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生崽

2021-04-08 07:05山哈
壹读 2021年9期

◆山哈

一只红头弓背蚁历经艰险,终于攀爬上猫耳洞,现在,它就在洞口迎风站住,支起了大半个身子,举着看上去有点方的暗红色的脑袋,伸出两只长长的触角,对着空气挥舞起来。

山风迎面而来,风中流淌着它所熟悉的味道:那些混杂着青草、浆果、松枝和别的什么的山野味道。

姑且叫它方头吧,方头现在感觉自己非常高大,它回头看了看爬上来的路,这道坎太光滑了,让它吃尽了苦头,好在最终绕过了这段油水精光的壁坎,终于爬了上来,而壁坎下面,另外几只红头弓背蚁就没那么幸运了,它们一次次往上冲击,一次次爬上跌落,爬上跌落,滑稽地在地上打着滚儿。

方头摇了摇头,不再看它那些愚蠢的同类。现在,它站在洞口,吃力地翻上了一柄67式手榴弹冰冷的铁壳,铁壳朝洞的方向是圆润的木柄,木柄早已失去了新鲜松木该有的味道,看得出,尾盖掀开已经不是一时半会了。手榴弹的尾巴,拖着条细细的绳子,绳子紧紧连着一枚铁环。方头六只脚用力抓住铁壳,它对于进不进猫耳洞显得有些犹豫,它再次举起长长细细,两条鞭子一样的触须挥舞,它要分辨一下,空气中到底有没有异样的危险,但空气飘来一阵阵它熟悉的味道,说熟悉也不对,这股从洞中溢出,潮湿温热的风它太熟悉了。湿热的风里有男人汗味,臭脚味,风油精,蚊香混合的味道。汗味有点酸,夹杂着男人皮肤溃烂后散发的怪味道,当然,方头还是从浓重的男人体味中分离出压缩饼干牛肉猪肉蔬菜罐头打开后弥漫在空气中的余香,那种味道,只要一丁点,就值得它去冒险。

方头决心进洞,它全方位打量了一眼,猫耳洞里还是它熟悉的模样:这是南方一个天然的岩洞,大小刚够一个人躺下,好在这个洞和别的洞不一样,这个洞越往里越高,贴着洞壁,人站起来都毫不费劲,不够满意的是洞的四周和洞顶像被狼狗啃过一般坑坑洼洼、凹进凸出,一点没有美感。有一次,洞外枪声爆豆一样响起,方头见过这个冒失的男人,像弹簧一样惊了起来,头重重地撞在岩石上,又像皮球一样弹了回去,最后捂着头趴在地上歪着脸,鲜红的血从他的指缝里一滴滴沁出来,他来不及包扎,顺过冲锋枪随手就拉上了枪栓,对着洞外就是一通乱扫……

好了,现在方头看到这个男人了,不,应该说是这个男孩正怀里抱着枪,光着身子蜷缩着,他腰上系着一条女兵松松垮垮的裙子,裙子的下摆翻了上来,盖在了肚子上,却露出了原本需要遮羞的部分——那只小鸟,也无精打采地睡着了。

男孩右手捏着半块压缩饼干,紧挨着洞口轻轻地打着长长的鼾,好看的睫毛上挂着的不知是汗珠还是水珠,看上去晶莹剔透。

方头嗅到男孩手上半块压缩饼干的香味,压缩饼干的香味如此具有诱惑力,但要吃到这块饼干,它肯定绕不过男孩的光头、光身子、光膀子……它不能确定自已爬过男孩身子的时候,会不会惊醒他。

方头决定不冒险,反正洞不大,找点吃的非常容易。

方头长着一副圆圆的复眼,复眼顺着光线往里继续探视:猫耳洞只有二三步进深,贴墙堆着由手榴弹箱,56式子弹箱堆砌的“单人床”,“床”是这个洞唯一干燥的地方,“床头”石壁上挖出了一个壁洞,有小半截蜡烛鬼火一样冒着火苗,“床”上丢着几件的确良夏装,长的短的都有,其中一件是分不清颜色的汗衫,胸口印着一行鲜艳的小字:“献给新时期最可爱的人”。

方头看到了压缩饼干箱,一只巨大的绿色铁盒子,没有盖严实,饼干那些诱人的美味从那里浓烈地传了出来。但方头不打算去床上,因为它已经察觉到了危险:“床”的靠壁,有一条壁虎和一只山老鼠。

方头认得它们,知道那是男孩养的两只宠物:那只瘦成精一样的山老鼠是偷食被抓住的,现在一只后腿被绳子系住了,它爬累了,眯着眼趴着,细细的尾巴一动不动,像死透了一般。

另一条同样有着长尾巴,身子长满黑斑的山壁虎却自由自在过活着。对于山老鼠,方头一点也不用担心,山老鼠对蚂蚁不感兴趣,而山壁虎才是它所害怕的,它就这样趴在岩壁上,你以为它死了,一动不动,当蚂蚁、蝼蛄、蝴蝶挨近时,它会猛地吐出猩红的恐怖长舌头,一伸一缩,走过的小昆虫就失去了踪影。

方头顺着手榴弹的引线继续往下顺溜,这颗手榴弹挨着另外几颗手榴弹,它们都被卸了底盖,只要轻轻一拉,就能冒出吓人的烟火。方头看过男孩拉引线的样子,那个傍晚,洞外枪声像炒豆,炮声像打雷,而且是成片成片的雷声,男孩并不惊慌,在枪炮声中慢条斯里地啃着一只罐头猪蹄,嘴角正流着香气扑鼻的油水,突然,一颗定向雷猛地炸响,男孩叼着啃了一半的猪蹄像蛇一样滑出猫耳洞,猫耳洞外面是一条堑壕,堑壕上堆满了引线外露的手榴弹。男孩猛地探了下头,又低头蹲了下来,摸起一个手榴弹一扯一扬一松手,手榴弹嗞嗞冒着烟火带着响声脱手而出,堑壕外是个长坡,手榴弹顺着往下滚,几十米外传来连续不断的爆炸声,还有几声听不清的嚎叫。一时间,手榴弹和地雷的响声撕裂了整个大地,连胆大的红头弓背蚁都焦虑不安起来。

但对红头弓背蚁来说,这样的焦虑往往只存在片刻,毕竟爆炸声很短,更多的时候,风的声音,才是主宰这里的主角。

几乎所有的动物都逃离了这片被钢铁犁过几十遍的土地,知了不算动物,苍蝇也不算,但连知了也不愿意飞到这片四处散发着焦土味尸体味或者别的什么难闻味道的地方。

红头弓背蚁不一样,它们没有翅膀,不能远飞,没有粗壮的四肢,不能奔跑,它们在脚下这块土地上世代繁衍,世代生息,蚁王被簇拥着安置在最隐秘的地下,只要蚁王不走,他们就得死守这块土地。而且,战争对一群红头弓背蚂蚁来说并不是坏事,原来食材只有枯枝败叶,桨果昆虫,现在却能吃到美味的压缩饼干,牛羊猪肉罐头,甚至,胆大的还会去雷场翻翻残肢断腿,对一只红头弓背蚁来说,战争让它们尝到了世世代代尝不到的味道。

(1)

雷阳做着迷迷糊糊的梦,梦里,阿妈正往灶里添柴,柴火把她的脸照得通红通红。锅沸了,锅里正煮着畲族人从小吃到老的豆腐娘,豆腐娘是畲族人的叫法,其实,在浙南大山里,汉人也一样喜欢。

畲族人是舍不得浪费田地的,春耕或者双夏后,田角地边只要有一丁点空地,都被点上黄豆,春种夏收的叫夏豆,夏种秋收的就成了秋豆,黄豆夏秋两季都有,秋收后还能收了过冬。刚摘下的青豆放青石板的磨盘里推,粘粘稠稠泛着一盘青沫,磨好的青豆滴进盘里最后进了滚锅,柴火旺,滚锅开,磨好的青豆在锅里翻滚着,翻滚着,香气就四处溢了开来,起锅,撒把盐,浇几滴香油,撒一把青葱,就成了一道美味豆腐娘。

豆腐娘太香了,趁着阿妈转身,雷阳悄悄抡起铜勺,从锅里打了半勺豆腐娘,举着勺猫一样躲在灶火后面吸呼呼吸狗一样舔了起来。

八个月前,这个只有十六岁的畲族小男人,还留着一头野人一样浓密长发,领着一群土狗满坡撵山猪。正是秋收的时候,山猪到处拱田,把稻田拱得像破衣服一样,到处都是破洞,它们吃得不多,却糟蹋得厉害。山猪很狡猾,大多时候选择凌晨突袭,而这正是人乏狗困的时候。山猪风卷残云乱啃一通后留下几泡猪大便才扬长而去。

雷阳舔着干裂的嘴唇,梦乡里喝着豆腐娘。不料方头顺着手榴弹挂线往下爬,爬到拉环,没了去路,来回打了几个转,六只脚不知是哪一只脚一不留神没抓住,便在空中徒劳地翻滚着,掉了下来,好掉不掉,正好掉在雷阳咂吧咂吧的厚嘴唇,一下被口水粘住了,方头有点急,举起剪刀一样的上颚夹了过去……

只听“哦”的一声,雷阳惊醒,他睁开了眼,顺手按住了嘴唇,按住了唇上二公分大小的红头弓背蚁,他把方头摊在手心上,方头翻了个身,惊慌无比。

雷阳摊开手心,看清是一只迷了路的红头弓背蚁。

刚进猫耳洞时,雷阳对云南的蚂蚁有些好奇:这些生长在亚热带的蚂蚁很奇特,大的有小半指长,每只工蚁都举着个方头方脑的大红头,它们腿很长,腰却很细,屁股又特别肥大,尤其是饱餐一顿后,屁股滚圆滚圆,走起路来一摇三摆,却也不失优雅。雷阳想,换成女人,它们一定是那种蜂腰肥臀的漂亮娘们。

老家浙江南部山区是见不到这种大蚂蚁的。

方头见雷阳没有伤害它的意思,渐渐在手心里活泛开来。刚受了惊吓,它却能假装镇定地用六只毛绒长脚来回梳理触角和身子,那两根长长的触角,又像极了菇民戏里的穆桂英出征。穆桂英出征前也这般模样:一边唱着戏,一边左一下右一下抚摸着头上两枝野鸡毛做的花翎。

雷阳翻了个身,将手伸出堑壕,摊开手心,轻轻地将蚂蚁倒出猫耳洞,他趴在洞口,看着方头和另一只红头弓背蚁见面互相触了触胡须,亲密地挨着,顺着道一起走了,过了片刻,双眼已经分不清哪只是刚才咬他的蚂蚁。

雷阳坐了起来,难得的太阳爬过猫耳洞,让头顶突出的岩石在地上划出一小片阴影,他等不得了,他必须爬出堑壕,先是一一清除昨晚睡前布下的触发雷,定向雷,不然,一不小心炸飞的不是对面那些可能半夜偷袭的家伙,可能炸飞的是自己或者串门的战友。

雷阳把猫耳洞、堑壕随处可见的手榴弹引线一一塞回木柄,旋上盖子,盖子不能旋紧,往里旋一圈,再往外松半圈,如果遇到紧急情况,使唤起来方便。

这是云南前线,这是八十年代末前线最普通不过的早晨。边境浓得化不开的雾渐渐散去,你会看到整个战场顿时清朗起来。

雷阳的猫耳洞和对面敌人的直线距离其实也不过三、四十米,对面,同样驻扎着一支散布在堑壕和猫耳洞里的家伙,他们一样嗝屁撒尿脱光身子爬来爬去。人类自从学会直立以来,兽皮树叶曾经陪伴了相当一段时间,后来离开了森林离开了大山,学会了生火做饭,学会了缝织衣服,后来又学会了怎样做一个体面而高贵的人,但在时时需要提防炮击、偷袭、冷枪的云南前线,这一切都显得非常可笑,在猫耳洞里,进化得很好的人类突然发现自已一下子回不去洞穴时代了,他们没有皮毛可以抵御蚊虫的叮咬,没有蛇一样光滑而冷血的皮肤可以抵御无尽的潮湿闷热,更没有山雀那样长满小小的羽毛,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

三个月前,雷阳被友军一个排长悄悄领上一号哨,悄悄换下友军一号哨的山西兵。那个山西兵见雷阳披挂整齐来到洞口时,丢了手摇电话,猛地一把抱住他。雷阳当时就忍不住要恶心,不仅仅是山西兵浑身散发出难闻的恶臭,还有他光着身子光着屁股的样子,这哪像我堂堂的人民解放军嘛。入伍半年不到,雷阳早已习惯了军容风纪严整,平时连领扣都绝不轻易松开。三个月临战突击整训后,满怀杀敌壮志的他第一天来到前线,来到即将坚守的一号哨所,却看到一个除了戴着钢盔,什么也不穿的家伙,这让他非常吃惊。

山西兵热情地拥抱了他,那种终于可以活着回家的喜悦毫不含蓄,甚至有点直白,他对雷阳说:谢天谢地,终于可以回家了。

雷阳有点瞧不起他,你终于可以回家了?难倒你上前线是不情愿的?但没等他多想,山西兵已经领他爬进猫耳洞,转身指着对面的敌人阵地交待:看到吧,正面是A高地,A高地并不可怕,和咱们差不多等高,可怕的是A高地后面那个B高地,B高地可以鸟瞰咱们呢。上面有个防空洞,洞里藏着一把苏制14.5毫米双管高射机枪。机枪随时会拉出洞,居高临下朝咱们这边突突,所以平时通过堑壕时,一定要猫着腰,一定要贴着壕沟走,千万别露头,除了高机,对面那几把拉戈诺夫SVD也不是吃素的。

堑壕外到A高地是一小块U型死亡地带,除非找死,他们也不会轻易摸过来。几年下来,这仗都打疲倦了,敌我双方在两个高地之间的那块空地上布下了数也数不清的地雷,以至战后,工兵上来排雷,层层叠叠根本无法下手。

山西兵指了指身后的猫耳洞:这就是你的家了,洞太小,没办法容下两个人,所以一号哨和别的哨不一样,只能住一个人。怎么选上你的,你一看就不是老兵嘛,嫩得掐得出水。山西兵邪恶地笑笑,下身小鸟晃得花枝乱颤。雷阳有点恶心,眼睛转向别处,吐了句:是我自己要求上一号哨的。

其实,山西兵也不见得比雷阳大多少,顶多二十来岁,只是在猫耳洞呆久了,人类返祖现象明显:胡子拉杂,头发蓬乱,加上面露菜色,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不少。

新兵见老兵总归低人一头,交接完一号哨,雷阳毕恭毕敬地向山西兵敬了个礼,山西兵才开始往身上套裙子,终于把裤裆里的家伙收藏了起来。接着从洞里拖出家什往身上披挂,就光着膀子左一条右一条挂起水壶弹袋挎包,最后,一手拎着背包一手拎着56冲,猫着腰往雷阳来的方向猫一样走着。走了十几步,又想起什么事儿来,又猫着腰走了回来。到雷阳跟前,瞪着一双牛眼睛指指脚下:记住,想活下来,你只有一条路,千万不要逾越这条堑壕,尽量走别人踩过的脚印走,明白不?在前线,有时候连自己的堑壕也不是安全的,特别是山洪暴发后,那些雷会从山上被冲刷下来,所以脚印才是最安全的,除此之外,一切都有可能危险。

你脚下这块土地来来回回换过好几茬对手,也换防过不少兄弟部队。山坡上,树上,水沟里到处都埋过雷,埋得浅的,一场暴雨过后,堑壕齐腰深的泥水里都会漂着雷,记住啊!

雷阳点点头,他不那么讨厌山西兵了,反而从心里由衷感谢他。

山西兵朝他挥了挥手,消失在堑壕的拐角,带雷阳上哨位的那位友军排长早已先其一步回去了。

一个哨位一个哨位换岗是前线的传统。两山轮战以来,这条堑壕换过不知多少天南海北的部队,都是静静地来悄悄地走,敌人根本察觉不到换防了,以至后来互相喊话,对面叫的部队番号根本就牛头不对马嘴。

“嘣——”雷阳听到一声闷响,堑壕三四十米远的地方窜起一股黄烟。触发雷!雷阳一惊,接着传来山西兵杀猪一样的嚎叫。

顾不得猫腰,雷阳提着枪像兔子一样窜了起来。离他不远的二号哨两个兵也听到了爆炸声,从猫耳洞里提枪冲了出来,趴在壕沟上,紧张地往对面探头。雷阳大声喊:踩雷了,踩雷了!不是偷袭,不是偷袭!一边侧身闪过二号哨两个不明就里的家伙往山西兵嚎叫的地方冲去。

山西兵倒在血泊中,抱着半条腿杀猪一样嚎叫着,血汩汩地从断腿处流出,那半根右腿,已被炸飞到半米开外,白喳喳的骨头和断筋处不断往外淌血花儿。

雷阳赶紧从腰上解下彩带,那条彩带是阿妈编织的,上面有许多畲族古老的符号。阿妈说畲家彩带避子弹,能保佑儿子平安回家。现在,它紧紧扎在山西兵的大腿根。

二号哨是个大个子,和山西兵同支部队,本来正等着换防走人呢,这下可好,没想到临走还出个大事。他也不言语,扛起山西兵就往后山跑。

发现少了个零件,山西兵在大个子背上嚎叫着:我的腿我的腿我的腿……雷阳捡起半截断腿,这才发现脚掌都炸烂了,血淋淋的看着恶心,他拎了起来,又觉得不妥,毕竟是人家活生生的一条腿,就怀里揣着,半截腿仿佛还有生命,在他怀里一跳一跳的。

雷阳又捡了山西兵丢了一地的杂什,跟在大个子屁股后面沿着堑壕往后山走,走的时候,猛想起山西兵换岗时的交待,要踩着别人的脚印走,一点也不能马虎,那山西兵为什么踩雷了呢?几乎成了谜。

堑壕到后方要翻过长长的鲤鱼背。鲤鱼背又被称为百米死亡线,一代代老兵传下话:没有架波纹钢前,鲤鱼背明晃晃暴露在对手眼皮底下,不知牺牲过多少军工多少战士。

雷阳上来时,鲤鱼背已经被工兵挖出一条半人多高的坑道,坑道上面架着波纹钢,人可以曲着身子在里面穿越。

山西兵触雷的电话打到了前指,军医、担架、军工都从后山往前赶。雷阳爬到鲤鱼背半道的时候,担架也到了,山西兵被抱上了担架,这时,他已满脸惨白说不了话了。

雷阳把断脚放到担架上,默默看着军医给他打止痛针,接着,担架和一群人像一阵风吹过了鲤鱼背。

应该没事吧,抢救及时,断条腿命肯定能保住的。告别的时候,大个子拍了拍雷阳的背,肯定地说,平静得好像在说一件久远的事。

可是,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让新兵雷阳惊恐不安。几分钟前,山西兵还晃荡着鸟儿开心得像个要回家娶婆娘的娃子,只一会,顶多十分钟吧,那条跟了他二十年的腿就不是他的了。

雷阳想,炸断的腿和砍断的树一样,绝对没有再接回去的道理。那么,少一条腿的男人,将来会怎样呢?雷阳不敢想,换了自己,少一条腿不如死了算㞗,你说,不能撵山猪的畲族男人还叫男人吗?

(2)

一号哨易守难攻,一号哨猫耳洞其实就是整座喀斯特地貌中自然形成的一个岩洞。只是岩洞长得有点小,稍微个子大一些的,想爬进洞都很难,可能这也是连长同意把一号哨交给雷阳的原因吧。

猫耳洞上方,是一块倒悬的巨石,如鸟喙一般,把雷阳衔在嘴里。这块巨石上,布满了弹痕,应该抵挡过敌人不知多少机枪冲锋枪步枪子弹,甚至60炮,85炮倾泄在岩石上的白痕都随处可见。那些枪弹炮弹,因为有鸟喙的保护,士兵总能安然无恙。

敌人打不到我,我却能打敌人或许是一号哨最大的优势。一号哨兵藏身巨石鸟喙阴影里,让几十米开外的敌人无计可施,同时,和二号哨互为犄角,火力交叉确保了近防安全。

西线战事进入八十年代后期,已如邻里婆娘的吵嘴,常常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雷阳进入阵地以来,就从来没有好好放过几回枪。唯一的一次往外扔手榴弹,还是因为黄昏的时候,一颗地雷莫名其妙爆炸了,害得他心慌得要死,冲出猫耳洞拼命扔手榴弹。手榴弹的爆炸声同样引来一片充满神经质爆豆一样的枪声。事后证明,那并不是对手突袭,而是一只该死的野兔触发了触发雷,至于这只野兔怎么来到战场,怎么出现在雷区,又怎么触发了地雷,成了三十年后每次战友聚会时必聊的话题。

猫耳洞生活远不是电影小说里描写的那么浪漫,只呆了十几天,向来风纪严整的雷阳也脱得和山西兵一个鸟样。每天的大多时候,他都光着身子躺在弹药箱上喘气。他手边,有一架老式的军用话机,绿壳,翻盖,也不用拨号,拎起话筒就能听到全连各哨位的声音。河南腔的山东腔的湖北腔的,只要不是报告的时间点,话机里满是天南地北的大呼小叫。唱歌的讲笑话的说荤段子轮流来,连长骂过几回也没用,谁让猫耳洞生活如此单调、猫耳洞的男人这么精壮呢!

雷阳是新兵蛋子,插不上话,也觉得无聊,听了几回就烦了。后来,除了连长查哨摇话机和每天准点例行报告外,他几乎碰都不碰电话。不碰电话就没了嘈杂声,仿佛进入人类的另一个平行空间。

猫耳洞的兵大都十七八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人生美好的画卷刚刚打开。你说不怕孤独不怕死那是假话,哨位和哨位之间又隔着点距离,规定没情况绝不允许窜岗。如果一个洞有二三个兵还能整出点动静来,雷阳是单兵哨,天天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闷得慌。

时间一长,一些兵养起了宠物,三号哨养了只山蛙;二号哨陆二盘了条竹叶青;四号哨有只山雀,天不亮就喳喳叫,唯独雷阳,收了只山老鼠。

整个西线最不缺的就是山老鼠,山老鼠是猫耳洞的常客,它不会像家鼠那样偷偷摸摸,几乎每个洞里都住着几只。人和老鼠相处久了,胆大的山老鼠都学会了立起身子向主人讨吃要喝的,它们会用圆滚滚的眼睛盯着你,捡起你丢的一块碎饼干,双爪掰着往嘴里塞。山老鼠身子有点黄的,假如耳朵再长得圆些,黄尾巴再短一些,相信大多数兵还是喜欢把它们当宠物养。

雷阳很讨厌山老鼠,刚进一号哨那晚,几只山老鼠甚至把他脚趾当成了美味,害得他那天做梦老是梦到脚被野猪拱着。第二天,雷阳翻遍所有弹箱所有角落,将这些丑陋的家伙一一捉住杀死剥皮。

换了老家落水漈,冬天剥皮的山老鼠用酱油浸渍再晒干,是十足的美味,可现在既没有酱油也没有兴致。雷阳斩杀最后一只山老鼠时,竟动了恻隐之心。原来,那只半大老鼠,估计已经被雷阳杀鼠剥皮的狠劲吓蒙了,躲在岩壁下瑟瑟发抖,眼睛一眨不眨,亮亮地盯着雷阳,时不时还抱着前肢打恭作揖。

雷阳深深叹了口气,放下刺刀,用手轻轻笼住浑身发抖的小山鼠,捡了几根手榴弹线接上,把它一只脚套在绳子上,丢去一边。每天吃饭或者开罐头也会留一嘴丢给它,一个人闷了,就和它说说话,时间一长,小山鼠都会偏着头听他说话,好像听得懂他说的每一句话。

再后来,雷阳又逮到一条贪嘴的爬山虎,从此,一号哨有了一鼠一“虎”,有了玩伴,自然也有了生气。

每天到点,雷阳会对两个家伙命令:起床了,吃饭了,集合了,活动了……他将空罐头绑满细枝条,中间穿过根小棍,架在秋千架,让小山鼠学着滚筒上走路、翻爬。时间一长,小山鼠竟然被训练得会跑步了,每次战友串门,都点名要看老鼠跑滚筒的戏码。

枪炮声已难得听到了,但哨位的职责一点都不能马虎,每天要把观察到的情况记录在本子上,对面哪怕发生一丝点儿微小的变化都要及时登记、上报。前些日子,对面开始往堑壕外晒衣服,这是个新鲜事,两军对垒,细节意味着变化。开始是一件,后来是几件,再后来,对面像摆开了杂货铺,一到晴天,满坡满地晒满了五颜六色军服、内衣、花裤头,再后来,一个兵探头探脑地爬出猫耳洞晒太阳。见我方没有反应,出来的更多了,就明晃晃晒了一坡,估计他们也一样,身上长满各种皮肤病。

上来才个把月,雷阳就尝到了猫耳洞的毒辣。高温潮湿加上难得一见的太阳,猫耳洞人的皮肤像梅雨天的山墙一样起了霉起了灰。先是东一块西一块被蚊虫咬得起水泡,前线的山蚊子很毒,被咬后不往死里抓就痒得不行,而抓破皮的地方没几天就渗出水来,像烂疮一样一点点一点点溃烂起来。很快,脚上,股沟里,大腿上,背上溃烂像梅毒一样洇漫开来。最要命的是裆部,整日湿湿的,痒痒的,恨不得自己动手,连蛋带皮剥下来洗洗晒晒。

雷阳大腿和雀雀相联的地方已经长出碗大的二块溃疡,只要坐一会,皮和皮就粘到一起,别说走,站起来便揪心的痛。

现在他最大的心愿就是盼着去后山的溪水里痛痛快快地泡个山泉澡,但这样的好日子很难得,通常要半个月才轮得到一回,还得先由排长或连长替岗,再猫腰爬过百十米的鲤鱼背,往下穿过一大片杂树,才能看到来到天堂一般的清水湾。

(3)

如果不是这场打了七八年的仗,云南这片山林应该和落水漈一样宁静而祥和,但战争打破了一切自然法则,一切也都给战争让了位。

防御线的后山,原来是一片国营橡胶林场,现在早已是人走林空。满山修长挺拨的橡胶树,因为缺少打理,加上旱季雨季轮流着更替,橡胶树迅速被疯长的次生林淹没。那些松树、油杉、珙桐、水榆、山合欢、野茉莉、山茶树和见风就长的芭蕉,狗脊蕨,从上到下挤满了空间,好像从来就是那样,从来没被人开发过一样。

一条山溪唱着歌从林子里淌出来,在下山的路边形成一个天然的水塘。

雷阳来到水塘边,选了个视野好,水流较缓的地方,三下五除二扒光身子。其实也没穿啥,钢盔一摘,一件套头衫一剥,至于那条裙子,解开一个搭扣,轻轻一抖,人便赤条条落在了水里。

舒服啊,一股清凉、透心的快感从四面八方涌来,水里像长着一万双手一样细细地滑过每一个毛孔,细细抚摸每一寸肌肤,那些本该喘气的毛孔,因为被汗水,被泥水堵了个严严实实,现在经水一泡,纷纷打开,接受猫耳洞日子最高级的享受。

雷阳大口大口呼吸着,只一会,那些被芥疮、湿气、霉菌侵蚀的皮肤在流水的轻轻撞击下,生出说不出是舒服还是不舒服的痒痒来。

溪流中总有一些胆大的小鱼儿,它们闻到味道了,大胆地围过来,啄着皮肤溃疡的地方,不停撞击摩擦着坏死的皮肤。清水、小鱼让雷阳愉悦无比,他仰起脸,四肢大开着横在水里,任由水流,清风,任由鱼儿们在身上触触碰碰。

七月的阳光被一片片流云翻动着,白云像狗儿一般在天空跑来跑去,又被风儿吹着赶往一处。阳光呢,就在聚合散开之间落在雷阳白皙的身子上,他还没发育成强壮男人该有的粗胳膊粗腿。畲族是山地民族,男男女女都长得矮小。雷阳瘦小还发育未全,所以几根数得清的肋骨撑着副小身板,加上细胳膊和细腿,单薄得让人心生同情。但凭外表,你怀疑17岁雷阳的勇气和决心就错了。15岁那年,他一人带着六条土狗,追一头三百斤的野猪公。整整三天三夜,最后把猪公逼到断崖处,他用砍刀削断了猛扑上来的猪公一条前腿,逼着野猪公跌崖。那天,他在山崖下将猪公开膛剖肚,把猪心奖给了头狗佛生崽,又让每条山狗都吃到最美味的猪肝猪肺猪肠子。

佛生崽啊,真是条好狗。

雷阳闭上眼睛,仿佛佛生崽就在身边。正想着,耳朵里落进活物与叶子摩擦的细微声音。雷阳一个翻身,56冲紧紧握在手心里,他以畲族猎人本能的反应细细分辨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尽管这片山林是我方所控制的后方,尽管对手早已在与我特种大队不断交手过后表示不再过境玩特种战了,但猴子的承诺未必值得信任,还是小心为好。

雷阳露出半身,依偎着老树,将自己埋在树荫里,而枪口,已紧紧套住了茅草晃动的地方,他大声喊道:口令!口令!不回答我要开枪了!

由狗脊蕨、野竹、茅草混杂的灌木林停止了晃动,雷阳最怕这种片刻的宁静,因为你叫喊的时候,其实已经把自己方位暴露给了对手。现在他最担心的不是准星套住的那片林子,最担心还是四周可能存在无处不在的家伙。到这个时候,他才有点后悔,刚才排长说让二号哨陆爱国和他一起下山来洗澡,他没好意思同意,因为陆爱国下来,就得找另外一个人顶上,现在可好……

“诺送空叶,诺送空叶。”雷阳又扯着嗓子喊了两遍“缴枪不杀”。

突然,林子“哗拉拉,哗拉拉”抖得更厉害了,雷阳肯定那不是中国人,于是扣动板机。一梭子弹如刀一般齐齐割了去,哒哒哒的枪声顿时响彻山谷。枪声过后,一阵阵凄惨的叫声从林子里传了过来,那是条半大狗的惊叫声。但雷阳仍然不敢确定那只是一条狗,紧握的枪把子沁出了汗,但狗的声音,随着林子晃动,正朝他这个方向飘过来。他用枪死死咬住这块哪怕是风抖一抖都会让他神经崩溃的方向。

的确是一条狗,一条半大的雄性土狗,俗称中华田园犬。

黑狗估计是被子弹和枪声吓坏了,穿过林子磕磕碰碰朝雷阳走来。见了雷阳,它没有逃跑反而加快了步子,一路小跑过来。

雷阳警惕地打量着那条狗后面的林子,当确定只有一条狗时,放下了冲锋枪。

雷阳惊奇地看着这条黑狗:黑狗半岁大小,远看长着小四眼。小四眼是因为狗的眼上多出两点黄毛,远远看去,便像多长了两只眼睛。

天啊,这不是佛生崽吗?雷阳狂喜,他的头狗佛生崽也是四眼黄脚。畲族老人说,狗好不好很容易分辨:一须虎二须狼三须不认娘,四目开天眼。这四眼的土狗本来就少见,再看那狗爪,粗大壮实,伸开来明显比一般的狗爪子大一圈,四只爪子也长着黄毛,最离奇的是,它的尾巴也和佛生崽一样,后半截也是黄毛,佛生崽每回打猎回来,都会骄傲竖直那半截黄尾巴在前面引路。

眼前的“佛生崽”受了惊吓,半截黄尾巴紧紧地夹在腚后,见了他讨好地左扫右扫。

雷阳认定:它就是佛生崽,它就是他的佛生崽,他怜爱地轻轻地把佛生崽抱了过来,轻轻抚摸着安慰着,像抱着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他翻过裙子,从口袋里掏出半截火腿肠,闻到肉香,佛生崽忘记了惊恐,一口叼着,哼哼叽叽啃了起来。雷阳这才发现,自己还光着身子,赶紧回到水里胡乱洗了一把,套上衣裙,背上枪,将佛生崽紧紧抱在了怀里,生怕一不留神让它跑丢了。

听到枪声,连长带着排长和几个兵连滚带爬冲了下来,见雷阳完完整整地立在溪水边,松了口气。连长大声问:为什么开枪?为什么开枪?雷阳把怀里的佛生崽亮了亮,把刚才的事简单报告了一遍。连长把五四插进枪套,也没说什么。战场情况瞬息万变,雷阳这枪开得也并非全无道理,但他要求雷阳回去补写一个开枪报告。

一旁的排长见状,一把夺过佛生崽,就要往地上掼。

排长姓莫,河南人,准确地讲,他还是个见习排长,因为他刚从军校毕业分到三排。雷阳一看急了,枪往背后一丢,一把拉过莫排长的胳膊,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莫排长一声惨叫,松了手,佛生崽掉到地上,躲在雷阳的脚后跟发出嘤嘤的声音。

松口,松口。连长大叫着。雷阳终于松了嘴。

雷阳,立正,你怎么和狗一个德性?见人就咬?连长姓佟,北京人,据说祖上还是满族八旗皇爷。

报告连长,这狗是我的,谁也不能弄死它。雷阳挺直了身板,莫排长卷起袖子露出印着两排齿印的胳膊,要求连长给他一个公道。

狗是你的?凭什么是你的?你捡的就是你的了?尽管战场上没有养狗的禁令,但你见过谁在猫耳洞养鸡养狗的?佟连长蹲了下来,轻轻抚摸着佛生崽,很明显,他也是喜欢狗的那类人。没准家里还养着条京叭呢。

报告连长,这不是一条普通的狗。

这不就是条土狗嘛。连长说。

是,是,是一条猎狗,不对,是军犬,我保证佛生崽是最好的军犬。雷阳有点急。

哦哟哟,你听听你听听,连狗的名都取好了,你说说,为什么叫佛生崽?佟连长停止了顺狗毛的动作。

报告连长,“佛生崽”是畲语,是小伙子的意思。雷阳回答。

有点意思,佛生崽,佛生崽,难道佛也能生个崽?但我总觉得哪哪都不对啊。佟连长晃了晃头。

连长,前线绝对不能养狗,养狗无法禁声,肯定要坏事。莫排长打开腰间五四枪套,还是要抽枪正法。

莫排长,你想干什么?这不过一条狗,至于嘛。佟连长朝排长瞪了瞪眼:再说,这狗也不像野狗,你见过和人这么亲近的野狗吗?即便在战场上,解放军爱护老百姓一草一木的传统也不能丢,更何况是一条活生生的狗。农村人养狗不像你们城里人,农村人养狗养的是个帮手,看家护院样样离不开它,所以,这条黑狗就算不是雷阳的,也肯定是有主的,只是现在打仗,它暂时找不到家,对不对?是狗找不回家,不对,是主人丢了狗,也不对……你知道,要是丢了狗的农民知道这狗让你给枪杀了,会怎样?莫排长,你想想,影响会很恶劣,老百姓会找部队麻烦的。

这样吧,我看这狗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主人,我决定,暂时由雷阳代养。雷阳,你记住,这条狗不是你的,它是有主人的,即便没有主人,也是二连的,你只是代养代保管,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雷阳挺直了胸膛。

另外,今天你咬莫排长这件事一定要给你个处分。你属狗的啊,反了你了,连干部都敢咬。你现在先向莫排长赔礼道歉,回去再补写一个检讨书,连处分等整休时宣布,在这期间如果你有立功表现,可以将功补过,既往不咎,听明白了没有?

雷阳一个立正,喜滋滋地回答:报告连长,我听明白了!现在我就向莫排长赔礼道歉。

算啦算啦算啦……一旁看老连长和新兵蛋子唱双簧的莫排长见雷阳一脸心花怒放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低声骂了句:狗剩。

回去的路上,雷阳脚上生了风,抱着佛生崽比谁都走得快,但走得再快,耳朵却是朝后的,他扇动着耳根捕捉着连长和排长若无若有的对话,生怕连长半途走着走着突然变了卦。

风刮来佟连长的细语:……雷阳是我接的兵,老家呢,是个叫落水漈的畲族小山村。漈是瀑布的意思,落水漈全村也就七八户,几十号人,全村都姓雷,户户亲连着亲,好几辈人从来都没走出过大山。

落水漈家家养狗,我去家访的时候,雷阳正扛着一头山猪回来。我是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机灵,肯吃苦,还有畲族人特别的性格特点:忠勇。畲族人是忠勇王的后代啊,到部队才知道,他为了参军,瞒报了整整两岁。当时,师政治部要退档,雷阳哭着闹着死活不肯回去,你看,过了年才17岁嘛……尽管咱们这是在战场上,但战场上咱们也还得讲民族政策啊,要尊重民族习俗啊,啊……

走远了,连长的话被风刮得七零八落。

雷阳听得眼睛和心里都潮潮的,他是满心满眼感谢着佟连长。

(4)

佛生崽晃着黄尾巴这里转转,那边嗅嗅,猫耳洞里的怪味估计也让它始料不及,所以在战壕外迟疑了一会。它不太敢确定这个连狗都不愿住的地方,会是新主人的住所,记忆中,它的住所都是宽敞得可以奔跑和打滚的。

佛生崽怯怯地用前爪小心触摸着潮湿的,坚硬的岩石,嗅着有着浓重火药味的弹药箱。当它长鼻子触到躲藏在岩壁缝中的山老鼠时,山老鼠受了惊,猛地窜了出来,吓得它又一次夹紧了尾巴,在一边团紧了身子。雷阳见状,哈哈大笑,一手拎起山老鼠放到它跟前:佛生崽,一只山老鼠就把你吓成这样,以后怎么当头狗哦。

佛生崽看清是只山老鼠,夹紧的屁股松了下来,有点为自己的行为害躁。只一会,拖地的黄尾巴渐渐又竖了起来。发现什么了?它对着几个弹药箱摇晃着黄尾巴,因为那些弹药箱里飘出好闻的罐头肉味,还有七七八八的佛生崽这辈子都没有吃过的食物味道。

它回头讨好地看看雷阳,哈拉子从舌头两边流了出来,雷阳细细打量着它,越看越像自家的佛生崽,只是小了一号,还有身子骨少了些筋肉。

就一会儿,雷阳把“家”重新打理了一遍,他用弹药箱垫高了自己的“床”,原来的单人床成了高低铺。靠洞的一侧,给佛生崽做了个狗窝。

雷阳起了听牛肉罐头,那是他的存货。

猫耳洞的兵从来不为填饱肚子发愁,愁的反而是天天吃罐头,天天啃压缩饼干。那个年代,国家不富裕,老百姓更是难得吃上一回罐头肉。

战争就是打后勤,后勤变着法子给前线将士送各种口味的罐头:红烧牛肉、红烧猪肉、午餐肉,红烧带鱼、红烧凤尾鱼,酸辣菜,桔子、梨、桃、苹果罐头……

猫耳洞的兵都知道,这些罐头,包括水,样样都来之不易,全靠军工民工肩挑背扛,冒着生命危险,一路翻山越岭,爬过鲤鱼背,送到战士手上。但压缩饼干和罐头吃久了没几个不恶心的。有回炊事班送上一锅捞面,大伙都过节一般。现在是夏天,阵地最缺的还数水,每天三水壶的配给,连喝都够呛,洗脸刷牙自然成了奢侈行为。还好雷阳的猫儿洞顶高,渗出一股细若游丝的泉水,用罐头箱接了,足够日常。

看佛生崽吃得香,雷阳心里却发了愁,山下的时候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问题来了,多条狗等于多一张大嘴呢。

雷阳用背包带给佛生崽编了个项圈,另一端系在岩石上,他怕佛生崽出洞乱跑。要知道堑壕外面就是各种雷,它要是翻过堑壕不被雷炸死,也会成为对手的活靶子。总之,他有一万个理由要把它拴死在在五米之内,这包括猫耳洞不到三米的进深。

雷阳捡了条狗的消息在猫耳洞传了开来,闲得蛋疼的各路“洞主”纷纷爬过来看稀罕。来的也不空手,捎听肉罐头的,摸块牛肉干的,反正有啥好吃的都捎带着送了过来。

挨着的二号哨是杭州佬陆爱国,陆爱国是第一个赶到的。陆爱国细皮嫩肉像个杭州女人,省城的兵见过大世面,脑子灵光活络。新兵连汇报演出的时候,陆爱国不知从哪弄了顶假发,翘起兰花指儿有板有眼唱起越剧《葬花吟》: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把个弱不禁风的林黛玉演得活灵活现,一阵爆笑过后是便是雨点般的掌声。

我是“陆二”。“陆二”是杭州方言,有点“犯傻”的意思。“陆二”是陆爱国的口头禅。一般情况下,他会说自己是“陆二”,有时也会指着别人说“陆二”的,比如对家出了副臭牌,他一急,就会指着人家鼻子喊:你个陆二,你个陆二……时间久了,大家渐渐忘了他叫陆爱国,他叫“陆二”,只是普通话说“陆二”怎么说都没有杭州话叫起来好听,想想也是,吴语越语温软,苏杭人家连骂人都显得温软有味。

“陆二”抱着佛生崽有点不想撒手的样子,他摸了头又摸爪,摸了爪又摸小鸡鸡,弄得佛生崽竟然起了性,那玩艺儿像蛇的信子一样吐了出来。雷阳一看,不干了,一把夺过佛生崽说:陆二,你一边去,佛生崽还是处男呢,不许你摸它鸡巴。陆二也不恼,涎着脸要用小青换佛生崽。小青是条竹叶青,食指粗,尺把长,竹叶青是少有的毒蛇,竟然被陆二凶残地拨光了牙齿,天天绕在手腕上当手链玩,隔三差五捉山蛙、昆虫喂。陆二逢人就说,战争结束了,我也要带小青回去,到断桥放生,说不定哪天,小青就变成漂亮姑娘转身嫁给我。

雷阳不理他,抱起着佛生崽钻进了猫耳洞再也不肯露头,陆二在洞外觉得无趣,盘了会小青踅回了二号哨。

太阳落山了,余辉一点点散去,那些被炮弹耕过的芭蕉、毛蕨、竹子,山茶树和被炮弹削了半个身子的松树、青冈树经过一个雨季的冲刷,又长得蓬蓬勃勃充满了生机,仿佛这场战争压根儿没发生过。

对面阵地升起了炊烟,说实话,老越的后勤还停留在抗法抗美阶段,不是吃炒米就是烧火做饭。烟火升起的空档,几个光屁股的家伙像山老鼠一样溜了出来,快速收起晾晒的衣服被单,又快速掠了回去。其实,很久没放枪炮了,双方渐渐都有了默契,别说成规模的冲突,哪怕冷枪冷炮都已经不许随便放。以前,双方还恪守着不成文的一个约定,你打我一炮,我还你一炮,你不打我我也不打你。再严肃的仗,打了十几年,胜负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十多年下来,那边早已苟延残喘被逼着当陪练,而我方是则是各大军区轮换着上山练兵,每回换防上来的,都是血气方刚憋足了劲的精兵强将。

战争恐怕是人类最愚蠢的事,但交战的双方,无不坚信自己手握着正义。但对被战争挟裹其中的人来说,战争是一场他们命运中无法自主的选择。

佛生崽已经熟悉猫耳洞生活了,它在一号哨里里外外够得着的地方都用尿作了标记。

南方的夏夜蓝得让人心悸,没有月亮的晴空,满天都是眨巴眨巴着眼睛的星星。山风很大,凤尾竹摇得星星都醉了。

雷阳抱着佛生崽斜靠着堑壕,两眼巴巴地望着天上。狗和人的心事是不一样的,雷阳想的是家,是那片星云下远方的畲山,畲山上有祖祖辈辈耕耘的山田。

落水漈是个隐秘的小山村,被大山掩盖得严严实实,即便沿着山道走到跟前,如果不穿过村口那片终年葱郁而高大的苦槠树,外人是想不到这里还会藏着一个村子的。村子静静的,只有升腾的炊烟,司晨的公鸡,呼朋唤友的犬声,才让人察觉一个村子该有的生气。

秋天来了,指甲大的苦槠果落雨一样撒了满地,村子里的老人都出家捡果子。

苦槠果晒干后磨去硬壳,捡出白白的肉,浸上二天,用石磨细细推成粉,加点生粉一起下锅煮,煮熟后倒进木盘,隔夜就凝固成清香四溢的山豆腐。

秋太阳很大,家家户户把山豆腐切成薄片晒,晒干的山豆腐就成了畲家人一冬的美味……当然,秋天也是打山猪的好辰光,一入秋,佛生崽就莫名的兴奋,知道为啥吗?佛生崽知道要打猎了啊。打猎是畲族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技能,一支土铳,四五条土狗就能赶得野猪满山跑。

雷阳轻轻抚摸着佛生崽,仿佛还在落水漈呢。

落水漈的佛生崽真是条好头狗啊,每次上山,它都跑在主人前面领路。不用说,它知道雷阳要去哪片山垄打山猪。风过树梢,它会停下脚步仰起头嗅嗅风里的味道。如果有野猪的骚味它会兴奋地跳来跳去,这时候它是不叫的,它知道一叫野猪就逃了,它用自己的方式告诉雷阳:它在哪里,它就在那里。

佛生崽清楚村子里每条山狗的脾性。平时,这些山狗都在各家院子里守日子,只有秋天打猎的时候,才被拢到一处。

母狗花花一眼看去就是老了,它冲不得阵,但有它在,村子里那几条半大的生狗胆子就比天还壮,因为那些生狗都是它的子子孙孙。生狗经验少,打不得冲锋,但它们很兴奋,布阵围赶少不得它们。

佛生崽和细崽才是落水漈最壮的狗,它们跟主人打过不少秋,熟悉打秋的每一个环节。

每次见到野猪,狗群都像打了药一样兴奋起来,一路狂叫,一路奔跑,围着山猪往悬崖往绝壁走。通常是生狗围赶,花花压阵,佛生崽和细狗冲在最前面做刀客,它俩左右前后配合着来回窜,让野猪顾头顾不了屁股,再瞅空冷不丁咬上一口,咬得野猪嗷嗷直叫。但野猪不是几个回合就能咬倒的,野猪皮厚蛮力足,土铳几枪都打不死,要佛生崽它们赶上几天几夜才筋疲力尽吐血累死。上百斤的公山猪长着副獠牙,人和狗如果被它挑一下不死也废了……

雷阳说话的时候,一颗流星悄无声息划过夜空,掉落进山的那一边,佛生崽迷迷糊糊睁着双眼似懂非懂。那些流星,对它来说更是个巨大的谜团。如果不是战争,如果不是因为战争而流浪,佛生崽永远都不会被人叫佛生崽,前主人叫它什么它已经记不清了,就算记起来,也无法告诉雷阳。人们总用自己喜欢的字眼给狗取名,到猫耳洞才几天,佛生崽就习惯了自己是一条叫佛生崽的狗,习惯了猫耳洞的一人一狗的日子。对佛生崽来说,结束流浪生活,吃上香喷喷的罐头肉,时不时还能尝尝军工背上山的包子、面条、饺子已经让它非常知足。如果不是战争,他根本没机会听这个矮小的畲族小男人唠唠叨叨讲一辈子都没有听过的那么多话,作为一条生活在云南山村的土狗,可能一辈子都听不到主人说的心事。

太阳要落山了,风又大了起来,摇着满山枝叶乱舞,薄雾如轻烟一般静静流淌在雷场上空,静静遮住了世间最令人生惧的那块直线距离三、四十米,宽约数公里蜿蜓穿行的山谷。

一只夜莺哭着划过雷区,它只是过客,它呜鸣着却不一定是为这块土地发出悲伤。

对面阵地亮起了一盏马灯,难道他们不怕暴露目标吗?马灯点的是煤油,在风中左晃右摆,时暗时明。雷阳用望远镜套住马灯,想看一看那些盔式帽下的长得差不多的黄种面孔,但这样的机会总是很难得,战争中的男人即便再自信,也没几个人会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忽然,马灯下传来一组吉它清脆的拨弦,一段前奏过后,传来的歌声却让雷阳吃惊不小。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她那粉红的笑脸,好像红太阳,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怎么?他们会唱中国歌?雷阳迷惑不解。

我军严格执行着灯火管制,猫耳洞蜡烛或者干电池散发的光都被遮挡得严严实实。

听到歌声,各哨“洞主”都走出了堑壕,也许对面的歌声感染了谁,也有人和着声音唱了起来……

这个月夜,王洛宾的歌,还有别的歌,杂和着月光,泻了满满一地。

(5)

猫耳洞的好日子总是不多,不是湿热便是高温,南方的雨季更要命,经常翻脸如翻书,上半夜还明月舒朗,后半夜已是暴雨如注。但热带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

天亮了,雷阳还在做梦,佛生崽却爬到他“床”上呜呜叫唤着。

雷阳探过头,昨晚一场暴雨,猫耳洞里的水和外面堑壕的水都齐腰深了。那只壁虎扒着岩壁瑟瑟发抖,而那只会表演滚筒的小山鼠因为腿上系着根绳子,逃不脱洪水,早已肚白朝天,死了……

电话响了,连长一个哨位一个哨位点名报战损。第一个就是雷阳的一号哨,雷阳难过地说:连长,灰灰死了。

灰灰是山老鼠的艺名,本连早已是无人不知,甚至军区小报都登过灰灰的事迹《猫耳洞有只会表演的山老鼠》。各位洞主听说灰灰死了,也顾不得纪律,在电话里叽叽喳喳安慰着。连长愣了一会,淡淡回了句:都别吵了,雷阳,你节哀顺变!

大家光着屁股爬出猫耳洞,一脸盆一脸盆往外泼水。好在洞不深,一会都清理干净了,只是留了一地的泥泞,人踩在上面泥鳅一般,稍不留神就摔个四脚朝天狗啃屎。

吃喝拉撒睡,寻常事到了猫耳洞都是难事,但难事啥也难不住雷阳。佛生崽被背包带系着,活动的范围最远也就是背包带的长度。从第一天起,雷阳就不停告诉它:禁止翻过堑壕,除了前面有数不清的地雷,最最重要的是,对面是敌人,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畲族人自古忠勇,1935年浙南闹红,落水漈畲族人铁了心要跟共产党走,坚信只有共产党才会给畲族人带来土地,带来幸福。那些年,畲族人为了保护红军,一家家一村村被白匪烧杀,但畲族人没一个后悔的,更没出过一个叛徒。

爷爷说,畲族人不怕死,阳间苦,死了还能去阴间和祖宗过没有饥荒没有欺负有田有地有山的好日子。

说这些话的时候,佛生崽总是听得晃头摇尾。

总之,你是畲族人家的狗,是佛生崽,你要是敢跑过对面,哼,你就是叛徒,懂不懂?雷阳很严肃地作了个砍头的动作。

日子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转眼就到了十月。十月该是落水漈秋收的日子,稻米金黄,也是山猪寻思着下山糟蹋稻米的好季节。

过了雨季,前线的雨渐渐少了,天气也干爽起来。

来猫耳洞三个月,眼瞅着佛生崽风长,现在已经是雄姿勃勃的壮狗了。陆二有点骚,有事没事就伸手逗它那玩艺儿,害得佛生崽经常拖着条红肠回洞,雷阳骂多少回也不见收敛,于是就收回绳子,不让佛生崽去二号哨。

猫耳洞罐头油水足,佛生崽吃得好,越长越壮,越来越像条头狗了。它浑身乌黑,四爪两眼金黄,下颌有一根白白的独毛,有事没事吐着长长的花舌头,换了在落水漈,估计花花看了早已春心荡漾了。

出事那天,雷阳一早就觉得左眼皮跳得狠,心里慌慌有股不对劲的感觉。

就在几天前,对面堑壕里突然传来几声狗叫,这让佛生崽很兴奋。雷阳看到:一条白狗爬上坡坎,白狗看上去高大威猛,比佛生崽整整大了一圈,毛色蓬松、雪白,有点长,长得都快分不清狗腿长在哪儿了。

陆二说那是条萨摩耶犬,雷阳不识萨摩耶犬,但直觉告诉他,这条白狗的出现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几天下来,佛生崽丢了魂一样,时不时趴在堑壕沿上出神,时不时望着对面嚎上几声,估计萨摩耶也注意到佛生崽了,也时不时探出头来回应一两声。

萨摩耶犬是狗中淑女,美丽而高贵,原是西伯利亚的萨摩耶族培育出的犬种,说实话,它并不适合云南这种亚热带地区饲养。

看得出,萨摩耶作为宠物,下级士兵是不可能饲养的,雷阳可以肯定这条萨摩耶犬的主人就是对面主官,少说也是连长级别的。

果然,陆二报告说他从望远镜中看到一个女兵在遛狗,往山那边去了。

打了几十年仗,对面男人都快拼光了,连女兵都派到一线执行战斗任务。有女兵遛狗说明这条狗对主官很重要。

看着佛生崽有点茶饭不思的样子,雷阳希望对面早点送走萨摩耶,还佛生崽一个清静。

出事的那天早晨,雷阳被电话铃叫醒:电话是四号哨打来的。

雷阳,快快快,快看,佛生崽穿过雷区往对面跑了。

这不啻是一声惊雷,雷阳一惊,翻滚到了地上,他一摸,背包绳还在床边,佛生崽却没了身影。他扯过绳子一边收紧一边爬出猫耳洞,绝望地发现,绳子那头的“项圈”断了,不知是咬断的还是挣脱断的,反正断了,断口很新。

雷阳探出头,放眼望去,只见佛生崽已经趟过雷区,正跨过对面堑壕,和白狗在山坡上追逐嬉闹。原来,不同品种的狗和狗都能玩到一块,更何况是一条正值青春的公狗与一条正在怀春的母狗。

雷阳气急败坏,扯着嗓子大叫:佛生崽,佛生崽,快回来,快回来。

但佛生崽疯了一般,头都不回一下,涎着脸围着萨摩耶犬又舔又跳,对面的士兵也看到了,纷纷走出猫耳洞,忙着给佛生崽丢饭团丢饼干……

雷阳气炸了,但又完全无计可施,搬出喇叭大声喊:对面的听着,这条狗是我方误入你方阵地的,绝对不允许伤害,绝对不允许伤害。

雷阳也不知道对面听不听得懂汉语,他又不会说对面的鸟语。

没想到,对面阵地居然回话了,而且说的是标准汉语:中国军,我们连长说了,保证不会伤害你方的狗,但狗能不能再回你方,我们也不能确定。

佛生崽约会萨摩耶犬的事很快在猫耳洞传了开来,大伙见对面战士纷纷出洞围观了,觉得应该也没啥危险,都走出了猫耳洞,有胆大的,坐在了堑壕上看戏。

没想到,常年对峙,兵戎相见的两支军队,现在却因为两条狗,都放下了手中的钢枪,都回到人性的本真。

萨摩耶犬的主人出现了,一杠三花,是个上尉。雷阳以为他会掏出枪对佛生崽下毒手,没想到他只是向两条狗丢出了一个绿色的高尔夫球,球在山坡上滚动着,萨摩耶犬见状追了过去。佛生崽从来没玩过球,先是一愣,接着撒腿就追着萨摩耶,萨摩耶捡了球吐回主人手里,上尉又是一扬手,这回球丢得更远了,一白一黑两条狗箭一样窜去……

不知谁叫了一声:好!

两边同时叫“好”声喊成一片。人和狗都很久没这么快乐过了。

眼瞅着太阳高了,两条狗玩着玩着累了,佛生崽这才发现,已经离开雷阳小半天了,这才想起要回家,他不明白,雷阳为什么不过来,为什么不过来和它玩球。

雷阳继续扯着嗓子喊:佛生崽,佛生崽,回来,快回来。

佛生崽转身朝雷阳看了一眼,犹豫了片刻,慢慢翻过堑壕,在两边军人的注目下,开始了一段不知生死的归程。

前面说过,经过了近十年的交战,两军中间这片雷区根本不存生物可以行走的落脚之地,佛生崽能趟着过去,简直就是人间奇迹了,现在还想它安然无恙地回来,要么是人疯了,要么是狗疯了。

佛生崽仿佛感受到了巨大的危险,尽管上尉给它吃了从来没吃过的狗粮,尽管萨摩耶含情脉脉示意它留下,但它最后还是选择了回家。或许它知道自己不是一条普通的狗,它是佛生崽,是畲族人家的狗,它必须回到雷阳身边。雷阳还保证过,战争一结束,他就会带它回落水漈,让它当落水漈的头狗。

雷区是一大片平坦的洼地,很远就能看到地雷、炮弹爆炸后留下的坑坑洼洼,一些坑里常年积着水,而一些坑积不住水却长满了茂盛的草。

时间突然静止了,整个战线进入一种从未有过的停滞时间。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唱歌,甚至没有人呼吸,仿佛一出声就会惊着地雷,惊着佛生崽。

佛生崽也察觉到了危险,它用鼻子东嗅嗅西嗅嗅,不时抬起头看一眼雷阳的方向。它想按老路返回,却有点不确定,它用前腿一步一步试探着,当走过一个130加农炮炸出的巨大弹坑时,后腿一滑,一下掉进了水坑里……

哦……两边都发出一片惊叫声。

雷阳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透过八倍望远镜,他看到佛生崽沿着弹坑爬了几步,终于找到了落脚点,翻身爬了上来。

这片雷区,层层叠叠埋着反坦克雷、66定向雷、蝴蝶雷、72反步兵雷、PM-2防步兵诡雷……以佛生崽的体重和四脚落地的份量,压发雷未必有危险,但那些刻意设置的拉发雷却是致命的,只要身体扯到某根拉发线,就会引来一片连锁反应……

时间停滞了,在这三、四十米的雷区,佛生崽命真大,在一片欢呼声中,它终于爬上堑壕,终于爬回一号哨。

雷阳抹着泪一把将佛生崽紧紧抱在怀里,就那样死死抱着,生怕一不留神,佛生崽又会离他而去。

(6)

这天晚上,山风出奇的大,把猫耳洞里的蜡烛都吹灭了好几回。

整整一个晚上,雷阳和佛生崽都没合过一眼,雷阳抱着它,紧紧的,叨叨絮絮一直和佛生崽讲落水漈的故事,讲落水漈佛生崽的故事。

雷阳自言自语:在落水漈,只有头狗才配叫佛生崽,这是一个传统,更是一种荣誉;只有勇敢的,强壮的,聪明的,忠心耿耿的公狗才配叫佛生崽。

畲家人啊把狗看作家里的一分子,主人吃什么,也一定会留一份给它。

畲家人常年居住在大山深处,像落水漈,雷氏祖宗早年从福建一路迁徙过来,除了一副祖担,传说中就还有一条叫佛生崽的狗。

雷家的祖担是一对竹编的箱子,祖公挑过来好几百年了,一直存在村头隐秘的祖公祠里。祖公祠不大,和汉族的土地庙差不多大小,有窗有门,你不走近,根本看不到茂密的树林中,还有一座一人多高的祠庙。每年祭祖、做功德,传师,或者娶妻嫁女才会请祖公。

请祖公是件很隆重的事,村里长辈才有资格去挑祖担。

没看过祖担吧?你是佛生崽,你应该知道祖担里有些啥,祖担是畲家人最神秘的宝藏,以前从来不当外人面开祖担,里面装着祖图、祖杖、祖簿、香炉、龙角、龙刀、铃钟……祖图是祖公一辈从福建带来的,拉开有10多米长呢,上面画着畲族人的起源,祖先的伟绩。

畲族人挂祖图,摆香桌说明一定有重要的事发生。

雷阳是学过师的,畲族男孩过了十六岁就要学师。通过三天三夜“传师学师”的祭祖仪式,雷阳继承了先祖的意志和力量,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畲族勇士。

在畲族学过师的称“红身人”,未学过师的叫“白身人”,只有“红身人”才有资格将来主持祭祖。

我学师那天,落水漈比过年还热闹呢,阿爸杀了一头二百多斤的大肥猪,外村来的几十个畲族人。那天来的人太实在太多了,睡都睡不下,三口大锅轮着煮饭煮菜,光酒就喝了一缸。喝过酒的阿伯阿婶对起山歌来一宿宿的,从来没看到一个服输的……

学师那天,有12个法师轮番上场念唱、歌舞了整整三天三夜。经过洗坛、置坛、坐坛、传渡、折坛、生筵一系列仪式,法师最后把头冠、衣衫、剑刀、号角、笏板、锣、鼓传给了我。

那几天,村里的狗都来了我家,别的狗都像过年一样,兴奋地窜来窜去找肉吃,唯独佛生崽像个老人,静静地呆在屋角,有时趴着有时坐着,很认真地看着我戴上头冠,穿上法衣跳舞……佛生崽也老了,它有十岁啦,尽管在打猎的时候还很勇猛,平时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静地守在村头看日头。

佛生崽做头狗那年,雷阳才六岁,记得那是个冬天,雪很大,整个村子都埋在雪里,这在南方不多见。

落水漈没有头狗已经有两个春天了,自从上一条佛生崽被野猪挑死,村里只剩下三条母狗,没有做种的,自然没法挑出一条合格的头狗。有一天,阿妈砍柴回来,开心地和阿爸说:花花有了。阿爸翻了翻花花的肚皮,果然大了一圈。但阿爸一直弄不清,落水漈方圆几十里地好像没有别的村庄,花花是怎么落的种?后来,花花一窝下了七条仔,二条公仔,就是现在的佛生崽和细崽。佛生崽刚出生就虎凶虎凶的,一次阿爸把它握在手里,佛生崽眼都没开,就奶凶奶凶地吼,还咬了阿爸一口。阿爸不但不恼,还哈哈大笑着逢人就说:落水漈有头狗了,落水漈有佛生崽了。

那天晚上,阿爸把佛生崽抱到我房间,对我说:以后佛生崽跟你啦,让它一生守着你,让它一生保护你,一生一世都不离开你。

第二年,我上小学了,要翻几座山去镇里的学校读书,佛生崽就天天跟着我上学。我带的饭盒总比别的孩子多一份,一份是佛生崽的……

你知道吗,佛生崽为我差点死过两回,一次是上学路上,那天过山,一条五步蛇从土坎上猛地窜了出,向我直直扑来,佛生崽眼尖,动作比蛇还快,一边狂吠着一边跳起来撞向五步蛇。蛇和狗几乎同时落了地,搏斗中,佛生崽后腿被五步蛇咬了一口,佛生崽咬死五步蛇后,已经不会吠了,在地上抽搐,腿肿得很粗,眼里流着泪,好像知道自己要死了。

我抱着佛生崽往落水漈跑,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喊着阿爸。

阿爸翻了翻佛生崽的眼,叹了口气说,五步蛇,佛生崽怕是回不来了。我不信,我哭着求阿爸救救它。阿爸用小刀给佛生崽伤口开了个口子,挤了一滩血,又到屋边采了几把鱼腥草、蒲公英用嘴嚼碎了给它敷上。那天晚上,我就像现在抱着你一样抱着佛生崽,后来,佛生崽昏睡了三天三夜,终于还阳过来,终于又回到我的身边……

(7)

天亮了,西线一夜无战事。

打了近十年的仗,两军早已习惯各拉各的歌,各吹各的号。

两边对阵的都是黄皮肤黑眼睛,不仔细看,连军服颜色都差不多,两边战士都过着猫耳洞极端艰苦的日子。

人类自从离开穴居直立后,南方战事估计是人类现代社会下最大规模的一次穴居行为。我们应该记住曾经有这么一代热血青年,为了保家卫国,为了理想信念,他们像一万年前的祖先那样,藏在阴冷潮湿、连转身都局促的山洞里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随着双方关系走向缓和,轮战后期,双方都有了默契,不打冷枪,非炮击时间各晒各的被,各走各的道。对面特别羡慕我军的罐头食品,常会隔空用汉语讨要:中国兵,罐头肉有没有啊?

我们这边早吃厌罐头,心情好的时候,也有兵丢几只过去,引起那边一阵阵叫好……

天亮了,雷阳也醒了,其实,他根本没闭眼,他在电话里向连长打了个小报告,要求天亮后带佛生崽去洗个澡,现在狗和人都臭成臭豆腐啦。

佛生崽明星一样被牵着走过堑道,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刷牙的,洗脸的,捞面的……都伸手抚摸一下狗头,佛生崽有点得意,亲亲这个,舔舔那个,黄尾巴摇得和货郎担手里的小鼓。

雷阳牵着佛生崽爬过鲤鱼背,三个月前,他牵着佛生崽从那边爬过来,眨眼三个月过去了。对人生来说,三个月就是眨眼的日子,而对狗来说,三个月已经很漫长了。都说一岁的狗差不多有人17岁大,这样算来,三个月就好几年啦,佛生崽三个月长成了精壮小伙子。

雷阳把佛生崽系在那棵树上,命令它坐下,把自己脱了个精光。佛生崽吐着舌头,听话地坐着,两耳直直竖起,时不时往后转着动,看得出,它还是很警惕的,知道保护主人是它的天责。

雷阳打了一遍香皂,全身细细搓起来,那些溃烂的皮肤一接触水和肥皂,先是刺骨的痛,慢慢的就变成了无法抑止的痒,雷阳动作很慢,仿佛在完成一个仪式,做完一切的时候,他轻轻唤了声:佛生崽,下来洗澡吧,你比我还臭。

狗是天生喜水的,佛生崽顺从地跳了下来,雷阳让他站在溪水中,用好闻的香皂给它细细抹上,一边抹一边流着眼泪:佛生崽啊,你到了那边可不要恨我啊,阿爸说,畲族人永远都不会当叛徒,民国那年,落水漈逃来两个红军小兵,都被白军枪打伤了,爷爷收治了他们。白军顺着血水到落水漈搜人,搜不到人,就当着全村的人,打断了爷爷的腿,爷爷就是说不知道有红军,最后,白军把爷爷抓去县城关了整一年,走的时候,一把火烧了祖屋。

你叫佛生崽,生是畲家人的狗,死也是畲家人的狗,你就不该逃到敌人那里去啊,你为什么要逃到敌人那里去呢?那条白母狗就是敌人,你知道吗,就是敌人,你怎么可以投敌当叛徒呢,佛生崽啊,佛生崽啊,你到了那边就是叛徒,叛徒啊!畲族人永远没有叛徒,永远也不允许有一个叛徒。

雷阳哭着,说着,抱着洗干净了的佛生崽走向溪的深处,到了齐腰深的地方,他和佛生崽一起沉了下去。

佛生崽在雷阳的手里扑腾着,挣扎着,翻滚着,太阳很大,清清的溪水照着他们互相对视的双眼。佛生崽一直到死,都没想清楚雷阳为什么要让它死,是啊,它只是一条狗,一条无法辨别人类行为的狗,雷阳是那么爱它,甚至超过爱他自己,但现在却要它死……

雷阳睁大血红的眼,在水里看着佛生崽那双明亮的眼一点点一点点暗淡下去。佛生崽停止了挣扎,身子渐渐软了下去……

啊——雷阳光着身子,抱着佛生崽离开水,发出一声巨大的、撕心裂肺的叫声,那叫声响彻山谷,那叫声竟惊得几只山雀四散逃去。

雷阳放平佛生崽的尸体,嚎啕大哭,疯了似地用手,用棍子,用石头,用一切随手可以找到的工具,在佛生崽三个月前跌跌撞撞走出的树丛下挖起坑来。他是多么的爱它,现在也是,却亲手杀了它,掐死它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也要死了,是的,其实佛生崽的死比自己去死还让他难过。

他要为佛生崽造一座坟,造一座很多年后回来还能看它的坟,一座体面的坟,所以他挖得很深,不知不觉,双手都刨破了皮,血沿着十指一点点一点点滴入泥土。

雷阳一点都不觉得痛,一边刨还是无法原谅自己地自说自话:佛生崽啊,你投敌就是叛徒,畲家没有叛徒啊,没有叛徒啊!

巨大的坑挖好了,大到可以埋两条佛生崽。雷阳把软软的睡了一般的佛生崽轻轻地放进坑里,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捧一把土往它身上撒,他把土撒得很轻,生怕撒重了就会把它弄痛……

突然,佛生崽抽搐了一下,雷阳以为看花了眼,千真万确,佛生崽又抽搐了一下,是真的。雷阳赶紧扒开泥土,把佛生崽抱了出来,一下,二下,佛生崽仿佛梦游一般四肢抽搐着,接着,它又慢慢有了呼吸。

雷阳惊呆了,被它亲手溺毙的佛生崽竟然还了阳,他欣喜若狂,紧紧抱着佛生崽嚎啕大哭,哭得浑身发抖。

(8)

佛生崽回来了,只是有点无精打采、弱不禁风的样子,但整条堑壕没有一个人看出,佛生崽刚刚经历了怎样的一场生死。

雷阳牵着佛生崽,不,它已经不是原来那条佛生崽了。原来那条佛生崽因为叛变已经被他处死过了,这是另外一条佛生崽。就像落水漈一条头狗老了死了,或者打猎时被野猪挑死了。不管怎样,总会有另外一条佛生崽出现,总会有另外一条佛生崽率领着落水漈所有的狗。

雷阳用洗脸毛巾替佛生崽擦干了身上每一根狗毛,又打开罐头,喂了几口它最喜欢吃的牛肉罐头,今天他不打算限量,佛生崽想吃几罐就开几罐。

雷阳的眼泪早哭干了,剩下只有满眼的怜爱。

(9)

转眼,春节就来了,猫耳洞纷纷贴起了春联。

前面那洞上联是:圆中有缺缺中有圆一家不圆万家圆;下联:甜中有苦苦中有甜一人吃苦万人甜,横批:与祖国团圆。

五号哨上联是:枪声炮声喊杀声声声慑敌胆;下联:手雷地雷定向雷雷雷生威风,横批:威震南疆。

……

雷阳没有笔墨,求着陆二写了副对子,字面是自己琢磨的,上联:一人一犬镇守边关,请祖国放心;下联:一心一意忠于职守,为畲族争光 横批:畲山春晓。

二月十六是除夕,战线的两边从早上开始都欢天喜地过起了春节。两边都有歌舞团上前线慰问演出,于是歌声、掌声和欢叫声通过扩音器响彻战区上空。

……

我守在婴儿的摇篮边

你巡逻在祖国的边防线

我在家乡耕耘着农田

你在边疆站岗值班

啊丰收果里有你的甘甜 也有我的甘甜

军功章 有我的一半 也有你的一半

十五的月亮 照在家乡 照在边关

宁静的夜晚 你也思念 我也思念

……

董文华的《十五的月亮》很甜,却是别人唱的。

年夜饭由炊事班烧好送了上来,一个猫耳洞一个猫耳洞地送。红烧肉、红烧鱼,香干肉丝……最后一道是饺子。

佛生崽刚解决完大号回到洞里,绳子拖在地上,趁着雷阳接年夜饭的当口,走出了洞口。它朝对面看了看,居然又一次看到那条白狗,那条白狗也看到了它,佛生崽忍不住向天一声嚎叫,那声音空灵,仿佛从灵魂里冒出的,压根不像狗的叫声。

佛生崽的叫声得到了萨摩耶犬拉长了的一阵阵回声,突然,佛生崽叼起绳子,疯了似地跃过堑壕,飞一般冲向雷区。只见那条萨摩耶,也如一道白色的闪电,冲出堑壕,它们一声声快乐地呼喊着,奔跑着,压根没想过脚下这一片人类的雷区……

它们奔跑的时候,两边阵地上迎新的鞭炮正好响了起来,鞭炮的声音几乎掩盖了世上所有经历过的苦难。

雷阳失神地看到,佛生崽和萨摩耶越跑越近,越跑越近。突然,它们碰面那一瞬间,一声沉闷的声音当空炸响,只见油黑发亮的佛生崽和雪白美丽的萨摩耶在空中打着滚儿,就这样被风撕咬着,黑色和白色两团身影,在空中碰撞着,亲吻着,交融着……

谁都没有发现,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