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文娟
“许多年过去了,人们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终于明白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行爬上来。”这句话出自《追风筝的人》的男主人公阿米尔,却也与无数的读者内心相暗合。在人生之路上,做错的种种,也许不再值得一提,也许严重得此生只愿把它忘记,无论哪种,都不妨碍在某一个记忆回转的时刻酿成心底满满的悔意,开始想象如果当时不是这么做的该多好。阿米尔和哈桑,就是这么一个故事,幼时的错失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逝,在哈桑死亡之后,阿米尔选择用一生去救赎。
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有着分明等级、种族歧视严重的地方,阿米尔和哈桑生活的阶级不一致,必然导致了两个孩子即便同吃一个乳母的奶长大,也无法做一对平等的朋友。即便小说前几章不遗余力地描绘出孩童间的温情,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读者,他们不一样:阿米尔起床吃饭时哈桑在忙碌着帮阿米尔熨烫衣服,当两个孩子玩闹归来,阿米尔回到豪华温暖的房间,哈桑却要回到一无所有的佣人房。在少年阿米尔的心里,哈桑是玩伴,但是却不是朋友。
故事里有两段大概看起来像友谊的情谊:父亲与仆人阿里、阿米尔与仆人的孩子哈桑。“奇怪的是,我也从来没有认为我与哈桑是朋友。无论如何,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这句话是阿米尔在叙述他的父亲和阿里的关系时联想到的,尽管在此之前,哈桑已经陪伴他多年,也曾为了保护他展现出了超凡的勇气。怎么去定义这样的情感?无论父辈还是子辈,如果他们信仰的派别相同,社会地位一致,也许就是平等的友谊,像父亲和他的朋友拉辛汗一样;但是没有了平等,无论是父亲和阿里、阿米尔和哈桑看起来都似乎更像一段真挚的主仆情谊。作为陪主人一起长大的玩伴,阿里和哈桑获得了更多青睐或者相对的自由和主人给予的较多资源,但是他们的命运说到底还是掌握在主人的手里。他们对于主人的忠心,除了回报主人的信任和温情,是不是也是一种出于对主人身份的顺从和对自己身份的认命?
如果人物身份仅止于此,那么这个故事可能就是一个敏感的小少爷伤害了忠心保护自己的仆人的故事,多年后阿米尔在异乡过着崭新的生活,偶尔想到童年时对哈桑做出的伤害时,心底也不过泛起一阵愧疚而已。但是,哈桑拥有另一重身份,他是阿米尔同父异母的弟弟,在阿米尔眼里不太上得了台面的友谊后面还有一层难以割舍的血缘亲情。同为兄弟,却生而不平等,哈桑过去的为阿米尔做的牺牲,看起来不再是忠仆护主的“理所当然”,而是阿米尔对弟弟哈桑难以弥补的愧疚。
主人公阿米尔是一个有道德瑕疵的人,他背叛了真诚善良的哈桑,这个人不仅是比他弱小的仆人,还是他的弟弟。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整个小说的阅读,很难让读者有愉悦感,更谈不上对阿米尔心生喜爱。同样的,我们也没有立场去责怪阿米尔,遇到这样的事情,大多数人都不见得会比他做得更好。影响年少的阿米尔做出正确判断的原因有三个:种族、父亲、自身,而这三个因素恰恰又是相互作用甚至是互为因果的。
种族与宗教在阿米尔所在的特殊地区将人分出优劣,普什图人与哈拉扎人之间是一个天然的鸿沟,存在于他们的文化和认知之中,成年人尚且为此挑起战争,在此文化熏陶下的少年自然难拥有人生而平等的观念。偏激的少年如阿塞夫,他把哈扎拉人视为死敌、影响他们种族前进的绊脚石,并以清洗计划为目标,自始至终奉行并实践着他的邪恶理念。纤弱敏感的阿米尔,在父亲较为理性的理念引导下没有对异族的极端想法,但是也不曾把从小一起长大的哈桑当做朋友,每当他用恶作剧逗弄哈桑时,因为父亲对哈桑看似过度的关爱让他产生嫉妒而欺负哈桑时,甚至当他目睹哈桑为了帮助他拿到风筝而被阿塞夫强暴却不去阻止时,哈桑的哈拉扎人身份都是阿米尔拿来宽慰自己行为的借口。
父亲隐瞒哈桑是自己儿子,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哈桑的母亲是哈拉扎人,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此举背叛了与他自幼相伴的阿里,这两点都会成为影响他名声的致命污点,于是父亲将这一切隐瞒了下来,但是他也剥夺了阿米尔知情的权利。阿米尔童年所作种种都是拿种族之分来进行开脱的,殊不知这背后隐藏的血缘关系足以让他所构建的世界坍塌:他嫉妒父亲对哈桑的过多关心、伤心于父亲对自己的漠视、他不满哈桑显得比自己聪明,事实上这一切本都是有原因的。年少的阿米尔只是一个早年丧母,渴望得到父亲关注和肯定的孩子,而这一点却是锦衣玉食的他在整个童年里最难企及的,他也不知道这背后的复杂关系最终会导致他伤害自己的兄弟。童年时代父亲对阿米尔的漠视在小说的最后得到了解释:哈桑的勇敢和无私像极了父亲引以为傲也一直恪守的特质,而阿米尔的自私与怯懦,正像父亲见不得光的隐秘缺点;每日见到哈桑却无法开口相认,见到阿米尔的行为又像照镜子一样想起自己是个道德有缺点的人。父亲选择漠视阿米尔除了物质需求之外的情感,这一点就像阿米尔在伤害哈桑后却使诡计想要让哈桑离开他家一样——无法面对自己的过错于是选择逃避。可惜的是,阿米尔不知道这一点,他需要父亲的认同,也怀疑自己的存在。
阿米尔认定父亲不喜欢他是因为他的出生带走了母亲的性命,因而在整个成长的过程中怀揣心事,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使得他敏感却又怯懦。他小心翼翼地希望得到父亲的认可,包括对追风筝大赛冠军的固执渴望,也不过是为了能让父亲对他多些关注。不可弥补的错误发生在十二岁,因为风筝,他短暂的得到了父亲的关注,也因为风筝,他丢失了自己的真诚。“我终于得到了我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东西。可是现在我得到了,却觉得十分空虚,跟这个我在里面摇晃双腿的游泳池一样。”站在哈桑的立场,阿米尔其实不值得原谅,这是自私的表现,也是无耻的背叛。但是,阿米尔在做出这个选择时,读者也无法从道德的制高点去指责他什么:种族思想的潜移默化、父亲的隐瞒与情感上的疏离,都不足以让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年做出理智的选择,同样的事放在别人身上也不见得能够处理得更好。相对来说,拉辛汗更接近引导阿米尔人生之路的父亲形象:“你做错了,亲爱的阿米尔,但别忘记,事情发生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孩子,一个骚动不安的小男孩。当时你对自己太过苛刻。现在你依然如此——在白沙瓦时,我从你的眼神看出来,但我希望你会意识到:没有良心、没有美德的人不会痛苦……”正如拉辛汗说的那样,阿米尔还会有愧疚不安,他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开启了他的救赎之路。
整本书中有两个人在为自己的过去的错误做出补救:父亲和阿米尔,他们的救赎都是孤独的,甚至无法得到解脱。从拉辛汗的口中可知,父亲对穷人行善举、修建孤儿院其实都是在为自己赎罪,在这个过程中,他赢得了周围人的尊敬,但是他的内心并没有得到平静,因为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让他无法承认哈桑是自己的儿子,也没办法正视怯懦的阿米尔,他没有能力对儿子做出直接的救赎。
阿米尔的救赎是孤独的,等他想起要弥补时,只能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哈桑的儿子。他伤害的是哈桑,但是永远无法从哈桑口中听到谅解,一是因为哈桑已死,二是因为从哈桑留给他的信里,并没有流露出在这件事上对他的指责——哈桑也许并没有怪过他。如果哈桑没责怪阿米尔,或者即便心存不满也再没机会听到阿米尔的道歉,那么救赎的意义在哪里?与其说阿米尔是弥补对哈桑造成的伤害,不如说是对自己的灵魂的一次救赎。鲁迅的作品《风筝》里也写过一个类似的故事:哥哥在幼年时因为自己的偏执不许弟弟放风筝,并破坏了弟弟辛苦做的风筝,当哥哥成年后每每想起来,就觉得当时的自己对弟弟进行了一场精神的虐杀,哥哥在成年后因为不安而与弟弟旧事重提,弟弟却告诉哥哥已经不记得这事了。按理说哥哥的不安应该可以放下,却在得到弟弟的回答时更感沉重……
内疚与自责是属于犯错者的,与受害者无关,救赎也必然是一个人的事,这是一种让自己获取内心平静的行为。拉辛汗叫回阿米尔让他去救哈桑的儿子,其深意也是让他有机会将自己从内疚中解脱出来:“那儿有再次成为好人的路……”阿米尔做了能做的一切,他的弥补是不是能给他带来内心的平静和幸福?这个问题也是值得思考的。也许,救赎并不代表能重拾心安理得的幸福,但是,起码在这漫长的赎罪过程中,愧疚不会再增加,人性中不会有更多的压抑和痛苦,救别人也是在救自己。错误已成事实,修正总好过漠视,且用书中的一句话来结尾:“当罪行导致善行,那就是真正的获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