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丽花
那年我十八岁,被分配到一所乡完小教书。当时地区师范学校每年有中师毕业生三百多名,这些学生绝大多数都是来自大山的儿女,毕业后大部分都将回到大山,我正是这三百多名中师生中的一员。
星期天下午,我在路边搭车。忽听得一声喇叭响,只见公路上一阵黄土起,一辆崭新的天蓝色东风牌汽车驶来,停在我面前。车门打开,一个矫健的身影跳下来,“嘭”,车门一关,来人转过脸:高个,分头,黑发稍长略卷,一套合身的咖啡色西装,他用手抚了抚腰间鼓鼓的黑色皮夹,上有亮闪闪的几颗按扣。
他微微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半眯着一只眼睛朝我看着,说:“小和老师回学校不?我刚好拉了一车木料回来,顺路一起走吧。”当地大人娃娃都叫他阿富,我到学校报到那天见到过他,校长告诉我,他是江边首个拥有私家东风汽车的人,也是乡里唯一的“万元户”,是设立我们那所完小的倡议者、建校的包工头、赞助人。因乡里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建学校,部分款项由他先垫着,学校里那六十套崭新的课桌也是此人赞助的,远处老师的接送也由他负责,当然,这些都是义务劳动。
在木材开放的年代,金沙江沿岸老君山一线,一些有本事的人,向银行贷款,办木材加工厂,买了东风牌汽车,做木材生意。他们向村民收购木材,再拉到大理下关或本地纸厂卖掉,赚取差价和运费,很是赚钱,不到一两年,这些人的腰里钱包便鼓胀起来。
一段砂石路过后,接着便是一段弹石路。转过一个大弯,过了冲江河上的来远桥,只见眼前孤峰兀立,此山位于石鼓西面,叫西壁山,又叫禹王山,高且陡。
阿富看了我一眼,说:“这座山有个传说故事,我讲给你听?”
我扑哧一笑:“老掉牙齿的故事,三岁娃娃都会讲!”
阿富虽然尴尬地“嘿嘿”笑,但还是讲道:“很久以前,大禹治水到了这里,看见在洪水中隐隐约约有一个小岛,便停船上岛休息,因为此前他已经七天七夜不眠不休,这会一上岛便睡着了。等他醒来时,洪水已经退到半山腰,这时他的伙伴划着船前来找他,大禹赶紧下山,人们在山上留下了水位记号。山上还有因为洪水退下后,大禹遗留下的船和桨……可是至今,谁也没有爬到过山顶。从远处看去,西壁山上像船的物体究竟是什么,谁都不知。却隐约可见半山腰崖壁上有几处白色印记。
“人们都说,因为有禹王的足迹留下,所以这是块风水宝地,人才辈出,江边有周兰坪、周霖、周杲、周冠南、李寒谷、范义田等好多好多名人。可我觉得,那些人离我远得很,我们凤凰山至今还没有出过一个高中生,更别说大学生了!我读到初中,已经算是我们村的大识字人了。我们小时候读书,得背着一星期的口粮,要翻好几座山才到学校,一边读书,一边还得自己做饭。下雨天,柴禾潮湿,老半天烧不燃,饭还没熟,上课铃就响了,脸上、手上的烟灰都来不及洗,就跑去教室了。
“以前条件艰苦,外地老师都不愿意来我们山上教书。所以,我从小就想,等我有了钱,一定要把学校修在四平八稳的宽绰地方,买崭新的课桌,让娃娃些好好读书。只要外地老师肯来我们这儿,有什么困难,只要我做得到,一定帮。小和老师,我们山上没什么别的好东西,只是有木头,如果你家要建房子,标准的木料,上七下八的,哦,就是楼上高七尺,楼下高八尺的,三间五间的,几所都可以,木材指标村子里去要,我保证叫村子头的男人们砍好,我给你拉到家门口。刘老师去年才来的,乡里给了他两所房子的木料,我带着村子里的人一直给他送到家,只可惜我们不会木匠活,不然,我们就给他把房子都建起来,绝对一分钱都不要!我们只希望老师能多在这里教几年,让娃娃们多读点书多识得几个字,不要像我妈妈她们那些老辈人那样个个是文盲,汉话都说不顺口……”
我默默地听着,车早已经过了西壁山,进了林区,道路坑坑洼洼的,这就是进学校唯一的路。下午八点多,车子终于颠簸到了学校,校园里黑灯瞎火,四野寂静。阿富把车停在操场上,看看后院平房校舍里,另外两个外地老师还没来,学生和本地两名老教师,他们明天早晨才会来。
暮色里,一阵风吹过,操场边的山坡上,巨大的栎树枝叶呼啦啦响,周围的山,青压压的,有些狰狞,空荡荡的校园里有种萧条的感觉,我忽然打了一个寒颤,有道是“云南十八怪,这边下雨那边晒”,坝子里夏未央,这里秋已至,白天下了雨,地上到处是黄浊的坑洼,清新的空气带着丝丝凉意袭来。
阿富说:“其他老师明天街子天有车才来。我们村子里的人对老师相当尊敬,住学校不会有啥子事,可你一个小姑娘家,电也没有,黑黢黢的,晚上一个人敢睡不?要不干脆跟我家里住去吧?我家有个小妹妹,刚中考完了回来,和你差不多年纪,你们两个搭伙睡一间。”我看着他,犹豫着,阿富接着说道:“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而且山上常有熊、狼这些野兽出没。”
“好吧。”我说,“你再说下去,狼就真的来了。”
车子继续沿着山路颠簸前行,一路上没见一户人家,两边都是高山,耳边只听得涧水唱,松风吼,偶尔有猫头鹰和狼凄厉的叫声回荡在山谷里。天黑了,一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凄怆感油然而生。道路仅容一辆车通过,有的地段特别窄,感觉车轮有一半悬空,山头密树森森,路侧涧壑幽幽,我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发怵,不敢再看,亦不敢说话,生怕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脑子里想:如果对面来车怎么让?如果滚落下去,恐怕都没人看见……目光却不自觉地瞄向阿富,只见他双手紧握方向盘,浓密黑亮的卷发下,深邃闪亮的眼睛注视着前方,浓密黑亮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嘴唇线条明晰,像极了米开朗基罗雕塑之大卫。
“要到了。”阿富看了我一眼,说:“两星期不见,脸黑了一些。肚子饿了吧?”
“没有,”我正在胡思乱想着,冷不防目光相遇,脸上一热,赶紧低头又说:“有一小点饿了。”
阿富左手反手从挂在驾驶位上的酱紫色夹克衫口袋里掏出包装精美的糖果递给我说:“不消怕,我们山区路就是这样烂,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还好,今天的雨只是下到学校,泥巴路更难走。林区路窄、坡陡、弯急,这条路由群众投工投劳,乡里补助一点资金,三年才修好。我十多岁起就在这条路上跑,开我们乡的第一架拖拉机,第一架大车也是我开的,已经三四年了,没得事,你放心打瞌睡吧。”
“哦。”我应道,一边接过糖果,听他这一说,感到心安一些。车颠簸着,我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慢慢地,忍不住合上了眼皮。
“到了,小和老师,和春水。”迷糊中,我听见阿富喊。
于是传来狗叫声,下了车,周围一片黑。阿富一边从驾驶座下拿出手电筒,一边说:“我们村子家家养狗,不用怕,这里的狗不会咬人的。”他在前边为我照亮带路。
我们气喘吁吁爬了约半个钟头,到了阿富家。他把我领进一间屋子,一下子温暖起来。这是一所木楞房,对门坐着一位穿彝族服装的中年妇女,手里拿着长长的竹筒水烟锅,火光映照下,妇女面庞红润光洁,生得凤眼纤鼻的。 另一边,一个年轻女孩,上穿粉色衬衫,下面一条果绿色和白色拼接的彝族百褶裙,长裙拖地,女孩正侧着身子拨弄火,脸红红的,我想这就是阿富的小妹了。火塘里火旺旺的,吊锅里的汤“嗞嗞”响着不断地冒出来,香味也随之弥漫出来。两边土地上垫着草帘子,一种用稻草绳把稻草连接而成的席子,草帘子上面铺着当地人手工擀制的黑色羊毛毡。女孩身旁,摆着一台银灰色“燕舞”牌双卡收录机,正播放着邓丽君的歌曲。
“阿妈。”阿富喊道,妇女站起来,对女孩轻言一句,女孩转身把录音机关了。因为这里有彝族、傈僳族、普米族等,所以我不确定她讲的是哪种民族的话,何况我也不懂。只见阿富笑笑,用汉语说:“阿妈,这位是我们学校新来的小和老师,坝子里头的人。大村停电,其他老师还没来,她一个人住怪害怕的,今晚就跟雁子挤一晚上。”因为我家就在街子附近,所以被称为“坝子”,而“坝子”里的人则把阿富他们这里称为“山里”,两地相隔不过二三十公里,但是气候、物产、民俗、生活习惯却不同。“坝子”里的农作物以小麦、油菜、稻谷、包谷为主,“山里”的农作物则以荞麦、洋芋、蔓菁为主。
我轻轻喊了一声:“阿孃”。
阿富的妈妈站起身来,满脸笑容地说:“哎,难怪一早喜鹊叫,原来是贵客到!小和老师啊,难得,难得,来我们山旮旯里教书,辛苦你了,娃娃些有福气啦!今晚你就跟我幺姑娘做伴,你们两个挤一晚,明早晨老大会开车子去接坝子里的老师,顺路送你到学校,保证不会耽误你上课哩。”回头又向女孩喊:“幺女,摆饭,摆饭,小和老师、你哥哥大老远回来,饿了。吃了饭后,把柜子里头的新铺盖拿出来铺好哦,不要冷着我们的小和老师。”雁子微微一笑,站起来害羞地看了看我,她比我略高些,身段窈窕,眉目秀洁。羞涩的样子,更添几分温柔,几分妩媚。我心里想到:难怪人们都说彝族姑娘身材好,这母女都是天然璞玉一般的美人。饭桌边有两股铁丝从木楞房上面木头处倒挂下来,两头系住铁皮两边,就像是秋千一般。女孩微笑着,拿了几块长长的松明子点上,放在铁皮秋千上,火把腾起股股浓烟,熊熊燃烧起来,火光照亮了小木屋。阿富从火塘边提起一个锣锅,放到垫着一块木板的桌子上,女孩端上来一大碗火腿肉炖着的蔓菁花,又端上来一盆香喷喷黄汪汪的鸡肉。阿富掀开锅盖,红铜锅里,白米饭热气腾腾。
“小和老师,我们老高山上,啥子吃得成的菜蔬也没有,算起我老大今天该到家了,我们宰了只鸡,你随便吃点,不要拘礼。”阿富的妈妈热情地说。
“这么香的饭菜!阿孃,我不客气了。”我和阿富妈妈边吃边交谈,我看见阿富和他妹妹小声地说笑着。
吃了晚饭,阿孃拉着我说:“小和老师,来到我们老高山就入乡随俗了,来,火塘边煨茶吃。”我知道彝族的座位很讲究规矩,不能随便乱坐,她拉我挨着她坐下,这可是“贵宾席”,只见她从身后一个黑色的竹笸箩里拿出一块粑粑茶,放在炭火边慢慢翻烤,然后放进小土罐里,开水冲进去,“嗞”一声,冒起缕缕雾气,随即茶香四溢,把土罐放在火塘边沸腾几分钟后,放进少量盐,倒入白瓷茶盅约三分之一满,再倒入小铜壶里的沸水。一盅喷香的罐罐盐巴茶就煨好了。阿孃倒了一杯,端起给我说:“这茶是老大从老远的地方专门买了孝敬我的,味道稍稍淡点,却是特别香哩,来,小和老师尝尝。”开始,我推辞说晚上不喝茶的,却经不住阿富三娘母的劝,喝了一口,觉得好喝,于是喝了一盅又一盅。大家围着火塘吃茶,阿富和他妈妈还喝酒,直到很晚才歇息。
凤凰山小学校。
县教育局教研室出了一种叫做“系数”的新成果,用以考核教师的教学质量。据说这种考核方法很科学,有利于提高教学质量,防止老师把成绩差的学生落下。简单来说,就是学生成绩要像工厂生产的产品一样整齐,学生考试分数要高而且相近,如果班里有几个分数太低的学生,就会拉低“系数”,“系数”小于零,则为负分,直接影响教师的绩效,绩效与工资收入挂钩,系数为负的,就相应地从任课教师绩效工资里扣钱。
有道是:劁死老母猪不要紧,名誉要紧。扣钱事小,教师历来爱惜名声如命,得负分,谁脸上也挂不住。下个月就要期末考试,我只有抓紧时间补课。
星期天,我把班上成绩最差的两个学生留下来补课。这两个学生一个叫阿吾,一个叫阿甲。中午,他们就在伙房的火塘边把带来的饭菜加热,阿吾从绿帆布书包里拿出一个有盖子的搪瓷口缸,里边是金黄色的包谷饭,上面是黄绿的干板菜。只见阿甲塑料袋里是几个生的洋芋,我说:“阿甲,怎么不带饭?”阿甲腼腆地说:“我家只有蔓菁和洋芋,平时天天都是啃蔓菁、烧洋芋。”我跟阿吾说:“老师的米是老仓米,饭不好吃,把你的包谷饭倒进来混在一起,我们搭伙吃会好吃得多哦。”于是我们三人吃了一顿两掺饭泡着洋芋、干板菜、火腿肉汤的午餐,满满的一锅饭被吃得干干净净。
下午,他们走了。我看天色已晚,也懒得烧火做饭,准备洗洗睡了。这时候,刘老师过来说:“和老师,有人找。”我出门一看,原来是阿富的妈妈,只见她一身民族服装,身材略丰,一双大眼睛亮亮的,我赶紧请她进来。
只见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信封,四周有红蓝色相间的斜条纹,这种信,人们叫它航空信,她说:“小和老师,有点事情麻烦你。我从小没读过书,不识字,不像你们纳西族女子肯学文化,啥子都会。现在新社会了,娃儿有机会读书,山区要是没得你这样的好老师,娃儿读书难成器。”我连忙回答她:“阿孃不要这样说,老一辈不识字,不是你们造成的,我们生在新社会,这辈子不识字,就只能怪自己不努力了,我也只是个中专生而已。”边说边接过她递过来的信,只听阿孃又说:“以前,村里人有信都是阿富回的,今年木材指标有点紧,阿富去了城里,说是去看看外头的情况,要差不多一两个月才回得来。我来请小和老师看看收着的信,写的啥子?”
我招呼她坐到床边上,为她泡了一杯浓茶,然后把信打开,念给她:
阿冉摩术:
安好!
家中急电,母亲病危,不及告知就走了,见谅。
请去丽水供销社取生活费,我已经跟主任和财会说好了。
平时督促阿沪和雁子学习。
我会回来的,放心!
白云舒
10月12日 于上海人民医院
短短数句,跟我读书时向家里要伙食费的时候写的信一样言简意赅。
我看着有些局促不安的阿孃,好奇地问:“白云舒是谁?你怎么会有上海寄来的航空信?”
阿孃不说话,端起办公桌上的杯子慢慢地喝茶。
我想起第一次去阿富家,跟着雁子去她的房间睡觉时,经过堂屋,见到挂着的一幅中堂,画中是万里长江第一湾,边上一小茅屋,三两枝桃花,旁立一名穿白色连衣裙的婷婷少女,画里蓝天白云,青山碧水,人面桃花相映。一边联上写着: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另一联: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落款处是云舒。
当时,我一下子被吸引,驻足欣赏好一阵,然后问身旁的雁子:“云舒?是什么人?”她却一低头,笑而不答,我亦未多问。
不想今天看到写信的人叫白云舒,于是我又问:“这个白云舒是不是你家堂屋里画上落款的那个云舒?”
阿孃点点头,随后跟我讲起了她家的往事:
我男人名叫阿若节,大我三岁,我们是指腹为婚。阿若节聪明能干,人长得标致,十六、七岁就上山打猎,下地干活,吹拉弹唱,样样在行哩。人们都说,阿若节放的羊子,叫声都像唱歌,特别好听哩。他到山梁子放羊,我就在半山腰放牛;他吹笛子,我吹树叶;他在山那面唱,我在河这边对,和着他的笛声,葫芦笙声,我们踏遍青山,唱尽山歌。哥哥有情,妹妹有意,相互喜欢的青年男女在一起,你不用想都晓得会咋样的哩。不久,我生得一个儿子,两个家族杀鸡宰羊为我们举办了隆重的婚礼。后来,我们搬到一个有水的山头上居住下来,隔年,添得一个小姑娘,我带娃娃,烧火、做饭。娃儿爹打猎、烧荒、砍柴,我们种洋芋和苦荞。那时候住的是黄板房,穿的是麻布羊毛披毡,睡在火塘边的土巴地草帘子上。虽然很穷,但是日子太平,我们有儿有女,夫唱妇随,一家子过得简简单单,安安稳稳哩。
那年,娃儿爹去山上下扣子,逮着一只小老熊,还从山上带回一个客人,是个年轻人,生得白白净净,个儿高高的,眼睛大大的,背着一大块黄布板板,说是画图画用的哩。他说是上海的知识青年,在供销社工作,以前父母都是画画的,他自己也喜欢画,看到山上的山茶花开得实在爱人,就钻进山里,不想却遇上鬼打墙,在山里弯弯绕已经两天了,幸好循着小熊的叫声,遇见了我家娃儿爹。
那时候,村子里都是山间小路,乡里单车、拖拉机都还没有见过。我家是独家村,就留他在家里歇一晚,准备等第二天,阿若节送他下山。
睡到半夜里,听得外头像是有声音,娃儿爹就爬起来披了羊皮褂出去看,那时候,野兽多,经常会有黄鼠狼进到家里来叼鸡,他担心客人的安全哩。那晚月光很暗,院子里黑黢黢的,熊笼子边好像有团东西。他以为那个人又在那里看熊,害怕他被熊伤害,就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想叫他回去睡觉。没想到,那黑影一下子回过头,原来是一只老熊!老熊一掌将娃儿爹扑倒在地,又抓又咬,凄厉的叫声响彻山谷,等我们拿了柴刀,棒棒出去,老熊早已跑了,小熊也不见了,点起火把一看,我娃儿他爹血淋淋地倒在地上,大半边脸皮被撕裂开来……
讲到伤心处,阿孃涕泪直流,我默默地拿出手巾递给她,轻轻拍着她的肩背。过了一会,阿孃接着讲:
第二天,太阳刚刚冒山,我可怜的男人、娃儿爹叫得一声比一声弱了,直到断气。等到太阳出来,所有山上的亲戚朋友都赶过来了。有几个人说,就是这个城里人,阿若节才死的,要他一命偿一命。此话一出,人群就乱了,他们围着那人,有要打他的,有要他赔偿钱财的,有要把他丢到山上,任凭老熊咬死或豺狗吃掉的……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族长阿忍老爷爷到了。他是我们彝族山上年纪最大的人,长长的胡子雪一样白,他眼睛不花,耳朵不聋,腰板挺直,精神得很。听说他年轻时候参过军,打过仗,走南闯北,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还多,见识广得很哩。在我们地方,族长是最大的,族长一来,人们都安静下来,就等着他发话。一个年轻人端了一个草墩,请阿忍爷爷坐了,他不慌不忙地从后腰里抽出长烟锅,先抽两口旱烟,再端起酒盅,跟大家一起喝自家酿的苦荞酒。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阿忍爷爷。他看了看大伙,又看看那个跪在地上脸色白寡寡的年轻人,轻咳一声,然后说:“阿若节是我们凤凰山上的百灵鸟,勤劳又能干,在村子里敬老爱小的。我昨天早晨在河边遇着他,他还跟我打招呼呢!哪想到,活鲜鲜的一个人,就这么被野兽祸害了,年纪轻轻的,真是可惜了!丢下孤儿寡母,真是太可怜了!我晓得,大家都是三亲六戚的,哪个心里好过?我们祖祖辈辈都住在山上,野兽伤害人,糟蹋庄稼,祸害牲口,这些事年年都有,可是,我们上哪里去找赔偿?这个城里小伙子从老远的大城市来到我们高寒山区,是毛主席、共产党派来支援我们边疆少数民族地方搞建设谋发展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哪个不是爹娘生养的?想想我们自己,要是我们的娃儿出去外面遇着事情,被人家这样逼着,体体面面、斯斯文文的一个人,遭这种罪,哪家娘父母不心疼?我们有事好商量,听我老人家一句劝,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我们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死者为大,我们要叫阿若节安心走才好。”
听了族长的一番话,人们慢慢平静下来,有人搬来一个柴块子,扶起城里小伙坐下来。阿忍爷爷在人群里扫视了一圈,然后和气地对年轻人说:“小伙子,放心,我们这地方的人也讲道理的,这些人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不会随便伤害你的。但是,如果说这件事和你一点不相干,确实也说不过去,家里顶梁柱没了,以后日子难过呢!她们三娘母可怜得很,瞧你年纪也不大,有什么可以帮帮他们孤儿寡母的?”
青年抬头看看我和旁边玩耍着的一身灰土的两个娃儿,他说:“都是我的缘故,我对不起你们!”然后,他看着阿忍老爷爷说:“我的父亲也是云南人,年轻时候是一名军人,东征西战,后来到了上海安家落户。我叫白云舒,家里有个妹妹叫白云鹃,父亲去世得早,只有妈妈和我们兄妹俩相依为命,所以,我知道没有父亲的苦。从小,父亲给我们讲他的家乡云南,说那里有许许多多的动物、植物和丰富的矿产,天是蓝蓝的,山是青青的,水是绿绿的,云是有七彩颜色的,有几十个民族和睦共存,又都按照各自不同的风俗习惯生活。所以,我对云南充满向往,在我的印象中,云南就是童话故事里一样美丽而又神秘的地方。长大后,我响应国家号召,来到父亲的家乡,来到丽水,一踏上这片祖国边疆的土地,我就深深地爱上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前两年,知青纷纷返回城里去了,母亲因为有妹妹陪伴,所以我决定暂时留在父亲的家乡。我要把丽水美丽迷人的自然风光,多姿多彩的风土人情用画笔画下来,带回家,让母亲看看父亲可爱的家乡,我要把祖国美丽的边疆展现给更多的人。前天,我出来写生,在山里迷了路,他们一家救了我,没想到却害苦了他们。我会对他们负责的,我愿意承担他们的生活费,直到两个小孩长大成人。”说完,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朝我看,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这时候,静悄悄的人群里,发出了惊叹和小声的议论,他回头看着低头抽烟的阿忍爷爷,阿忍爷爷吐出一口烟,瞧瞧人群,又瞧瞧我,说道:“大家也听见了,这个年轻人说得很实在的,家家门前都有一块滑石板,得饶人处且饶人!阿冉摩术,你是我们凤凰山上最善良、最讲道理的人,你觉得咋样呢?”我当时头脑乱得很,就说:“阿忍爷爷咋个说就咋个办吧。现在要紧的是把阿若节的后事办了。”
“刚才的事情解决了,后边的事你尽管放心。”阿忍爷爷说完,站起来,开始给大家分派任务……
打那以后,他每个月把发的工资大部分送来给我们,还买来粮食、水果糖、饼干、罐头,来家就一刻不闲地帮我做活计。待两个娃娃好得很,晚上,那时候没有电,也没有煤油灯,他们就点起松明子火把,他教娃娃读书、写字、画画。那时,村子里没有学校,读书要到很远的地方,女娃娃都不兴读书。他说女娃娃也要读书识字,以后才会成为有用之人。听说读书要有个汉名,我没读过书,一字不识,他就给儿子起名叫白思沪,小名阿沪,村里人都习惯叫他阿富,姑娘叫白思浦,小名雁子,大雁的雁。
他不爱唱歌,话少,有空就写,得闲就画,花、草、树木,牛、羊、猫、狗,熊、狼、鹰、兔……只要是看见的东西都画,画得像得很。
有时候,他会带着娃娃满山转,到处玩,娃娃天天念叨白叔叔,盼他,想他,离不开他,小和老师,不怕你笑话,说老实话,我不晓得咋整的,我喜欢上他了。
有一天晚上,等娃娃们都睡着了,我穿了一件他买给雁子的鸭蛋绿的的确良衬衣,来到他睡觉的火塘边烤火。
他靠在板壁上烤火,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说:“你就像盛开的山茶花一样,真美!”我想,有点意思了!就慢慢地朝他身上挨擦、蹭碰,圆鼓鼓的大胸脯子朝他怀窝里直送……我想,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又是孤男寡女的,他血气方刚的小伙儿,哪里禁得住这架势?万万想不到,我把他吓得不轻,他爬起来跳到火塘另一边去了。
我说:“人家外头都在讲,你是我的男人,我也才大你三岁,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娃娃离不开你,我也一样,我们做一家吧,哪怕露水夫妻也要得哩,就在这间木楞房里头,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会拦你以后讨媳妇的。”
他生气地说:“胡说!”
我说:“是我丑得很,你不喜欢我?那你咋还经常买东西给我们呢?”
他认认真真地说:“人立于世,言必诚信,行必忠正。当初,我既然对你们许下诺言,就必须遵守。可我答应的是承担你们的生活费用,没说做你的丈夫。你还这么年轻,这么美,好男人有的是。”
我好伤心,村子里多少男人见了我,眼睛直勾勾的。天黑了,经常听见有人在我房背后唱:“园头杜鹃花一朵,要摘又怕篱笆戳。白天想你打瞌睡,晚上想你睡不着……”那些二杆子一夜唱到亮,我从来都不搭对的,慢慢地,那些二杆子就不再来了,人家都以为我是他的女人。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我以为,只要我放下脸面,这事就会成,没想到,他硬扎得很哩。怪只怪我从小不读书,不识字,人家咋会看上一字不识的文盲?还硬是厚着老脸皮勾引人家小伙儿,自己把自己的脸面丢尽了,又想起死掉的娃儿爹,我伤心地哭起来。
他小心地说:“对不起!你知道的,强扭的瓜不甜,何况这事,岂能这么随意?我很喜欢俩孩子,他们都很聪明,又乖巧,我当亲生儿女一样待,我做小孩干爹好不好?”我点头不迭,赶忙答应下来。
隔了一会,他又说:“以后你不能再这样了,女人,一定要自重,过有尊严的生活。”我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缝钻进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已经多年。
“他就不找个对象?”我忍不住问阿孃。
阿孃叹了口气,说:“他们单位同事给他介绍,谈过几个哩,可是,人家一听说要照顾我们三娘母,有个老相好哩,谁愿意嫁给他哩?都是我连累他了。后来,人家再介绍,他也不愿意再谈了。
我到了小和老师你这个年纪,已经是两个娃娃的妈了。现在是新社会,不兴娃娃亲,有些早定了娃娃亲的,出去外面闯几年,回来就退了的多得很。年前,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阿沪的亲事退了。他现在已经懂事,会找钱,讨得来生活了。前两年,他干爹帮贷来款,买了东风汽车搞运输。
在这个山沟沟,我家经济算宽裕了,我就劝他不用管我们了,当是他欠的债还清了,攒点钱讨个媳妇过日子,回上海的家去照顾他妈妈才是正理。他跟我说自打落实了政策,他妈妈身体比以前还好,人也精神得很,有妹子妹夫照管。再说,雁子还不满十八岁,他要等娃娃两个成家哩。哎,其实,我们也舍不得他走。但是,到那个时候,他都快到四十了哩。”
听了阿孃的叙说,我按照她的意思写了回信。那夜,风萧萧,我躺在床上,望着学校宿舍崭新的天花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这是阿富开的乡村客栈。阿富真的“富”了。阿富把大汽车卖了,再也不砍木料了。他承包了几百亩荒山坡地,种了花椒、桃子、李子、蓝莓、核桃等经济林果,果园里又种植玛卡、重楼、桔梗等药材,还养了几百窝蜜蜂。起早贪黑经营管理,这几年收益渐好,成了致富能手,把全村老百姓都带动起来了,他们村子里这几年日子很好过!凤凰山的土特产在城里每个农贸市场都有销售点。他们两口子在古城里租了个铺面,自产自销土特产品,生意好得很。
他妹妹雁子真是凤凰山上的金凤凰,读初中时年年都是三好学生,被保送读师范,毕业后学校留她在城里教书她都不要,要求回家乡当老师。人家都说她憨包,那时能留在县城里,是多少人连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啊!她读个书还顺便“拐”回来一个丈夫,他是城里的干部子弟,是个独儿子,要死要活的跟父母差点决裂,家里人最后只得依了他随雁子去她的家乡当老师。两口子立志要为民族地区发展教育贡献青春,他们两个书教得好,县里几次来调他们,他们都不肯去。这几天两人一起到北京参加教师节表彰大会去了,昨晚电视上放了,国家领导人都在接见受到表彰的他们这些人呢。
夜已朦胧,屋檐上的雨淅淅沥沥不停歇。我坐在窗边桌子旁,听风雨看书,忽一眼瞥见放在桌边的衬衣,上边有一颗纽扣掉了,找出针线包钉扣子。心里却想着一幕幕往事。
一会,老白从卫生间洗了澡出来,看他想开口说话的样子,我只顾低头钉纽扣不理他,他弯腰凑近我,身上沐浴液的芳香令人迷茫,他俯身在我耳旁道:“夜雨连绵时,花羞人缱绻!”我忍不住笑道:“花羞厚脸皮才对。走开啦,这里又不是火塘边,孤男寡女,挨挨擦擦,成何体统?”一面起身回头把衬衣甩在他身上。
只见他直起身,愣了愣,过了好一会才省悟过来,继而红了脸,尴尬地笑了笑,揽我入怀,只听他动情地说:“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白云舒,迷茫极了!回到上海的家,都不想再回凤凰山了,幸好,因为迷恋这里的青山绿水、自然风光,喜欢写信那个人的娟秀笔迹,想着一定字如其人一样娟秀,忍不住回到云南。到如今,六十春光一掷梭,花前酌酒绘新图!我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伴随着悠悠长江水而流逝,那段在农村经历过的生活却成为了我生命中最难忘、最珍贵、最美好的记忆。我要把经历过的往事绘成一幅幅画,然后举办一个画展,题目已经想好了,就叫‘大山记忆’好吗?”
回首往事,我心中亦感慨万分,不禁脱口而说:“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