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著虹
布伦村,当年我上山下乡当知青的地方。这个坐落在石卡雪山下半农半牧的藏族村落,当地农牧民每天的生活都离不开酥油茶。我在这个村子里待了近4年,生活和劳动和村里人是一样的,可想而知在我身上少不了酥油茶的味道。以至于虽然我现在生活在他乡都市,却还在怀念那个年月每天喝酥油茶的时光。
酥油茶味美香浓。那味道的凝然带着亲和的情感、和谐的氛围。而在我心里,酥油茶俨然是那首甜美的牧歌,唱响着雪山草原上花开花落的岁月,滋养出藏族人家不卑不亢的人生。而相伴它的余韵悠长,我们走过了风里来、雨里去的坎坷道路。
酥油茶的制作方式很简单,用一个黑陶具茶罐烧水,让茶叶在里面煮上一阵子,待上下翻滚中的茶叶荡出茶味后,再加酥油和盐,倒进酥油茶桶里反复搅拌,待茶水和酥油充分融合,这便就是酥油茶。记得我刚到农村后不久,为协助公社兽医站注射防疫针水,知青们来到了村里的牧场。那时一位老牧工为我们打酥油茶做晌午,他意味深长地对我们说:“别看酥油茶做法简单,在这沸水里少不了三样东西:茶叶、盐巴和酥油,三样东西缺一不可。”
确实的。缺一不可的茶叶、盐巴和酥油,情系着农牧民年复一年的简朴日子,关乎到我们一日四餐的吃饭大事。记得我在村里那时,生产队有6个牦牛牧场,家家户户也都饲养有奶牛。按说牛养的越多,所产牛奶也就能多,村民要想得到的酥油也就不难。但事实上村里养的牛越多,夏秋季节倒也好办,有宽广的原野提供饲草。可冬春季节牧草枯萎,牛的饲草和饲料可就让人发愁了。也就为了解决牧场越冬的饲草饲料问题,那时村里人在不断扩大耕地面积,力求能更多种植青稞、蔓菁作为饲草饲料,以促进村里的畜牧业发展。
那时的布伦村是集体化生产,是周边农村中收入水平相对好的村落。但全村四五百号人中只有一半才是劳动力和半劳力。而为了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村里人不得不起早贪黑、加班加点地劳作。生产队干部更是要精心安排农业、牧业和副业生产的劳力。幸好在那个“人勤劳,天帮忙”的年月中,风调雨顺给村里人带来了好年景,我们知青和藏族人家都过着安稳的时光。
每年深秋,是村里最热闹的季节。那时当地里的庄稼收拾完毕后,雪山上的牦牛场便迁徙下山,草原上呈现出牛羊成群的景象。可随着冬季的深入,一岁一枯荣的牧草已被牛羊啃食殆尽,牧人们只好用储备的饲草喂养牦牛。而干枯的草料缺乏营养,漫长的冬季便造成了牛奶产量急速下降,而从牛奶中提取的酥油更是少之又少。
好在布伦村距离纳帕海比较近,初春的牧草要比其它地方萌发得早,春风也给一筹莫展的牧民带来了希望,他们争先恐后地来到这一地盘放牧。于是间,数不尽的牛和零星的帐篷成了纳帕海边的壮观景象。可新长的牧草根本禁不住牛的胃口,那时清晨已是见绿的草滩,可到了傍晚却又成了枯黄。熬过了一个冬季的牛们如饥似渴地啃食刚冒芽的青绿,它们缓步于春暖乍寒的草场上。
我到纳帕海牧场是下乡后第二年的初春,生产队准备派我在内的20个劳动力到哈拉林场做副业,便叫我到纳帕海筹集需要带上山的酥油。可我转了半天,把村里的牧场走了个遍,总共也只筹集到5斤多点酥油。回到村里作业组长对我说:“在这‘三月倒马,四月倒牛’的时节,能筹集到酥油就不错了,够咱们吃上一阵子了。”那时我才知道所谓“三月倒马,四月倒牛”是指三四月间,由于牧草青黄不接,随时会出现牛马死亡的现象。由此可见,牧人的生活并不像歌曲中唱的那样悠闲自得,更不像诗歌里写的那样潇洒自如。
随着离离原上草绿满了大地,牦牛场却又要搬迁上山了,要到石卡雪山上驻扎和放牧。这是因为牦牛喜欢生存在寒冷的环境中,雪山上的灌木新芽和野花野草都是它们的饲草。也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村里人要穿着新装,慈祥老人们念诵着吉祥的颂词,祈求山恩水惠的降临,祝愿牧业兴旺带来欣喜。而牧工们赶着牦牛,总是在悠扬的歌声中渐渐远去。
接下来不久,每10天牧场上会再派人回到村里,上交他们各个牧场的新打的酥油和奶渣,同时带去新磨的糌粑面和饲料粮等。也就在那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牧铃声中,声声牧铃如同春天的喜讯,摇响了村里人的欢歌笑语,生动了袅袅炊烟下的童谣。人们期盼着驮来满满当当的酥油,而那有滋有味的情愫,滋养着和睦家庭中的男女老幼。那时牧场上交的酥油到了生产队仓库后,还需要完成国家的派购任务,之后根据工分和人头分配到各家各户。所以牧场上驮来的酥油多与少,直接关系到每个人碗里的酥油茶质量。
就因为和农牧民在一起,让我对酥油茶的记忆始终难以忘怀。那时村里人有个有趣谜语:“我家有个黑小伙,客人一来钻灶火。”这个谜语的谜底就是煨煮酥油茶的茶罐。谜语不仅道出了藏家人的热情好客,还刻画出了藏家人的生活习惯。我在布伦村看到,藏族人家里都有大大小小多个“黑小伙”,这些煨煮酥油茶的茶罐是根据家里人多人少选择使用的。但无论人多还是人少,家里打酥油茶时,只有前三罐才放有酥油,后面续上的都只是清淡茶水。所以藏族谚语里说:“喝了多少的酥油茶,只有酥油盒才会知道。”
而在喝酥油茶时,还有着很多的讲究,客人不能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否则主人以为你不再喝了,也就不再为你添加新打的茶。只有轻轻吹开茶碗上漂浮的油皮,喝过半碗后搁下茶碗,主人才会为你再续上新打的茶。也许正是酥油茶不同于其他任何饮料或食物,所以不仅喝茶的规矩多,就连使用的茶碗也有不同。在藏族人家里辈分高或是尊贵客人才得以用镶银的木碗,其他人用的都是瓷碗。
酥油茶不仅只是用来喝的,还得用它来捏糌粑团食用,糌粑是藏家人独有的食物。糌粑和酥油茶的绝配,构成了藏家人的主食。正是这一主食,不仅哺育出藏家人坚强生命和康健体魄,更是孕育了他们胸怀坦荡、勤劳朴实和为人忠厚的民族气节。我庆幸自己有过和藏族人家生活的经历,从而让我心向太阳和月亮,具有了不畏艰难和挫折的品质。
我是在布伦村下乡的第三个年头,才到了石卡雪山牧场。记得那年村里抽调了18个男劳力上山去修缮牧场,我也是其中的一员。也就在这段时间里,让我深刻感受到牧工们劳作的艰辛。他们长期居住在阴湿低矮的窝棚里,每天却要忙着挤奶、放牧和打奶。晴天的日子,给人感觉牧场的生活有着诗情画意,可要遇上天阴下雪,所有的平仄诗韵都成了镜花水月。因此村里人常说:“雪山上的天,三岁小孩的脸,一天到晚都在变。”确实高山上的气候异常多变,给牧场牧工的生活带来很多困难。我们一行在石卡雪山虽然只待了半个多月,已经遇见了多次冰雹、雷电和狂风暴雨天气。而牧场上的人告诉我说:“这还不算什么,最怕的是山洪暴发和遇见黑熊。”我这才知道修缮牧场是为了防范山洪暴发。
经历了这次牧场生活,每当我喝酥油茶时,便自然会想起布伦村的情缘往事。彷佛那缕缕芳香的酥油茶,是挥之不去的情深意重,茶碗中泛起的是岁月的涟漪。也许就因为如此,我离开布伦村40多年了,却对酥油茶笃信不疑。因而每年秋天我都要回到布伦村,向当地藏族人家购买酥油。在我心里只有布伦村的酥油才有正宗味道,也只有喝了布伦村酥油做成的酥油茶,才能让我服“异乡”的水土。
岁月悠悠,时代变迁。如今的布伦村已经不是从前的布伦村了,村里人衣食住行都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他们每个家庭早已过上了小康生活。而当我走进牧场时,虽然山还是那个山,水还是那个水。但现代版的牧场人家,在改善了临时住所条件的同时,还安装上了太阳能蓄电装备,用上了智能手机,与外界保持着畅通联系,同时还可以收听收看各种信息。
也因为牧场上还使用上了手摇牛奶分离机器,于是我再也听不到那昔日数数的打奶歌。但当我端起那碗新打的酥油茶时,豁然感觉出:酒香茶浓还是那当年“黑小伙”的殷勤,沁人心脾是深情难忘的牧歌。声声悠扬,吆喝出雪山上崭新的日月;阵阵悦耳,唤来了流进了我心田的欢乐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