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中央美院求学的日子(上)

2021-04-06 04:29龚继先
世纪 2021年2期
关键词:国画系

1958年9月,北京酷暑稍褪,秋意渐起。我正式入读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开始大学生涯。当时,央美校址还在王府井的校尉胡同。

我所在的国画系在U字型教学楼的二楼,楼梯上去,迎面看到齐白石先生的雕像。 国画系办公室在二楼南面一排的最后一间,系主任叶浅予先生在这间办公。紧邻这间的三个房间都是画室。同在二楼的还有油画系。底楼有图书馆,五年里,我常去那里看书、查资料。

由此就说到了我们这班同学。1957年国画系恢复秩序,重新开始招生。到我们入学,在校生总共只有两届,系里很多课程,包括户外写生有时就安排两个班级一起上课,两班学生彼此之间非常熟悉。

赶上了央美师资力量雄厚的好时光

现在看来,当年我们是赶上了好时光。

央美的教学底子是徐悲鸿院长打下的,他主持央美的时代,一直强调审美和美学是艺术教学的基础,底子要筑得牢。他尊重国画,重视艺术方法,请来齐白石先生担任名誉教授。他陪着白石老人一同出现在校园的照片,一时成为美术界的盛事美谈。他还写过“新国画建立步骤”,认为国画需要创新,适应时代,但创新不弃古,他自己画《愚公移山》就是例子。

1953年徐悲鸿先生过世后,院长一职曾由江丰先生代理几年。我们入学这一年,中央美院正式任命了第二任院长吴作人先生。和徐院长一样,吴院长也是留法归来,在艺术理念上,两人一脉相承,都强调审美,强调基本功,强调博采众长,央美的艺术传统因此得以传承。

我读书的五年间,见到吴院长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身体不太好,很少来学校。每次来,都坐汽车,下車后拄着拐杖,走路也比较缓慢。在我们学生的眼里,他是一位温文儒雅的大院长、大画家。吴院长住在古天象台水磨胡同,那一带现在全拆了,他的夫人萧淑芳先生也是央美的老师,教过我们水彩课。

吴院长德高望重,他的画我们都很喜欢,他画金鱼、熊猫、骆驼,有清新飘逸的意境。后来,他用色越来越简淡,晚年更加淡雅,几乎只用墨色,意境却愈加醇厚高雅。

主持央美日常行政工作的是陈沛书记。陈书记为人厚道,但要求很严格。他要求我们遵守纪律,特别要有时间观念,说这是做学生的本分,是最基础的要求。学业上,他鼓励我们广泛学习,说很多老师、画家之所以有成就,都与广泛涉猎分不开,要我们转益多师,多与各学科师长接触,接受和消化来自各方面的营养。他打过一个比方,说学画和建金字塔是一个道理。基础打得越宽,越扎实,越能建得稳,立得高。反之,就像筷子,高不了,也立不起来。

陈书记懂教育、懂美育,当时学校给我们开设《音乐鉴赏》课,西洋音乐、古典音乐都讲上几节,据说就是陈沛书记安排的。他自己不是画家,但对书画有兴趣,喜欢的作品,会自己出钱买下。这点说明他尊重画家,也懂得欣赏艺术。我知道一件事。他在一次展览会上看到一幅苦禅先生的《荷花翠鸟图》,不声不响地自己出钱买了下来。按理说,他和苦禅先生很熟,又是领导,完全可以讨一幅,但他从没这样做过。

1957年之前,央美同样受政治影响,不重视中国画,学习苏联绘画风格,要把水墨画改变成彩墨画,成立彩墨画系。据说美术界的一位领导比较激进,认为国画是腐朽的封建趣味,士大夫阶级的享乐,不能为新时代新社会服务。在他眼里,国画局限性太大,不如写实的油画实用,也不如色彩鲜艳的宣传画效果好,水墨不如彩墨。

1957年底,这位领导的极端想法受到批评,中国画的教学思路得以重回正轨,国画系积极充实师资力量,恢复正常教学和创作。到1958年,我们入学的时候,正值领导和老师们纷纷回到教学岗位,心情大好,充满创作激情,要抢回被耽误的光阴。

当年国画系师资力量雄厚,群星闪耀。最耀眼的是有“四大教授”之说的叶浅予、李苦禅、李可染、蒋兆和,四位先生年龄都在六十岁上下,从人生经历和绘画艺术上来讲,正是创作的黄金时期。此外还有郭味蕖、俞致贞、田世光、王定理、刘凌沧……这些老师我们皆尊称先生,叶先生、蒋先生、郭先生、俞先生、田先生……只有李苦禅、李可染两位,称名不称姓,我们叫苦禅先生、可染先生。

基础与专业并举的教学模式

在央美学习五年,我以为国画系的教学模式,大致有以下几种。第一种方式是课上学习,我们低年级的时候,就是以此为主,国画系自己的老师教,边讲边示范。

第二种方式是各式讲座,校外请来专家学者和画家,不受地域限制,天南地北都有,海派、岭南画派、长安画派的领军人物都来过。这种讲座长年累月不断,一般半天,或一两天,或几周,讲的都是精粹,听了很长见识。

第三种是外出写生,我们喜欢花鸟的,多去公园。系里很多老师都带过写生课,有时候既是写生、采风,也是体验生活,或考察美术遗址。我们去过青白口、南吕村,也去过南锣鼓巷,北京中国画院,在那里我们拜访求教老先生,见过于非闇、徐燕孙两位副院长。

央美的本科教育学制五年。前三年,学生们必须接受基础性的系统训练。山水、花鸟、人物、工笔、写意、写生、临摹都要学。还开设了书法、篆刻、水彩、古文、诗词、中外美术史论、哲学、美学、古典音乐、京剧等课程。这种课程设置科学全面,涵盖了中国画从理论到实践,从工笔到写意,从技法到意境,从传统到创新的所有领域。这是系主任叶先生的教学理念。他说:“要广泛地学,扎实地学,打下宽广的艺术基础。”

以下是我记忆中央美1958级部分专业课程及授课讲师:

课程                              讲师

人物                              蒋兆和

生活速写                       叶浅予

山水花鸟                       李可染   宗其香

书法                               李可染   李苦禅

大写意花鸟                    李苦禅

小写意花鸟                     郭味蕖

工笔花鸟                        俞致贞   田世光

兼工带写花鸟                  張其翼

水彩                                萧淑芳

古文诗词                         常任侠   文怀沙

中外美术史                      金维诺   溥松年

古代人物重彩临摹           刘凌沧

人体解剖                         文金扬

三年后,大四开学,国画系分科,我们分去不同的专业方向,主要是蒋兆和先生带的人物工作室、李可染先生的山水工作室、李苦禅先生的写意工作室。同学们自己任选一科深入学习,我选的是李苦禅先生的写意工作室。此时的学习更加细致,专业性更强。据说,央美采用分科教学的工作室制度,学的是潘天寿先生在浙江美院的做法。

从师徒教育向学院教育过渡

中国画教育讲究口传心授,仅在课堂上学远远不够,还要在老师家里学,仔细看老师运笔用墨。我们入学的时候,正是中国美术教育的转型期,从师徒教育慢慢向学院教育过渡。老师待我们既新式也很传统,课堂上是师生,课下在老师们家里,画案旁研墨拉纸,聆听教诲,又像旧式的师徒。

有的老师住得近,我们去得勤,下午去,晚饭后也去。大雅宝胡同的可染先生家、煤渣胡同的苦禅先生家、大佛寺附近叶浅予先生家、米粮库胡同郭味蕖先生家,我们去得比较多。俞致贞先生家也去,田世光先生家比较远,在西郊颐和园,我们去得少点。

当时我们几乎没什么时间娱乐,也就是偶尔看看电影。为了不耽误去老师家学画,一般都买夜场电影票,后来形成习惯,看电影全部安排在九点半以后。

升入大学之后,我最头痛的两门功课,数学课不上了,但是英语课还得上。上课时大家围成一圈,不光是我,同学们英语基础普遍不好,而且兴趣不大,心里都惦记着画画和古诗文呢。当时我们想,中国画系古文还没学好呢,学英语既无用又浪费时间。英语老师是外请的,相对比较宽松,总安慰我们,说不要紧,你们都能及格。这样他能完成教学任务,我们也轻松。

上世纪50年代,政治挂帅。学习专业课的同时,学校以各种形式保证我们的政治教育,力争培养我们成为又红又专的人才,更好地“为大众服务,为工农兵服务”。当时央美经常开会,组织政治学习,有时会开成辩论会,其间也探讨过齐白石花鸟画的阶级性问题,红与专的关系……老师和学生都参与到其中,真有口齿伶俐的同学,别看年龄小,说起大道理来滔滔不绝。

我后来常听人说,学绘画最惬意,轻松自在瞎搨搨,那是不了解真实情况。从普遍规律来讲,行行出状元,但任何行业要有成就,都得脚踏实地,勤勤恳恳,艺术行业尤其辛苦,而且还要有一定的天赋和悟性。从古至今,想要做出些成绩,哪位成名画家没有褪掉几层皮,经历几次痛苦的蜕变。艺术长河中,被淘汰和淹没的画家不计其数。因此,时间和精力的付出绝对属于必要、必须,这是学艺术的最基本条件,最起码的诚意。

深入群众劳动多

1958年,中央提出“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方针。各地的学校,从中学到大学都积极响应,马上行动起来。中央美院地处首都北京,绝对不甘落后。央美领导说:“劳动对于艺术院校的学生尤其重要,搞文艺要深入群众,一旦和生活脱节,绝对搞不出好作品。”

我们入学不久,就到了秋收时节,国画系的同学去雁翅古镇的青白口村参加劳动。

地质上青白口纪的命名就来自这个村。这一带地貌特殊,山体不是平常所见的土石混杂,而是薄石片扭结在一起。村民盖房子、砌院墙都用这种石片。进村不通车,到雁翅后,大家开始走山路,十几里路,走到村口一看,脚下穿的布鞋鞋底齐刷刷磨掉一层,像新的一样。

下乡前动员,要求我们在思想上、行动上与广大农民打成一片。进村后,大家分散到不同农户家里落脚。我和焦可群老师几个人到张庭诰大爷家,同吃、同住、同劳动,这叫“三同”。其他人也差不多。

那是我第一次到农村去,干农活与到乡下玩几天完全两回事。十月的北方,寒露节气已过,山里昼夜温差很大。夜里气温低,大爷怕我们冷,为让大家睡好,拼命往灶里添柴,整个屋里暖融融的,但是火炕上就太热了,睡上去烫人,我们像锅里的烙饼,不停翻身,整晚都没睡好。唯独大爷光着膀子,睡得舒坦。他既是白天干活太累,也是习惯了。

早晨起来,大娘已经用棉花秆烧好洗脸水。我们洗漱完毕,吃完早饭,牵着小毛驴,进山劳动,主要是割谷子、打核桃。

小毛驴驮着简单的午饭。山里的柿子开始泛红,小灯笼一样挂满枝头。枣也熟了,用杆子一打,簌簌地掉落一地,有的红透了,有的青红相间,带着椭圆叶片。最好吃的还是新鲜核桃,我第一次见到,大小像一枚梨子,碧绿饱满,剥掉肉壳,里面是核桃,壳软不皱,砸开,吃起来鲜嫩可口,有股奶油香。那种味道,我到现在都记得。直接从树上摘下的新鲜核桃,我后来再没机会吃到。

当时吃的时候不觉得,吃完发现手指都染成了深咖啡色。难怪当地人说,偷核桃的贼最好辨认,手指上有痕迹。

第一次下乡,我们睡的是火炕,吃的是山芋,我记得特别深刻。煮山芋就着一点咸菜,几乎吃了一个月;及至最后离家时才给我们炒个南瓜,补充点油水。吃山芋会胀气,一开始我们没经验。饭后组织学习,大家都不好受,胃胀得像裂开一样。那之后,有了教训,知道吃山芋再不敢吃饱。农民也吃煮山芋,吃山芋干。

在青白口村劳动了近一个月,我们要回学校了。大娘特别重感情,对我们依依不舍,一直用袖口抹眼泪,拿出蜂蜜和鸡蛋给我们吃。蜂蜜装在几个酒瓶里,因为太纯,吃多了反而辣嗓子。

当时农村普遍贫穷,一年到头吃不上多少好东西。这些是大娘攒了很久的家当,平时根本不舍得拿出来,就这样慷慨地给我们吃了。很多年过去了,随着年龄增长,我感触日深,每每忆起,总觉感动。所以我常说,中国的老百姓真是太善良了,天佑中华,我们这个民族一定会生生不息。

叶浅予先生带队赴西山

回到学校稍微休整一下,我们又去了西山,傅家台的南吕村。这次不纯粹是“三同”,除了参加劳动外,我们也带着写生和绘画任务,画体现“大跃进”精神面貌的宣传画。

叶浅予先生带队。我们在村里房子的山墙、外墙、围墙上画宣传画。其中一幅特色鲜明,我现在还记得。画的是花果山和孙悟空,孙悟空在云端向下俯看,人间仓廪充实,硕果累累。画得非常好,色彩漂亮,人物活灵活现。宣传画的构图和创作,以及所用颜料,都和我们上课时所教不同,有自己的套路,要画好并不容易。

除了画画,因为吃住在村里,我们见到了一个“大跃进”中真实的中国乡村。

好几次,我们睡得正香,半夜听到村口钢轨敲响的声音,半截钢轨用一段破绳子吊在树上,一有重要事情,就安排人用铁棍去敲,當当响个不停,经常是集合参加“鏖战”的信号。

村民最不愿听到钢轨声响,白天干活已经很累,晚上还要起来“鏖战”,人得不到休息,体力精力都跟不上。“鏖战”些什么呢?还是侍弄田地,挖沟、翻土、浇水……非要放在半夜,表示社员有劳动积极性,建设社会主义热情高。

当时有很多违背自然规律的事情。比如,年年开花结果的桃树,长得好好的,一声令下,全部砍掉,改种上小麦;本来很贫瘠的土地,种庄稼就靠上面一层薄薄的土壤,不辨具体情况,一律深翻,下面的石头翻上来,上面的土壤翻下去,种下的庄稼怎么能成活收获……这都是懂行的农民私下说的,我们哪里明白这些。

当时农业合作化,公社把生产资料集中起来管理,包括牲畜,谁家干活,就到队里去领。结果每家使用牲畜,都只想物尽其用,尽其所能。不是自己的财产,一点都不心疼。有的牛干了一上午,中午得不到休息,下午又被别家牵去田里,累得不行。我亲眼看到有的牛收工后鼻子里流出血来,真让人揪心。

这几次下乡劳动对我教育影响很大。之前我一直生活在东华门附近,上学、听戏、画画、读书都没怎么出过东城,日子过得优哉游哉。下乡劳动后,我亲身体会到了农民生活的艰辛。虽然我家里有王奶奶和毛瑞,但他们早已不在农村生活,王奶奶虽然也说点农村事情,但我自己没体会过,耳听为虚,只当新鲜事儿,感受不深,没有共鸣。

如今我眼见为实,自此潜移默化,对自己对生活的要求也发生着变化,更懂得节约,知道要珍惜物件,想到很多东西在农村都求之不得,哪能浪费呢。我尤其更加尊重人,特别是普通劳动者。以前我也尊重他们,那是家庭教育的结果,下乡劳动亲身接触后,我更发自内心地有了感受和认同。

几次零星的课外劳动

再后来就是1960年,我们去石景山钢铁厂劳动。当时倡导教育要和工农兵相结合,社会主义高校不能培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脱离生活的知识分子。钢铁厂干的活儿最耗体力,抬钢轨、修机车、运煤炭,都是力气活儿。

因为劳动强度大,加上年轻,我们饭量也大。无奈正值困难时期,正常情况下都吃不饱,所以更感觉到饿。钢铁厂三班倒,食堂二十四小时开门,可是没什么供应。早饭是一个小窝头。午餐和晚餐,每顿二两饭,没有菜,就配一碗干菜汤。这碗汤是怎么来的呢?我们平时上班能看到,菜叶子露天晒干,黑乎乎,皱巴巴的,拿它在水里煮一煮做汤。就这二两饭,一般都还要分成两次吃,因为能多喝上一碗汤。工人们也是如此。

我同学王振中是回族,有政策照顾,可以去单独的清真食堂。他说:“继先,跟我去回民食堂吃吧,能多吃到一小碗萝卜条。”后来他常带我去。我借他的光,享受了几次特殊待遇。多几根萝卜条已经很不错了,当时全国还有很多人吃不上饭呢。

后来还有几次零星劳动,都在学校附近,没再走那么远。

一次是拆王府井地砖建高炉。一个年级的年轻人齐齐上阵,国画系、油画系、版画系都参加了。王府井地砖好,是老物件,结实耐火。当时全国大炼钢铁,央美也投入其中,积极在U字楼中间空地上建起三座土高炉。三座高炉最后也没炼出正经钢铁,都是些没用的铁渣子。可惜了王府井这些好地砖,以后再没有了!

然后就是参加“北京十大建筑”的劳动。建设中国美术馆,我们挖土、运土,小车推或者担子挑。人民大会堂前广场原来有红色的矮墙,拆掉后才建成今天世界最大的城市中心广场——天安门广场。当时拆墙的劳动,学校也组织我们去参加过。我是亲眼看着天安门前,从晚清的旧式模样,改造成如今的样子。

1959年,国家开始建设人民大会堂,据说前一年派人去莫斯科考察过,为庆祝建国十周年要把开会的大礼堂建成能容纳万人的规模。同期列入重大建筑工程的还有很多,建成后都成了新中国标志性建筑。

大会堂的建设是个奇迹,作为献礼项目,280天就完成了主体工程。我们参与了会堂内部装潢样稿的设计创作。老师带队过去,就在东华门里右手的第一个大殿里面,地上铺着高丽纸,这种纸韧性强,我们按要求在上面戳洞,把线条戳出来,然后由工人沥粉。粉有一定厚度,干了之后凸凹不平,线条就立体了,上面再加颜色描画。

(本文选自《上海市文史研究馆口述历史丛书》第五辑之《龚继先口述历史》,该书即将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 )

责任编辑  章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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