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信
2019年秋,史效轩送给我一本他历时三年,呕心沥血创作的长篇小说《狼嗥滇藏川》,这是近十年来我收到的最喜欢的礼物,也是近十年写云南的文学作品中最有价值,最值得品读的作品之一。
史效轩在《狼嗥滇藏川》扉页赠言中写道:“不忘初心,讲述家乡的往事。”他在该书“引子”中写道“没有康巴的雪山,蓝天就会低矮。没有康巴的江河,大海也会枯干。没有康巴人的故事与传说,藏家火塘边就永远不会有唠叨的话题。高高的雪山是我们的傲骨,滚滚的江流是我们的激情。我们的血管里吟唱着马蹄的声音,我们的眼睛里有一轮布满血丝的太阳……我们用自己独特而简单的生活方式告诉这个世界——我们是中国东部藏区狼性的康巴人。”
滇、藏、川三省交界外的雪域高原——称为康巴地区,历来就是一块比较封闭而神秘的土地,古人称之为“奇诡杂糅”的去处。由于山高谷深、江河纵横,不知尘封了我们祖祖辈辈多少的历史传说。地处滇、藏结合部的中甸、维西、德钦、芒康、巴塘、理塘、稻城、乡城、德荣、木里这些地名,过去很少有人知道的,而如今这些地名在网上的点击率却非常高。这里是一片云缠雾绕、传奇诡秘的雪域高原,这是一块雪山耸崎的山水世界,这是一方鲜花与湖泊妆点的人间仙境,这是一片盛产虫草与松茸的高原,这是一个诞生盗匪与英雄的摇篮。
纵观滇、藏、川从1900年到1952年前后60年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各方豪杰左冲右突的混战史。而这些豪杰的典型代表汪学鼎、刘恩、何荣光、杨汉钦、毛坡阿宝等就在《狼嗥滇藏川》中活灵活现。该书主人翁汪学鼎,就是丛林中的巨无霸,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声震滇、藏、川的风云人物。古有诸葛亮“七擒孟获”的历史典范,当代也有中国共产党、解放军“三劝三用汪学鼎”的故事,成为滇、藏、川三省交界处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重要力量的成功典范。
原《春城晚报》总编刘祖武为《狼嗥滇藏川》序中介绍道:“该书从起笔到止笔60年中,滇藏川交界地区经历的重大事件实在太多太多,涉及的重要人物难以计数,史效轩巧妙着笔,以汪学鼎一生为主线,以他经历的重大事件为节点、纵横交错,经纬交织地将其联为一体,把纷繁复杂的众多事件,一团乱麻的社会关系,各民族和宗教界的种种人物等,放在恰当位置,轻重缓急,有详有略地进行描述,呈现给读者一幅复杂多样而又清晰明了的历史画面。”
《狼嗥滇藏川》中的四个重要意象,雪山、牧场、骏马、牦牛,是史效轩小说中重要的风景装置。雪山、牧场代表故乡,骏马、牦牛象征藏区生活。快枪、快刀、快马是藏族人的三件宝,从头到尾贯穿于该书之中。
该书第一回开头就写道“喔!理化毛垭大草原这天恐怕是要变了!理化毛垭大草原的黎明,无边的天宇被沉重的云絮所遮盖,太阳淡淡汩汩地从厚重云层的缝隙中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亮光。一溜百余匹脱缰的野马宛如草甸上游动的电光,它们风驰电掣地在草原上奔跑,它们嘶叫着黎明,呼唤着阳光,一阵紧似一阵由远而近。翻卷的马蹄踏碎了早晨的宁静,牦牛群全部竖起了耳朵,宛如一动不动的云朵……”作者采用这种质朴的白描手法,一下子将我们引导到了康巴地区的大草原。该书中多处生动准确地将理塘、
巴塘、建塘三大草原春夏秋冬展现在读者的眼前,使人如临其境。令读者难忘的是把高山草原早、中、晚各具特色的景色描绘出来。我多次到过葛丹·松赞林寺、独克宗古城、月亮湖、拉姆央初湖……对这些地方的美景比较熟悉,史效轩对这些地方一河一湖,一花一木,一草一石,一峡谷一崖洞的描写让我拍案叫绝,他的描写各具特色,各显灵性,独有个性。这得益于作者持久、专注,细致入微的观察,理解与消化,才能做到成竹于胸,下笔如有神。
史效轩由于在多元化的成长环境,融入了一种多民族的经验和集体意识。《狼嗥滇藏川》每一回开头都由一首民族特色浓郁的诗歌开头,叙事中也引入独具风味的民歌,囊括了藏族、纳西、白族、汉族等民族民间文化,广大的金沙江、澜沧江多层空间的话语体系。例如民国纳西诗人和柏香诗:“百里围山城,故名称建塘。人烟五百户,衢路少安康。岁食青稞末,家家有糇粮。一年一熟,万顷田径荒……不知此生者,何以过寒霜。古城闲散者,盼食如盼裳。”
金沙江边建房上梁歌独具一格:“一不早来二不迟,正是主家上梁时。万丈高楼平地起,正逢紫薇高照日……弟子手提五羊毫,走进前来画栋梁,中间画个太极图,两头画起双凤凰……鲁班赐你梁一根,从此家和事兴旺,恭喜主家上梁后,荣华富贵万年长!”
江边小调:“天上下雨刮大风,地上日寇要发疯。不是抗战不相聚,不是盟军不相救。天上飞机相互追,地上猪狗撵成堆。铁巴飞机也有情,你追我赶云絮飞。”
还有中甸路人诗一首:“官军杀贼贼如麻,贼至谁敢白刃加。杀贼未了还做贼,官军过处无完家,谁贼谁军不须辩,民间一样鸡犬哗。狭路相逢勇者胜,运筹帷幄刹那间。”
这些诗歌既有少数民族的淳朴开放,也有历史的厚重感。但身份和自然又不是诗歌中唯一的声音来源,诗歌中还有很多无声的表现,暗含着边陲民族地区和社会底层生命的脆弱与无奈。
长篇叙事中,史效轩像一位孤独的放牧人,很多时候他在写雪山、草原、牦牛、藏獒的对话中,表现了他独特的情感质地。对雪山、牧场、江河的描写中,既表达了一种像藏歌一样疏阔嘹亮的特质,又有一种压抑深沉的怒吼声,在历史故事的冲突平衡中形成了独特魅力。
1983年史效轩初中毕业,他从金沙江峡谷汉、纳西、白族聚居的鱼米之乡走出,考上了中甸东旺格咱乡政府当文化干事,在藏族聚居地工作。后来又在藏族聚居地独克宗古城生活、工作30年,他逐步具有少数民族生活经验,作家的生活经验,自身的文化修养得到不断充实、丰富,提升了他创作小说的“饱和度”。他对雪山、草原、藏民生活丰富展现,这不仅源自作者长期居住藏区的生活经验,也是一种人生的深刻思考,更是一种叩问内心的个人体验,饱含着对生命和生活的哲思。
《狼嗥滇藏川》的主人公汪学鼎,是20世纪60年代滇、藏、川的风云人物。汪学鼎于1886年出生在东旺大峡谷,8岁在东旺新联扎宗小寺庙出家,从做小喇嘛开始,后转到中甸城葛丹·松赞林寺的东旺康参大殿,从一个“小采买”的司务长成长为哨长、百长、营官直至中甸僧俗民团总指挥,中维阿三县僧俗民团总指挥……新中国成立前夕,汪学鼎的官衔已经做到了中、维、阿、兰、福、鹤、碧、水、丽、华、宁、木、剑等13县游击民团总指挥。汪学鼎的影响力已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纵观汪学鼎的一生,投机钻营、见风使舵、过河拆桥、见死不救、落井下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黑白通吃、亦僧亦俗,亦匪亦正,亦政亦商。他袭击过红军,镇压过农民起义……就是这么一个大匪首,在共产党一次又一次劝说、教育,陈以利害,指出光明之下,汪学鼎最终放下屠刀,站到人民一边,成为滇、藏、川三省交界地,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上重要力量的成功典范。
1935年4月28日,红二、六军团前锋部队从金沙江边中甸苏浦湾上山,翻越4500米的雅哈雪山去独克宗古城。这时,在中甸集政治、经济、军事权力一身,独霸一方,一呼百应的枭雄汪学鼎,听到数万红军要来中甸草原,要来分田分地,共产共妻,会把这里的天地搅得日月无光。同时蒋介石和云南省主席命令中甸一带的国民党武装,选择有利地形节节狙击这些红军”。
4月27日,汪学鼎三次接到金沙江边送来的“鸡毛夹火炭”的军事紧急报。他就率领600多名民团武装,在红军翻越雅哈雪山经过的山垭口,千岩房设下了埋伏。28日早晨,红军前锋部队到达时,汪学鼎手下突然袭击,几乎同时开枪射击,走在前面的两个红军战士被射中倒下。红军师参谋长高和国喊话:“藏民兄弟朋友们,我们是借路而行的红军,绝对没有想与你们打仗的意愿,请你们让开一条路,让我们的红军过去!”土匪不听劝告,打倒了高参谋长和7个红军战士。红军被迫还击,击溃了土匪武装。
第二天红军经过小中甸,有人报告“昨天伏击红军的中、维、阿三县僧俗民团总指挥汪学鼎家就住在小中甸向卡寨子,他们一家富得流油,今天我们要不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汪总指挥一点颜色看看?”
“告诉战士们,我们红军进入藏区仅仅只是借路而过,不得随意借机寻事,更不能进入向卡寨子!这是铁的纪律!如果谁敢擅自进入向卡寨子参与抢劫,无需请示,直接枪毙,这就是命令!”红二、六军总政委任弼时斜披着大衣,站在帐篷前非常威严地宣布。
近万名红军官兵路过小中甸,没有进村,没有打扰一户藏民,夜晚露宿在荒野,对百姓秋毫无犯。红军过路后,汪学鼎手下向他报告:“凭红军的势力,他们完全可以把我们向卡寨子掀个底朝天!如果他们共产共妻,还不得把汪总指挥家东西统统拿走或送穷人,也会把女人全部弄走。但是,他不进寨,不打扰任何人,不拿走一针一线,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呢?”汪学鼎与他的属下,百思不得其解。
4月29日,红军进入中甸独克宗古城,下了死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葛丹·松赞林寺。松赞林寺松谋活佛等高僧派代表进城拜望红军贺龙等首长。贺龙将一封信托代表转交松赞林寺八大老僧,内容如下:
掌教八大老僧台鉴:
一、贵代表前来,不胜荣幸。二、红军允许人民的宗教信仰自由,因此对贵喇嘛寺所有僧侣生命财产绝不加以侵犯,并负责保护。三、你们需即回寺院,照安大业,并要所有民众一概回家,切不可轻信谣言,制造恐慌。四、本军粮秣,请帮助操办,定照价支付。五、请即派出代表前来接洽。
贺龙 1936年4月29日
5月2日,红军二、六军团贺龙、任弼时、关向应、萧克、王震、张子意等40多名军团领导到松赞林寺拜访八大老僧。军团代表向八大老僧献上洁白的哈达,八大老僧也回敬了哈达。军团代表还献上了贺龙题写的“兴盛番族,中甸归化寺存”的锦璋绸匾。
红军是宣传队,红军是播种机。共产党团结和依靠全国各兄弟民族,团结和依靠各宗教派人士的思想和精神,在滇藏川高原播下了种子,并深深扎根。
从古至今的历史发展法则,就是顺民心、顺天意者昌,叛逆者亡。经过十多年的艰苦奋斗,当年经过云南、经过藏区到达陕北时人数不到三万的红军,打败了蒋介石超百万的正规军,推翻了国民党政府,建立了由共产党人领导的新中国。
1949年12月9日,云南卢汉通电全国“云南起义”支持拥护共产党。1950年2月,西南军区命令四兵团派出一支精干部队组成南路军,从滇西北进军西藏。5月11日,人民解放军在德钦澜沧江纳古村围歼企图逃往西藏的国民党91军残部1000多人,仅用两个小时就结束了战斗。除敌师长田中天等十多人乘筏子逃跑外,此役共计俘敌91军中将军长黄祖勋,国民党川滇康边区抚慰使沈焕章、西康省党部书记长穆焕如,及师将军官19人,其他官兵522人全部投降。
1950年5月10日,人民解放军42师师长廖运周率部队进驻中甸县城,中甸和平解放。5月18日部队司令部和人民政府联合发布告示,宣布中甸人民政府成立,县长是孙致和,副县长是汪学鼎。
1951年5月,由于土改中出现了一些极左思潮和行为,维西叶枝三江司令王嘉禄遭激进分子杀害,东旺雅察阿间从丽江回中甸途中自杀。国民党特务挑拨煽动,汪学鼎幕后指挥,杨振华、陆瓜瓜等率领下属1000多人在三坝伏击下乡政府工作组,工作队员7人,运粮民工2人,村干部2人遇难。1952年3月汪学鼎赤膊上阵,在小中甸地区再一次挑起武装叛乱,使滇、藏、川地区和平稳定蒙上阴影。人民政府和解放军组织部队剿匪。
1952年5月,汪学鼎逃回家乡,躲进扎宗雪山扎宗溶洞中。42师廖运周师长亲自率部队将其包围。省委书记宋任穷下达指示:“毛主席早年说,对蒋介石一要推,二要拉,三要打!我们对付汪学鼎这样的民族头人,也要采取这样做,所谓的推就是把他推向人民一边;二要拉,就是要把他尽力拉到我们这一边;三要打,就是做出努力后,一旦遭遇阻击就要狠狠的打击!”
在强大的军事和政治攻势下,汪学鼎看到大势已去,方知无路可走,答应下山投降。第二次中甸武装平叛的枪声在东旺大峡谷彻底平息了。人民政府保留了汪学鼎副县长职务、待遇。还安排他作为云南少数民族参观团团长,率团到昆明、重庆等地参观学习。在重庆,时任西南军政委员会三巨头邓小平、刘伯承、贺龙,设宴招待汪学鼎。贺龙告诉汪学鼎:“我们共产党人的目标是要实现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这好比藏传佛教里所倡导的 ‘一人成佛,普度众生’,都是一样的道理。”汪学鼎说:“终于开了眼界,我打心眼里佩服共产党解放军的伟大!”
1956年康南地区叛乱,中甸归化寺收到了康南土匪的联络信,要他们“一起反对汉人”,但汪学鼎没有参与,也没有鼓励别人参与。汪学鼎还说:“如果靠造反可以达到目的的话,我汪学鼎早在几年以前就实现了。你们真是不知共产党的良苦用心,你们尽管兴风作浪,早晚有一天,也会像我一样,还是要回到人民中间来。你们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死心呐!”
古往今来,盛世修志。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中,滇、藏、川三省交界地区十多个县中,每一个县都编撰了县志。每个县的县志,都认真记录近代、当代各个县的巨变史。
史效轩在撰写《狼嗥滇藏川》时,跑遍了这一地区的所有县,参考了包括四川甘孜州乡城、稻城、理塘、巴塘、德容、木里;西藏的芒康、云南的德钦、维西、中甸、洱源、剑川、兰坪、福贡、贡山、丽江、永胜、宁蒗等18县的县志。他拜访了滇藏川交界地的寺院和佛学院,也拜访和请教了许多佛学、藏学专家,并作了记录。
在我童年时的六十年代初,在丽江、迪庆、怒江、大理相邻的地区,小孩哭了,老人还会用“老古宗来了,汪学鼎来了!”吓唬孩子,我一直好奇,汪学鼎像狼一样可怕,像神人一样厉害,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今读完了《狼嗥滇藏川》我才弄明白其中一二。
小时候听老一辈讲,金沙江边沿线是鱼米之乡,自古比较富庶。但是,解放前夕金沙江边的村寨多次受到“老古宗(康巴地区土匪武装)的抢劫”,他们三四年来一次,从德钦奔子栏到丽江石鼓一百多公里金沙江沿岸皆遭受土匪的烧、杀、抢、劫,粮食、马牛羊猪抢走了,房子被烧了……苦难无边,富庶之乡变成了贫苦之地,读了《狼嗥滇藏川》我也清楚了个中缘由。
在清代,滇、藏、川推行“改土归流”,很多人知其然不知所以然。《狼嗥滇藏川》讲清了这段历史的来龙去脉。作者在对长达半个多世纪滇藏川跨地域的空间里,进行调查,考察,思考。他仔细对藏族,彝族,纳西,白族,汉族在同一历史阶段的变迁进行了研究。在这本书里,作者不仅表达了一种共识存在的生命观,还蕴含一种超越地域特色和民族经验的人生观。
作者在各种景观描写中思考着人与空间、人与景观及人与人的关系问题,真实的描写和记录了滇、藏、川交界的广袤地区,那半个世纪各个民族头人、僧侣大师代表人物的精彩表现,而且这些描写忠实的记录了那一段历史的“人间烟火”,只属于那一个时代的“人间生活”。
作为少数民族作家的史效轩,他的小说在拒绝标签化的同时,又展示着多元化。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汪学鼎、汪区批、雅察阿间、刘恩、毛坡阿宝……众多人物的描写,每一个人就是那段历史的那一个人,活灵活现,各具特色,各有千秋,各有质感,个性独具,每一个人都有生命激情。
有志者事竟成,从史效轩的创作道路上,我看到一个有心人,用心人30多年坚持去做好一件事,终将会有收获。读完《狼嗥滇藏川》深感作者之不易,感谢作者给我们奉献了这一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大餐。史效轩始终保持着具有生命激情的写作,令我惊喜的是他的又一长篇纪实小说——《跃马滇西北》已经定稿。史效轩辛苦并快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