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谷丰
一
洪伦修一出生,他父亲洪舜臣就为儿子的未来铺设好了人生的铁轨,但是,有一个命里绕不过去的人,两次扳开了道岔,让他的人生改变了方向,让他的父亲深深地失望。
洪舜臣的铁轨,铺设在儿子的生辰八字之上。
洪舜臣是一个笃信生辰八字命相的乡间人士,他熟读了四书五经,一本《麻衣相法》在他沾了唾沫的手指下翻破。光绪二十八年正月十七,是历书上的虎年虎月虎日,这个日子让他想起三虎同至,必有后祸的谶语,他突然发现儿子耳垂刻薄,下颏尖瘦,便搬出《麻衣相法》,算了无数遍,终于认定儿子长大之后有一场血光之灾,是一个活不过三十岁的短命鬼。
对于一个投生讨债的冤鬼,洪舜臣心里充满了厌恶,他脸上的寒霜和言语的棍棒,陪伴了儿子的一生。若干年后,父亲的生硬冷漠和不通情理,被牢牢地钉在儿子的长篇小说三部曲中。
扳开洪伦修命运道岔的人,以一个国文教师的身份出现,戴贞素老师,将品学兼优的洪伦修当成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这在潮州城里的城南小学,从来就不是秘密,四年级学生洪伦修,同戴老师的儿子戴平万一起,同进同出,亲如兄弟。
每次见到洪舜臣,戴老师总是不吝惜那些褒奖的话:贵公子聪明伶俐,能吃苦,又非常的用功,好好栽培,将来一定会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呀!“因为这孩子八字不好,又生在这乱糟糟的世道,不指望他有什么大出息,将来能够有口饭吃,无灾无难过一生,我也就谢天谢地了,哪里敢指望他成为什么国家的栋梁啊。”洪舜臣的脸上,没有了笑容,儿子的面相和八字,是任何人的赞扬都无法改变的未来前景。
记录在《洪灵菲传》(张晓阳、孔繁勋著,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6月出版)中的上述对话,是二十世纪初叶中国乡村一个朴实农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国文老师的赞扬和对未来的美好描画,都只是天边的霓虹,不能成为干旱时节的及时雨。一个希望自己的儿子到药店帮忙,传承父亲手艺的想法,与戴老师的期望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小学毕业的洪伦修无力阻止父亲的安排,他只有求助于自己的老师。
在中止学业到药店帮忙和继续上学两条道路的选择中,戴贞素老师用语言打动了洪舜臣。这年秋天,洪伦修成了省立金山中学的学生,他同戴老师的儿子戴平万,继续同窗的情谊。
洪伦修人生的第二次转折发生在四年之后,他的中学生活结束,甲等第六名的优秀成绩,让父亲看到了当一个小学教师养家糊口的希望。洪伦修继续读书的愿望与父亲的安排是无法调和的矛盾,又是戴贞素老师出面,描画了一个有志青年未来的光明前景。洪舜臣犹豫许久之后的点头,让儿子的脸上有了笑容,让一只渴望自由的小鸟,脱离了牢笼的视线,展翅飞向了蓝天。
从潮州到广州,洪伦修的每一步,都只能用命运来解释。他的小学同学戴平万,和他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当他们在潮州开往广州的船上展望大学前景的时候,他们并未想到,两个人之间的同学之情,会上升为革命的同志理想,并且持续了一生。
在广东高等师范学校(中山大学的前身)的校园里,洪伦修和戴平万开始接触西方文学,莎士比亚的戏剧,是两个人共同的爱好。除了莎士比亚的戏剧,洪伦修还迷恋上了拜伦的诗歌,拜伦诗歌的浪漫主义气息、澎湃的激情和对自由民主的追求,让年轻的大学生发自内心地崇拜,而他的好友戴平万,则沉浸在雪莱诗歌的美好意境中,当雪莱成为偶像之后,戴平万把自己当成了中国的雪莱,而洪伦修,不仅自比拜伦,而且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拜伦·阿洪”。
离开潮州奔赴广州开启新生活的前夕,洪伦修已经萌发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他喜欢上了戴平万的妹妹若荀。“那些天,他常常不由自主地跟她一起。他俩一起划船,一起爬山,一起在潮州的西湖边漫步。她听他朗诵新诗,他听她唱流行的新歌。一不小心,他俩都跌进了爱的漩涡。尽管没有海誓山盟,也没有‘我爱你之类的表白,然而,爱的潜流已经在灌溉着他们内心深处爱的幼苗。”
二
名字,是一个人的社会符号,但是,对于写作者和革命者来说,名字,同时具有理想、职业的意义。
从洪伦修到洪灵菲,两个名字之间的时间距离是二十六年。在1928年用出版长篇小说《流亡》署名的方式正式使用“洪灵菲”这个笔名之前,所有的传记和文献资料中使用“洪灵菲”这个名字,都是时间的超前和人称的误导。
洪灵菲最早发表的作品,是刊登在《金中月刊》的论文《潮州风俗和舆论的弱点》。一个中学生,将眼光和笔触深入到了潮州的风土人情和民俗演变,而且成之有据,让当地的学界名流感到了震惊。这一年,洪灵菲只有十九岁。
以《金中月刊》的论文为起点,洪灵菲的笔注满了墨汁,开始在纸上狂奔。近百年前的文学作品,许多都被漫长的岁月湮没了,后人已经看不见那些青春文字的全貌,但是历史的鳞爪,依然被记录下来:
1924年,以本名“洪伦修”在《潮州留省学会年刊》上发表作品多篇,包括短篇小说《一个不合格的学生》,旧体诗《夜渡过海》 《野浴》《村居》 《秋夜书感》等。
在《国立广东高等师范学校潮州同学会年刊》第一期發表散文《旧游余影》 《一封信》 《几日的生活》及旧体诗数首;1925年,以本名“洪伦修”在《国立广东高等师范学校潮州学生会年刊》第一期上发表旧体诗数首,包括《孤光》 《夜黑》 《素影》 《海行》 《天风》 《堕世》等。
1926年,以本名“洪伦修”在《国立广东高等师范学校潮州学生会年刊》第二期上发表旧体诗十余首及论文《到革命的前线去》。
以本名“洪伦修”在22日的《海外周刊》上发表评论文章《中俄联欢大会的意义》。
1927年,居沪期间,开始创作长篇小说《流亡》。
1928年,长篇小说《流亡》完稿,开始创作长篇小说《前线》。
同年3月,长篇小说《前线》完稿,开始创作长篇小说《转变》。
在使用“洪灵菲”之前的所有创作中,短篇小说《一个小人物死前的哀鸣》,是最具有戏剧性的作品。它的动机和命运,和洪灵菲对抗父亲对抗婚姻密切相关。
广州与潮州相距遥远,在那个年代,一条河流,几架山岭,都是道路的天堑。在广东高等师范学校读书的日子里,唯一联通父母亲情和故乡情感的,只有书信。1923年秋天,洪灵菲突然接到了父亲的来信。一页薄纸,如同炸弹,将毫无防备的洪灵菲震得头晕眼花。
父亲在信中说:“缘你父已为你定下一姻事,系仙洲村黄家之女,届时当为你完娶也……”信中为洪灵菲定下了婚期,寒假必须回家。
张晓阳、孔繁勋的《洪灵菲传》,在洪灵菲遭遇这个晴天霹雳时,有如下一段描述:
信纸从他的指间脱落,落到了地上。颓然跌坐在椅子上的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片刻,他突然狂乱地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眼眶里早已盈满了滚烫的泪花。
这是一段文学性的描写,却非常真实地把握了人物的心理和必然的过程。在一个钟情的青年心目中,他心中唯一的女神只有戴若荀,那个素不相识的潮州乡间少女黄婵英,是不可能在父亲的简短书信中,跨越千山万水,敲开他爱情的门扉的。
《洪灵菲传》用了潮州西湖边那些沉静的傍晚、潮州城里默默等待他的戴家小姐若荀、郭沫若的诗句和《新青年》中反对封建专制的呼喊等诗的意象铺垫了洪灵菲心中的翻江倒海。在文学作品的描述中,我能够想象得到,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洪灵菲,唯一能够做的,只能是回到书桌前,挥笔疾书,回复父亲,表示自己不能服从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他甚至让若荀走到了书信的前台,他以为,自己心中的所爱,一定可以让父亲打消包办的封建。
那封拒绝婚姻的回信,当天晚上就被洪灵菲投进了邮筒。
三
短篇小说《一个小人物死前的哀鸣》,就是在洪灵菲拒绝包办婚姻,拒绝寒假回家的情况下的产物。
父亲的愤怒,也许在洪灵菲的意料之中。父亲寄回了儿子的抗婚信。在儿子的抗婚信的空白处,父亲的愤怒化作了一行行情绪激烈的文字。洪舜臣用不仁、不义、不孝、无礼、无信、无廉耻等咒骂教训洪灵菲,这些咒骂甚至超越了亲情伦理的界线,变成了敌对的攻击。在父亲的笔下,洪灵菲成了背叛祖宗、大逆不道的逆子,“非人也,乃禽兽也!”
洪灵菲感到了亲情撕裂的痛苦,那种前所未有的疼痛,像一把锋利的刀,深深地插在心上。雪上加霜的是,四弟洪伦钧的信也接踵而至。“四弟告诉他,因为他的拒婚,父亲气得生病了。警告他,别再任性了,赶紧回头是岸!父亲是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共同的父亲,不是你一个人的父亲。如果你的一意孤行让父亲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如何交待?我们也绝对饶不了你。”
四弟的信,不是单发的子弹,而是连续的机关枪扫射,一连几封信,跨越千山万水到达洪灵菲身边,不仅仅是警告,而且是威胁。与家庭中的势单力孤相比,洪灵菲在校园里得到的均是同情和支持。大学校园是另外一个世界,那些和洪灵菲同龄的新青年,尤其是来自家乡潮州的同学,都旗帜鲜明地站在爱情的一边。在所有支持洪灵菲的话语中,戴平万的话,具有更大的分量:“伦修呀,你要是屈服了,若荀怎么办?她可是一心爱你的呀!”
洪灵菲用一封简短的书信,拒绝了父亲的最后通牒:恕儿不能从命!今年寒假,我不回去了!
通牒的后果,是洪灵菲没有预料到的。从此以后,倔强的洪舜臣,断绝了与儿子的书信来往,也断绝了儿子的经济来源。他用釜底抽薪的绝招等待儿子的低头和就范。
洪灵菲想到了一个渡过难关的办法:写稿,用稿费维持生计。短篇小说《一个小人物死前的哀鸣》,就是他弹尽粮绝之时的真实感。那一个寒假,洪灵菲在寂寞的校园里度过,他笔下的每一个字,仿佛都是饥饿时的一块面包。小说杀青之后,洪灵菲用了“洪素佛”的笔名,投寄给了《香港日报》。
小说很快就见了报纸,洪灵菲非常高兴,然而,他只是白忙了一场,小说发表的稿费,被人冒领了。
《一个小人物死前的哀鳴》是洪灵菲的小说处女作。这是一块坚实的石头,四年之后,他的长篇小说三部曲,就是奠基在这块石头之上。
一篇小说的发表,只是短暂的高兴。洪灵菲很快就回到了家庭背叛爱情难择的矛盾痛苦之中。他借酒消愁,抽刀断水,当夜深人静醒来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依然是戴若荀的笑脸。
二十世纪初叶,反封建专制,追求人性解放逐渐成为社会的潮流,尤其是革命低潮时期,革命者流亡过程中的遭遇以及在苦闷、彷徨中寻求出路的心灵历程,更是洪灵菲、戴平万个人生活经历的写照。洪灵菲在广东高等师范学校的校园里苦闷、彷徨的时候,远在上海的巴金还没有写出长篇小说《家》,那个大家庭中上演的传统家族制度和封建礼教的悲剧故事,还在青年巴金的脑子里孕育。1923年洪灵菲遇到的困境,比巴金的文学虚构,早到了八年。文学的力量,可以让素不相识的读者,感同身受。
所有的文献资料,都没有让洪灵菲同巴金的激流三部曲产生关联,即使是到了上海之后,也没有蛛丝马迹记录洪灵菲同巴金《家》的交集。但是,洪灵菲的长篇小说三部曲《流亡》《前线》《转变》,都在上海完成,随即产生广泛影响。
小说,甚至文学,终究没有力量让洪灵菲独立。在父亲“如果暑假你再不回家,那就脱离父子关系,就永远不要再回来了”的严词威胁下,洪灵菲犹豫了,最终动摇了。
暑假里的一天,洪灵菲心情忐忑地回到了潮州,进门之后,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爸。
洪灵菲已经做好了父亲愤怒的心理准备,所以,在接下来的描述中,他做到了宠辱不惊:
“哼,还知道有这个家呀,你这不孝的逆子……
我们一家省吃俭用供你读书,你把书读到哪里去了?
翅膀还没硬就想飞,还骂老子是什么封建?无父无君,大逆不道,猪狗不如呀……”
父亲越骂越激动,气得脸色发紫。
大哥、二哥见状,赶紧过来劝老父息怒,说,兄弟刚回来,先让他休息一下,等会再说吧。然后把洪灵菲带回了房间休息。
所有表面上的文字,都没有击中要害,只有洪灵菲的母亲,破译了家族反对儿子和戴若荀恋爱的秘密。
洪姓和庄姓的世仇,源于洪灵菲太爷爷那一代人。两个姓氏年年械斗,每一滴鲜血,每一条生命,让两姓的仇恨深入了骨髓,世仇之下,洪、庄两姓都立下了绝不通婚的毒誓。戴若荀的母亲姓庄,正是洪姓的仇人。
洪灵菲的母亲,将几十年前洪、庄两姓之间的陈芝麻烂谷子,同无辜的戴若荀关联起来。两个人之间的情感私事,瞬间成了两个家庭的家事,成了两个姓氏之间的宗族大事。“你跟戴小姐这门亲事是一定做不成的。不仅你爸这一关过不去,就是你哥,还有村里的那些本家,也都不会站在你这边的……孩子,听妈一句劝,你就死了这条心,别再做梦了。”洪灵菲的母亲,用比铲谱、沉塘等宗法酷刑更有力量的语言和最可怕的后果,彻底断绝了儿子的希望。
四
仙洲村的姑娘黄婵英,终于以新娘的身份走进了红砂村,嫁入了洪家。
在洪舜臣的评价里,新娘的评语全部由褒义词组成:“尽管没有上过学堂,目不识丁,但是人长得俊俏,是周边有名的美人儿,而且贤惠,懂得孝敬父母。一家人都非常中意。”
虽然在成婚之前洪灵菲有过短暂几天的逃婚,但是在姐姐,尤其是恩师戴贞素的劝说下,他最终还是走进了洞房花烛。
从反抗开始,到认命结束,洪灵菲的婚姻,在1923年潮州海阳县江东红砂村,画上了一个不算圆满的句号。《洪灵菲传》及所有的文献,都没有描述洪灵菲和黄婵英新婚之夜的过程,但是,在一个缺失了爱情的良宵里,性爱,一定会大打折扣。无爱婚姻,是两个人的共同牺牲,那种牺牲的失落和痛苦,读书人心灵敏感,感受更深。任何一个时代都存在的社会现象,在洪灵菲所处的那个时代更多,更典型。洪灵菲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在他没有成为一个坚定的革命者之前,他沒有力量改变父母的安排。
洪灵菲爱情的幸福,还在路上。对于一个短暂的生命来说,爱情的距离,已经不遥远了。
距开学还有十天,洪灵菲就迫不及待地离家了。功课紧张,是洪灵菲匆匆离别妻子父母的借口,他不愿借口被戴平万识破,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回到了广州。他没有告诉戴平万,他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去见老师和若荀。
戴平万开学那天才回到广州,他带来了妹妹若荀的消息。她在洪灵菲就范于父母之命不久就订婚了,未婚夫是金山中学四年级学生张可群。洪灵菲在无法排解的思念和痛苦中,写下了一首七言绝句:
病骨不堪壮岁后,新诗吟到好花前。
故人应在海天外,细雨浓寒被酒眠。
洪灵菲沉浸在婚恋悲剧的痛苦深渊中,好朋友戴平万的屡屡好言劝慰,也无法让他自拔。在同学们的眼里,萎靡不振的洪灵菲,已经堕落和沉沦了。
这个时候,一个叫许苏魂的人出现了。
对于如今的读者来说,许苏魂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在《洪灵菲简谱》和《洪灵菲传》中,许苏魂仅仅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出现。历史的尘埃,湮埋了一个杰出革命家的足迹。
许苏魂,这个和洪灵菲籍贯相同的共产党员,1926年从缅甸回国,出席国民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并当选为国民党候补中央执行委员,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海外部秘书兼中央海外总支部负责人。大革命失败后,许苏魂参加了南昌起义、百色起义和右江革命根据地的斗争,1931年在红七军政治部主任的岗位上参加中央革命根据地第三次反“围剿”作战,不幸在肃反扩大化中被杀。
对于颓废中的洪灵菲来说,许苏魂是一个拯救灵魂的救世主。在学校礼堂的那次集会上,洪灵菲被左派同学猛击头部,头破血流即将晕倒之际,被戴平万和旁边一个陌生的中年汉子救护,迅速送往医院。这个关键时刻出手救他的陌生人,正是许苏魂。
后来,许苏魂买了水果,来学生宿舍看望洪灵菲。许苏魂每次来时,总是带来一些关于中国革命的理论著作,还有国民党左派的书报文件。那些读物很对洪灵菲的胃口,他读了之后兴奋异常。
有一次,许苏魂从包里拿出了一本《共产党宣言》,洪灵菲见了,眼前一亮,他压低声音问:“你是共产党?”
洪灵菲和许苏魂的关系,从这一刻起,突然亲近起来,充满了信任。
通过洪灵菲,许苏魂同戴平万、刘煜榉等进步学生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在社会科学研究会的活动中,许苏魂向他们介绍世界形势和中国现实,灌输革命理论,传播马克思主义。
1926年上半年的一天,洪灵菲向许苏魂提出了入党的要求。
两个月后,许苏魂将洪灵菲带到了广州市的一所普通民房里。洪灵菲在那所简陋的民房墙壁上,看到了一面镰刀锤头的红旗。洪灵菲在这个秘密地点,完成了他的入党宣誓。
继洪灵菲之后,戴平万、刘煜榉也在镰刀锤头的红旗下,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在许苏魂的推荐下,洪灵菲、戴平万和刘煜榉都成为了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海外部的工作人员。洪灵菲担任了组织科、文书科、编辑科和外际科的干事,戴平万则被外派到国民党暹罗总支部,担任特派员工作。
这是洪灵菲和戴平万认识以来的第一次分开,两个人恋恋不舍,他们不知道何时可以重逢。
五
洪灵菲第一次见到秦孟芳,是在许苏魂家的饭桌上。
许苏魂介绍这个漂亮姑娘,说她刚从韩山师范学校毕业,来广州考大学。由于她英文基础太差,想请洪灵菲每天晚上抽点时间,帮助补习。
半个世纪之后,秦孟芳对这次见面仍然记忆犹新:
我和灵菲同志的认识,约在1926年6月中旬。那时我刚从潮安韩山师范毕业,来到广州升学,经姚师(我在福建集美女师时的史地教员)宝猷的介绍,知道许苏魂同志的家眷在此,我才寄宿于许同志的家。许同志夫妇俩待我很好,我们都是同乡,又是同志,每天一道吃饭,一道谈心,亲如一家。
后来苏魂同志要灵菲同志帮助我。经常给我谈谈革命的道理。
这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开头,没有人可以预测到它的结尾。许苏魂看不到,洪灵菲、秦孟芳也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
秦孟芳跟随洪灵菲补习英语已经一个多月了,但是进步仍然不大,她感到自己像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样吃力。在许苏魂的建议下,她放弃了报考广东高等师范学校,转而改报何香凝主办的妇女运动讲习所。
许苏魂的建议,本质上是一种人生指引,从善如流的秦孟芳作出了正确的选择。秦孟芳以第二十三名的成绩,顺利被妇女运动讲习所录取。
相比较广东高等师范学校,妇女运动讲习所,是一个更适合秦孟芳的地方。中国国民党中央妇女部部长何香凝兼任所长,蔡畅任教务主任。鲍罗廷讲授苏联妇女课程。恽代英、邓中夏、彭湃在此任教,谭平山、陈其瑗、鲍罗廷夫人和周恩来,都经常出现在讲台上。在这里,秦孟芳又一次见到了邓颖超。
一年前,秦孟芳在韩山师范的校园里,见到了随革命军东征潮汕的邓颖超,她的精彩演说,一直留在秦孟芳的脑海里。如今的邓颖超,又以妇女运动史讲师的身份,站在讲台上。在后来的回忆中,秦孟芳对革命的深入认识和向组织递交入党申请书,都得到过邓颖超的许多启发。她的革命生涯,从此起步。
妇女运动讲习所,设在广州大东路的国民党中央党部,这个地址与洪灵菲所在的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海外部近在咫尺。这是人与人之间每天相见最合适的距离,同时也是青年异性之间情感发酵的最好环境。《洪灵菲传》一书中,用浓重的笔墨,描写了两个青年同乡相识交往的过程,还有那些营造氛围的公园、孤高傲世的棕榈、雄姿英发的木棉、枝叶披离的榕树、昏暗的灯光、扑朔迷离的月色和一个个美好的夜晚,共同铺垫了通往美好爱情的幽静小径。“相距仅有咫尺之途的洪灵菲和秦孟芳,自然免不了天天见面。洪灵菲对秦孟芳像妹妹一样关心爱护,秦孟芳对洪灵菲则像哥哥一样敬重。”
点燃爱情之火的是一个微小的细节。一次散步中,秦孟芳无意中提起了洪灵菲的不幸婚姻。
在此之前,洪灵菲从来没有想过秦孟芳会了解他的隐私伤痛,更没有想过,要向一个情窦初开的姑娘,敞开敏感的心扉。他望着秦孟芳渴望的眼神,知道曾经有过的甜蜜和痛苦,都不能再向一个天真烂漫而又心地善良的姑娘隐瞒了。
脱离了时代环境,如今的读者,已经很难通过想象,进入洪灵菲的情感世界,包办婚姻和封建压迫,已经被隔绝在了上一个世纪之外,后人只能在有限的文字中,依稀看到一个男人的心底波澜:
于是,他跟秦孟芳谈他的家庭,谈他与戴家小姐的恋情,谈父母与哥哥姐姐的逼婚,谈他逃婚失败后的屈服与妥协,谈婚后心灵的创伤、经受的折磨与痛苦。谈着、谈着,不禁泪如雨下。
听说戴家小姐也嫁人了,婚后也很苦恼。是我害了她啊!我这个人太软弱了,我是个懦夫呀!
天下的男儿,很少有人轻弹自己的眼泪。男儿落泪,一定是到了伤心之处。洪灵菲的这次落泪,是《洪灵菲传》中唯一的一次。七年之后,面临与妻子儿女的生离死别,面临死亡的到来,洪灵菲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洪灵菲人生中所有的泪水,在他同秦孟芳敞開心扉的那晚,已经全部流尽了。
爱情的门扉打开之后,洪灵菲尝到的都是甜蜜。
恋爱,都是私密的地下活动,没有摄像头和GPS记录下两个人的拥抱和接吻。后来者,只有从秦孟芳精心保留下来的信件中,看到洪灵菲的欣喜和迫切:
曼妹:
夕间所言,徒伤我妹之心。修过来人,所受痛苦,刻骨怵心,殊不愿我亲爱之曼妹,步我后尘。至我两人间问题,一切悉如妹言,唯太苦妹于心,兹不乐耳。梅花开处,千树皆白;新月初生,遍地琼瑶。妹之人格,亦复如是,殊令人低头耳。
日间有暇,时望过谈,以舒我念。手此敬询清吉。
拜伦·阿洪
春节之夜
这是洪灵菲致秦孟芳的第一封情书。从这封书信开始,洪灵菲走出了婚恋悲剧的阴影。
六
特定时代的爱情,不是清澈见底的山泉,它被社会赋予了政治的意义。作为一个旧制度、旧礼教的受害者,洪灵菲有比一般人更深切的感受,他是革命与恋爱的统一论者。洪灵菲认为:“爱情是人生的动力,让彼此有心力去打破那一切,打破的手段就是革命起来,所以两个人必须共同为目标而革命。这是让革命与爱情之间互相表现,两个是不能隔开的。”“人是有私欲的、有梦想要完成的,当这种私欲和梦想需要得到满足的时候,就必须行动起来,而让它上升到一种民族兴亡的责任,因为只有民族强大起来了,个人的理想才能实现。”
洪灵菲的观点建立在他同秦孟芳爱情和革命现实的基础之上,是现实生活中的实践。但是,也有同志表示反对,秦孟芳在妇女运动讲习所的同学谭澹如,就是一个坚定的批判者。
《洪灵菲传》在介绍谭澹如时,用了“小小年纪,已经是一个有点资历的共产党员,她对政治特别感兴趣,一开口就是政治术语,词锋尤为尖刻。报纸上关于革命与恋爱的讨论文章,她是每篇必看,是张威先生恋爱影响革命论的坚定支持者”等带有鲜明倾向性的评价,导致我产生了此人可能会动摇信念,甚至背叛革命的推测。
谭澹如旗帜鲜明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现在是一个暴风雨的时代,革命是我们最要紧的事情。报纸上讲了,男女间一旦谈上恋爱,就会变成懦弱的人,勤恳的人也会成为懒惰的人。你们都是很好的革命者,现在恋爱了,结婚了,以后就会婆婆妈妈的,没有斗志了,还能革命吗?我怀疑……
洪灵菲则用了马克思同燕妮、列宁同克鲁普斯卡娅组成革命伴侣的例子,回击了谭澹如。然而,这个“超左派”的女革命家,却坚持为自己的观点辩护。关键时候,许苏魂也参与进来。在这场革命与恋爱的讨论中,没有一个人的观点是模糊的,许苏魂心平气和地对谭澹如说:“你说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不过不能一概而论,不能说革命者就不能谈恋爱了,只能做一辈子的苦行僧了!不是的,革命者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人。健康的,志同道合的恋爱不仅不会妨碍革命,而且也是我们革命的奋斗目标之一。问题的关键是要把握得当,要志同道合。”
洪灵菲和秦孟芳的爱情之树,终于结出了甜蜜的果实。
广州竹丝岗一座尼姑庵旁边的三间小房,成了洪灵菲和秦孟芳的爱巢。那个时候,蒋介石、汪精卫等人正在磨刀,一场对共产党人的屠杀正在酝酿之中。广州的共产党人,也敏感地闻到了风声,洪灵菲和秦孟芳的新婚洞房,就是为了保密而作出的有意选择。
洪灵菲和秦孟芳的洞房,没有花烛,更没有唢呐的吹打和迎亲的鞭炮,一切都在悄悄地进行。参加婚礼的,只有海外部后方留守处的许超循、张杭生,潮州旅穗学生革命同志会的几位同乡和秦孟芳的好友谭澹如、许珉仇。
1927年的广州竹丝岗,没有如今的高楼林立和车水马龙,只是一个仅有四户人家的小村,村后是白云山,村前有小河流水,四周是平旷的田野,绿树葱茏,鸟雀啁啾,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色。
1927年3月2日,洪灵菲和秦孟芳人生中最有意義的一个日子,他们去照相馆照了一张结婚照,将这个日子永远定格在记忆中。洪灵菲用一首诗,将人生憧憬留在了照片的背面:“在革命的战线上,我们都是头一列的好战士。在生命的途程中,我们都是不断的创作者。让我们永远地团结着吧!永远地前进着吧!牺牲着我们的生命!去为着人类寻求着永远的光明!”
谭澹如,从一个爱情的质疑者和反对者,成为了一个爱情的祝福者。在好朋友的婚礼上,她的心情一定是复杂的。她的观念转变和人生命运,背离了她的初衷。
七
洪灵菲成为一个作家,以长篇小说三部曲《流亡》《前线》《转变》名世,与郁达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洪灵菲以一个工作人员的身份在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海外部上班的时候,他并没有注销学籍,依然是广东的大学学生。
这一年,著名作家郁达夫以英国文学系主任和文科教授的身份进入广东高等师范学校任教,洪灵菲欣喜异常,郁达夫的每一堂课,洪灵菲都是毕恭毕敬的学生。
在洪灵菲的心中,“郁达夫”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洪灵菲对郁达夫的尊敬和钦佩,源于他对郁达夫作品的阅读。郁达夫的小说《沉沦》《银灰色的死》《茫茫夜》《怀乡病者》《春风沉醉的晚上》《血泪》《采石矶》《茑萝行》《青烟》《秋河》《落日》,洪灵菲都一一读过,有的作品,还反复欣赏。这些名家小说,犹如雨露春风,滋润了洪灵菲干涸的心田。
为了求得针对性的指教,洪灵菲上门拜访郁达夫,他带上了自己近年创作的诗词和那篇发表在《香港日报》上的小说《一个小人物死前的哀鸣》。郁达夫通过这些作品,看到了一个学生的创作水平和发展潜力。
11月,郁达夫辞去了广东高等师范学校的教职。儿子的病重和夭折,让他关上了广东的大门,但是,他同学生洪灵菲的文学因缘,仍在延续。
两年之后,辗转海内外,受尽了苦难艰险的洪灵菲到了上海,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出版受阻。那段日子是他生活中最困难的时候,没有生活来源的他,苦苦盼望着稿酬。
一天傍晚,饥肠辘辘的洪灵菲同戴平万走进了横浜桥口的一家小饭馆,刚刚坐下,就见一个人走了进来。洪灵菲无意中看了那人一眼,觉得有几分眼熟,想了好久,才发觉那人是他们就读大学时的老师郁达夫。洪灵菲和戴平万都激动地站了起来,叫了一声郁先生。郁达夫也没有想到,离开广东两年,他同洪灵菲、戴平万会在这样的场合重逢。
“百感交集”这个成语,是他们三个人此刻心情的最准确描述。《洪灵菲传》中,对此有一段文学性的描写:
郁达夫也认出了他俩就是他在广东大学教书时的两个学生,很高兴:“没想到,我们在这里见面了。”
郁达夫又问:“记得你们是在海外部做事情的,怎么跑到上海来了?”
“嘘……”洪灵菲把一只手放在嘴唇上,又警觉地看看四周,悄悄地道:“说来话长,一言难尽,以后再向先生详细地报告。”
邻座的两位年轻人也过来跟郁先生打招呼,郁先生让他们赶紧过来,介绍道:“这两位是我在广东大学教书时的学生,也是搞文学的。”
这次意外相见,洪灵菲和戴平万在郁达夫的介绍下认识了孟超和钱杏邨。更大的收获是,郁达夫让洪灵菲取回投给创造社出版部的长篇小说,帮他推荐给了现代书局。
洪灵菲长篇小说三部曲第一部《流亡》遇到了伯乐,它让上海的阴天突见阳光,它让愁苦中的洪灵菲脸上展露了笑容。郁达夫看了洪灵菲的《流亡》之后,赞赏有加,并欣然为之作序。现代书局的老板卢芳,对《流亡》也是赞不绝口。作为一个出版人,卢芳也有一双火眼金睛,他敏锐地发现了《流亡》的特质。“这部小说写的是当前的情况,语言流畅,故事新奇,风格独特”,他很受感动,看好出版之后的市场销路,当即拍板,并以每千字四元的标准支付稿酬。
《流亡》出版,一炮打响,国内各大城市和南洋,一路畅销,反响热烈,好评如潮。在各家书店争相约稿的情况下,一个流亡的革命者,在十里洋场的上海,奠定了自己的文学地位。
1928年的上海,是洪灵菲小说创作的春天,桃花灿烂,草长莺飞。洪灵菲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前线》,以最快的速度,在纸上冲刺。
《前线》延续了《流亡》的自传特色。在这部小说中,洪灵菲虚构了一个三角恋爱的故事。革命文学中的革命加恋爱,作为一种时尚,深刻地影响了洪灵菲的小说创作,在当时的革命者看来,争得恋爱自由婚姻自由,是他们的奋斗目标之一。
八
山雨欲来,洪灵菲是最先感受到不祥之兆的人。广州竹丝岗尼姑庵附近的三间小房,不仅是他和秦孟芳的新婚爱巢,更是血雨腥风来临时的临时避风港。
报纸上不断出现攻击共产党人的言论;留守处作为国民党中央的机关,与前方的函电和行动,竟然受到了党部的检查与监视,洪灵菲宿舍里的图书和文件,也遭到不明身份人的搜查。
洪灵菲在大学的住所也未能幸免。那一天,他没有回校,一个新来的同学临时睡在他的床上,被不明身份的人,把他当成洪灵菲抓走了。
被抓走的那个同学叫许声闻,他莫名其妙地成了洪灵菲的替身。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这个叫许声闻的同学改名许涤新,成了著名的经济学家,他先后担任中共中央统战部副部长,国家行政管理局局长,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经济研究所所长,汕头大学校长等重要职务。
国共决裂的标志是1927年4月12日的“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发生在上海的那场屠杀,三天之后就复制到了广州。
国民党反动派是最邪恶的变脸恶魔,屠刀,是他们残杀共产党人的工具。4月15日凌晨,夜色掩护下的罪恶从黄埔军校开始,大批军警用枪弹,解除了军校共产党员身份的学员和省港罢工委员会的武装,接着又搜查和封闭了中华全国总工会广州办事处、广州工人代表会、铁路工会、海员工会以及其他的革命群众团体。
广东大学那天有三百多人被捕,洪灵菲不在这张名单之上,由于生病没有上班,他侥幸躲过了一劫。市区的枪声不绝于耳,尼姑庵的住持姑太建议他们去白云村躲避风头。
国民党的屠刀举起之后,广州乃至广东,都没有了安全的地方。在白云村乡下、尼姑庵斋寺和家里隐藏了几天之后,洪灵菲终于通过尼姑的帮助和组织接上了联系。根据党的指示,洪灵菲和秦孟芳离开了广州,前往香港。一同往香港转移的,还有张杭生和蔡博真。
洪灵菲夫妇用西装和旗袍伪装成有钱人家的阔少爷和少奶奶,在黄包车的掩护下,来到了长堤码头。老天也用不绝的雨丝为他们护航,在检查的军警和暗藏的特务们躲雨的空隙里,洪灵菲、秦孟芳和他们的同志,顺利地登上了开往香港的轮船。
广州至香港很近,船过虎门,肉眼可见那片英国人管辖的土地,洪灵菲他们甚至来不及预想前程,只是,没有人能够预料得到,香港,也不是革命者容身的避风港。
那天,香港警察突然包围了洪灵菲夫妇暂住的瓷器专卖店,一番搜查之后,他们带走了洪灵菲、张杭生、蔡博真三人。由于瓷器店吴老板的营救,香港警方决定释放他们,但前提是将他们遣返广州。
遣返广州,无异于羊入虎口。幸好洪灵菲机警,他提出广州不是他们的家,大家一致同意,遣返汕头。香港警察同意了他们的要求。于是,一艘开往汕头的海轮,成为了他们脱险的诺亚方舟。
船到汕头,大家分别。失去了鸟巢之后,大家都成了落单的孤鸿,洪灵菲夫妇和张杭生、蔡博真,从此天各一方,再未相见。洪灵菲和秦孟芳,第二天在潮州火车站分手,也是各奔东西。这段经历,被《洪灵菲简谱》用一句话概括:被押送汕头,回潮安家乡避难。
九
无处可去的洪灵菲,只能回到父母身边,回到那个他不堪回首的家庭。
一个男人,四年没有回家,断绝了一千四百多个日子的音讯,家中的父母,是否已经白头?那个没有爱情而守着活寡的妻子,是否已经憔悴?
洪灵菲回家乡避难的时候,已经是初夏的四月了。南方太阳猛烈,让一个在野外行走的人感到了炎热,一个多月来逃亡的惊慌和劳累,在家乡的景色下慢慢放松。人,只有在平静松弛的情绪中,才会回忆童年往事,洪灵菲想起了那些熟悉的田垄,纵横交错的阡陌,蛙鸣鼓噪的池塘,碧水潺潺的小溪,百鸟啁啾的树林,心情逐渐平静。
在长篇小说三部曲的第一部《流亡》中,洪灵菲真实地描述了回乡避难时故乡的景色和他复杂矛盾的心情。
洪灵菲在路上一遍遍预习过的情节,终于在他踏入家门的时候上演:
已出现老态的母亲,紧紧拉住他的衣角,哽咽道:阿修(灵菲的乳名),你总算回来了!好!好!
妻子黄婵英也从灶台边走出来了,远远地打量着他。他们没有交流,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在广州与秦孟芳又结婚的事情,她至今仍然蒙在鼓里。那个年代,没有新的婚姻法,一个男人娶两个老婆是常有的事情,重婚并不违法。只是这事,他还没有禀告自己的父母。
女儿瑞娟已经三岁了,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洪灵菲走过去,女儿对他感到陌生,他抱起她,女儿却“哇”地一声哭起来了。
父亲在城里卖药,天黑的时候才回来。父亲的愤怒,是洪灵菲早已预料和最不愿意看到的情景。
洪灵菲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爹。
父亲只是在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洪舜臣的火山终于爆发,他手指儿子,大声骂着不孝之子。“我每年花那么多的钱,供你上大学。而你呢,孔孟之道你不信,光明大道你不走,偏偏要听那些歪门邪道的人胡说八道!大哥、二哥死了,你也不回来看一下,一点兄弟之情都没有。你说你要革命,你到底革的是什么命?人家革命的都升官了,发财了,你呢?”
洪灵菲的心一阵紧缩,一阵疼痛,两个哥哥的死亡,是他无法料到的噩耗。十指连心,何况手足离断。
洪灵菲一言不发。父亲下了命令:“从今天开始,你老老实实跟我在家里待着,哪儿都不要去了!”
洪舜臣的愤怒是火山,妻子的愤怒,则是埋怨。夜晚的世界,乡间一片死寂。看着躺在身旁的妻子,洪灵菲没有勇气说出离婚这个词语,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全是秦孟芳的影子。他在心里一遍遍地想,回到了父母身邊的秦孟芳,会不会像他一样,烦恼不断?
洪灵菲的牵挂和担心,通过书信,传到了秦孟芳的身边。鸿雁传书,成了两个避难者那段时间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在潮州乡下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一共有多少封书信,来去往返,倾诉着两个革命者之间的思念和忧虑。目前能够见到的四通书信,都是洪灵菲的手迹。那些用文言和隐语写成的情书,“情真意切,纯净脱俗”,被现代作家孟超誉为“清丽幽婉,直逼曼殊”。
在国民党反动派的赶尽杀绝、斩草除根的残暴中,远离广州的潮州乡下,再也不是桃花源。那天,洪舜臣一反常态,中午回到了乡下的家中。父亲脸上冷若冰霜,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重重地拍在桌上。
洪灵菲展开《民国日报》,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和照片,列在被通缉的叛逆分子名单内。
洪灵菲这么多天的所有隐瞒,都被一张轻薄的新闻纸捅破。
在洪舜臣的臭骂面前,洪灵菲选择了沉默面对。但是,母亲却急得号啕大哭,陪在一旁的妻子,则是低声啜泣。
从出生之时的面相和八字开始,洪灵菲就一直活在父亲严厉的阴影里。一个人内心的痛苦和反叛,亲情难以观察,尤其是洪灵菲内心对父亲的怨恨,更是深藏在内心深处一粒不发芽的种子,只有在父亲死后,一生的阴影才被太阳驱散。
同为潮汕同乡,都是左联战友,洪灵菲同冯铿、许美勋第一次见面的时间是1929年3月,在远离家乡的上海,他们用亲切的潮汕方言,交流文学,畅谈革命,开始了人生中短暂的友谊。冯铿是唯一通过洪灵菲溺爱子女放任个性的情节从而看到他童年时期的人生压抑和对父亲逆反的左联战友:
她又想起洪灵菲。灵菲对孩子那个溺爱劲呀,天下无匹!
有一次,冯铿和许峨双双同访洪寓,刚要上楼,梯口上忽然乒乒乓乓滚下一个热水瓶来。许峨赶紧将水瓶接住。上得楼来,原来是洪灵菲的小男孩正在“大闹天宫”,把热水瓶当作皮球。灵菲却伏案写作不休,若无其事,不闻不问。
冯铿一面被他忘情工作的精神感动,一面批评:“你呀,对孩子真太放任啦!”
灵菲从稿子堆中抬起头来,笑着说:“我辈主张个性解放,对孩子,任其自然活动最好,何必多所束缚,妨碍他的发展呢?”
灵菲挪一挪坐椅,转过身子,似乎不是在对朋友披露往事,而是在继续他的写作,他用低沉缓慢的声调,把冯铿引到了他的童年和青少年……
原来灵菲的父亲自小对他的管束便极严厉,九岁进乡村私塾,又开始了他自称为“囚徒”的生活。以后又至潮州城南小学插班。他对压制个性的旧教育制度深恶痛绝(许其武著:《十月先开岭上梅——冯铿传奇》,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5月出版)。
通缉令随着报纸,走遍了潮州的大街小巷,潮安县的红砂村乡下,也不再是世外桃源。洪灵菲对父亲说,他打算到南洋,躲避一些时候。
无计可施的时候,洪舜臣只能点头,他依然用刻毒的语言,维护在儿子面前的一贯权威:“人家养儿子能够享福,我们养儿子担惊受怕。花了许多钱,还受尽了窝囊气。真是孽障!讨债的孽障啊!”
十
在白色恐怖潮水一般涌动的危险时刻,下南洋,也许是最好的避难方式。
临行之时,母亲将老屋后面的泥土,筛选多遍,装成一个小包,让洪灵菲贴身藏好。母亲说,这包泥土就是你的家,你的根。
带着故乡的泥土离家流浪,是许多文艺作品表现过的情节。我的出生地江西义宁,亦有这样故土难离的风俗,那些告别父母和故乡出门谋求生计的人,在交通不便音讯不通的漫长岁月里,不知有多少人,一生不再回家,尸骨葬在异乡,一生未再回家的人,如有一抔故乡的泥土陪伴,就不会是孤魂野鬼。
洪灵菲的母亲,一声声叮嘱的背后,全是亲情的牵挂和忧虑。地理意义上的南洋,广阔无边,既有凶险四伏,亦有活命生机,儿子此去,不知是祸是福?
洪灵菲带着故乡的泥土上路之后,所有的文献资料,都未再关注过那个故土的根,那包黄土,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从此渺无踪影。
新加坡,是洪灵菲下南洋避难的第一站。曾经在海外部后方留守处担任过主任的许超循,则是他要寻找的唯一的一个同志。寻找许超循的线索,只能是他在漆木街上开金店的叔叔。许超循每次来新加坡,都在叔叔的金店里落脚。可能是第一次见面缺少信任的缘故,金店老板没有告诉他许超循的行踪。
弹尽粮绝的困境中,洪灵菲想过许多谋生的手段,做中学老师、写文章挣稿费、到店里做伙计甚至上街拉板车,但是,想法总是被残酷的现实否定:做中学老师和店伙计,没有熟人介绍担保;卖文周期漫长,远水解不了近渴;拉板车当苦力则缺少力气。
洪灵菲的长篇小说《流亡》,带有明显的自传体色彩。小说中主人公和妻子如痴如醉的梦境,就是他在新加坡那个赌徒、妓女出没的公馆里的一个美梦。“他骤觉得一身快适轻软,原来却是睡在秦孟芳的怀里。她的手在抚摸着他的头发,在抚摸着他那一颗作痛的心,她的玫瑰花床一样的酥胸在震颤着,她那急促的呼吸可以听闻……”
最困难的时候,许超循出现了,他通过叔叔店里的一个伙计,找到了他的同志。在一个远离城市的荒凉破败的园林里,两个分别已久的同志见面,紧紧握手。
《洪灵菲传》记录了许超循和洪灵菲两人久别重逢时的对话交谈。“许超循介绍道:‘广州党部那班所谓的忠实分子,紧紧地盯住我们不放!我人还没有到,通缉令就到了。这里的同志被驱逐出境的就有三百多人。党的秘密机关大多被破坏了。我在新加坡熟人多,不敢住在叔叔家,一直在乡下藏匿。前两天刚刚住到这里,就听说你也来了。”许超循诚恳地对洪灵菲道:“现在局面这么坏,人心这么险恶,我们这些流亡者,在这里能够保命就不错了,已经做不了什么工作。”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洪灵菲知道,新加坡,已经不适合自己了。
洪灵菲下南洋的第二站,是暹罗(今泰国)。在洪灵菲的盘算中,暹罗有很多同学,熟人多,即使找不到事情做,也不至于饿死。更重要的是,他的好朋友戴平万,此时正在那里,找到戴平万,就是找到了亲人,找到了一个家。洪灵菲没有在许超循面前透露这个想法,所有的文献,包括秦孟芳日后写的《忆洪灵菲同志》,在这个节点上,也没有透露半点戴平万的信息。洪灵菲南洋颠沛流离的生活,在秦孟芳的记忆中,接近于一个空白点。那些文字的简略,让读者看不到情节:
他化装为贫苦农民,剃光头发,赤着足,穿上褴褛的衣服,背上市篮(这是广东一带贫苦农民出洋的装束),只身南渡。谁知到南洋后,白色恐怖比国内更加严重!亲友们恐受他连累,不敢招待。灵菲同志日则流浪街头,以红薯(北方叫白薯)汤充饥,夜则栖身公馆墙角。侨居海外数月,备尝辛酸苦楚!
白色恐怖,是一片汪洋大海,洪灵菲的舢板,以为暹罗可以避风,却不知所有的港口,依然恶浪滔天。暹罗的政治环境,比新加坡更加险恶。洪灵菲的同志,有的进了牢房,有的驱逐出境,那些侥幸没有暴露身份的,也都转入了地下。经人指点,他在湄南河北对岸的泰兴筏里找到了藏身之所。泰兴筏的老板洪松,是潮州老乡,早年同洪舜臣認识。洪灵菲在洪松的店里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但由于没有找到组织,终日无所事事。
戴平万的名字,有一天出现在一个潮州同乡的嘴里,洪灵菲记住了培英中学这个名字。那天,洪灵菲来到了培英中学的校园里,他听见有人朗诵唐诗。声音来自教师楼的二楼,他突然停住脚步,觉得那声音亲切而且熟悉,他不顾一切地跑上楼,把门推开,大喊了一声:平万!
两个朋友在异国他乡的乱世中相见,内心的悲欣交集,已经不是后人能够体会到的。这个场景,被《洪灵菲传》的作者张晓阳、孔繁勋记录下来:“他俩高兴得抱成一团。谈起这些天各自的经历与遭遇,不胜唏嘘,感慨万千。”
洪灵菲和戴平万在暹罗的重逢,让“革命”这个词重新激起了热血。要革命,必须回国,必须找到组织。
在长篇小说《流亡》中,洪灵菲对自己下南洋的流亡生活,作了总结和解剖:
流亡数月的生活,可说非常之苦!一方面因为我到底是一个多疑善变的知识分子,是一个对革命没有十分坚决的小资产阶级人物,故精神上,时有一种破裂的痛苦。一方面是因为家庭既根本不能了解我,社会给我的唯有监禁、通缉、驱逐、唾骂、倾陷,故经济当然也感到异常的穷窘。我几乎因此陷入悲观、消极、颓唐,走到自杀那一条路去!但,却尚幸迷途未远,现在已决计再到W地去干番!
十一
洪灵菲说的W,其实是武汉的符号。后人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W”来指代武汉。他同戴平万回国之后的目的地,之所以选择武汉,当然同辛亥革命首义之地有关,更重要的原因是,洪灵菲受了过时信息的误导,以为武汉政府还在坚持革命,还在执行孙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洪灵菲和戴平万都没有想到,汪精卫“七一五”政变,让他们的计划受阻。上海,无意中成为了他们落脚的地方。
八一南昌起义的消息,让洪灵菲和戴平万欣喜若狂,他们立即决定去江西参加起义军的队伍。1937年8月,风云激荡的日子犹如冰火两重天,起义军失败的消息是一盆迎头浇下的冰水,但是起义部队进入广东,占领潮州和汕头的喜讯又像寒冬里的炉火。回到家乡革命,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理想,可是,当他们兴致勃勃回到家乡时,才知道共产党领导的部队撤离了潮汕。革命的艰难、困苦和曲折,让两个人一时无所适从,无奈之下,他们又回到了上海。
洪灵菲和戴平万以及在汕头开往上海的轮船上结识的几个穷朋友,共同在四川路底鸿庆坊租了一个前楼,房间狭小得只能放下两张床、一张书桌和两把椅子。白天,几个新朋友出门去找工作,洪灵菲和戴平万各占领书桌一头,在纸上笔耕。
没有人想象得到,这段革命的间歇期,成了洪灵菲文学创作的喷发期。长篇小说《流亡》,就在这个光线昏暗的斗室里完成。
这段时间,洪灵菲通过北京的老同学,联系到了在北京读书的秦孟芳。书信的速度,远远落后于两个人的心情。离别几个月的时间,在洪灵菲看来像一生那么漫长。1928年1月9日,秦孟芳乘着书信的翅膀,飞到了洪灵菲身边。她看到洪灵菲的第一眼,心突然痛了起来,洪灵菲的形容枯槁和瘦骨伶仃,让她流下了辛酸的泪水。
秦孟芳的到来,让弹尽粮绝中的洪灵菲看到了希望。秦孟芳掏出了身上所有的积蓄,帮洪灵菲还清了饭馆的欠债,又另外租了一个亭子间,让洪灵菲有了更好一点的创作条件。
妻子的到来和爱情的滋润,彻底点燃了洪灵菲文学的激情,激活了他的创作灵感,继《流亡》之后,长篇小说《前线》和《转变》又相继杀青。在短短的八个月时间里,洪灵菲完成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长篇小说三部曲。
《流亡》《前线》和《转变》的问世,不仅有效地改善了他的生存环境和生活质量,而且为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增添了力作。洪灵菲以一匹黑马的姿态,突然闯进了左翼文坛,吸引了众多眼光的关注。
洪灵菲的长篇小说三部曲,被评价为“献给革命文学的第一束花,具有强烈的摄引读者的力量”,左翼批评家錢杏邨撰文说:“在‘只有寒林的惊涛,只有虎豹觅食的叫嗥的文坛环象之中,我很欣慰的能有《流亡》这样的产物。”
九十多年之后的读者,依然可以在故纸中,看到当年的反响和评价——阿英说:“洪灵菲有一种力量,就是只要你把他的书读下去一章两章,那你就要非一气读完不可。”梁新桥认为:“在新进作家中间,洪灵菲也是被读者大众所热烈欢迎的一人。”蒋光慈称许他是“新兴文学中的特出者”,孟超推崇他是初期革命文学社团中“最勤奋最辛劳的一个”。
几十年之后的研究者,对洪灵菲的长篇小说三部曲,依然保有很高的评价:
作为洪灵菲的代表作,《流亡》是三部曲比较成功的。它不仅迎合了当时的潮流,在许多知识分子和小资产阶级中引起共鸣,而且语言流畅,具有一定的艺术感染力,是普罗文学中为数不多的传世作品之一(张晓阳、孔繁勋著:《洪灵菲传》,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6月出版)。
这种“革命+爱情”的模式,在内心和时代上造成的种种矛盾,都是对时代的真实反映,今天不必过于苛求和指责;相反,洪灵菲所描写的这些人物最终都从沉沦中挣扎出来,走向革命,革命终于战胜沉沦,这是洪灵菲特有的主题,倒是值得我们大为赞赏的。毫无疑问的是,这些小说对那个时代的有志于革命的青年起着一种多么大的支持鼓励(郑群辉、黄景忠:《无产阶级革命作家洪灵菲》,韩山师范学院学报1996年第1期)。
十二
曾经对洪灵菲、秦孟芳的热恋激烈反对的革命者谭澹如,再次出现在洪灵菲、秦孟芳生活中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惨死在敌人屠刀之下的革命烈士了。
那天晚上在四川北路上散步,一个迎面而来的陌生人突然停住脚步,喊了一声伦修兄。
已经多年没有用过“洪伦修”这个名字了,这个名字仿佛成了前世的一个朋友,洪灵菲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不觉愣了一下,他仔细打量眼前这个高瘦的男人。待到来人说起谭澹如这个名字,洪灵菲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谭澹如的三哥。
广州“四一五”大屠杀后,谭澹如在家里躲了一段时间,之后又继续到工人群众中做宣传工作,后来参加广州起义,起义失败之后在郊区隐蔽,由于叛徒出卖不幸被捕。在革命和恋爱的人生选择中,她违背了自己的初心,选择了恋爱和婚姻。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军事训练总队长赵自选,成了她的意中人和革命伴侣。
对于谭澹如的牺牲,她的好朋友秦孟芳有如下一段回忆:“敌人用木标插进她的阴部,割去她的两乳,然后用棉花包扎她的全身,注上火油,当‘天灯点,其手段之残暴酷毒,实无以复加!敌人无法收殓,就用货车把残骸运送到郊外去掩埋。”
洪灵菲用一首二百多行的长诗,纪念坚强不屈的谭澹如。那首标题为《在货车上》的诗,很快就在《我们》月刊发表,之后又被上海内山书店翻译成了日文,在日本的刊物上刊登。
风云变幻的革命时代,洪灵菲的诗中充满了死亡的意象,谭澹如的牺牲,让洪灵菲直接看到了现实生活中的鲜血和人头。在和戴平万等人一起组建太阳社,创办《我们》月刊和晓山书店的过程中,洪灵菲觉得,当初因为没有去成武汉的失落,在上海这座城市,通过文学的方式,得到了最好的弥补。
没有成为南昌起义队伍中的战士,却无意中成为了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先锋,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成立,更是坚定了洪灵菲化笔为枪的信心和选择。
洪灵菲是左联成立大会的筹备者之一。一般读者,都将关注的目光落在1930年3月2日的左联成立大会上,而往往忽略了大会之前的两次筹备会议。
拟定左联发起人名单,确定左联纲领的起草人,商定召开左联成立大会的时间、地点,开会的程序,主席团的成员以及分工、安全保卫等具体方案,这些一般人看不到的筹备工作,决定了成立大会的成功和失败。
左联筹备小组成员共有12人,洪灵菲的名字和鲁迅、郑伯奇、冯乃超、彭康、阳翰笙、沈端先(夏衍)、钱杏邨、蒋光慈、戴平万、柔石、冯雪峰并列在一张纸上。
白色恐怖下的左联成立大会,选择在上海窦乐安路中华艺术大学的一间教室里秘密进行。“与这个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特殊地位的事件相比,这个会场显得委实太过简陋甚至寒碜,这里没有什么布置,没有主席团席位,台上一讲桌,壁上一黑板,台下是破旧的长条靠背木椅。但这里拱圆形的窗户,好像别有一番深意,好像是团结的象征。”(许其武著:《十月先开岭上梅——冯铿传奇》,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5月出版)
大会选出了由七个人组成的常务委员会,洪灵菲和沈端先(夏衍)、冯乃超、钱杏邨、鲁迅、田汉、郑伯奇一同当选为常务委员。这一年,洪灵菲二十八岁,他是常委中最年轻的成员。
我多次步行路过上海窦乐安路,如果不是建筑外墙上的那块牌子,我不会将这幢房屋同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成立联系起来,作为左联成立大会会址的中华艺术大学,只会是一张纸上的符号,如果不是那幅没有署名的油画,洪灵菲的形象,也不会在我心中如此高大。那幅油画,彩印在《洪灵菲传》的纸页上,照片下面的文字,是一幅油画作品的内容说明:左联常委在开会,站立者为洪灵菲,他的右手边为鲁迅。这幅油画的作者,突出了洪灵菲的形象,站立的洪灵菲,显然是一个慷慨激昂的发言者,坐着的鲁迅,用一支香烟,表现了他的生活习惯和鲜明性格。所有人,都在静听洪灵菲讲话,只有那个记录的年轻人,低首纸上,奋笔疾书。
十三
如果不是形势的恶化,洪灵菲不会想到离开上海,去往一个陌生的城市。
左联的成立,“特别是鲁迅参加了它的领导层,确实是件轰动一时的事情。它使国民党统治区的文艺运动有了一个坚强的核心,标志着中国共产党掌握了全国文艺工作的领导权,无产阶级在文艺工作方面,也从被动的地位转到了主动的地位”,尤其是,左翼文化工作者们大力开展的抗日反蒋宣传,他们发表的《上海文化界告世界书》和《中国著作者为日军进攻上海屠杀民众宣言》,像一根扎进敌人肉中的芒刺。
国民党反动派的凶残一贯以斩草除根式的手段出现。不久之后,《我们》月刊被禁止出版,洪灵菲、杜国庠、戴平萬创办的晓山书店被封。报纸上的通缉令,又一次出现了洪灵菲的名字和照片。
白色恐怖的年代,洪灵菲见过了太多的通缉令,那些刊登在报纸上的照片和名字,都是牢中的囚犯,都是刑场上的尸体,很少有人化险为夷。洪灵菲是国民党反动派通缉令中的漏网者,他想起他的名字和照片第一次发布在《民国日报》通缉令中的情景,想起父母妻子大祸临头绝望恐惧的悲哭。他在心里默默地祈求,希望眼前的《申报》再不要让家里人看到。这个时候,父亲已经不在了,父亲永远也看不到这重来的噩耗了。
洪灵菲和秦孟芳于1933年2月的一天,跟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地下交通员,在闸北火车站登上了列车。他们不知道,列车的前方是哪里。火车到站之后,洪灵菲才知道,他们夫妇的目的地,是遥远的北平,他的工作,是中共中央驻北平全权代表秘书处的秘书。而秦孟芳,则是回到了她阔别五年的故地。
洪灵菲夫妇的家,安置在东城区干面胡同5号大院。他们占用了这个四合院的三间东屋,屋里家具齐全,整洁而安静。卧室内,有红木双人床一张、书桌一张、转椅和书架各一个。当中的一间是会客室,摆了一张红木方桌、四把椅子,桌上放着一套茶具,还有一个装饰的花瓶。另外一间,则是厨房兼杂物间。
这是一个以家庭形式作掩护的秘书处办公场所,这样的生活条件,相比上海狭窄阴暗的亭子间,不知道好了多少,作为一个家庭主妇,秦孟芳十分满意。
洪灵菲以一个来北平念书大学生的身份,出现在邻居眼里。他出去接头的时候,手里都拿着书,一副读书人的样子。他的谨慎和小心,从来没有引起过别人的怀疑。
田夫来到东城区干面胡同5号大院的时候,是洪灵菲夫妇到北平的第二天。田夫以中共中央驻北平全权代表的身份,同洪灵菲在屋里密谈,秦孟芳则带着孩子,坐在外面望风。
田夫年龄同洪灵菲相仿,长得清瘦细长,办事老练成稳,经常穿一件蓝布棉袍。田夫与时任中共中央北方局书记的贺昌负责领导华北六省的工作,六个省的文件和汇报材料,都在秘书这里汇总。所有的材料,都是党内的秘密,那些材料,都用密写水写成,必须在碘酒的涂搽之下,才能显示字迹。洪灵菲忙不过来的时候,秦孟芳就成了他最好的助手。
接头,是洪灵菲的一项日常工作,同时也是一次秘密行动。那些接头的同志,都知道他是刚从上海来北平的,却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秦孟芳在她的《忆洪灵菲同志》一文中,有一段对话:
“你认识灵菲同志吗?听说你刚从上海来的。”
“是的,我有点知道他,可不常来往。”灵菲答。
“那么你知道他最近有没有写文章?”另一位同志问。
“可不太清楚。”灵菲答。
“我们都很喜欢读他的书,可是最近见不到他有什么书出版,我们很担心他的安全!”同志们说。
“那没有什么,也许他太忙吧。”灵菲随便地答。
“这作家年纪很轻,写文章的速度可真罕见,我们真佩服他哩!”同志们说。
“你们怎么知道?”灵菲同志漫不经心地问。
“从1927年至1929年,这短短的一两年时间,出了这么多的书,还不惊人吗?”同志们说。
为了避免同志们对他的注意,他接完头,马上回来。
以后还碰上两三处的同志在问灵菲同志的情况,他索性说:“我不认识他。”
地下工作的严格纪律和戏剧性情节,早已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绝迹,洪灵菲的机智和原则性,让后人看到了革命斗争的真实情景。
秦孟芳回忆文章中的描写,只是一个轻松的戏剧性场景。地下斗争的惊险、残酷乃至流血牺牲,却是主流和本质。
洪灵菲是在向中共河北省委组织部长阮锦云传达上级指示时,不幸落入敌人魔掌的。那是1933年7月26日上午。阮锦云的叛变,让中共中央北方局处于极度危险之中,幸好田夫觉察到了蛛丝马迹,他立即指示秦孟芳,销毁了秘书处所有的文件,并安排她迅速转移。
由于秦孟芳的思夫心切和延误,她也不幸落入了敌人的罗网。她带着女儿在国民党宪兵三团的审讯室里见到遍体伤痕的洪灵菲,秦孟芳心如刀绞,忍不住流下了心痛的泪水。
洪灵菲最后一次亲了女儿,又用敌人听不懂的家乡话告诉妻子,自己遭到了叛徒阮锦云的出卖,他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这是洪灵菲和秦孟芳的最后一次见面。两个星期后,秦孟芳被押往南京警备司令部。
十四
洪灵菲就义之时,只有三十一岁。所有的左联烈士,都是在生命之花最灿烂的时候遭寒霜摧残,敌人的残暴和恶行,都记载在历史的白纸黑字上。
被关押在南京第一模范监狱内的秦孟芳,将对丈夫的思念,化作了一首小诗,那首用米汤密写在草纸上的四行诗,侥幸被时光记录了下来:
屹立囹圄志如钢,百般利诱费唇枪。
要杀便杀无所惧,留芳千古人颂扬。
秦孟芳得到洪灵菲遇难的消息,全部来自那些从北平转来南京服刑的难友。无论是宪兵三团驻地的枪杀,还是在绞刑架上的遇害,秦孟芳的心被掏空,昏死过去。
绞刑的过程,是秦孟芳一辈子都无法想象的残忍。敌人用曾经絞死过李大钊烈士的绞架,折磨洪灵菲。那绞架经过多年的日晒雨淋,早已锈蚀不堪,受刑之人,气不能断,极端痛苦。
关于洪灵菲遇难的时间和方式,另有一种说法。秦孟芳被关押在南京第一模范监狱的同时,洪灵菲也被押到了南京,关在另一所监狱。洪灵菲被秘密囚禁在北平皇城根大公王府内宪兵三团的时候,被多次严刑拷打,特务和叛徒用尽了肉体摧残和金钱女色诱惑等多种手段,都无法让他动摇。
南京的雨花台,是我多次去过的地方。在雨花台烈士纪念馆里,我看到过洪灵菲的遗像和遗著,那栩栩如生的遗像,穿过了数十年的时空,在我面前展示了一个人三十一年的经历。雨花石,是金陵独特的天然玛瑙,在雨花台烈士纪念馆里瞻仰过的人,都相信这些五彩缤纷晶莹剔透的小石头是大自然的遗物,和那些牺牲的烈士,存在某种关联。
洪灵菲就义的时间是1934年夏,他被敌人秘密枪杀于南京的雨花台,与他一同遇难的,还有中共河北临时省委书记赵罗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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