,校方还不待怎样,那边家长已经来大闹了,把校长围在中间,推搡之间,几乎把他撕成了八瓣。这事是以警察局的介入结束的。
映珊在培文学堂的日子越来越艰难了,常有人对着她指指戳戳,背后各种风言风语。她当然也不傻,晓得自己是章映文的妹妹,这是她当受的。可是章映文又有什么错呢?大抵是他那貌似公正的态度、事实上顶反对学生参加政治运动,他常说“学生当以学业为重”,这话总归没错吧?但是这话里也是透着态度的。
有天放学,她和同学曼珍穿过校园的小树林,看见有个女生向她吐唾沫,她来不及反应,先把脸红了,气势上首先就矮了一大截。
曼珍问:“这人你认识吗?”
她摇摇头。
曼珍笑道:“我认识。她是啐我呢,你在那儿冒领什么?”
后来映珊自忖,那些年她确实活得畏畏缩缩的。好比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人喊捉贼时,她首先就怀疑自己,心里总归不抵实。校园里有个读书会,她去旁听过两次,后来退出来了,他们讲的她全不懂,他们读的书她也没读过,最主要还是那氛围,统共不过二三十个学生,看上去也都是寻常人,可是一旦发起言来,那语调、手势、神情……怎么說呢,个个都神采奕奕。映珊不得不承认,当他们说到“穷人”“理想”等字眼时,脸上的光芒使他们变好看了,似乎整个人也高大了起来。
个中就有一个女生,面目俊朗,说起话来也英姿勃勃。她切题很快,一上来就批评政府,又从政府引入学校……映珊听不下去了,她很难过。教室里有一股奇怪的气氛,嗡嗡声连成一片,可是进入映珊的脑子里,已化成一股滔天洪流,她觉得自己眼看就要被淹没了。
这方面她不及同学曼珍,她参加读书会就是曼珍领过去的。她退出不久,曼珍也退出了,理由是“脾性不合”。曼珍家是小业主出身,家里开酱油铺的,很难想象从那晦暗的柜台后会走出她这么一个人,最是落落大方,又是极洒脱的。读书会上,她是少数几个提出问题、引发争议的人之一,哪怕这问题最后引向对她的人身攻击,她也在所不惜。
那天在小树林里,她告诉映珊:“不要那么虚弱好不好?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你又没得罪她,她为什么要啐你?我是跟她吵过,——”顿了顿,又说:“我疑心他们是对的,但我讨厌他们的方式,小气!”
映珊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胸闷气短,是要变天了吗?六月的小树林里,点点滴滴还剩得些夕阳的碎金,她把眼看着那碎金,不消一会儿,就把它们一个个全看灭了。后来她因肺病休学、退学,就再没回过培文学堂。家里人也疑心她是借故耍赖,但好在章家对女子教育本来看得也不太重,遂由她去了。
病中她一个人躺着,恹恹的,知道自己是过一天是一天,心里想,这就是末世感吧?她對于末世本来只有惊慌,如今反变得广大平静,但又不是真平静,于渺茫中总还有几分希冀。直到五年后,一声枪响结束了她哥哥,再两年她下嫁小山村胡姓人家,堕入赤贫者行列,心里总算安生了。
似乎冥冥之中她知道会有这一天,知道它会来找她,把她置于茅舍、瓦罐、薄田、农事中,这些曾经属于她家“下人”的生计,如今颠了个个儿,轮到她而已。新婚的某一天,她一个人坐在家门口,遥遥听得远处锣鼓喧天,那是农会组织的“贫农斗地主”……任是身外天翻地覆,她就坐在自家的破草屋前,仿佛天地间只剩得她一个人,仿佛千百年来,无数穷人也像她这样坐过,那一刻她是真的广大平静了。
3
这天,九十岁的外婆坐在台北养老院的小单间里,给年幼的自己和妹妹脱衣裳,那一刹她有些伤心,这俩小东西怎么可以活得那么长!她把眼看着她们:脱了棉衣,俩小孩还剩得一层棉夹袄,大的穿鹅黄,小的穿粉红,立在桌边,摇头晃脑。
尤其是那小的,她是没一点安生相,磨一会儿墨,她就把身子晃着,一跃一跃,跟姐姐撞肩膀玩呢。待要说她两句吧,她就朝你伸舌头、扮鬼脸,她小时候不知有多精灵鬼怪,谁知长大后竟完全变了个人。
那个大的,倒是一直文文静静,才十岁出头,已见得美人胚子。人都说她长得福相,外婆叹了口气,道:“还福相呢!你就是一个苦命,要不怎会落得这样!”
又看了一眼小的,说:“你呢,主要是穷命!”
她坐在床边,痴痴地看着这俩小姑娘,一边却把眼睛望向她们身后的八十年:很奇怪,苦是苦的,但身处其中,她们自己反不怎么觉得;尤其是那大的,她中途改嫁,有一度日子过得很不错。那一年,她的大外孙来家里过寒假,八九岁的小孩,好不容易离开父母,欢得跟个跳蚤一样。
家门口有一条小河,稍不留神他就跑出去,自己滑冰去了。外婆是怎么都看不牢他,只要他不在身边,她第一个念头就往河边跑,果不其然,十有九次总能在河上找到他,喊他又不应,非但如此,他能“刺溜”一下滑出去老远,一边摆着双臂,惬意得就像鸟儿一样。
外婆说了声“我就不信了”,也下到河面,捉她的外孙去了。祖孙俩你追我赶,两人都忍不住要笑。说起来,外婆的溜冰技术不错呢,虽然小心翼翼的,到底还是滑开了——多年后许嘉兴都记得,趁他跌倒的时候,外婆怎样紧滑慢跑地赶到,把手递给他,他是一用力反把外婆给带倒了,两人叠作一团,都笑得要命。
这样的日子,外婆怎会认作苦?想起来只有咯咯笑的。当然,苦日子也是有的,但外婆的天性是不记苦;倒是后来总有别人提醒她,她想了想,是有那么回事,又不能反驳的,因此只淡淡地说一句:“都过去了。”
外婆的意思是,凡是能过去的事,就算不上个事。可是这当儿,她坐在养老院的小房里,单单端详这俩小姑娘,就把自己端详出了眼泪,这却是何故?
原来外婆因着老糊涂,早忘了时间这回事。她是把时间打碎了,又抽空了琐事,人生的惨烈就变得显而易见了:这边是九十岁的她,那边是十岁的她并六岁的妹妹映珊,三人共此时,这岂不要了她的命?她是左观右望,看看姐姐,又瞧瞧妹妹,又念及很多年后她们的归处,心里简直抽搐。最可怜的是,这俩小孩顽来闹去,哪里晓得也就十几年的工夫,现有的一切就全被剥去?
前边不是说过嘛,俩小姑娘在玩撞肩膀,这次妹妹再撞过来时,不防姐姐把身子只一闪,她便“哎呀”一声,一个倒栽葱摔倒在地。这边姐姐忍不住笑了,上前待要扶她,那边妹妹却是赖在地上,又是哭来又是笑,又是揉眼睛,又是闹。
外婆一旁说:“哭什么哭哟?以后有你哭的时候呢!”
外婆又说:“也不知生下你们做什么?可见你们那双亲有多不负责任,生下来,又不能包你们一辈子;遇上个天灾人祸,到头来还不是自己扛着?有扛过去的,那扛不过去的呢?”
外婆说到这里就哭了:“就是那扛过去的,内里不知多少伤筋痛骨?碎了心,被人打落了牙齿还要往肚里吞。丫头啊,生下你们做什么哟?来这世上活遭罪!”
外婆现在尽量不朝映璋两人看,她不忍心,见不得她们那新生的面孔,尤其是她们人之初的眼神,清澈透亮,长睫毛底下的清水眼一眨一眨的,然而也就这一眨眼的工夫,百儿八十年过去了……外婆叹了口气,略微定了定神,就又回到了现世的养老院,她一个人。下午三四点钟的阳光落在靠窗的写字台上,反显得有点冷。
对面的墙镜上,有她泪眼婆娑的一张老脸:白毛苍苍,面皮皱着,眼睛塌着,嘴巴瘪着,周身上下没一处不是往下坠着;又佝偻着腰,又哮喘,又怕冷。
又想起家乡的妹妹,可怜在那小山村里待了一辈子,难得摸过几回钱。她是直到晚年,她那参加过抗美援朝的丈夫死后,政府发的抚恤金又打折一半,才落到她手里,每月不过两百余元,当个命似的,锁在箱底,又不放心,到底还是巴巴上了一趟P城,交由她姐姐的大女儿管理,说:“安贞哪,你替我收着,我家里个个都是贼。”
她现在是一个人住,子孙后代太多,常有小孩子到她这里瞅瞅看看,跟她要点零花钱,她是一个子儿都不给。那一年,她告诉从台北回来探亲的姐姐说:“不能给呀,给了这家,那家就不乐意,说我偏心,你说好笑不好笑?”她一辈子为儿孙所累,到老终于活明白了,他们一个都指望不上,就说:“我现在也狠心了。养了他们几十年,替他们娶媳妇、造房子,各归各家。他们现在供我吃喝也是应当的,粮食又不花他们一个钱,自家地里产的,随便漏一点,怎不够我吃几年?就怕有一天我病倒不能动了,叫他们费钱看看?有的闹呢!”
她现在洒脱得厉害,得闲就去赶集,买回来布面、鞋底鞋面、丝线,并各样彩纸——手里有绝活儿呢,一样剪纸,一样刺绣,都是小时候学着玩儿的,想不到隔个几十年,又重新俏起来,能帮她挣钱了。整天忙得呐,活儿又确实漂亮,隔一阵子就大包小裹拎到镇上,找个街面一铺,众人疯抢。卖完了且不回家,直接赶到P城,把那些零碎钞票交给她的外甥女,说:“安贞哪,你替我收着。”
因为常年在山里劳作,她的身子骨很是硬朗,走起路來简直脚下生风,比起学生时代还要健壮些呢。常常是,不拘一个人走路,或是跟人聊天,她但凡想起就会低头默念,相熟的人都知道,她这是感谢上帝呢,赐她平安满足。——她是在村里有了教堂之先,就早早听人传福音,信了主。她第一次领村人读圣经时,举座皆惊:胡三家的也认字?
连她那几个不孝儿媳也好奇,这老不死的什么来路?
外婆想到这里,一时悲欣交集,她不知道是为妹妹感到高兴还是伤心。这天下午,她心里说不出的一股怪滋味:又是热闹满足,又是凄冷孤独,一时五味杂陈,只想大哭。她决定任性一把,趁俩小姊妹消失之际,她大喊一声:“映璋、映珊啊,活着有什么意思啊?”喊完了又号啕两声,立马收住,防着左邻右舍又告到管理员那里,说她闹鬼。
外婆现在有点后悔,喊完了总归不大好意思的,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又揩揩眼泪,哭意还未消尽呢,谁知镜子里的那个人却又笑了,咬着嘴唇,很害羞的小姑娘模样。外婆说:“你也知道难为情的?越活越小啰!”
说毕,才感觉到有些累;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折腾了一下午,一阵疲乏袭来,她遂躺下又睡了。
4
有一天,台北养老院的工作人员打来电话,告诉许嘉丽:“你家外婆蛮有意思,一个人坐在小房里就能上天入地。”
嘉丽一听就明白了,赶忙道歉,一边走出办公室,悄声问道:“到底是不是老年痴呆症?”
那人笑道:“确实不是。老太太平时走门串户,精神好得很。每周一次爬山活动,她是第一个走在前面的。就是一个人的时候不太好,脑子有点乱,但又不是总乱,乱一次也能保个十天八天,就是一两个月也说不定,她要看心情的。平时是没有问题的,对谁都很客气,又有分寸。——”想了想,又笑道:“说一句话你不要介意,你猜院里的人怎么说她?都说难得大陆也有这样知礼的人。”
嘉丽撇了撇嘴,简直又不知该回些什么,半晌才说:“她可能是太孤独了。”
那人笑道:“好像也不是。你没见过孤独的人,我们院里有不少,是能把人愁死!你家外婆倒是真开朗,一个人也能笑得咯咯的,吵得左邻右舍都睡不好觉。”
嘉丽心酸之极,听到这里反忍不住笑了。管理员不是外人,赶着外婆叫表姑的。1949年,外婆娘家、夫家的人一路惶急,逃到台湾的总有一个加强连,这管理员就是其中一个的后代,生在台北,五十多岁的人了,外婆叫他小年,又让嘉丽叫他表舅,到底是哪一门亲戚,嘉丽其实也一头雾水。
外婆则是晚了几十年才去的台湾,这中间都不知经过了几世几劫,那时她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人了,抛家别子,赶过去是为了另一番团圆。后来她就落得一个人了,抵死不肯回大陆,说:“既出来,哪有回去的?”几家亲戚一商议,觉得最好的去处就是小年供职的养老院,外婆自己也情愿,虽然费用不菲,一则因着小年仁义,又是自家晚辈,身边有个自己人总归不一样些。
半年前,嘉丽得着一次赴台出差的机会,心里便存了个念,想着外婆这些年全仗着小年照顾,就从深圳捎了些礼物谢他。小年承情,从此有了电话联系,时不时跟嘉丽说两句外婆的近况是有的。
那次在台北,嘉丽和外婆一起待着总有两天。先是嘉丽去的养老院,那地方虽然远了些,倒不失为一个风景绝佳处,盘山公路一层层绕上去,四周树木葱茏,人迹稀少。嘉丽坐在小年的车上,想:“原来外婆住在这样的地方啊。”说不上好还是不好。
外婆早早地候在院门口,笑眯眯的。那样一个小小的人儿,夕阳底下影子却是长长的,虽然弓着身子,却在努力地往上伸展。一身干净衣裤,头上白发如雪……嘉丽远远地看过去,不觉心里一热,又见她并不比两年前回大陆更老,也还在笑,眼睛“吧嗒吧嗒”的,看见车开过来了,也晓得往旁边让一让。
及至嘉丽跳下车来,喊一声“阿婆”,又上前搀着她,外婆也还是笑眯眯的,不忘招呼一声:“来啦?”
嘉丽和外婆之间总是这样,不作兴表露感情,这在外婆是她那老派人的蕴藉天性,在嘉丽则是害羞。她们说该说的,喜悦自足;问该问的,不使对方难堪。照嘉丽的意思,有些话不说也罢,都浮于表面,可是不说话多尴尬!人和人之间靠什么来填空?嘉丽在外婆面前,常常有一种手脚被拘的感觉,像隔着一层什么,她是千言万语说不出口,有时备感压抑,有时又觉得这其实是修养。
外婆先领嘉丽在院子里走了走,干干净净的小院,三幢“品”字形排列的小楼,中间一个花圃,楼前有盆栽绿植。院外青山苍翠,远处山影连绵,山色是一路淡了去。嘉丽深深地吸了口气,又见花圃前还留得一处残阳,几个老人坐在藤椅上晒太阳,把眼看着嘉丽,一边却和外婆点头示意。
嘉丽说:“蛮好。”
外婆转过头来,说:“蛮好的吧?”
嘉丽再说:“蛮好的。”其实好不好,她也真说不上。
外婆的小房最多十平方米,带一个卫生间,马桶旁有呼救器,伸手就能摸到。其余的就是床、桌椅、一个多功能的储物柜,都是最最得用的,再没有多余的累赘,却把小房填得紧紧凑凑。
外婆说:“这样最好,又简单又充足。”
嘉丽把这话过了过,觉得外婆说得很不错,真是又简单又充足。只是世上又有几人能识破?就是识破了,又有几人能做到?就是外婆,也是中间经过无数的曲折磨难,到末了才晓得,人生在世其实也就这几样。
嘉丽坐在椅子上,外婆坐在床上。房间太小,两人的膝盖挨在一处,嘉丽觉着了,拖延两秒,体会外婆的温度,才把椅子稍稍挪开去。
心里想,外婆就是在这小房里呼风唤雨的?把个家事嚷得尽人皆知?她真的想到啥人就啥人,任是啥人都能说上两句?她那幻觉是怎么回事?真的能看见幻影,她还伸手上去摸人的脸?——嘉丽忍住笑,想着外婆真神啊——都说她真真幻幻,她自己可分得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幻?
其实不妨事的,她自得其乐就好,只是不该大呼小叫,扰得四舍不宁多不好啊;当然她那些邻居本来也够闹的,刚才小年在车上说,这一阵他快要累死,院里几个老人争风吃醋,为一个老太太打起来了,相比之下,外婆已算省心的了。
祖孙俩聊了些老家的事,嘉丽淡淡回应着,大凡都说好。事实上她那个家糟透了,烂了许多年,现在烂到底了。父母那边的事,嘉丽疑心外婆略微知道一些,她隔个两三年总要回一趟P城,纵然父母把她瞒得紧紧的,可是小姨小舅呢,七姑八姨呢,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现在许家在P城可是出了名的。
外婆又问及嘉兴,嘉丽说:“蛮好的,他就是太忙了。前阵子听说公派德国,这在他就是休假了。好长时间没联系了,也不知道回来了没有?”这倒是真话,为了父母的事,她和哥哥闹掰了,已经一年多不通音讯了。
嘉兴出国的事,她还是从妹妹那里听来的,当时就觉得有猫腻,冷笑道:“什么公派出国?我看他是躲起来了,家里这一摊子,他是准备撂挑子不管了!你想啊,他在学校忙成那样,整天屁颠屁颠的,学问也丢了,官也没当上去,他出国干吗去?他走得开吗?”
外婆又问及弟弟妹妹,嘉丽笑道:“都挺好的。你就放心吧,这两个都挺孝顺的,住得又不远,隔三岔五就回爸妈那边去,陪他们吃顿饭是常有的。喏,嘉庆你是知道的,在我们四个里是最听话的了;嘉美呢,前些年不是一直不顺嘛,现在好了,去年考上了公务员,在法制局上班,最安定了。我就说,她这是赶的最后一班车,都三十多的人,再考不上,过两年就没得考了。”
外婆又问及几家小孩,还有小姨小舅,嘉丽都一一作答,都往好里说。似乎是,她也没说错,句句是真话,但满不是那么回事。
外婆当然也会问嘉丽自己,工作呀,升迁呀,深圳那地方呆得还习惯啊?……外婆问她当问的,她绝不会问嘉丽,诸如离婚后她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外婆多么得体,她把嘉丽当大人,有伤心,有选择,有承担。不比她母亲徐安贞,嘉丽是一回P城,她就逼她找男人,当阔太,最好当官太,因为大凡官太都是阔太。
嘉丽烦都烦死了,有那么些年,她其实很少回P城,就连春节她也是一个人在深圳过的,她不跟她妈照面。当然最近几年,母亲是懒得管她了,她顾不上了,她的那一摊烂事把她搞垮了。有时嘉丽会琢磨,外婆怎么会生出徐安贞这样的女儿,正如徐安贞怎么会生出许嘉丽,完全不搭嘛。
祖孙俩在屋子里略微静了静,嘉丽笑眯眯的,眼睛半搭不搭地落在外婆的膝盖上;就在那一瞬,完全不相干的,她想起了1984年的那张“合家欢”,照片中的人笑的,哭丧着脸、啃手指头的;也有安详的、昂扬的、忧愁的;他们都在看镜头,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前方,似乎那地方是光的所在。
外婆坐在正中央,她的子孙后代围着她。那年她年近六十,明净,含蓄,尚是一头乌发,虽然看上去也就是个农村老太太,然而这是个干净的老太太,面目清明,手脚麻利。嘉丽记得,那时外婆的脸上常泛出光泽,腰板也还算笔直。她就像一棵大树,虽然也在老去,可是枝枝叶叶,单是照片中的这一枝就已见得摇曳生姿。
那时,父母正处盛年,四个小孩儿还未成年。那是嘉丽一生中最好的时期,家里窗明几净,什么都亮堂堂的。很多年后,四个小孩儿聚在一起总会聊起,那神色里有温暖与深情。后来就连母亲也说,她那时身体多么轻盈——嘉丽晓得她的意思,其实不止身体,也还有精神。母亲那时是有点嘚瑟的,当然她绝不会承认这一点,她一直觉得自己低调得很。母亲说,怎么那时总有一种要飞的感觉?
嘉丽也还是晓得她的意思,她这不是象征意义上的,是真有一种凭空长翅膀的感觉;嘉丽也有过类似的感觉,一切顺风顺水的时候,她偶尔会看看自己的臂膀。那时母亲多大?三十七岁!嘉丽吓了一跳,心里想:“天哪,怎么比我还小?”
那些年,家里照了多少照片啊,至少一两百张吧?分门别类的:母女照、夫妻照、外婆和女儿女婿的合影、四个小孩儿的合影、父母和四个小孩儿的合影……当然也有单照,主要是外婆、母亲的单照。那一年,连乡下姨婆(外婆的妹妹)也赶过来了,和外婆合了一张,一边笑道:“我这才叫莫名其妙,摻乎你们这些事干什么?”
是有点莫名其妙。四个小孩儿都烦了,照来照去搞什么嘛?!连星期天也不让活便活便,一家人洗浴,搽香香,换干净衣裳,然后大的搀着小的、小的扶着老的,兴师动众地往照相馆走去。家里简直神秘,看上去鬼鬼祟祟的。尤其是外婆和母亲,常常躲在一处叽叽喳喳,哭着,笑着,一边又探视外面是否有人看见。
然而母亲终究是藏不住话的,她已经满溢了,被幸福、伤心、紧张弄得晕头转向,有一天就把嘉丽拉到小屋里,偷偷告诉了她。
嘉丽半天没听明白,说:“什么?台湾?”
母亲捅了她一下,说:“作死啊,那么大声!邻居听到了怎么办?”说着,摸摸索索不知从哪儿抽出一个信封,递到嘉丽面前,那是一个蓝色的航空信封,与众不同,上写“章映璋女士亲启”,竖排,繁体字。
嘉丽就着信封认了半天,嘀咕一句:“章映璋是谁?”一边又抽出信纸,展开来。毛笔写就的清丽小楷,用字文绉绉的,读着佶屈聱牙,有如她正在学的初一古文,勉强瞄了两列,便又交还母亲。
于是母亲就哭了,坐在床边泣道:“可怜你阿婆,活了几十年,到老才找回自己的名字。连我都蒙在鼓里呢,哪里晓得她还有学名?”
嘉丽“啊”了一声,惊讶道:“阿婆的名字?阿婆还有名字?”又默念几句“章映璋”,忍不住赞道:“真是好名字!”她是一向嫌着自己的名字,丽啊美的,多少俗气!
那天母亲破例地温柔,拍了拍床铺,说:“坐我身边来。”接着便把来龙去脉向她和盘托出,把嘉丽听得如堕五里雾中,像在做梦。她是只知道台湾有个邓丽君,从前有个蒋介石,哪里承想如今又冒出个外公。
此外公姓徐,名志明,是外婆舅家的儿子;两人同庚,十九岁结的婚,二十三岁离别时,女儿安贞才两岁。本来以为不久就团聚的,谁知这一别就杳无音讯,连生死都不得相闻;三十多年后,两岸关系有所松动,准许通邮了,志明外公捺不住了,便按旧址写了封信回P城探问,哪里还寻得他的妻女?他不死心,又照章家的旧址、培文学堂的旧址各写了一封,谁知这两封就都转到了“对台办”,查寻一年有余,才落到收件人章映璋手里。
外婆初拿到信时,第一反应不是惊异,而是懵懂,实在是,她也几乎忘了自己还有名字——她是改嫁以后就改名章秀兰,其实就连章秀兰她也难得一用:照古称,她是孙章氏;平时呢,村里人只叫她“老孙家的”或者“阿星妈”。
总之,那两封百折不挠的台湾来信,使什么东西又活了,后来嘉丽总想,活了真未必是好事。就连母亲,那些年也心有忐忑,嘱咐嘉丽说:“这事谁都不能说的,还晓得啊?形势说变就变,哪天一收紧,我们家的日子就不好说了。”确实,那时嘉丽一家过得正欢着呢,一切才刚开始,有一种万物生发的早春气象。倘若不是那两封台湾来信,嘉丽一家的生活当简单多了吧?一切按部就班,各位其位,何至于今天这副田地?
嘉丽问:“连哥哥也不让知道?”
母亲说:“当然不让知道,男娃指不上的。熟得晚,不知轻重,哪天吹牛吹出去,你能拿他怎么样?”
嘉丽是在台湾来信两年后,才得知家里有这么一档事,心下对母亲又有了新认识:瞒得蛮紧的嘛,真不容易啊。
又想,怪不得这两年外婆总来家里,一住就是十天半月的。以前可不是这样,以前外婆也常来家里,住不上两天就要回去,说:“家里还有一摊事呢。”有那么些年,嘉丽四兄妹也是逢着寒暑假就往外婆家跑,这两年不叫跑了,大抵是味道变了,不是那么回事了。
嘉丽又想,难怪这两年动不动就照相,原来是寄到台湾去的,台湾那边也有照片寄过来:除了外公,还有外公妹妹一家,并外公父亲——从前,外婆一向称呼她这公公为舅舅的。
有一天,这舅舅见了儿媳映璋的照片,就想起另一个外甥女来,问:“那个小的呢?叫映珊吧?还在世吗?——噢,那就叫她也寄一张过来我看看。”于是就有了姨婆赶来合影的一节。一切全连上了。
那天嘉丽挨着母亲坐着,脑子里迷瞪瞪的。她那年不过十二三岁吧,觉得世界之大,大到“宝岛台湾”都跟她家扯上了关系;世界之小,小到她那天心心念念全在那一个小村子里,离P城四五十公里。这村里有一孙姓人家,户主刚过花甲,精明能干,脑子又活络,他是在“文革”时都敢单干,骑着自行车跨省到安徽、湖北,运回花生、棉花来P城卖,当时叫“投机倒把”。因此他家虽几代务农,到他这一代,日子却还过得去。而今,家里小孩均已长成,除了嫁的娶的,常住人口只剩四人,老两口带一双儿女,女孩十八,男孩十六。
嘉丽突然说:“那外公怎么办?”
母亲奇道:“哪个外公?台湾的,还是乡下的?”
嘉丽说:“当然乡下的。”
母亲叹了口气,说:“还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乡下那个还瞒着呢,这要是传到他耳里,还不知怎么样呢?就是不闹,我估量他心里也是怪怪的。”
顿了顿,母亲又说:“说起来,我虽不是他生的,却是他养的;十来岁跟着你阿婆到他家里,算起来还是不错的,养了我七八年呢,吃的,喝的,又供读书,又陪了一份嫁妆,你阿婆常说,就是他亲生的,他也不过这样。正为这事犯愁呢,弄得不上不下,这以后还不知怎么样呢?”
嘉丽说:“反正你不能亏待他!”
母亲看了眼嘉丽,忍俊不禁,作势在她的屁股上打了一下,说:“屁样!跟我说这些!还轮不上你来教我呢!”
5
那天在养老院,嘉丽并没有跟外婆提及“合家欢”的事,只是看了一眼外婆,心里凉意丛生。三十年间,外婆老得多厉害啊,面色惨白,气血微弱。在暮色四起的小屋里,祖孙俩悄无声息地坐着,嘉丽想,坐在她眼前的还是一个生命体吗?
又想起自己,落在外婆眼里,大概更使她惊心吧?从前那样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女孩,容颜还没有长足,现如今却变成这样!嘉丽也不知道自己变得什么样,将老未老的样子,总觉得自己还年轻呢,一旦念及年龄,她就默不作声了。
外婆突然问:“刚才小年在车上跟你说什么了吗?”
“啊?”嘉丽不防她会问这个,笑道:“没有的,就聊了一些大陆的事。”大陆的事是有聊起,但更多的是聊外婆的幻觉问题。
“噢,”外婆沉吟道:“我一向都挺好的,叫你父母放心。吃穿不愁,身心舒泰。脑子比以前还灵光些呢,这个我自己有体会,外人怎看得出?记性反比以前好了,你说奇怪吧,从前忘了的事,现在一发从地底下冒出来了,天天来找我,我哪里有工夫搭理?现世里的事都忙不完,吃喝玩乐,交朋会友,单是站下来跟人聊两句,一天的时间就过去了。都说老年人寂寞,我怎么就没觉得呢?”
嘉丽起身去开灯,那一刹她不能发声,拿不准自己会不会哽咽。外婆真的老了,破例说了这么些,是在为自己辩解吗?又要面子,又委屈,又拿不准嘉丽是否知道、知道多少,话又不能明说,因此拐弯抹角,越说越多,说到最后全漏了。
整个台北之行,嘉丽简直软弱消沉。统共五天的行期,中间还和同事去了趟花莲,一路上若有所思的样子,事实却是,大部分时候脑子是空的。坐在大巴上,看沿途风景,有时都忘了自己是在哪里;又想起外婆,怎么老年會落在这里——嘉丽很清楚其中走过的每一步,可是她仍禁不住要问:“我的阿婆怎么会落到这里?”
转念一想,外婆就是留在大陆又能好到哪里去?儿孙绕膝又怎样?外婆的三个孩子,且不说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叽叽歪歪,不知多少烦扰难堪;她做上人的,也管不了那许多,倒是隔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才好!
再说了,即便家家都如意,又富贵,又得闲,个个喜乐平安,整天花团锦簇地围着她转,她也还是要老去,独自唉哼、叹气、孤独、病痛;她也还是要自说自话,说完了就抱愧羞赧,直至有一天她双腿一蹬,归于尘土……尤其是近十年,大陆那边是早有准备了,迟早的事儿,就等着小年电话通知了,可是一年年的,倒是外婆常常打电话回P城,问问各家的情况。
大陆那几家偶尔一聚,就说:“老太太真行,越活越有劲道了,我们几个有谁比得上?又不吝钱,动不动就飞来飞去!一张飞机票得多少钱?乖,真正是潇洒!好不容易攒的那点钱全撒路上了,回来又没什么事,浪费那个钱干什么?!”
又有说:“唉,你管她呢!反正她花的是自己的钱,想家了她就回来看看,那么大年纪了,还能回来几趟?见一次少一次啰!”
又有说:“你也用不着那样。说句不当说的,真临到那一天,我看也是喜丧,有几个能活到她这岁数的?修都修不来的福分!”
嘉丽最听不得这类闲话,儿女议论父母,她总觉得有欠厚道——虽然他们几兄妹也常干这样的事儿,妙在他们自己很少觉得。
外婆的这三个儿女,说起来都不是奸拐之人,至少在对待上人方面,还算过得去,可是不知怎的,由嘉丽这第三代的听来,简直刺耳。
嘉丽常常困扰于他们许家四个小孩和父母的关系,后来才知许家并不是特例,普天下的父母、儿女大多如此,一个“爱”字怎可穷尽?倒是一个“欠”字——大凡都是一代欠一代,就这么一路欠下去,倒也公允。倘若碰上嘉丽这样的第三代,那就有现报了。嘉丽对父母,虽然免不了吹毛求疵的,对外婆却是真心好,虽然她也没做什么,心里却有慈悲怜爱。
就连外婆在台北的两家亲戚,想起来她也黯然伤神。那是临来花莲的头天晚上,外婆搭小年的车进城,领着嘉丽去拜访。事先说好了的:“这两家一定要照个面的,去尽个意思。”嘉丽便猜度,这两家与外婆最亲厚,大抵也只有这两家,还剩得她的同时代人,逢年过节总能一块聚聚。
于是嘉丽很看重,事先备了礼,一是为还情,二是要给外婆撑脸面,另外也想看看外婆在台北的亲朋,到底是怎样的人家。然而这两家确乎不怎么样,嘉丽便为外婆生出一种物伤其类的感觉。
一家是小年父母家,位于市郊的某个暗淡街区,水泥筒子楼的六层楼上,楼梯逼仄,房舍拥挤,空气里一股若隐若现的馊腐味。嘉丽因为初来台北,人烟阜盛处也懒得逛,全在想象中——实在因着这些年在大陆,阜盛是最不稀罕的东西,反倒是这些穷街陋巷,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心里惊道:“台北也有穷人?”
那是当然,哪里没有穷人呢?可是在嘉丽,因为固执地存留着少年时代对于台湾的富丽想象,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心里想:“怎么全颠倒了?倒是有点像三十年前的大陆……”一时又是唉叹,又是新鲜亲切。是啊,到底是这些简陋、灰败的生活,虽然三十年过去了,也还是能打动她,让她心里一沉,让她觉得这城市也是很重的,而所有沉的、重的东西,她都觉得跟自己是有关系的。
小年父母家里,不知怎的坐了一屋子人,刚吃完晚饭,灯光暗淡。楼下住着小年弟弟一家,两口子失业在家,老大不小的人了,可是因着父母还在,自己把自己当作小孩子,时不时推门进来,找东西、踱步、别腿倚着橱柜,把一屋子的人都打量了个够,偶尔也会好心情地说上两句。另有小年姐姐,却是个体面人,斯斯文文,秀秀气气,一点都看不出年纪的,在一家公司当文员,那晚恰巧回家看父母。
再有一个呆子妹妹,体态痴肥,虽然人过中年,却有着孩童般的神情,巴巴地搬来小凳坐在嘉丽对面,双手托腮,一边歪头扭颈地打量她,一边咯咯笑出声来。
嘉丽坐在穷人家的客厅里,很耐心地听几个老人講古,讲从前在大陆P城,那些街巷、房舍;又讲起跑反、逃难,谁知这一逃就是六七十年,再不得回去了。一开始都信心满满,讲很快就要回去的,讲反攻大陆,后来就不讲了,后来,“倒是你家外婆反攻过来了,和我们团聚了。她也不回去了”。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嘉丽也笑。再看小年,却是一旁打着哈欠,明显这类讲古他听得太多了。后来他在车上嘀咕,只要大陆一来亲朋,首先就合了他家老人的愿,翻来覆去就那些事,每次都能把自己说得哭哭笑笑,又是满足又是惆怅。
另一家度其样貌是在市区,至少周遭有马路、商铺、灯火。房舍还过得去,是一幢带电梯的高层公寓,总有八九十平方米。这屋里住着一个老太太,嘉丽称作姑婆的,是外公妹妹、外婆表妹。也是八十好几的人了,年轻时是个大美人,就是现在也还是不脱形样,只是不大提得起精神,说话声音软塌塌的。这姑婆早些年常回大陆探亲访友,和嘉丽见过几次,因此还算相熟。
她第一次回大陆时,嘉丽还是个初中生,初见简直惊艳,怯怯不敢近前:怎么可能!五十多岁的人了,在大陆已算得老太太了,而她却是端端丽丽地坐着,似乎整屋的光都被她吸到身上,周遭突然暗了下来。嘉丽第一次生出自卑感便是从姑婆身上,不单是为自己,也为她的家,为P城,乃至整个大陆,那一天统统都成了灰尘。而她则如一束光打下,使嘉丽看清了自己其实是生活在粉尘、细菌、诸多小龌龊里,平时是看不见的,现在因着光的映照,正在翻飞舞动、翻飞舞动。
当然嘉丽后来知道,其实姑婆那天也没怎么样,在她不过是一身家常装束:耳环、项链、略施粉黛;一双咖啡色的半高跟皮鞋,穿改良休闲旗袍,有腰身,松松那么一收,是合她这个年纪的。姑婆的旗袍是雅黄碎墨,一点点地洇开去,总之很洋气啦,把嘉丽妈艳羡得,埋头在她姑姑身上捏来捏去,说:“大陆怎么可能织出这样的花色,一窝窝全是土八路!”
嘉丽对台湾的想象是从这时开始的,像姑婆身上的雅淡旗袍,其实是清新别致,但落在嘉丽眼里俨然已变得富丽堂皇。姑婆中年守寡,独自抚养三个小孩,后来这仨小孩都由她哥哥(嘉丽外公)资助赴美留学,返台后各自成家立业。近十年,仨小孩陆续转往大陆发展,分散在上海、青岛、大连,和嘉丽一家未有联系,嘉丽妈猜道:“估计都不怎么样,反正不是当老板的。想想也挺不容易的,都一把年纪了,回来得又晚,现在哪里还有机会?早瓜分完了,就是有也轮不上他们。”
现在,姑婆一人留在台北,跟三个孩子难得一见。嘉丽去拜访的那天晚上,才八点多,她似乎是盹着了,说话懵懵懂懂的。坐了一会,起身从冰箱里取出一小碟西瓜来,让嘉丽吃,嘉丽度其色泽,总有三四天了,便不吃;她见嘉丽客气,亲自叉了一片递过来,嘉丽微笑着接过,隔了一会,就又放回小碟里。
坐了不到十分钟,嘉丽提出告辞;她十分不过意,送到楼下,走进一家面包店,要买面包给嘉丽吃,好歹被劝住,她诧异道:“咦,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的呀,从台北带过去的糕点,你最爱吃的就是那长面包圈。”
嘉丽笑道:“那时小嘛,吃着好玩呢。那时大陆都不兴面包房的,没那么多花头!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姑婆你再想想!”自己思忖这话,其实说得很重的,当然姑婆也未必听出来就是了。
从花莲回到台北,嘉丽没再跟外婆照面,她第二天就要返回深圳了。跟外婆、小年通了电话,就算告别了。电话里听得外婆的声音,照样乐呵呵的,嘉丽又换了个想法,觉得自己可能是杞人忧天了,外婆其实蛮开朗的,大陆有几个老人像她这样?每月有养老金进账,生病、住院全包政府身上,自己不花一分钱的;又不拖累小孩,又能偷偷攒钱给那最困难的一家用,所以仨小孩还算孝顺,偶尔也会想妈妈的。
挂了电话,她见时间还早,心里又堵得慌,又空荡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在酒店附近略逛了逛。见小街上有一家甜品店,她坐下来要了一杯,临街看起街景来了。
其时正是深秋天气,天微微凉,她呆呆地看着街景,兀自出了一会神。那边走过来几个大妈模样的人,形态样貌当是大陆游客,及至走近了,一听声方知是东北人。个个笑逐颜开,精神爽朗,矮墩墩,粗壮壮,吃了一辈子苦,到头来也不知怎么就翻身了。懵懵懂懂地开始世界各地跑,当然是扬眉吐气,就连那微笑里都带有一丝恶意;粗鄙是粗鄙的,焉知那粗鄙里就没有报复?
这几个大妈和她母亲一般年岁,小个七八岁也未可知,大概有些家底;嘉丽很知道,现在游山玩水花不了几个钱,就是推扳些的人家也当得起;总之看开了,在异乡的小街上甩着膀子,回家以后照样抠抠算算,活在几十年来养成的寒酸里。
又见她们一路笑得嘎嘎的,嘉丽简直鄙夷,对着她们的背影那么一扫。她是坐在小矮凳上,那一瞥,却把自己瞥得像是站在高冷之地的俯视,确实没道理的,当然高冷也不需要道理,一边又想,怎见得她不是替自己的母亲在嫉妒呢?
一想起母亲她就胸闷,像跌进冰窟窿里:她这些年把自己糟蹋得不成形样,老得跟外婆差不多了!原来多清爽的一个人,长得又漂亮,说话活蹦乱跳,又要面子,又虚荣,又没什么情商,说话做事只图一时痛快。像绝大多数的同龄人,她惯于把人生当成打仗,一定要胜过别人才好,当然早些年她打过几次胜仗,毕竟智商还是有的,小精明一箩筐。谁知到老赔了个底朝天,又因为拖累了小孩,正在家寻死觅活呢。
嘉丽家的事,说起来太复杂,几十年累积下来的,溯根求源的话,恐怕还得牵扯上外婆,因此一时半会还说不到呢。
嘉丽是自从三十五岁以后,很明显的,看事物就不再是事物本身,而是念及周遭,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这样一来,自然就有一个全局的观照,但对于解决问题却毫无帮助,反不及年轻时的偏激鲁莽,简单就是力量。她这些年来就软弱得厉害。
她哥哥嘉兴也有这毛病,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思路那叫一个清晰,乖,口才又好,反应又快,最擅长去芜存精,直指事物中心,却是一遇上事就吃瘪。嘉丽早把他看透了,他也就是过过嘴瘾,脱不了知识分子的臭毛病。
嘉丽父母的事先存下不说,如今只说她在台北街头,因看见一群大陆老太摇摇拽拽的,从她眼皮底下堂皇而过,不由得为她母亲感到难过。就想起她那样一个邋遢劳苦的形象——她这些年越发自暴自弃了;又想起她父亲,从前多么倜傥体面,P城的四大才子之一呢,起先给领导写材料,写多了自然也成了领导。两口子绑在一起几十年,现如今也是手拉手一并往深坑里跳,嘉丽四兄妹是救不得,逃不掉,现在面临一个选择:是抽身自保,还是一起陪葬?嘉丽暗叫一声:不好,今晚情况不妙。
又想起她屡次跟母亲说的:“不要在家七搞八搞还好?实在无聊,你们就出去旅游嘛,舍不得钱我来出好了。”母亲是不爱旅游的,压根儿她这一生什么都不爱,除了她的家,另外她也爱个事业,女强人嘛。然而她又缺乏女强人的独立风范,她是垂帘听政型的,最喜欢站在背后出谋划策,独断专行。
母亲是这么回答嘉丽的:“我不出去,光光我和你爸出去有什么意思?我喜欢一家子守在一处。”
嘉丽说:“这个难的。春节我们家都凑不齐的,更别说平时了,谁能不上班整天陪你们?也就是我,这些年混成前辈了,在单位又不求上进,或许还能溜出來陪你们几天。”
母亲搭了嘉丽一眼,说:“那我也不出去,除非你结婚,找个男的陪我们一块走!要不多难看呀!路上要是有人问:哟,你家女儿是不是还单着呢?是离了?是怎么离的?还没找到合适的?你说我该怎么回话?我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丢人丢死了!”
按着嘉丽的脾气,那天她必是要发作的,怎奈她心情不错,对着旁边的嘉美撇了撇嘴,冷笑一声。
倒是嘉美生气了,把眉头一皱,对着她母亲说:“你整天尽说这些不上台盘的话,谁认识你啊,谁那么无聊,整天关心你们家这些滥事情?她一个人怎么就不能陪你们了?不要陪拉倒!”
依着母亲的脾气,那天她也必是要发作的,怎奈她心情也不错,于是这事就真拉倒了。
嘉丽家里,真正让她伤心的是在这里,不是她父母惹下的祸,依着嘉丽对灾祸的理解,即便人力不能解决的,时间也会让它过去;是这个家整个的没修养,个个都是窝里横,出去是绅士淑女,一回家就变成了泼妇。
是大家各说各的,有见解,有主张,句句在理,铿锵有力,却没个一锤定音的人;说到底,是这家的男人太温软,未能承担应有的责任,而女人太泼悍,又做不到一悍到底,临上事还是软弱。也就是说,男人不像男人,女人毕竟是女人。
而且这户人家,真说不上是民主还是专制,父亲温和有威仪,对母亲却是凡事通融忍让,母亲喜专政,又在孩子中没威信;又因为他们一家人爱得要命,虽然各说各话,各行各事,总还算齐心,遇事总能凑在一起相帮商议,商议的结果:第一,吵一架,不欢而散;第二,扯来扯去不知扯哪儿去了,都晕了,像刚才提到的旅游,怎可能仅是旅游,不是还搭上了结婚?于是大家都不开心,一切不了了之。
嘉丽真正伤心的是在这里,是这个家的乌七八糟,温良恭俭让的全面崩盘,又没有一家之长——以前有过,这些年倒塌了;是大人不像大人,小孩不像小孩,他们家一向有点没大没小的。是她因着这个家而养成的成年累月的忧伤,即便没有俗世的困苦,也还有生命的衰老无望,总之怎么都搞不好,一切都是虚空,因此才有对刚才堂皇走过的几个大陆老太的瞧不上,心里想:跩什么跩?还有几年可活的,还在那儿乐呢!
然而欢乐毕竟是太迷人的事,她虽瞧不上,又念及她的父母正在家乡愁苦,深秋的P城,一定是万物凋零萧索,嘉丽暗叫一声:“不好,我今晚可能会当街哭。”而台北也是凉飕飕的,九十岁的外婆正在养老院的小房里,不知睡去没有,不知是不是又在自言自语;又想起她在台北的两家亲戚,寒窘的,孤独的,血肉相连里有她家几代人的起落悲欢,现在全连在一起了……眼前一片模糊。
嘉丽不敢擦眼泪,怕路人瞧见,只好低下头,当街静静哭。然而她那姿势着实怪异,勾着头,半截身子缩成团,光影底下一抽一抽的。连甜品店的老板娘都感到纳闷,心里想:这位客人,总也有四十了吧,倒不像是失恋,不过也难讲,她这个年纪听说是最豁得出去的。
嘉丽想的是:好好的,哪里不能哭,偏跑到台北哭!又想,管它呢,这条街上谁认识我?忍了这些天已经不容易了,就哭!广阔天地任我哭!
6
外婆自嘉丽走后,好几天不得平静。这孩子越来越懂事了,知礼数,和顺乖巧,小时候拧着来,不知挨了她妈多少打!她们家女孩都有这毛病,那嘉美也是嘴巴巴,最喜欢跟大人讲理,说话又快,舌不沾唇,打起来绝不讨饶,还昂着头,因此得了一绰号刘胡兰。真正是有其母必有其女。男孩当然也打,从小到大,成日里就听见他们家叽里呱啦叫。
那安贞下手又狠,真敢往死里打的,旁边人还不能劝,一劝她就急,就跳。有一次嘉丽被打急了,大叫一声“阿婆”,跑到她身后躲着,母女两人把她夹在中间,左摇右摆,她也就是伸手拦了一下,她那女儿就不让了,说她护小孩,惯小孩,跺脚哭道:“不打不成器还知道啊?我养的小孩我怎么就打不得,偏要你夹在中间!”
她也生氣了,说道:“你看你那样子,有什么话就不能好好说?女孩还兴这样打的?”
现在看来还行,小孩是打成才的也说不定。但那次嘉丽真是被打惨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好像也没因为什么事,就是顶嘴,不服软。那天晚上,嘉丽一个人躺在床上,她过来坐了一会,掀开她的衣服看了看,心里直叹气:这安贞打小孩真有一套的,也知道只打身上,不打头脸——怕脑子打痴了,脸上破相。
嘉丽正在看天花板呢,眼泡肿肿的,半晌才转过头来,委屈地叫了声“阿婆”,撇着嘴角——撇了好一会,才问出一句话来:“你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女儿来?她一直都这样吗?”
她差点没“扑哧”笑出声来,也只有她们家的小孩才会问出这样的话来;想了想,据实回答:“她小时候还好,谁知后来竟变得这样!从小谁舍得打她、骂她,疼都疼不过来呢!”这话是有缘由的,嘉丽未必听得出来:没爹的孩子的确更招人疼的。就想起两岁的安贞猴在她肩上,东张西望的形象,在路上但凡遇见个男的,不拘老少,她都能喊人“爸爸”的,想起来又可怜,又可笑;及至长到十二岁,跟着她到了孙家,有现成的她反倒不叫了,整天梗着脖子,私下里却是又怕羞,又胆小。
嘉丽一下子坐起来,哭道:“她骂我,你刚才听到了吧?什么下三滥的话都骂得出口的,什么叫偷人养汉?什么叫养野男人?我是她女儿哎,我才十四岁!——我在学校都不跟男生讲话的——这是当妈说的话吗?她也配当妈?老鸨骂妓女都不是这么个骂法!她还口口声声管教小孩,有这么管教的吗?”
外婆诺诺不能言,就是现在,她坐在养老院的小单间里,也还是摇头叹息,一边想起的却是她两岁的女儿,从生下来,到满地爬,到会叫爸爸妈妈了,她也就过了这两年好日子,只可惜长大后全不记得了,因此就连这两年都不算的。
现在,外婆又开始说话了,说的是:“你那脾气也得改改了,整天哪来那么大的气性?做上人也没个做上人的样子!她一小姑娘家,你骂她那些乌七八糟干什么?还好意思骂得出口的?都跟谁学的这些?”她瞅了一眼安贞,心里想,真不愧是徐家的种,模样、脾气活脱脱一个徐志明。
志明也是急性子,整个一个小孩脾气,三句话不合他意,他那声气就不一样了,开始发躁了,往往是,别人正莫名其妙呢,他那边躁完也就忘了,呵呵一笑道:“你怎么啦?拉着个脸,倒好像谁欠了你八百文似的。”他这样的脾气,哪个吃得消他?怪不得后来到了台湾,只结婚三个月就散了,等于是打了一辈子光棍。还偏有那么多女人喜欢他,为他要死要活的,大概就图他模样俊俏?
志明自小就是少爷脾气,娇生惯养惯了的,都说他动则尥蹶子、耍小性,但是怪得很,她从小跟志明一块玩大,倒是从来没发现这一点,反觉得他温顺得很,知礼谦让,最好说话的一个人了。两家的亲戚、长辈就开玩笑说:“映璋哪,也只有你能收服得了他。老天造人都是事先配好了的,要不然他这样一个刺头,怎么一到你面前就变成顺毛驴了呢?”
说多了,两人只当耳旁风,可是有一天突然就不好意思了。那一年她去外婆家玩,有意避开志明家,去找另一房的表姊表妹,不想志明正当院站着呢,两人都愣了一下,她还不及反应,志明却像兔子一样,掉头蹿回屋里去了。她也有点讪讪的,春天的院子里,满树的梨花开,花阴落了一地。
她在花阴前略站了站,一时晕得厉害,又拿手拭了拭脸,才知满脸发烫。心里想,幸亏这院子里没人,否则让人撞见多难看呀。正想着,却听后面“哎”的一声,回头一看,却是志明。
那志明倚着廊柱,脸上半笑不笑、眼睛待看不看的,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来啦?”后来志明是这么解释的,他跑回屋里以后,想想总归不大好的,就又出来打了个招呼。
映璋说:“你怎么会在这里?”她也拿不准自己的表情,估计脸又红了一层。
志明笑眯眯的:“我怎么不能在这里?”嘴上说着,脚下也不闲着,把颗石子兀自踢来踢去。踢了一会儿,突然踢明白了,说:“这是我的家好吧?你的意思是,我为什么待在后院而不是呆在前院?那我问你,你为什么不走大门而走偏门?”
就是这样开始的吧?那时两人还在培文学堂念书呢,后来她中学毕业,他则是逆着家里的意愿,抵死不学医科,而是改考文学系,读了不到半年,回来要求订婚。两家因着近亲关系,就有点意思的,他是一不做二不休,就此躺下了:绝食,退学,什么招都用上了;后来,到底遂他的愿订了婚,代价是他又改回了医科。
安贞出生的时候,他尚在念大二,临产前请假回家,在自家医院迎来了他女儿来到人世间的第一声啼哭。他抱在怀里,喜极而泣,说:“我要把她培养成淑女,我要为她倾其所有。”前者他未能做到,后者他也只做了一半。
他家祖上是卖膏药的,专治跌打损伤,只因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两个外国传教士,参与了P城第一家教会医院的筹建。义和团兴起那会儿,传教士跑了,委托他家代为管理,后来捣鼓捣鼓就变成了自家的“仁慈医院”,及至志明已经是第四代了,颇具规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被收归国有,由政府合并另一家医院,组建了现今的P城“一院”。
徐家人丁不旺,两房里只有他这一个男孩;他大伯父死得早,单只留下两个女儿;志明母亲则是跑反时落了单,被日本人射杀,才三十六岁,最是眉清目秀的一个人。现在,安贞家里还挂着她奶奶的照片,齐鬓短发捎在耳后,是当年女学生的打扮。她是本城谢家的女儿,虽然裹着小脚,却也读过两年女子师范,只可惜还没毕业,就被家里骗回来结婚了。
徐家逼志明读医科,实乃让他继承祖业。他为了映璋的缘故,中途改读医学院,谁知正是这一改读,造成了两人的分离,后来众人都说,他们命定不该结合。他到了台湾以后,再次弃医从文,在一所小学里教中文,并于校长任上退休。这些都是后话了。
映璋自嫁入徐府,结结实实过了四年少奶奶的生活,不是吃喝玩乐的少奶奶,而是主持家政,多有操劳。四年间,她操办了两场婚礼(志明的堂姐堂妹)、两场葬礼(志明的奶奶伯母),另有女儿安贞的诞生,这些都是大事儿;更不必说种种居家琐事:一家人的吃喝拉撒、人情应酬……她是样样都能顾及,打理起来且叫一个得心应手。
这些志明都看在眼里,常跟家里人吹噓说:“怎么样?去哪儿找这样的好儿媳!也就是我,生来一双火眼金睛,把她一看一个准:识大体,晓分寸,模样好,又贤惠!还怪我跟你们闹呢,要照你们的意思,她现在归谁姓都不知道呢!亲戚怎么啦?我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告诉你们,章映璋嫁入徐家,她一个人抵得上你们十个用!”
确实,映璋给徐府带来了一股新气象。似乎是,家里因她变得热闹了,也越发井井有条。偌大的徐府,样样各归槽道,齐整,活泼,连旮旯里都隐隐泛出生气。她又是最不拿大的一个人,对待下人也很有一套;当然首先是厚道,虽然是下命令,却也能把话说得像是在商量。她从娘家带过来的四个陪嫁——一个贴身,一个厨子,两个做粗活的——其中一个跟了她直到人民政府成立,她发不出工钱已有些年日了,连吃饭都开始算计了,这才依依惜别。临走时哭道:“大小姐,你怎么会落到这一步啊?这才几年时间,不会是做梦吧?”
她也哭,说:“走吧,只能各顾各的了。这样一天天地坐吃山空,我怕安贞也养不活了。看情况吧,实在不行,过两年我也找个人家帮佣去。”她那会儿几经辗转,已回到徐家在乡下买的其中一小块田地,房舍是早就充了公,村里又帮她另盖了两间,好歹落了户。她那些年可算是两眼一抹黑,外面甚事不知,也不想知道,心里却盼着志明能早点找回来,哪怕再打一场战争又如何!
这些都是两人事先商量好了的,志明说:“一定会回来的,你放心好了。实在不行,你们就先躲乡下去,反正天无绝人之路,乡人淳朴,没城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记着,哪儿都不能去,就在祖屋里等我,免得我回来找不着你们。”
事后想想,当时若是留在城里,就怕机会还多些呢。首先,人民政府急需识文断字的人,她再不济,总归读过几年书,就此被招了安,转成吃皇粮的也说不定。再者,她们孤儿寡母,街道也不能袖手不管吧?她就是替居委会敲敲锣、打打鼓,戴着红袖章,看看各家各户是不是有美蒋特务出入,一来二去,没准也能转成国家干部。
安贞后来深恨她这一点:没眼光,没决断,好好的居委会主任不当,跑乡下干什么去!她差点没笑出声来,心里想:“这也就是随便说说,你还当真了?你怎么就不想想,你们一家全是美蒋特务,你还指着去抓特务!能保下一条命就算不错了,还在那儿想三想四的!”当然这些都是事后话,当时,就连徐家老少是不是活在世上,她又从何知道?
但至少有一点,当年倘留在城里,安贞也不至于遭那么些的罪:受穷、挨饿,交不起书学费——实在是,就连入学她也差点没资格,后来还是托了镇上的一个远亲,含而糊之地上了村小学。因为成分不好,她在学校总受人欺,她又不服气,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地跑回家,冲她发脾气。
安贞从小就自卑,又好胜,说:“妈,我将来一定要好好活,我气死他们!”想想真是个可怜孩子,生在那样的时代,又落在那样的家庭,等于是,她还不知事呢,身上就背负了地主和资本家的双重身份,地道一个贱小孩。她又是顶要好的一个人,最不爱穿打补丁的衣裳,其实在乡下,哪家又吃得饱、穿得暖?大冬天的,村里还有小孩赤脚走路的,相比之下,安贞已算好的了。
安贞十岁那年,眼看日子过不下去了,映璋便托城里的亲戚代为留意,想找个好人家做佣人,顺便也想把安贞带回城。赶巧就有这么一家,革命干部出身,八九口人呢,上有老,下有小,和人合住一幢小洋楼。映璋进城会面的那天清晨,还特意洗了头,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想给雇主留个好印象。谁知事情就坏在这里呢。这户人家,哎哟喂,真不知道当怎么说,两口子倒是蛮客气的,可是家里邋遢的呀,就不像个人家。
心里想,原来革命者也要成家啊?成了家是这样子的啊:一家子大呼小叫,说话就跟打仗一样;小孩子穿着旱冰鞋在地板上跑,把映璋心疼得不得了,就想,这家人怎么就不惜物呢,这么好的房子,住着真是不像的。
她当然不会表露出来,一概地低眉顺目,人家问什么,她就答什么,聊了一会,便让她回去等消息。
不几天消息来了,到底不愿雇她,当然是经过一番犹豫的,因为对她印象尚佳。原来,那天她虽然穿一身粗布衣裳,那家人还是嗅出了她的出身,说:“細皮嫩肉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个粗坯;还有那言行举止,说不上的一股旧时代的没落气味。”打听之下,果然十年前是P城的大户人家,夫家是开医院的,娘家的哥哥遭枪决了。这家人感叹之余,到底不愿多事,这事也就放下了。
映璋后来跟女儿唠叨:“喏,你还是接着做你的小村姑吧。我想进城当佣人,人家都不要,这个你总不能怪我吧?”安贞当然不怪她,虽然有时会说两句气话。娘儿俩相依为命,她疼起母亲来那是会要人命的。
但她嫌恶自己的出身是真的,动则气鼓鼓的样子。母亲很避讳跟她谈从前的家事,她连蒙带猜也知道怎么回事:她没享过有钱人家的福,却在替有钱人家遭罪。后来,她从村姑辗转变为城里人,这等难于上青天的事,她靠的是自己的努力,那真是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
映璋急于进城谋事,还有一个原因,村里待着不方便。志明总说乡人淳朴,这是天底下最大的误会,也有淳朴的,也有奸邪的,人这东西是最不好讲的。她那些年不过三十出头,有模样,身份贱,又没个来头,等于是凭空落进了这小村里,那些个男人,不欺负她这寡妇,欺负谁去?
光棍且不说,就是那些有老婆的,成日里也总来家门口晃悠,说话不三不四的;夜里就听得他们在窗外鬼哭狼嚎……真是有点恶心的,心里想,我再不堪,也轮不上你们吧?一时又气又羞又怕,怕村里人说闲话,怕被人强了……这才想起改嫁的事。
改嫁一事,娘家、夫家的族亲都说过好几回了,主要是为安贞谋算,想给她换个好身份,重要着呢,将来读书、嫁人,有它没它可是大不一样;再者呢,眼看这些年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搞得兴轰轰的,台湾那边算是瘪了,至少听不到任何消息,这样拖下去,还打什么打?就在孤岛上歇着吧,这边没你们什么事啦。
于是就说:“再考虑考虑吧,总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说起来,也算对得起他徐志明了,守了他十几年。你知道他现在死哪儿去了?就是在台湾,现在有了家小了也说不定。万一哪天他又冒出来了,就说是我们的意思,先活命要紧!你好好地把安贞养大成人,就是对他最大的恩德了。刚才跟你提的那个人叫孙顺民,差不多年岁,老婆死了好几年了,丢下一窝孩子,苦是苦了些,却是个本分人,又勤快,又活络;长得高高瘦瘦的,不丑的;最主要是成分好,几代贫农,呱呱叫!配嘛,自然是配不上你的,但现如今再说这话,连我自己都臊得慌,此一时彼一时,人家能看上我们就算谢天谢地了!”
八个月后,映璋归入孙家,把自己托付给了农田和家庭。她领着五个孩子,台前灶后,学着插秧播种,不抱怨,不期待,不愁苦,算是一个地道的农妇了。前尘已经了断,唯一的联结,是保留了安贞这个原名——这是志明给起的名字——只是换了个姓而已。后来,她又生了月亮、阿星,这是她的前半生。
7
倘若不是那两封台湾来信,映璋的一生将这样度过:她的前半生归徐志明,后半生归孙顺民,两边互不搭界,虽然坎坷了些,倒也安生;现在台湾来信了,前边的那个出现了,她的一生就得重新归归笼,排排序,排出一个结果来:她的前半生归了两个人,后半生得在这两人中作一个选择。
她又不能像电影里那样,一妇侍两夫,住在一个屋檐下,虽然叽叽咕咕,倒也恩爱如初。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跟世外桃源差不多!
她后来总想,她就是留在大陆,这事总归也不得了局,乡下那个也在犯别扭呢——当然不怪孙家,事情既已闹出来了,怎能要求人家像无事人似的?他就是再有涵养,一言半行总会带出来吧?就是不带出来,心里也不一样了。
这才是关键,因着那两封台湾来信,一切都不同了。首先是映璋自己,然后是安贞一家,乡下的那个家,这个家又生出无数小家来,顺民和前妻的四个小孩,月亮和阿星后来也都成家了。等于是,七八个家庭被卷进来;还不算那些七姑八姨、跑腿的、传话的、看热闹的、两边说怪话的……总有上百口人牵涉其中。
映璋后来彻底晕了。她不是矫情,有一度她真是有点怪志明的,好好的来什么信!万事都有个时令,过了那个季候,再出现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总之无论去留,她必得择其一,总有一个她要亏欠,无论如何是不能万全了。
奇怪的是,这虽然是她的事,却又不是她说了算的。直接说了吧,这是多方角力的一个结果,到末了已变得跟她没多大关系了。关于她的去留问题,大而化之分成两派,一派是维持现状(这派人多势众,以乡下的孙家为主),一派是改变格局(这派有权有势,以城里的安贞一家为主)。最后,少数胜了多数,那有权有势的胜了人多势众的。
蹊跷之处还在于,赴台团聚一事都不知怎么起头的;至少通信的头几年,谁都想不到那一层去。没错,志明是单身一人——映璋刚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只觉得脑子“嗡”了一声,五雷轰顶一般,把个五脏六腑都疼透了。因着这件事,她总觉得她亏欠了志明,她对不起舅舅家,真的,她不当改嫁,只要熬过那最艰难的几年,总有云开日出的那一天。当时,她怎么就猪油蒙了心了呢?没到那一步啊,饿不死人的呀!接下来她又做了一件猪油蒙了心的事,把她改嫁的事向志明隐瞒了。
安贞稀奇得不得了,说:“妈,这事你可得想清楚!我是觉得不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大陆那些年的情况,台湾又不是不知道,谁还会怪你去?你这一隐瞒,下面不知要编多少事来圆!再说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除非你能一直瞒下去,否则爸会认为这是你的失节。”
然而在映璋心里,最大的失节是她的改嫁,当初他们起过誓的,要守对方一辈子!只有妹妹映珊懂得她,跟一旁的安贞说:“照你妈说的去写吧,能瞒一时是一时。”那时,老姊妹俩都五六十的人了,谁都不以为自己会活那么长。
映珊后来跟外甥女说:“你要理解你妈,她过不了这个关。她内疚啊,不把这事藏起来,她就不能面对他,怕他瞧不起她,怪罪她,这下面还怎么通信联系?当年,你们娘儿俩为什么留在大陆,没跟你爷爷、姑姑一块跑,有机会的呀。就为你爸那句话,叫哪儿都不能去,怕回来找不着她。所以说你妈傻呢,一根筋的性子!”
不难想象,当志明收到那封隐瞒了再婚史的信后,会是何等形样。“哭得跟个泪人似的,”这是他妹妹志敏的话,“哎哟,不得了了,差点就不想活了。躺在床上三天不动弹,不吃不喝,跟个死人一样。”
前边不是说过嘛,那些年志敏常回大陆走动(她哥哥倒是一次未回,因着对大陆有成见),后来,她不得已加入了为她嫂子圆谎的行列,向侄女安贞抱怨道:“我都快累死了,平时都不敢跟你爸照面,怕他问来问去的,你妈这事做得有缺陷。”她没敢告诉安贞,她哥哥中途也结过婚,因为脾性不合,只三个月就散了。她才懒得两边搬话呢。
志明在台湾哭,正是为这个呢。他先是为感动哭,哭完了才想起自己是结过婚的——那都不知猴年马月的事了,时值他三十来岁,结完就后悔的——于是再哭,恨自己负了映璋,恨自己未能守约,他向父亲和妹妹正式宣告:“章映璋对徐家是有恩的,你们丢了她,一家人全跑台湾了。她替你们徐家留了种,她独自一人抚养安贞,我要报答她!”
映璋在大陆哭,也是因着同样的理由。后来眼泪哭干了,她就坐着发呆,眼神动辄直愣愣的,脸上泛出的或有少女般羞涩的微笑,或有老年人的平静通达,或有恍惚,或有悲苦。她很少念及自己是悲苦的,是这两封台湾来信打开了缺口,提醒了她,从此以后,一种未名的东西就如江河泛滥,她一边犹犹疑疑的,一边也感到整个人在摇晃。
有那么些年,她枯瘦得厉害,夜里总不得入眠,于是便披衣坐起,把眼看着窗户,直看到窗外有了天光,万物还在原来的地方,她这才轻轻地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是活着的。实在是,夜里都想了些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
安贞看不下去了,有时就劝慰她两句,她小姨映珊就说:“你由她去吧,她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他们是少年夫妻,只结婚四年就散了,说声放下就能放下啊?容易的啊?”
那些年,许家的四个小孩中,嘉兴、嘉丽正在念中学,正及情窦初开,尤其是嘉丽,见外婆哭成那样,把她羡慕得不得了,心里想:人的一生得有多少运气,才能遇见这样的爱情?我也会遇见吗?老天保佑,我将来也要这样哭一场!
嘉兴呢,他从少年时代起,就目睹了家里长辈在谈恋爱,作为旁观者,他把这事看得纤毫毕现,里头拐弯抹角的地方全考察了个遍,觉得没多大意思。最让他受不了的是,两人一边死去活来,一边还撒谎!心里想:好意思吗?怎么忍心?不觉得是讽刺?
答案很快就有了,在两三年后,当他经历了初恋,整个人就像开了光,在往后二三十年的时间里,他动辄会爱一场,且爱且撒谎。这才晓得,男女之事跟看不看透全没关系,嘉兴是早就看透了,但一恋爱起来就全忘了个干净——他是在爱中就信,不爱的时候就生疑。
有时,甚至恋爱中他也将信将疑,吃醋,耍小性,跳出身外来看自己,简直无聊透顶!当然也有好时候,那真是恨不得上房揭瓦,或是跳起来够一片树叶,或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行在街上,忍不住笑容就会绽放在脸上,心里说:嗯,真好!
隐瞒再婚的事,不消三四年就败露了。映璋和志明这才稍稍落了地,恢复了一点现实感。细细思量,两人都有点难为情的,恁大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幼稚?为嫁娶事,难道还吃醋不成?直到这时,他们才算达成了谅解和同情,本着爱、牺牲、包容,从小到大二十多年间的相濡以沫、耳鬓厮磨……想起来那是要眼目含泪的。很多年后志明也承认,他赴台后交了那么多红颜知己,没一个抵得上映璋,也就是说,没一个比映璋更合他心意、更投他脾气的。
很多年后,当映璋回想起年轻的时候,情况要复杂一些。她是有一种脚踏云端的不真实感。确实,人世间哪有这样轻巧的事,什么都让自己给占了呢?青春、爱情、尊贵、福乐……相比这些,她往后的几十年才堪称生活,身陷淤泥,越拔越深,慢慢她就习惯了,不再挣扎了,末了反也有一种平安喜乐。
两人通电话的事也须说一说。那时,私宅电话远未普及,安贞家却是有的,因着她丈夫许冬生的缘故——说是工作需要,然而只有天知道,工作电话才打过几个?私人电话也打得少,壓根儿那时P城就没几家有电话;也因此,安贞家的电话也就是个摆设,供在客厅一角,锁在一个小木盒里。
有一次嘉庆领邻居小孩来家玩,跟人说这是电话,人家愣说是玩具,气得他跟人打了一架。现在好了,安贞开玩笑说:“终于派上用场了,方便我爸妈谈情说爱。”
一般都是志明打过来。初次通话的时候,两人只“喂”了一声,都觉得喉咙紧涩,于是就咳嗽清理,嗽完了照样还是紧。脑子里踊跃,拥挤,嘴边却是空落落的,一时半会找不到言辞。尤其是映璋这边,她把话筒搁在耳边,眼睛却看着一屋子的人:安贞一家都围在她身边呢,竖着耳朵,眼睛贼亮亮的,脸上带着微笑,互相抵抵戳戳的。映璋不便说什么,嗫嚅两句,意思是要挂了。
志明突然说:“你的声音一点都没变啊,我听来熟得很。”
映璋笑了:“这可是瞎说!以前多清亮,现在老腔老调的。”
志明笑道:“真的,好听的。”
每次通完电话,映璋都会愣上几天,她女儿命名为“电话综合征”。尤其是初通电话那几次,事后想想,几十年前的那个人就在她耳边,他发出了声音,她的耳朵总要震痛好些天。隔那么老远,却共拥此时,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也许像她一样,把电话线捏来捏去的;也许他是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一边说些闲话,一边把眼看向窗外。
那些年,映璋住女儿家的日子越发多了,一住就是三四月、小半年的,这里头拐弯抹角,是有诸多难言之隐的。首先是乡下的那个家早已变了味儿了,顺民动则就撂脸子,有话也不直接说出来。她也不说,只能生受着,免得他又动怒,吵起来。
家里破例变安静了,个个黑着张脸,时不时就唉声四起。就连阿星新婚那会儿,一家人的脸上也若有所失,吃饭都一声不吱的,尴尬之余,难免就有人咳嗽几声,显得那样的刺耳,简直使人震惊。
有一天,阿星没有任何铺垫的,突然来上一句:“妈,你可不能犯糊涂,丢下我们不管,直杠杠地跑那边去!我们倒没什么,关键是爸,你替他想过没有?你要是一走,他在村里还怎么做人?你可不能受坏人的蛊惑!”
她看了一眼阿星,说:“谁说我要跑那边去?你从哪听来的这些风言风语?谁是坏人?是你贞姐吗?”
阿星不说话了。
那一刻,映璋直觉得难过,简直人都往低处矬了去。可怜安贞,从前对她这弟弟不知有多少关照,现如今竟落了一个坏人!都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啊,自从台湾来信闹出来后,肉和肉也反目了,月亮、阿星与安贞家不相往来已有些时日了。
她的小女儿月亮是自从十八岁高中毕业,就被姐姐带到城里,吃住在姐姐家,工作、恋爱、结婚都是姐姐张罗,现在两人迎面走过,或能一声招呼都不打的。
那一天,安贞回家凄叹着哭了,一边骂道:“我早就说过,孙家没一个好东西!从孙老头算起,一个孙月亮,一个孙星星,一个比一个差劲!”当下便把月亮在街上朝她扭头别颈的一幕说了,“她也做得出来的?我养了她那么些年,吃我的,喝我的!她也不想想,没有我,她今天还在乡下种地呢!我也不要她承恩,我就觉得难过,一母的骨血啊,现如今连个路人都不如!”
映璋照样不吱一声。安贞一口一声“孙老头”的,她简直听不下去,小气不说,到底还是良心不够。安贞自从成人后,和她这继父的关系处得不错的,尤其是婚后有了孩子,手头但凡宽绰些,总偷偷把钱给父母用。现在呢,“爸”也不叫了,直接改口“孙老头”了,也真说得出口的,犯得上吗?就为了对台湾那个表忠心?
安贞哭道:“妈,你凭良心说,我对孙家怎么样?就是台湾事出来以后,我也说过,我要报孙家的养育之恩。你问嘉丽,我说过这话没有?”
嘉丽点了点头,跟外婆说:“嗯,她一开始是有这意思的。”
那时,赴台团聚的事已提上日程了:从传闻,到两边商议可能性、等待政策支持、办手续、两地证件寄来寄去,一直到映璋起程飞香港,转台北,这中间又过了六七年时间。此时,映璋、志明、顺民都年近七十了,都觉得世事茫茫:于台湾那个,是生前能否见一面,一起厮守几年?于乡下那个,是能否一起安度晚年,死了也葬在一起?
而映璋自己呢,与其说她心系台湾,毋宁说她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推动——她这也不是推卸责任,除了她,没有人会担这个责任。就连安贞,也早已表明了态度,说:“妈,这事你得自己拿主意,我当然希望你们团聚,爸身边好歹有个人照顾。但毕竟这是你们俩的事,我又不能代替你们过日子,将来好了歹了,你可不能怪我!”
安贞是每行一步都要征得她的同意,她心知肚明,就觉得她这女儿鬼精鬼精的,是想把自己脱干净——然而这是她能脱干净的事吗?谁都不是傻子,乡下那边早已把徐家祖宗十八代骂了个底朝天,认为这事无关别人,正是安贞撺掇而成。
那一天,安贞得了消息,说“孙老头”前妻的几个孩子要来城里抢人,意思是孙家被人欺负了,再不出面闹一场,那真是“乌龟王八”人家了。反正赤脚不怕穿鞋的,就是抢不来人,也要把许冬生一家的脸给丢尽——下面还要分两步走:第一,法庭上见;第二,不行的话就拉一条横幅,上写“许冬生丈母娘犯了重婚罪”,直接到市政府门口静坐去!
安贞把杏眼一瞪、桌子一拍,说:“叫他们赶快静坐去,赶快告状去!我等着呢!他妈的孙家要是不告,我绝饶不了他们!还抢人?你让他们抢抢看?一群无法无天的混账王八蛋,跟我摽上劲了!从今我也不用客气了,早先还顾着个脸面情意,现在既捅破了这层纸,他们能动粗,我就不会来武的?!”
映璋劝道:“你也别听风就是雨的,这也就是说说气话,他们家没这样的人;再说我一个大活人,就任由他们抢了?”
安贞急道:“妈现如今还说这话!我跟你说,下面你可得斩截点了,不能再腻歪歪了,两边都想顾着,你顾得上吗?又想去台湾,又不想得罪乡下;又想留下来,又怕伤了我爸。你想想,你是不是存了这个心?”
映璋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结结巴巴道:“你瞧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我就是去台湾,也犯不着跟乡下划清界限吧?我就是留下来,也不等于跟你爸就恩断义绝吧?你那一张刀子嘴,說话跟杀人似的,怎么就容不得别人插两句话呢?”
安贞说:“我就是告诉你呀,没有两边都讨好的事。赶快作个了断,跟乡下别啰唆了。事情闹到要抢人的份上了,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而且手续正在办,你还想怎么样呢?你以为还有后路啊?我告诉你吧,台湾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劝你还是顾一头吧,免得乡下得罪了,台湾那边也不落好。”
很多年后,安贞才恍然大悟,她母亲误打误撞成了时下流行的“婚外恋”的先驱者,她至今认为,母亲优柔寡断,做得并不好——这就不是人能做好的事。后来,她的四个小孩中,有三个深陷“婚外恋”的旋涡里,三个都离了婚;安贞这才想起母亲来,前后对照,伤心地哭了:“这叫什么世道啊!一家子离的离,散的散……离婚也会传染的?怎么一个赛似一个的?我这辈子作了什么孽啊?我一个个替他们擦屁股,我今生擦不完的屁股!”
那些年,嘉丽四兄妹对外婆也颇有微词,和母亲截然相反的是,他们认为外婆太忍心,“这可叫抛家别子!”嘉丽私下里跟哥哥嘀咕道,“阿婆也真舍得的?换了你,你会怎么样?你会去台湾吗?”
嘉兴当然不会去。兄妹俩都念念不忘于他们小时候在乡下度过的美好时光,尤其是在台湾外公冒出来之后,他们总会想起乡下外公那瘦筋筋的小脸,高个子,最是和蔼可亲的一个人,话不多,却整天笑眯眯的……他们不单是恻隐之心,他们对他是有感情。
况且嘉兴早有耳闻,外婆在乡下已被认作“白眼狼”了,实在是,连街坊邻居都看不下去,替孙家抱屈道:“这对母女可是对了调儿了,都是攀高枝的主儿,现在翅膀硬了,说声飞走就飞走了,也不怕人骂的!”
就有人说:“怕人骂就不会走了。真不是事后诸葛亮,当年倒收留这娘儿俩干什么?!”
嘉兴很难过。外婆、母亲不是这样的人,但是以孙家的眼光,他们其实没说错。那一年,他大学留校已有经年,婚都结过两回了;自己也挺难为情的,带着新太太回家过年,家里简直呆不住,便借了父亲的车下乡兜风去。那一天特意绕到外婆家门口,还是原来的那个小院,并没有人去楼空。
门前的小河填了,铺了一条大马路。新起的青砖院墙、米色小楼,看上去是户不错的人家。院门是关着的,三楼平台上,见得阿星老婆(他当称作舅妈,其实却是同龄人)领着十五岁的表弟在晾床单,两个人把床单抖来抖去的,又抚平。嘉兴看着他们,眼神有些发痴。他并没有下车,又等了一会,是想看看外公,终没有出现。
后来他告诉新太太,这是他的外公家,小时候他总来这里过寒暑假,抓鱼摸虾,快活着呢。外公年近八十了,听说身体还不错,是个鳏夫。他们已经好多年不相见了。嘉兴说:“我没脸见他,我们一家对不起他。”说的时候有些难过。
可是很多年前,小青年嘉兴怎敢于跟妹妹表露这些,他最烦她说三道四的,在他面前充平等的样子,于是教训嘉丽道:“你瞧瞧你那八婆样!尖嘴猴腮的,是不是全世界的八婆都长你这个样?我劝你少管闲事好吧,成绩那么差!有一句话你听说过没有?多管闲事多吃屁!”
嘉丽白了他一眼,懒得跟他啰唆,转身去问姨婆(那些年,映珊也常来家里陪姐姐),姨婆是这么回的:“你小孩子懂什么?甚事没经历过,就预先设了对错。你阿婆是没错的,他们三人中就没人有错,他们三人是阴差阳错。”
嘉丽想了想,说:“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呢?撇开乡下不说,阿婆就算没亏欠谁,可是人生地不熟的,她千里迢迢跑台湾干什么去?她怎么就认定她这一步是走对了呢?”
映珊看了一眼嘉丽,笑道:“你说话怎么老滋老味的,一股道学气!相比之下,我和你阿婆,还有你妈,都成了小孩子了。这太让人奇怪了。”
嘉丽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有吗?也许再过些年,我又长回了小孩子也说不定。还有啊,姨婆你想想,换位思考,我们家在乡下当农民,外公一家在城里当干部,你以为阿婆还走得成吗?”
映珊不得不承认,那樣的话,情况完全不一样了。不是可能走不成,而是一定走不成。也许连走的念头都不会有,也许连提都不会提。
“所以嘛,”嘉丽释然地笑了,“我一直疑心我们家有点仗势欺人,尤其是我妈,整天狐假虎威的样子,我最看不惯了。阿婆嘛,总归是好的,但这事做的吧,真有点说不上。我也不好说就是势利。本来乡下住了几十年,生米煮成熟饭了,她不去台湾,那边最多是遗憾,谁还能拿她怎么样?现在她一走,却是两边都掀起了大风浪。太不值当了!”
映珊听了,心下叹道:不得了,连“势利”都用上了,难怪说许家的小孩个个难搞,安贞两口子麻烦大了!这才开始对嘉丽认真起来,正色告诉她的姨外孙女,她阿婆和台湾那个是感情,和乡下那个是谋生活;既是谋生活,里头难堪曲折,诸多龃龉,“你阿婆跟谁说去?还说得出口的?老早我就说过,生活这东西,是一点意思都没有;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其实两口子之间,各式各样都有的”。
又说:“别看你现在嘴巴巴的,听上去句句在理,人生在世,哪能仅靠一个‘理字?那还不把人累死!所以才需‘情来安慰。情嘛,是最不讲理的,互相你欠我、我欠他,你找谁讲理去?还有你刚才说的势利,不对的。势利人人有,你将来也脱不了的,但却不能因此认定你是个势利人,两码事儿。你年纪小,说话不知轻重,像这样的词你得慎用,还晓得?人是活的,词是死的,我活这么些年,就没见过死的能套牢活的。还有啊,世间是有势利人的,你阿婆却不是。一边想想我这话去!”
前面提过,那些年映璋住城里的日子越发多了,一则乡下的家她住着难受,在村人面前也抬不起头来,二则城里这边,主要是安贞在强留,轻易不让回去。后来,连城里她也呆不下去了,虽说是母女,也难免磕磕绊绊。那安贞又是个一根筋,从来不会为别人考虑,凡事都得顺着她才行,稍微说个不字,她就开始龇牙咧嘴,怪话连篇了。
那天,母女俩因聊起台湾事,再次言语不合,各自生了一回气。映璋便有回乡下小住的意思,赶巧她也是才得的消息,村里她一个好姊妹刚开了刀,病入膏肓,没几日可活了,因着这个由头,她便提出下乡瞧瞧去。她女儿自是不同意。
映璋气道:“我是你家的老奴啊?我怎么就不得一点人身自由?这些年我是卖给你家了是吧?除了上街买菜,我上哪你同意过?一日三餐,浆洗缝补,就算是你家的佣人保姆,你也不能这样待我吧?”
安贞说:“你要走尽管走,犯不上跟我说这些。两腿长在你自己身上,我还能绑了你?只是请你以后说话做事大方一点,走是可以的,用不着找由头!什么干姊妹生病,鬼才相信!想家了是吧?想儿子、孙子了是吗?”
映璋说:“我想儿子、孙子也犯法吗?”
安贞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想儿孙当然不犯法,就怕想儿孙也是个由头,你真正想的不知是谁呢?”
映璋一时气噎,把眼看着安贞,千言万语涌到她嘴边,却是一句说不出口,半晌才说:“好,好!好你个安贞!你犯不着为台湾吃这个醋的,我都六七十的人了!我都六七十的人了!”边说边哭。
后来映璋跟妹妹闲话,慨叹道:“志明那两封来信,我怎么觉得像照妖镜似的,一个个全现了原形了!尤其是那个安贞,你瞧她兴的,成天狗仗人势,说话都能吃人,无故就要压人三分,什么玩意儿!”
映珊劝道:“你自己生的女儿,你还有不知道的?她就是个缺心眼,刀子嘴,豆腐心!她也就是在家哼哼,出去哼哼看?!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人情世故一窍不通,说起来头头是道,做起事来一塌糊涂!全是小聪明,一点眼前亏都不能吃的,这哪行?我早就说过,怕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别看她现在兴兴头头的,将来有的跟头摔呢!再说了,不让你回去,你就不回去了?你这些年回去得还少吗?家里哪样事落下了?娶儿媳、带孙子……她也没说别的。所以别跟她一般见识,她就是个顺毛驴,缺心眼!”
映璋说:“现在噢,心心念念全在台湾身上,一口一声爸爸、爸爸的,我简直听不下去。是志明的种没错,可是他才养过她几天?也就是小时候抱过她几抱,当时还不记事呢。真正是,连那几抱都数得着的,他那会儿不是在外读书嘛?一年里才回来几趟?两岁就分开了,中间隔了几十年,现在肉麻成这样!不过是通过几次电话,写过几封信,连面都没见上,这要是在路上遇见了,也就是个陌生人!现在为了他,整天跟我斗气,你说这叫什么事!”
又说:“刚来信那会儿,我就起疑惑,怕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只是我再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我竟然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我自己遭罪倒也罢了,连带着兄弟姊妹几家关系全坏了!”说着又哽咽起来,“这事还没完呢,你下面等着看吧,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来?”她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没敢告诉映珊,恐怕灾难已临到她和她的小孩们身上。
映珊低头不语。她也没敢告诉姊姊,为了她回乡一事,安贞母女也在斗气呢。说起来,安贞这人毛病太多,简直说不出口。她既阻止不了母亲回家,又生不得闷气,便在那儿放屁拉骚,喊来小女儿嘉美,说:“你去跟你姨婆说,叫她跟阿婆一块回家。”
嘉美问:“一块回阿婆家?为什么?你自己怎么不去说去?”
“哎呀,”安贞不耐烦了,“你去说嘛。哪儿那么多为什么?跟你说,你也不懂的。你就问姨婆,平时阿婆回家,是一个人睡呢还是两人一块睡?你让姨婆跟着一块回去,两人就不好意思睡一张床上去了。”
嘉美拿不太准,决定先问问嘉丽再说,没想到刚说到“睡觉”时,嘉丽反应过急,吓了她一大跳。原来,嘉丽正当青春期,听不得“睡觉”二字,当下便一跳十八丈说:“谁和谁睡觉?防着阿公阿婆睡觉?她怎么那么恶心?这种下流话也说得出口的?她还算个人吗?阿婆都六十多了!天哪,她起这种龌龊心思,她还是个人吗?”说着便捂脸痛哭,一边告诉妹妹:“不准跟姨婆讲!”
那一刻嘉丽气急,直想跟母亲去拼命!她自然拼不过母亲,很知道将会换来一顿暴打;掂量之下,退而求其次決定去找姨婆。刚才令妹妹“不准跟姨婆讲”,话音未落,她就披头散发冲到姨婆屋里,嘉美一路小跑跟着她。
姨婆正一个人坐在窗边绣花呢,见嘉丽两姊妹冲过来,也是惊了一下。嘉丽不由分说,便把母亲的话,一顿叽里呱啦讲给姨婆听,一边哭道:“你说还像话啊?她对自己的亲妈都这样!最是无法无天的一个,还骂我有人养没人管,我看这话用在她身上最合适!”
姨婆听了,也是窝心得很,脸都气黄了;又打眼嘉丽,见她疯子一般,虽不关她的事,无奈这孩子从小就好打抱不平,又因为心疼外婆,那感觉比自己受辱还要激动;只是对待上人那不恭的言行做派,俨然又一个小安贞。心里想:这一家可是乱了套。
一时不好说什么,便叹气道:“你们这个妈哟,想一出是一出的!”
嘉丽说:“姨婆你说,她到底什么意思?她说这些话除了恶心人,还能达到什么目的?”
正说着,不想安贞探头进来了,在门口略张了张,说:“说什么呢?叽叽哇哇,大喊大叫!我早就跟你们说过,说话要轻声慢语,叫人听见了,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人家!”又见各人的神色都不好,尤其是那嘉丽,梗着脖子,正凶神恶煞般地盯着她。
安贞莫名其妙,便问:“怎么回事啊?”
一屋子的人都不说话。
她便凑近嘉丽看了看,顺手在她的额头上敲了两下说:“你看你那死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好好的你哭什么丧?说话大呼小叫,隔十八里路都能听到!你还有脸哭?我让你哭!”说着,又在嘉丽的身上拍了几下,便摇摇摆摆出去了。
嘉丽恨恨地看着母亲的背影直到消失了,这才放下心来,号啕大哭,一边兀自发狠道:“我要报仇!阿婆,有一天我要为你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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