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
一
还不到四岁我就常跟着我爸出去喝酒,我妈太忙了,根本没时间带我,她的工作没我爸自由。大人们拼酒的时候我就在一边玩。有时我爸给我夹一些菜,让我在一旁慢慢吃。包厢里总是闹哄哄地,气味让人生厌。我看着我爸在吆五喝六的聒噪中咕咚吞下大量酒,旁边有时欢呼,有时起哄,有时无声无息,他大概会围桌绕上好几圈,喝到不能喝了才涨红脸歪在椅子上。
我坐在旁边打盹,困得要死,我爸把他的手搭在我脸上摸了一下,就当是安慰,囫囵地说了句大概是爸好像喝多了之类的话。我本来快睡着了,但他的手有时特别烫有时特别冷,酒气让我醒来。他脸色疲倦,还有些浮肿,不太好看。我跟着出去,外面不太亮,他的屁股或后背消失在走廊那儿,进了厕所,有时我站在外边,有时会跟进去。
我爸在卫生间吐得像个狼狈的野兽,或者说像个撅着屁股在垃圾堆翻垃圾的乞丐也行,有时吐着吐着把衣服扯下来,光着膀子趴在洗手台上洗冷水脸,水溅得到处都是,洗完接着呕,声音从肚子、胃、喉咙、胸腔或别的地方一起发出,使他像个正在哀号的破拖拉机。有时我走过去想安慰他,我只有他的肚子部位那么高,站在他肚子旁边喊他,但他突然靠墙歪在那儿没动静了,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大喊,爸!
老爸!
他还在呼吸,肚子一鼓一鼓的,呼吸聲还很大,我想他吐累了,要歇一歇,就站在旁边等着,然后我听到了鼾声。
我爸睡着了。
卫生间的人进进出出,在我们身旁走过,从我爸的衬衣上踩过去。
在遇到我妈之前,我爸就爱喝酒,没人管得住他,就连爷爷也是个酒鬼。听说我爸十岁的时候就开始喝酒,后来到了建筑公司上班,成天应酬,跟着那帮兄弟,喝得就更加理所当然且凶猛了。
我让他别总出去聚餐喝酒,他说你妈又没在家,谁给我做饭,出去多热闹。
我爸是那类很会活跃气氛的人,这种天赋来得匪夷所思,他在家比较沉默,甚至不开玩笑,大多时间就在灯下画建筑图纸,酒桌上那些大量的故事、消息、笑话甚至幽默段子,那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听到他跟我妈说,一切为了钱和生活。我妈说放屁,你就是爱喝,还要找崇高的理由。
他们喊我爸酒鬼,这让我没有安全感。有一回看着我爸喝多了倒在酒店大堂,那些工作人员像拖死狗一样拖走他,把他像货物一样撂在车上,我就觉得心寒。
王叔将他背上楼,门一开他俩就一起沉到地上去了,因为我爸太胖,瘦小的王叔实在筋疲力尽,他进屋喝了一口水要回家,我爸拉住他裤脚问他上哪去,说还要喝,喝完去大街上晃,又问自己现在在哪个街,我把他手臂从裤腿上扒拉开,喂他喝了些水。
我妈特别生气,王叔走后她开始破口大骂。
天天喝天天喝!我造了什么孽!起来啊!喝成死猪来折磨我!
爸爸怎么起得来呢,这是他第几十次喝醉?没人记得。
我妈每天很忙,还要照顾生病的奶奶,脾气日益暴躁,她伸出那双比男人更有力的手把我爸半拖半抱到卫生间,我爸还在干呕,就是吐不出来,我妈给他一拍,大叫着让他赶紧吐,我爸听话地吐了很久。感觉好多了,消停了,也不说话了。
给他洗脸洗脚擦干净脖子,扶到床上,我爸睡着了,好像脑袋已经不是他的了,无论妈妈多么生气难过伤心他都没感觉,这是我最怕的东西。好像酒精把他的思想和大脑掏走了,把他的灵魂也掏走了。
睡去吧,妈说。妈显得很累,但她还是很美的,就是很疲惫。疲惫扼杀美人。
你去睡吧,我陪他,我明天不上学。
不上学也去睡,等他醒了还得让他洗个澡,一身臭死了。
然后我去睡了。我觉得屋子里特别闷,这是我很讨厌的感觉。
极其讨厌,极其压抑。在几百里之外的乡下,我的曾祖父,就因为在大冬天喝酒喝多了,然后鬼使神差把炭火炉子挪到床前,然后起火了,他把他自己活活烧死。
至于我爷爷,也是个不省心的酒鬼,身子弱,六十就没了。我的姑父也是喝酒喝死的。我的大姨父,我的三爷四爷、五爷六爷,我的表叔堂哥堂弟甚至婶婶伯母姑姑,全爱喝酒,这个家族几乎被酒控制了。
就像战争,战争不会因死亡而停止,反而因胜负而更加疯狂,阴影无所不在,死亡为战争加冕,谁也毁灭不了它,只有战争毁灭别人的份,虽然这之上有着胜利,但完全可以称之为可耻的胜利。
二
喝酒其实只是生活中极小的一部分,但喝醉将这件事放大。
我爸喝醉了会哭,我非常见不得男人哭,我妈也受不了,这个事情我迄今没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有一回跟他们领导喝酒喝多了,等车的空当儿在几十人面前哭得像林黛玉,一个一米八几的大汉坐在那泪流满面,咕哝着,不知道说些什么,过路人都觉得可怜又好笑。人家给我妈打电话,让把他带走,妈怒火三丈,又不好发作,只好等领回家了破口大骂。
喝喝喝!不喝活不了?迟早要完!我造了什么孽摊上你?
我造了什么孽?!
知道酒是个什么玩意儿还喝!这个家还不够遭殃?!
我造了什么孽?!
我妈说了四五十个“造了什么孽”,但我爸什么也不知道,骂声从来是给我老妈自己听的,我爸只像个傻子,好了伤疤忘了疼。等我爸折腾完睡着了,我听到我妈躲在厨房哭。她说她要离婚。我说不行,离婚我就死。
我妈吓一跳,说我小小年纪怎么说出这种话,我说我开玩笑。
喝多了睡着没什么,最可怕的是梦游,虽然次数并不多,但这是个炸弹,让人不安心。大多时候梦游发生在他喝醉酒的夜里,也有不喝酒的时候,好几回我爸自个儿起来走到客厅,东摸西摸,不知要找什么。有回撞到柜子桌角,摔下去连带摔碎了好几个水杯花瓶,自己把自己摔成了猪头。
还有一回睡前忘了反锁大门,我爸大半夜下楼了,一早起来发现他睡在楼梯间。
在那些我爸喝醉酒的夜晚,我像只怪物那样警惕,像个随时要临战的人。
任何人叫他喝酒他都去,这是我最痛恨的地方,酒像个魔障,控制了我爸的思想,在我爸那儿大于一切,爱与意志力之类高尚的词语在酒面前也不堪一击,除了酒,没什么能这样让他二话不说。有时人家只是随便说说,结果他迅疾且高兴地跟上了,人家也不好说什么。
他们常聚餐常摆饭局的酒店就那么几个,大多在公司附近,有时考虑客户和官员,会在别的地方。王叔是老板司机,几乎每个饭局都参加,但他不能喝酒,我爸因为能喝,爱来事儿,喜欢人多热闹,久而久之成了老板饭桌上的活宝,说挡酒机器也行。
那时我常去饭店找他。放学后我去大堂写作业,服务员问。孩子你在这干嘛,等人?嗯。等我爸。你爸在里头吃饭?嗯。你咋不去?我不去,我等他出来。
有时我进去看他,但讨厌他喝酒的样子,脸红得像猴屁股,满脸笑容地走来走去,但我爸好像都无所谓,心大得像个马大哈。有时我爸很快就出来了,有时候怎么也不出来。
有一回,我看到一个脸红得像烂西红柿那样的男人夹杂在一堆大肚子或大肥头的男人之间走出来。他的脚步真奇怪,带点儿滑稽和难以形容的得意忘形,脸部的通红淹没了若有若无的表情,像是得意忘形,走近了一看,是我爸。
我喊,爸!爸你还好吧。
我爸还认得我,他走到我跟前,說,还没回家?
来接你。
我爸坐下来,好像特别累,毫无形象地瘫在那儿,哈哈大笑。
我觉得他太丢人了,就拉着他往外走,我要去打车。
我爸走出酒店的门边就不行了,脚步开始打飘,上了车,开始发出难受的呼噜声。
我很怕他会吐出来。我说,爸你忍忍啊,回家再吐。
他总在口袋里掏,闭着眼神志不清但还在掏,我问,你要找什么?钱包丢了?
爸没有作声,就往里掏,他衣服口袋很多,还有些我妈特意缝的,方便他装些小东西,烟啊手机啊钱包什么的。
我不知道他要找什么,看他那一脸烂醉的样子和涣散的神情,真是觉得悲伤。司机转弯的时候他没有坐稳,因为两只手一直在口袋里掏啊掏,也什么都没有掏出来,结果转弯的时候速度太快太猛,把他给甩到座位下了,我也没做好准备,毕竟我还小,我没能拉住他。他掉下去之后突然不动了,可能觉得躺在座位下反而舒服些,就不动了,我喊,爸,我去捞他,捞不起来,他也不想动,那就让他这样吧,他突然就睡着了。
到了家,我妈给他换衣服,一包东西从他裤子口袋里露出来,是一包吃的,鸡腿,螃蟹,鲍鱼。
唉,我的爸爸,真是单纯又老土。但他爱我和妈妈。
三
我不太想描述喝酒的场面。
有一类饭局会让你如堕地狱,当你不做准备地打开一扇包间的门,声音与气味的极端会把你击懵,如果有人吸烟,屋子里就像在烧高香,看不清人只觉得声音和味道乱七八糟,但他们不觉得,那时他们正喝得高兴。那些酒局老手来来往往围桌游走,说些好话递个名片嘻嘻哈哈聊几句,如果你有心思要去扩展你的人脉,要去认识人,那你就一定能做到。
大多情况下场面是热闹的温情的,合影,交谈,加微信,自我介绍,相互介绍。他们说我干了你随意,或说很高兴认识你,常去我们那边看看,还有一些是害羞的,不善言辞的,他们只是朝你微笑,然后喝下那些酒轻轻走开,好像生怕打扰了你。
一顿饭三四小时,有时候一两个小时,中途我会走进去看,打开那扇门进去找我爸总觉得像走进了动物园,大雾或起火了的动物园。有时我坐在旁边看他们的热闹,我喜欢观察别人,从小就喜欢,这可以打发时间,而且比较充实,猜想别人的心思和观看所有人的表情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情。让我排斥的是氛围和不通风的空间。
作为气氛担当,我爸走来走去,说着话,有时候打趣,有时候严肃,有时哈哈大笑,有时表情痛苦,这种来回切换的语气和腔调,那种恰当好处的马屁,让我厌恶。比起这些,我最厌恶的是逼别人喝酒的人。
比方这个逼我爸喝酒的嗓门能炸掉顶上水晶灯的人,像个围着桌子转动的没感情的机器。我在好几个饭局上见过他。
我妈给我电话,让我爸早点回。但又说了一句,说家里有事。
在人群里找我酒酣耳热的老爸,喊他快吃完回家,我爸像刚从梦中回来,问我,几点了,我说很晚了。我爸就说,你先回我马上,我说咱一起,他说你先回不用等我,我说不等你你醉了睡大街上?他说有人会送他,我说别人有别人的事情。旁边脸上长一颗大痣的男人走过来,开着玩笑说,妻管严啊。酒还没喝好呢。不准走。
我说我爸要回家。
他说,回什么家,早着呢,才喝那么点。
爸听那人一说,更觉得要继续喝,说有事你妈会打给我,我说她很忙,他说我一会儿就回,你坐那儿等三分钟。
三分钟过去了,我说,爸,走。
大痣男人说,大人还在说话呢小孩子不要管,到一边去。
我说我爸已经醉了!
哪有,你爸最能喝,今天好不容易高兴,多喝点,我们领导都在,再喝点。
他醉了会出事。
能出什么事,你回去,你爸在这。
我要跟我爸一起。
小屁孩子,今天必须喝好了,不喝不许走,谁也不能走。
我爸说你先回去,我就回。
我走到门口回头往里看,大痣男人热火朝天聊着,往他杯里倒酒,他劝酒的样子是我见过的最讨厌的。
我去医院帮着妈把奶奶带回家,十一点了,我爸还没回来,几十个电话一个不接,气得妈又开始一遍遍念叨“造了什么孽”。我赶紧换好衣服,出去找他。
我保证一小时内把爸带回来。如果我爸出事了,我妈怎么办。
打遍了我认识的爸爸所有的同事,他们说离开的时候我爸要在大厅歇会儿,说会打电话让我来接。但他并没有打给我。我做好了报警的打算。
后来在路边的女贞树下找到他,他睡在围绕着的景观树下面,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因为天阴,路灯也不怎么亮,路上行人不多,我找了很久才发现他。
这就是我爸,一个彪形大汉,醉醺醺睡在花坛里。我拖着我爸打车回家,他泪流满面,浑身无力,也不说话。我想他可能累了,但他突然醒过来,挣扎了一下,努力将自己的头颅送出车窗,然后疯狂地在急速的风中呕吐,但大风又把他呕吐的东西刮回了车子,司机生气了,破口大骂。
离家还很远,穿过市中心,到天桥,再过桥,再到国王路,他的头好像一颗巨大的黑色的果实在风中晃动,然后不动了。卡在窗户上,忧伤地闭着眼睛。我真难过不能帮助他,我希望在他肚子上戳个洞,酒倒下去直接从洞里流出来。
我多给了司机一些钱。
妈站在门前,脸色难看。他倒在地毯上,那是我妈为了我爸特意买的加厚地毯,我们都以为他躺会儿会好些,谁知他躺在那儿无声无息了。妈紧张得拿手去探鼻息。
还好,还没死。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爸的脸色这么怪异,送到医院才知道很严重了。我爸在医院住了三个月,一身病,医生说我爸这辈子都不能喝酒了,没死已经是命大。再喝脑子都要坏了。
这一回彻底把家里的钱花光了。
虽然家里的男人病了,但我妈好像并没有更加沮丧,好像终结了一个噩梦,她坐在沙发上嘟哝。
病了也好,总之再喝不了了。我是受够了!
我下楼给他俩带饭菜,在饭店喝了点酒,觉得舒服了不少,我几年前就开始喝了,这件事自然不能让妈知道。
四
我爸病了之后,妈嘱咐把所有的酒都处理了,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说这句话,我说我拿去小区的商店看能不能退掉,妈说好。我把酒全藏起来了,我不能没有酒。
我一直偷喝爸爸的酒,大多时候也自己买,所以这件事只有老天知道。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喝酒,四岁的时候喝过我爸杯子里的酒,当时我认为是白水,那滋味,我到死都不会忘了,还有一次我又气血上涌给他挡酒,半醉不醉地,我一个人在屋子里神经兮兮地跳舞,那感觉竟然很爽。
我还把我的零钱拿来买酒,别的同学买酸梅干和奶茶的时候我就开始买酒了,商店老板有一回按捺不住自己的疑惑了,我看着他眼珠子,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然后他打开那两片薄嘴唇问道:闺女,这是你给你爸买的吧?
我当然说是,我说我爸是酒鬼。
哦,他这才说,我也是,我也是酒鬼。我捂着耳朵也知道他要说什么,他的眼睛总是比他的嘴巴先把要说的说出来。
但我不知道我能喝多少,因为从没醉过。我对酒的感情非常复杂,极端得恨,控制不住想喝,但我要杜绝那些悲剧在身上发生,只要不醉就行,我认为控制了瘾就是战胜了酒。
我爸病了后不再参加任何的酒局应酬,我妈很放心,他提前进入了老年生活,除了做点安静的本分事,就是锻炼和散步,唯一照旧的是梦游,梦游还是偶尔发生。
这是治不好的,医生明确说了,这辈子都要注意,但也别怕。精神压力不要太大,要开心。我听着这几句就是废话。
反而我突然多出了些应酬和饭局。我喜欢出门,不太想待在家里。
那天的饭局坐着的都是些私营企业地产公司的骨干,骨干们带着他们的左膀右臂,正襟危坐得像大桌旁的盆栽。还有事业单位的公务员,以及少数几个艺术工作者。
饭局是一位大老板组的,我不喜欢这种场合,但我挺尊敬这位老板。因为他也很尊敬我们这样的人,尤其喜欢听唢呐。有一回他们单位新年晚会,我吹的唢呐赢来满堂喝彩,据说老板很喜欢,觉得我勾起了他的乡愁,因为他有位舅公是吹唢呐的,他对这个有感情,所以在酒桌上夸我,爸的老板知道这个,就跟他说,那是我员工闺女,我们熟呢,所以这次就跟着他来了。
我的唢呐吹得好,很多行家也这么认可。我爷爷唢呐吹得好,可惜喝酒太猛,走得早,能达到我爷爷相当水平的是我姑父,我是我姑父教的,十几年前他在乡下做红白喜事唢呐手,闻名乡里,但也因为喝酒太猛,早逝了,现在这本事全家族就我一个人会,我还是觉得好玩才学的,达不到老一辈水平,但还行,学会后没怎么发挥,只在学校施展了一下,老师觉得好,又四处给我张罗,只要有文艺活动就让我去,我去了很多次,拿过奖,这没什么不好的。
桌子很大。二三十个人,间距较大地坐着,转盘桌直径很大,几乎看不清对面的人长什么样,大家也不好意思到处东张西望,看另一个角度的人都要扭脖子才行。
这像一群过早发育过早衰老的小学生在等班主任主持开学第一天的班会。
我几乎坐得快要睡过去。
大老板来了。之所以叫他大老板,因为他就是大老板,所有这些老板里最有钱最有背景的人物。至于他的详细情况,我不太了解,也不关心。
一个谢顶的男人跑出去,像迎接辉煌的主角一样将双臂迎了上去,那神情,我真不好形容,因为我没在平常的生活场景中见到这样谄媚的神情,他将他中年男人的秃头靠在大老板的胸膛上,喊着:
哎呀我们的好领导,好爸爸,和蔼的刘总大人,您怎么才来啊。
一丝表演的痕迹都没有,好像天生这样炉火纯青,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的放低身段,那么的让人舒服。一个天生的马屁精。
听说那就是他们公司的姚秘书长,姚秘书长说,好了,都到齐了,现在让我们刘总说两句。
就像科举考试或某个节目要开始了。我不排斥发言,但我太饿了。
一桌子饭菜气儿都跑透了,我看著菜叶子都蔫了吧唧。就拿上好的鱼羊肉来说,看一眼都能感受到肉质在牙舌间叫人泄气的口感。
接下是发言和自我介绍。一个接一个站起来。我说我就是个普通人,唯一拿手的是吹唢呐。
五
介绍完,公司秘书长就开始张罗饭局活跃事宜,他最先盯上的就是我,虽然桌上还有一位画家和一位舞蹈家。但他显然最先对我感兴趣,可能因为我够年轻。
他说,来来,让这个会吹唢呐的小同志先给我们吹个歌,热闹一下。
这没什么。
我说我没有带唢呐,嘴巴和大脑转得比高铁更快的秘书长马上喊服务员来,指示他赶紧去找一个唢呐来。酒店里面怎么会有唢呐呢?但他命令的语气不由分说,好像不找到唢呐,就要脑袋搬家似的,如果你恰好喝酒喝到神魂颠倒的程度,会觉得自己还在封建社会的某个妓楼上给嚣张的官员作陪。
服务员十分为难,去找他们的经理,他们的经理四处打电话,找人送唢呐来。
之后一个小时就在不断地干杯和节目表演中,每次我伸出筷子准备去夹菜,掌声就响起来,我赶紧放下筷子,跟着噼里啪啦地鼓掌。没掌声的时候大家就正襟危坐,听着歌唱家唱歌,书法家写书法,甚至舞蹈家在旁边跳舞,实在不想整那么复杂的,笑话也要讲一个。
表演后的间隙,爸的老板让我去给各位敬酒,因为在座的就我最小,是晚辈,这个礼数我是尊重的。
当我走到秘书长旁边,就觉得哪儿不对劲了,或者说是熟悉,一种带着厌恶的熟悉。
应该是那颗痣了,他嘴角那颗大痣太熟悉了!现在近在眼前,太熟悉了!
没错了,就在多年前,某些个酒局,也很大,很多人,大家都喝懵了,啥也不管了,我还是个孩子,看到这个中年男人游刃有余地围桌劝酒,更难忘的当然是逼我爸喝酒的那些模糊情节,很吵,很不舒服。他几乎要去摁我爸的头,让他喝掉那些酒。我还记得那张脸,那是一张不管喝不喝都又醉又色的脸,劝酒最疯狂的那个。我没想过要记住这张脸,但不小心记住了他嘴巴边的一颗痣,那颗痣乍一看就像一小块瓜子壳或芝麻啥的,所以极其突兀和难忘。
没错了,就是那个满嘴厚黑学围桌劝酒的疯狂的大痣。那时他还不是秘书长。
他那张嘴永远没完没了但像含了颗核桃,一旦到了领导的跟前,舌头就突然捋直了,嘴巴开光了,能吐出些让人高兴的词语来。
近一个小时后,唢呐送来了,秘书长开始兴奋,他的眼神总像是发作的猴子。
我拿起唢呐吹了一支擅长的曲子,我想起《武林外传》有两场我喜欢的戏,小六师傅老邢请客吃饭让小六吹吹唢呐,他吹了个忧伤的,他师傅说给为师吹一个快乐的,不要吹散场的曲子,我当时吹了那一曲散场的曲子,因为我他妈早就想散场了,我已经吃不下去了。秘书长说,怎么吹个这样晦气的,吹个快乐一点的活跃气氛,年纪轻轻的吹这个搞得像死人似的,不好不好,换一个。
这也无所谓,我又吹了两曲,大家都很高兴,我放下唢呐,让秘书长为大家表演他的拿手绝活。
他勉为其难唱了一首歌,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他突然脸瓜一沉,就像川剧变脸那样陷入忧郁,唱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他这张脸无论如何让人想不起爱情和月亮。但他确实露出了那样的神情。
我拿了一杯酒走到他跟前说秘书长你唱得太好了,我敬你一杯,再过五分钟之后我又上去,我说再敬您一杯,你这样的嗓音都可以当歌手了。
他说你拍我马屁呢。我说我没有。
六
我决定今天要大喝一场。必须。
迄今为止,我没在任何人面前醉过,我不知道自己酒量的极限。但我觉得自己能超过我爸,想到这居然有些兴奋。
在包厢的镜子里我看了一眼自己,很好,很满意。我觉得我是个红眼妖怪,马上要开始吸血了。
菜全凉了,但酒真的不赖。好酒让人痛快。
为了表达对这位嘴角有痣的秘书长的特殊情感,我前去敬酒五次,他喝了三次,就不肯喝了,我又去了两次,说了些好话,那全是他说过的,他勉强又喝了一次,再不肯喝了。我不太喜欢他,跟我第一眼看到他就不喜欢一样,不喜欢一个人十分简单,讨厌也一样,有时是因为性格或仇恨,有时不需要什么理由。
我应该给他敬酒,冲他那么热情,这么活跃气氛,这么急切努力往上爬,冲他这么能喝这么势利,冲他曾这么劝我老爹喝酒,我应该敬他无数杯。
我甚至想起他曾经劝一个不喝酒的诗人喝酒,人家不喝他觉得在装逼,还说不喝酒还想写出诗来?看看人家李白。
李白造了什么孽呢要被抬出来劝酒,我爸说那诗人喝到被抬出去了,他们接着喝。像他这样的难道不应该很喜欢满嘴厚黑学的劝酒大师吗?今天我就是大师。
他说你别找我喝了,我喝不了酒,我平常都不怎么喝的。
你向来不怎么喝酒吗?
对啊。
哦,我一直以为你很能喝,我爸十几年前就常跟你喝,那时你很能喝,我爸喝不过你。他就是真不行,现在已经喝废了,再喝不了了,你还是那么年轻。
是吗?你爸见过我?
是的。他叫李丛山。
噢,我知道。那是以前,现在我不喝了。
那底子还在的。你那时很会劝酒,我常看你劝酒。
没有没有,酒要少喝。
这场合多高兴啊,不能扫了兴,真不喝了?
真不喝了。
好的,尊重你,那喝完这最后一杯。再不喝了。我以为在这种场合不喝不行,今天你看我,足够尊重你吧。
尊重,尊重。
但他没有喝。一滴也没有。我清楚我是个记仇的人,对讨厌的人我能记一辈子,他应该也差不多,我的朋友告诉我,智慧的人深藏不露,可我不是智慧的人。
那天我喝了很多,几乎把所有的男的都喝倒了,喝了多少瓶我完全记不起来了。
中途我爸给我打来电话,他问你在干吗,我说我在吃饭,他说怎么那么吵,我说在人多的地方吃飯,他说你赶紧回来,我说我马上就回来。
我爸压根不知道我会喝酒。他的老板王大伯给他打电话,放着外音,让我跟我爸说话,说我在这喝倒了一片,我爸还说她不会喝酒啊,我当时觉得搞笑,大声笑了几声之后,我就倒了,可能笑猛了,一口气没上来眼花了,头一昏就栽了下去。
屋子,天花板,桌椅,人,都倒了,在晃,晃得厉害。可能是因为缺氧可能是因为别的,总之我不觉得醉了,认为是眩晕或做梦。
也有可能醉了,我想,我从没有这样过。
我拖住一个男人的腿,想要跟他说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拉人家的腿,可能是把那当成手了,要他把我扶起来,那应该是秘书长,因为我后来想起来恍惚看到了那颗痣。我拉住他的腿不想动,就像多年前那样,我要我爸离开,而他拉住我爸一定要继续喝。
我嘴里嘟哝着,不许走。
接着喝,马屁精。
不喝的都是装逼。必须喝。我好像这么说了,也可能没有。
他用另一只脚把我扒拉开,我没放手,因为我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这个动作我记得很清楚,但周围的一切都很恍惚。就这么一扒拉我好像醒了又好像没有。我真想把他撂在地上暴揍一顿,但我没有,我可能还不够醉。
七
那条腿将我的手撇开之后,好像离开了,接着我眼前突然出现很多的腿,一条,四条,无数条。我朝着那些腿挥动我的手臂,腿们在晃动,无数的腿,我觉得手腕被碰在什么地方,有点疼,但很虚幻。
我挥着我的拳头去抵挡那些腿,甚至拿我的头去撞,我压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想这么做而已,我好像觉得这是个梦,撞破头也不会有问题,醒来就没事了。我手脚运动得很快,就像在健身房锻炼,总之不受控制,这应该不是我了,我也不知道我在哪儿,脑子里乱糟糟地,我的胳臂跟脑瓜和某个愤怒的点相连了,其他的地方都很恍惚。
有人在拉我,很多的爪子,像蜈蚣,或者别的,总在碍着我。我好像再次看到了我的脸,不,应该是眼睛,我看到了我的眼睛,血红的双眼,发着光。
有什么东西稀里哗啦碎掉的声音,或者是别的动静,总之很吵,我头昏脑涨,浑身都不舒服,我的手好像不是我的了,但手掌还在,我的手掌有那么些火辣辣。
脑子还在晃,手臂却停下了,脑子像之前手臂那样晃动,手臂被什么钳住,眼前的人也不见了,变成一些格子,耳朵边嗡嗡嗡,我像是趴在沙滩上,毛茸茸的沙滩。只觉得吵,极其吵,有人在说话,但看不清人在哪,因为一切都在晃,白色,黑色,红色,飘动的格子,我觉得有些不稳,眼珠子好像自己在晃,在滚动,地球仪那样,我可能是趴在地毯上了,也可能在自己家,因为我好像看到我老爸了。然后是我老妈。也可能不是,管他呢。我还看见了医生。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一分钟,也许一天,也许一年。
我觉得躺着很舒服,没有人朝我伸他们的手了,也没用脚踢我,没有礙眼的东西了,我躺着,大概是躺着,虽然我想吐,但我还行。我还想继续喝,好像有什么还没完成。
是一杯酒还是一场酒?我不觉得过瘾,好像有什么还没完成。
很多人在说话,很多,这是个糟糕的梦,我想醒,很想。也许我已经醒过来了。
你孩子经常喝醉?
她从没喝醉过,她根本不喝酒的,滴酒不沾。
她明显很会喝。
怎么会,她从不撒谎。
她有过精神疾病吗?
你在说什么啊?!
只是了解情况,可以帮助诊断,她为什么自己打自己,对着桌椅暴揍,平常跟人打架吗?
从没有。
压力大吗?她还梦游。
过去从没有过。
不要受刺激。
不过她爸也梦游。
哦,多注意,还有心情,释放。
她很乐观的。
但她会伤害自己。
只是喝多了。
她为什么哭呢?
她喝多了。
可能有什么心事。
有可能。
她好像睁眼了。
这些话也许是梦里的,也许不是,几个白衣服的人在抬我,白衣服,还有绿衣服的。我不知道他们想干吗。我上车了,可能是车吧,也可能是床。有风,有别的。
我像在水涡中。
突然间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应该睡着了,应该在做梦,我好像听到我妈妈在哭,我爸呢,我不知道,刚刚我好像看到他了,他很老。
我整个人好像成了一堆稀烂的东西。
现在特别热,没有之前舒服,我想趴着,或挥动双臂,那会使我更好受些,但好像被什么控制住了。有些灯让我反感,晃着,变成一些火,我有睁开眼吗?好像没有,但我真看到火了,很大的一团火,我看到我的曾祖父了。他正被火烧着,甩动着手脚,挥动着双臂,像要朝我走来。
我挣扎着想去救他,但我动不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