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燃烧的爱情(外二篇)

2021-04-08 07:33董祖斌
壹读 2021年10期
关键词:汨罗江雪山燕子

◆董祖斌

雪山,被冰雪覆盖着,保持着一种千古不变的纯洁和神秘。雪山的雪,融化为水,然后变成蒸气,在空中凝成雨雪,再次覆盖,周而复始,完成一种轮回。于是,冰雪覆盖下的那些带着蓝色梦幻般的初雪、从地球有记忆之时的初雪便被保留了下来,成为纯洁的最宝贵基因,在时空里遗传下来,生生不息。

玉龙雪山,在彩云之南的北端,用一顶白色的帽子装扮着属于自己亘古而独特的绰约风姿。云开雾散,帽子下面是她洁白如雪的心。

江南久违了雪,也久违了纯洁。霓虹已经把白雪挤占到角落,夜空里,迷离着人眼。而毕竟雪是万水之源生命之源啊,带着焦渴的人们还是不远千里来拜谒她。

一段又一段带着生命印痕的旅程抛在了身后,当目光和雪山对视的那一刻,心灵便沉静下来。不知道是生命在这些短暂的旅程中注定在此等待雪山,还是雪山在亘古的生命旅程中注定等待每一个生命,反正这种相遇,是一种约定,每一个与之相遇的生命,都是堆积在山上的那片雪,不可少,却也与任何其他一片雪一样,安安静静,无差无别。

雪山,尤其是最下面的雪,带着地球最初的基因,静静地沉睡在这里,这些从天南海北涌过来的呼吸和脚印,也不会让她惊醒。那些雪,就像是婴儿的肌肤,分泌着一种宗教般的神圣。

山峰,静静地伫立在那里,让你的头望向苍天,那种蔚蓝的天,产生一种仰视的高度,从而让思维产生深度,让自己的身躯匍匐在自然的浩瀚与威严中。在偶尔随风掀开面纱的一瞬间,撞击你的思维,过滤你的凡念,让雪浸透心灵与目光。

山谷,在山峰的圣洁之外,带来另一种情感的震撼。情人谷,爱情在这里堆积成雪,生命在这里升华,雪山的怀抱,成为纳西族神圣的第三国。

凡世,地域,天国,在第一片雪花降落在玉龙雪山的那一刻起,也开始流传。这个山谷,已经幻化为纳西人的天国——第三国。爱情,被人类制定的等级和世俗设定的眼光制约,不能得到承认和祝福,那就在雪山的第三国里进行这种感天动地的印证与追求。穿上漂亮的衣衫,告别亲友,带着微笑,带着食物,向着雪山进发,找到自己前世的那片雪,在与情人纵情享受爱情之后,相拥而下。投进雪山的怀抱,进入自己理想的第三国。“白鹿当坐骑,红虎当犁牛,野鸡来报晓,狐狸做猎犬”,在第三国的召唤中,从半空就开始了美好幸福的生活,爱永驻,俯瞰人间。生命再次化为一片雪,悄无声息却又惊天动地。随着雪融雪降,长长的队伍前仆后继,相爱的青年男女都笑着,那一刻的飞升,是何等的壮美、浪漫和满足。

雪花一直在落下,也在融化,周而复始。那一对对飞身而下的声音也没有停止。山谷寂然无声,雪花寂然无声,爱情寂然无声,人世寂然无声。一次一次,冰凉的眼光与制度开始退却,这个雪山的山谷——第三国开始燃烧,暖暖的,不融化冰雪,只融化那些冰封爱情的心。

多么苦难的传说,而又是多么浪漫的传说。这片窖藏爱情的雪山的山谷,就那么凄美而残酷地呈现在面前,就这么现实而又神秘地出现在眼前。每一段爱情都在这里消失,然而又在这里永生。每一片冰雪都刻录着爱情的温度。那些冰雪,在火火地燃烧,升腾之焰,摇曳着玉龙雪山和纯净的天空。

如果只有这样一个故事,也只会在心中隐隐地感动,留下一种祝福和伤感,而那一个露天的舞台,却活生生地勾引着你的眼泪。在雪山、冷杉林、矮脚马、纯如天籁的音乐、辞别的悲壮与毅然决然为爱赴死的演绎中,我的付出,只有泪水。其实是一种幸福的忧伤,在那首雪花滤过的纳西语演唱的《回家》歌曲中,我知道,泪水是雪花融化的清泉,洗滤我的心灵。

白白的雪山,黑绿的森林,绿绿的草坪,红红的山岩,健硕的马,真诚的男女青年,神秘的东巴,真实的阳光,带着雪山粗犷和柔情的呼唤——丽江的印象就这样被定格。唱歌,就在这雪山脚下;跳舞,就在这雪山脚下;骑马,就在这雪山脚下;喝酒,就在这雪山脚下;去第三国,去殉情,还是在这雪山脚下。雪山,就在面前端坐着,没有语言,慈爱无比,在她冰凉的外表下,一个滚烫的胸怀等待着那些真心相爱的男女青年。千百年来,一对又一对,她没有拒绝,在尘世迎接他们的只有苦难,而在这里,在第三国,她用雪花抚摸安慰着他们。

坐在饱含紫外线的阳光下,面对着圣洁的雪山,在五百个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男女青年的演绎中,我突然觉得雪山慢慢地一步步向我走进,走进眼眶,走进燥热的心,渐渐平静,空灵,一种久违的轻松涌上来。是的,在这一刻,我甚至不愿再想一秒前囤积在心的那些茫然和忧思,我只是深深地觉察到自己在这一刻真实地拥有空气、阳光,好幸福。雪山、森林、草地,梦中的景象就在眼前,一种莫大的满足感,顿觉万物不扰,就这样终老,夫复何求?

回家,那不是走向死亡,是奔赴爱情的家。从雪花底下滤出来的音乐,在天地和丽日下缓缓地飘散。不是歌唱,是一种诉说,诉说着爱情的坚贞与伟大;也是歌唱,歌唱一种爱的执着与宁死也要相依相偎的烂漫。

红色的山石道上,一对纳西族青年男女从思绪中走来,男孩子牵着马,女孩子骑在马上,身边的一切都已经忽略,他们要去雪山,要回家。马缓缓地走着,男孩子的手拉着缰绳,义无反顾,一步一步,不是去结束生命,而像是去开始一种新生;不是远离,而是回家,回生命的家,回爱的家。马背上的女孩,深情地望着前面的男孩,在马背上感受着这种同生死的超然快感。鼓声加重,有天崩地裂般的声音传来,前面,是皑皑雪山,也是现实中的殉情谷,理想中的第三国。远了尘世,近了雪山。女孩蓦然回首,村口处,老阿妈怆然而出,女孩的心隐隐作痛。那些母女间的亲情慈爱涌上心头,养育大恩未报,先赴天国。女孩的心中泛起阵阵涟漪,老阿妈的身影因为恸哭颤抖着,几致昏厥,女孩再也忍不住,翻身下马,紧跑驱前,扶起老阿妈。无奈瞥见老阿妈身后那些凉凉的眼神,女孩的心相反镇静无比。伸出热热的手,轻抚着老阿妈粗糙的手背,擦擦老阿妈的眼泪,一个猛然的转身,迎着心爱的人奔去。再次跨上马,回过头来,轻轻地挥起手,作别老阿妈,脸上,竟是绽放的笑容,任凭呼唤声传来,不再回头。两个人,信心满怀、踌躇满志地像是去赴一场浪漫的舞会。其实,也许他们知道,第三国,只是一个梦,年轻的生命,一定会在雪山的山谷沉寂。但是,他们无悔,也不怕,欢快地走向雪山,走向死亡,也走向新生。身影渐渐变小,渐渐融入圣洁白的雪山。谁都知道,他们不会再回来,而且数天之后,山谷里会发现他们相依相偎变冷的尸体,可是,没有人阻止,也没有人会劝告,因为,那是他们的幸福,从此,世间就会冰封他们坚固的爱情,千百个世纪后,依然保鲜。音乐在雪山上缠绕,久久不肯离去,一种欣赏、惋惜、祝福和羡慕的情绪开始弥漫我心。直到又一段欢快的音乐响起,我才从这种伤心的享受中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早已是泪流满面。

暗暗祝福自己,人过中年了,还能有泪,真情不灭,追求真爱、珍惜真爱的心依旧。雪山下面,这场泪雨是比雪水还要纯洁的洗礼,我面向雪山,放肆地任泪雨滂沱。那些愿意坐在宝马车上哭的人,心中没有雪山,也没有敬畏和真诚,自然不会有自己的灵魂轻松时刻,心灵的第三国永远只是梦想。

有多少片雪花就有多少感天动地的爱情,第三国,原来不在天上,而是在珍爱之人的心中。

燕来燕去

自从到了州城读书以后,回家的次数就不是很多了。工作以后,上班时间很紧,回家的次数更是减少,往往都是每年在过年的时候才会回到老家去。因此,在老家的日子,那些草长莺飞、烈日炎炎、枫叶泛红的景象渐渐开始模糊,只是冬日的雪还是在回老家过年的印象中一次又一次刷新,未曾走远。

前不久端午回家,看到了我家吊脚楼下飞进飞出的燕子,多年没见,心里一时好生激动。

因为一般回家只是在冬天,很少看到燕子。而在喧闹、坚硬和枯燥的城市,燕子也是不见踪影的。好在现在节假日多了,于是我们回老家的次数勤了一些。清明、端午、中秋都有了假期,加上公路也修好了,弟兄们都买了车,于是往往一声招呼,都跑出城市,往老家去,心情也是无比地好,就像车窗外的绿野和清风,那车行得感觉就像燕子在春光中的飞翔。

小时候,燕子是我们家的常客,也因此让我们生出许多自豪。据说,燕子落在哪户人家是很有选择的,一定要干净、大方和和睦。而且燕子落在谁家那是很吉利的事情,因此农村人都欢迎他们,尽管它们也会拉屎掉毛,但是还是没人会因为此而赶走燕子。在我老家,四五户人家挨着住着,可是就只有我家有燕子来做窝。而且我家的燕子做窝还不是做在屋檐下,而是做在磨房的楼板下,是在门里边,俨然是一家人的部分。只是我们常常担心,推磨时那轰轰的响声会惊吓到燕子,可是好像很多年燕子都不在意,我们在推磨时一前一后地走动,磨绳也来回摆动,燕子却还是如平时一样来去穿梭,丝毫没有受到惊吓,估计它们已经适应或者感到我们没有恶意。

因为燕子把窝做在楼板下面,正是木楼板和下面的楼斗的结合位置,是一个三角区,省了一些工,而且相对牢固。可是我们无论什么时候去楼上做事,母亲总会轻轻地嘱咐一句:小心燕窝!她是怕震动对燕窝或者燕子造成伤害。有时候,晚上要关门,她总会问一句:看看燕子回来没有?我们小时候的卧室正好在燕子做窝的楼上,虽然晚上燕子也休息了,但是我们还是脚步轻轻地上楼,上床睡觉。偶尔不小心弄倒了什么,立刻会静心竖起耳朵听一下,看看燕子的反应,一般都是静悄悄的,燕子好像也不是很在意。不像现在单元楼中的一些住户,楼上拖一下椅子,马上在下面回捅几下以示抗议。

一段时间,我们家里的燕子到了“燕多为患”的地步。想来磨房里的燕子还是有邀约之意的。父亲在楼斗上钉上了两根长竹钉,然后在上面放上一块瓦片,燕子于是就以此为基础开始筑巢。而后来,就在这个燕窝边上又出现了一个燕子做的窝,另外在我家吊脚楼最下面的一层,牛圈的外面楼板上也出现了燕子窝。一时间,到处是燕子纷飞,叫声唧唧。它们黑色的身影梭子一样闪现,为老家的吊脚楼增添了很多灵气和活泼。这次它们没有要父亲帮助钉瓦片,而是全用泥土筑成的,那种建筑工艺让我吓了一跳。燕子筑巢是用嘴衔来一颗颗黄豆大的稀泥,一颗颗沾上,慢慢形成一个水囊式的东西,入口小,只能供一只燕子进出,里面很大,还垫有猪毛、松针、芦花等柔软的材料。那些小泥土颗粒悬空构筑,却也不掉下来,却是让我感到燕子的聪明、细心和精巧。后来读了相关的书,知道好像还要伴以燕子的唾液,那是怎样的呕心沥血啊!当然我们老家的燕窝是泥做的,不是沿海的那些燕窝,会被人弄去当补品吃掉,这是我们这里燕子的幸运。可我有时也在想,燕子是候鸟,到了冬天,我们老家的燕子在南方是不是也去做过那种鱼胶做的燕窝也未可知,但是一定在我们这里是最温馨的,它们的家至少是安全的。家安全,它们的孩子也就是安全的。

据说,燕子认识它的家,无论飞多远、走多久。它们是候鸟,每年春天飞来,每年冬天飞去南方,窝在哪一户人家,它都不会弄错。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小时候就想给燕子身上绑一封信,和它南方的家的主人联系一下,一是验证,二是可以因为燕子而多一个远方的朋友,可是一直都没敢去这样做。燕子好像不像别的动物那样区别大,都是一身乌羽剪尾,黄白相间的腹部和欢快悦耳的叫声,我实在分不清我家的燕子和别人家的燕子有何区别。每年开春,在树木吐绿的时候,它们就悄然来到了。有时听到一声清脆的叫声,在屋子里劳动的父母亲便会相视一笑,轻声地说:燕儿回来了!我们老家说燕子都是带儿化音,叫燕儿,就像现在电视剧的女主角。后来,我读小学,已经在外面参加工作的哥哥姐姐回家,只要听到他们在屋外的声音,我看见,父母亲的眼光和听到燕子归来时一样惊喜。

燕子多了,母亲却很细心,燕子很讲究,是在窝外面排泄的动物,于是母亲会在燕窝对应的下面的地上,倒上一些灰土,燕子于是可以把粪便掉在灰土上。往往便可以看到燕子倒退着身子把尾部伸在窝口外,像投弹似的排下粪便,于是我们每天都会增加清扫的任务,燕子倒也习惯成自然了。这好像人类婴儿的行为,往往没有厌恶,只是觉得可爱。燕子的叫声其实也不是单调的“唧唧”,而是像一句话:“燕儿——滴滴——哒哒”,尤其后面一声,真是“巧如簧舌”,一般人模仿不了。

由于家中有燕子,因此在小学学《小燕子》的课文时,很有基础。只是一直不懂燕子排在电线上为何像“等待演奏的曲谱”。后来才知道,我们老家那里电线最多就是一两根,没有五线谱那么多线,也不懂五线谱的音符,老师估计也不懂,没有作解释,这个疑问直到我长大了,有一次出差在外地,我看到密集的高压塔上的燕子群才弄明白,现在想来,不禁莞尔。

小时候,我家有燕窝的磨房就在厨房边上,在我们一家人坐着吃饭时,同样可以听到燕子的叫声、看到它们忙碌的身影。有时候是收工回来的小憩,也会看到这番情景。尤其在有些时候,小燕子已经孵化出来了,老燕子外出觅食,一飞进磨房,小燕子听到了叫声,一股脑儿挤在燕窝门口,无数张小嘴,黑黑的小脑袋,嘴角边上一条很好看的黄色边角,都像夹子似的大张着,唧唧直叫,呼唤着老燕子把食物放在自己的嘴里。老燕子攀在窝口上,不知有没有规律,往往把衔在嘴里的食物有指向地放在某个小燕子嘴里,未来得及休息,一蹬脚,唰一下又从门里飞出去,开始又一趟寻食之旅。一天到晚、日复一日,从不疲倦也从不停歇。每次看到这种情形,父母便会斜靠着椅子在门边,欣慰而又无限期待地说:我们就像这燕儿一样啊!那时我们兄弟姊妹七人都在读书,父母亲便在二十多亩地上挖掘他们的期盼,根植我们的未来与幸福!他们从开始就决定要供我们读书,考学出去,像燕子一样飞出去!那时生活很苦,“一条龙”的读书战线,从小学到大学全排上了。父母真像那两只老燕子,不知疲倦地挥洒汗水,硬是用两双手从土地里抠钱,把一家人养活、供读,只到我们七兄妹全部高考上中专大学、参加工作,像燕子一样飞出大山。那时的学校乱收费没有制止,几乎每次回家,都会给父母递上收费通知单,父母有时走到里屋开始翻箱倒柜,有时走出家门找乡亲借钱,苦楚、委屈、压力,我们都不得而知,但是他们却从没有拒绝和放弃过。就像那两只不知疲倦的燕子!而我们,就是那些嗷嗷待哺的小燕子!七张嘴,张着一直在叫,那是怎样的一种辛劳和焦虑!直到我自己养了孩子我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承受与担当。我只养着一个孩子,还有固定的工资让我减少忧心,可是当年父母却是只有土地和双手,但我们却是兄妹七人啊!

后来,我们渐渐都考学在外,参加工作,相继成家,回老家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了。老家很早就只剩下父母亲住着,年岁大了,而且身体也不好,土地越种越少。可是他们也数次拒绝我们的建议和安排,不愿进城,很固执地住在老家。于是,我们便在每年的暑期冬季,找机会回家,看看他们,看看老屋和土地,就像一只只燕子、候鸟一样在城市和乡村老家,季节之间来来去去。我们的身后,渐渐又有了小孩子一代,带着他们,一遍遍地往返在城市和老家,增加他们对土地、对老家、对亲人的亲切与敬仰,让他们也渐渐开始预习一个关于燕子和候鸟的迁徙路途。其实慢慢地,我们也开始出现当年父母亲看到燕儿回归、孩子回家的眼神。我知道,我们的人生也开始经过炎夏,如燕子一样,目光开始寻找归程。这是人类的宿命,也是每一个生命个体的宿命,就像是一种轮回。迁徙,其实也是一种轮回。

那天回家看到了燕子,看我看着出神,父亲说,很多年这里都少看见燕儿来了,可能是因为人们乱打农药的原因,也有可能是气候变暖了。没想到,这几年又回来了。我问父亲,这些燕子是不是当年我家的燕子?父亲肯定地说,肯定是,燕儿这种动物,认老家,认路,再飞多远、再走多久,都认得原来的主人家!不会走错的!一下子,我很感动,既因燕子的情意,也因父亲的期待情怀!燕来燕去,庄稼汉和候鸟之间其实有一种亘古的牵挂和信任,那是这条迁徙之路不变的基因,是人间的永恒感动!

人生的时空里,没有候鸟,也没有返程。我们总是行进在从寒冷到温暖的路上,虽然也是如燕子一样的忙碌过程,但是生命却无法迁徙,只有一个注定的方向。花红柳绿,燕来燕去,都是稍纵即逝的瞬间。但是我们都做好一只燕子,不忘来路,不求回报,只留下天空中划过的轨迹,和生命传承中不息的飞翔!

悲愤的汨罗

一条江,得名就像是一种叠加,由汨水和罗水汇合而成,于是叫汨罗。从名称上似乎就有一种包容的气度。汇合之地,叫屈潭,原始的地名叫大丘湾。

从江西流到湖南,然后注入浩淼洞庭,把山地的桀骜与峥嵘基因隐藏在更深的水面下,但是骨子里还带着那隐隐的悲愤,幽幽的碧色下面感觉到涌动着深深的悲情,夹杂着无奈的愤怒,但是都覆盖在平静的水面下。

改变江的名字与性情的是一个人,一个从长江峡谷秭归走出去的青年,一个曾经的官,一个失意的流放者,一个浪漫的诗人。

有一个在他生命暗淡时的名字,叫做三闾大夫;还有一个辉煌在史册中的名字,叫做屈原。

不知道是天意还是巧合,抑或什么别的原因,他的姓氏就和他的生命及形象定位一样,有一种屈,感天动地,怨天怨地。

他的头上有一片灿烂的星空,下面是一个叫做楚的国度。文风浩荡,舞榭歌台,车水马龙,衣袂飘飞。他峨冠博带,文质彬彬,带着激情和关怀的眼光穿梭在街市和庙堂里。章华台下,他头上的官帽拂着绚丽的风。他看到国境边虎视眈眈的目光,也看到浮华之下的隐隐危机。他的眼中及胸中,盛满了那些瑰丽的山水,那些奔忙的百姓,在匆匆的步履间,他把对山水的挚爱,对百姓的关怀都化为笔下的书简,一次次呈给朝堂上坐着的面容威仪的叫做怀王的君王。他以为那些还在滴着血和眼泪的文字会让他们心中激荡,激荡如汨罗江水一样。他等待着君王嘴角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然后会认真地思考那个国家和子民的未来。可是他错了,因为他的主张会让那些权贵们失去地位、特权以及金钱,他们在君王耳边总是叽叽喳喳的给他编织一些莫须有的故事。他的那些文字不仅没有换来笑意,渐渐地他看到坐在宝座上的那个人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在几次他“冒犯”后,宝座上的人脸色愈发青黑,在起身拂袖而去的同时,扔下冷冰冰的几个字:放逐汨罗。这与刚开始对他的礼遇判若两人,走出郢都的那一刹那,他回望这个华丽的国都,眼前似乎看到这片浮华正在变成一片废墟,两行浊泪无声滚落。

只有汨罗欢迎他。尽管带着失意和悲愤,可是这片地处当时楚国边缘的山水给他温暖的慰藉。那是他与这片山水的缘分。屈潭,似乎是一种注定,他将要在那里以生命的代价创造一个地名,一个超越地理意义的地名,只因他从这里走进汨罗江的怀抱。

远离了郢都,他在这江水的涛声里,静静地滋长那些与国与民的情愫。在这汨罗江水的涛声中,他的目光更加深邃,他的意志更加坚强,他的爱心更加无垠。但是,此刻,他只剩下歌唱和沉吟,而且是一种悲愤的调子。江畔,开始铭刻他的步伐。

而他走后,那个让他无时无刻不牵肠挂肚的国家却开始陷入一场早就预谋好的战争。那些下里巴人、阳春白雪的歌舞都在秦将白起的长戈中戛然而止。在大秦彪悍的旗帜席卷下,楚这个作为国家的番号在历史书上成为过去式,从此被慢慢尘封,留下一些到今天也争论不休的话题。

三楚大地,昔日的歌舞升平烟消云散,只剩下一地的伤心和哀号。而这种情景,却是这位三闾大夫早就预料到的。他的目光望向星空,思绪比浩淼的夜空更加深邃,他似乎在这夜色里看到了自己的祖国和人民,看到了历史与未来,透过那些纷繁复杂的星象,他似乎看到了这个星球上一切事物背后的玄机,清醒与迷惑交织在一起。他的心中,发出震撼的问话,他只期待天空作答,天空不语。国破之前,在长袖舞的飘逸中,众人皆醉他独醒,他看见那些艳丽的色彩慢慢变为苍白,看见那些姣容慢慢变成骷髅,而他的直言劝告却被众人讥讽和鄙夷,无奈的他,带着失落,在众人的淡漠中他只好仰天发问。沧桑沙哑的声音穿透时空,但是却无法感动朝堂上饮酒的君王,偶尔有几个听懂了他心声的人也同样招来流放或杀身之祸,于是举国一片哑然。《天问》的悲愤,无人知晓,只有汨罗的江水静静地流淌。

他望向山野,目光看到了若隐若现的山鬼,看到了汨罗江水下面那种满含母性的召唤。那是在为他自己《招魂》,他的笔下,热情奔涌,浪漫瑰奇,《九章》《卜居》如汨罗江水滔滔不绝地流淌出来,而最能表述他忧民、爱国、抒发自己愤懑之情的就是《离骚》。只有在这些文字里,他才感到那种与国家的血脉相连,休戚与共。然而,的确只有了文字,国破,民辱,山河易主,城头变换大王旗。他身下的只有属于自己的躯体,在汨罗江畔来来回回承载着悲愤。目光回望那个叫楚的国度,那个自己把心留在那里的祖国,已经铁马踏过、烽烟熄灭,无影无踪了。《离骚》,悲愤的诗作,成为一种文化的形式,成为楚的一种最醒目的标识,千百年后,屈原成为这种文化的代名词,那也许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

国破的噩耗传入耳中,悲愤与绝望一齐袭来,他的心中再一次涌起《天问》的诗句,一切变得虚无了,他已明白自己该何去何从。他看着汨罗江畔葳蕤的草木,看着不息的江水,目光掠过天地,最终定格在这水面上。于是吟诵起激荡在心中的诗句,那是他生命中最后的绝唱,名叫《怀沙》,“伯乐既没,骥焉程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此时,他已经平静,汨罗江水下,那是他的归宿,那里才是没有了悲愤的世界。于是,他来到水边,怀抱巨石,纵身一跃,沉入水中。这个地名,从此叫做屈潭。

楚国已破,但是还有楚民,他们同样深爱着这位忧国忧民的“三闾大夫”,闻听屈原怀石投江,于是,他们自发地马上划着船来到江中寻找,期望着还能救他起来,可是屈原既然选择“抱石投江”,一定是去意已决,宽阔的江面下,何处还能寻见他的身影?忠诚的百姓们心急了,为了避免河水中的鱼吃掉屈原的身体,于是把家中蒸熟的粽子一个劲地抛撒进河中,以期鱼饱食粽子而不食屈原的尸首。然后这些百姓顺着江水,一遍又一遍地寻找。从此后,从这里开始诞生中华民族文化与地理标志的赛龙舟、吃粽子的风俗,蔓延到整个地球,成为中华民族的整体图腾。据说,后来找到了屈原的尸体,可是头已经被鱼吃掉了大半,后人给他铸了半个金头,为了避免有人盗墓,给他又立了很多假墓,所以今天,谁也不知道哪座屈原墓是真的。最真的那座墓在中华民族子孙的心里,厚殓屈原高尚的情怀和璀璨的文采。

汨罗于是变得更加厚重、更加激荡、更加悲愤。日夜奔流的不再是水,而是一腔澎湃的血,一道滚烫的泪,熏陶着历史和这片土地上的后世子孙。

还真有这种效应,此后,在汨罗江畔,仁人志士层出不穷。晚清时,同样在列强压境、民族危亡时,又是这汨罗江畔的陈天华《猛回头》、敲响了《警世钟》。然而与当年的屈原一样,他的含悲带血的呐喊不被重视,这个汨罗江畔长大的汉子也像屈原一样,纵身投海,以死来警醒国人,唤起觉醒和奋斗。在他的沉海壮举之后,革命烽火渐渐燃遍神州。

站在历史的末端,我们还是觉出一种惋惜,虽然这种悲愤化为一种进步的动力,然而还是过于极端。当然在那种历史时段,有它的历史局限性,我们也不可、也无法厚非。在经过改天换地、民主、自由等思维的洗礼后,我们变得更加赤诚和坚强。时间到了上个世纪的初叶,面临列强入境、军阀林立、民不聊生、有亡国亡种之虞的混乱民国时期,汨罗江滋润的又一位青年站了出来,他叫毛润之。振臂一呼,旌旗如林。他透过汨罗江水的水面,看到了那些悲愤后面指出的道路:革命!投江多少有些回避和保守,更大的猛士,便是直面刀枪,通过革命推翻那些不合理的制度,推翻那些不明不智的昏君!仿佛是那些投江的英魂从江水中升起来,不再问天,不再悲愤,而是叫醒工农,叫日月换新天!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从此,在他的“稍逊风骚”之类更加浪漫雄奇的诗文之间,一个新的世界从汨罗江畔开始慢慢孕育,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了。屈原、陈天华等人的期望变成现实,汨罗江,从历史的悲愤中展开笑颜,重现楚天的瑰丽。

站在这群峰拱卫、奔腾不息的汨罗江畔,百感交集。这带着悲愤,溶着赤诚的江水,流过历史和三楚大地,汇入洞庭,然后流向大海,融入到大地深处,升华到天宇深处,将这种血和泪的因子四处扩散,盈满整个时空。映照历史,评点现实,指引未来,与日月同辉。

屈原,从长江走出,在汨罗归去,那是一种宿命还是使命?

汨罗江,悲愤的汨罗江,必将与这个民族共同、永远流淌下去。而它的意义,绝不仅仅只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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