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光成
我现在的地方,叫半塔,皖东来安县一个很有些来历的古镇。让我从皖南,一路驱车三个半小时,赶来与这块素昧平生的土地,完成小小一段时空交叠的,是应邀参加一个谓之“知名作家看来安”的采风活动。更准确说,是知名散文家看来安,因为应邀前往的,都是各路散文高手,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还有江苏、安徽等地知名散文作家,都千里迢迢,或风尘仆仆,赶来了。
我是在活动的第二天上午,按照道琼发的微信位置,精准导航过来的。是的,精准极了——导航播报一结束,路边两根架着变压器的水泥电杆上,果然挂着一块蓝底白字“胡同里”招牌——道琼所说的土菜馆。其实,半塔本身就引起了我的兴趣,半塔,半塔,不管是塔筑到一半就停下了,还是筑成的塔最后只剩下了一半,肯定都是有故事的,有缘由的,有出处的,有来头的。而看着导航上的“胡同里”,一路就更多了些好奇——胡同,胡同,一般胡同只在北方,而对此不作研究的我,更以为主要属于北京。北京的胡同,上海的弄堂,对我是常识,也是差不多定势的認知,怎么来安这样的皖东,也有胡同呢?这样想着,在沿芜宁高速、跨南京长江四桥、走345国道,赶往来安,赶往半塔的路上,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地方,就有了几丝夹带新奇的兴奋。
半塔很有些规模,也很有些超预想的繁华。街巷长且纵横,人流多而喧闹。一家大型超市,正披红挂彩,隆重开业。——门庭若市,还有水泄不通,对,这两个很古的成语,看上去差不多就是为眼前的场景量身定制。道琼又来微信,大意是说早上采风,本想抄近节省时间,没想中途遇到了限高路卡,只得折返,重新调整路线,这样的结果,就是现在大家都还滞留在一个叫作池杉湖的地方参观,没能按预定时间集中在半塔,嘱我不要着急,马上安排人与我对接。我用手指在屏幕上划出“不急的”,又附带送上一张笑脸与一盏咖啡。道琼是来安县文联主席,活动的主办方。谁办过活动谁知道,活动并不是好办的,方方面面,哪一点触角没伸到,活动的完美与效果,都会打上或多或少的折扣。道琼在排兵布阵忙碌的“前线”,还能顾得上我这个悠悠迟到的“后方”,这种让每一个人都感到温馨的办会理念,而且将这种办会理念化为实际成效的办会能力,像阳光一样均衡辐射,又像阳光一下恒定绵韧,令人感动,亦更令人敬佩。
我回复道琼的“不急”,没有半点应酬上的客套,不急,我是真的不急。在半塔,在这个我还一点不知道它的背景,一点不知道它的路数,也一点不知道它的性情的半塔,像风一样漫无目的,像蒲公英一样凭空随遇,一个人,或急或徐,或看或思,东张张,西望望,左听听,右问问,没有必须,没有应该,没有条框,没有束缚,是一种多么难得的片刻解放,心灵的解放啊。古人所谓偷得半日闲,其情绪,其情境,想来也不过与此“情与貌,略相似”的。这样想着,对道琼语未深及,但略带怨责的那道路卡——那道挡住威武而来采风的大巴,毫不通融地逼使大巴转身而去的限高路卡,竟生出几许隔空的相识与好感。感谢你,限高路卡,你长得什么样我不知道,但我以我的锐敏感知,你肯定是以量子纠缠的方式,有意让采风大巴与半塔的约定打上了一个时间差,你的目的很清楚,把这个差出来的时间,交给我,单独交给我,让我与半塔,来一次点对点的约定,来一次不受干扰的心灵约谈。
半塔的街道,说不上那种刻意标准化,或说模式化的整治,但看上去,更具人情味,与烟火气。这是一种带有地方历史文化积淀的场景与氛围,对半塔人,具有天然的认同性与亲和力,而对我们这些懵懂初来者,则释放出素面相对的满怀坦诚与妙意。两位大妈,一位小媳妇,围坐在街边一棵行道树下,从大大的纸箱里,挑拣出一朵一朵小小的塑料花,插接到另只手握着的塑料花茎秆上。仿佛有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两位大妈突然笑得前俯后仰,手里的插花,也似乎听懂了什么秘密,应着大妈开怀的笑声,乐颤得一时忘记了自己作为花,应有的羞涩与腼腆。只有小媳妇手里的花,与小媳妇一样,低着头,抿着嘴,红着脸,一副不知所措、慌然自守的样子。大妈,什么事这么开心?哈哈哈,大妈看我一眼,未及回答,又是一阵哈哈哈。你们就住在这镇上吗?没呢,大妈终于停住笑,我们是大刘郢村的,离这有20里地呢。哦,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做插花啊,大妈朝身后的胡同那边努努嘴,是为扶贫车间做的,镇上的扶贫项目。那怎么不在车间做呢?这个由着我们,不限的呢,阴雨天,把材料领回家里做,平常可以在家里做,也可以到车间做,今个天晴,又没风,就搬到这里做,边做边瞅街上热闹。说话间,大妈的花茎上又多上了几朵红灿灿的桃花。一天能做多少钱呢?大妈把又一朵粉白的桃花,插在红花之间,这个不固定,按做的数量,一天能做个一百来块钱吧,喏,大妈对小媳妇伸伸下颌,她最灵巧,一天能做150块钱。小媳妇抬起头,剜一眼大妈,又迅速瞟我一眼,小声嘟哝着谁说的呢,谁说的呢,又红着脸,低头忙着手里的插花去。
又一条胡同。窄窄的巷口,幽幽的进深,仿佛有些许古意,在巷口丝丝缕缕欲有还无地游溢。从窄口,踱进去,竟如桃花源般“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胡同里的烟火味是更加得浓厚,也让人更加感觉生活的真实与趣味。剃头匠,烧饼摊,缝纫店,中药铺,老茶馆,大澡堂……几位老人,胳肘支撑在黑黢黢的木桌,共着大壶茶。一位老人,掰捏一截麻花,塞进嘴里,从瘪瘪的左腮,嚼到瘪瘪的右腮,半天也没有打败坚强的麻花,手托捏着腮,一边继续咀嚼,一边含混着不中用喽,不中用喽。对面老人也手托捏着腮,一边把麻花从瘪瘪的左腮,嚼到瘪瘪的右腮,一边含混着不中用喽,不中用喽。忽然,门外一道光影倏地一闪,一个脑后留着细胎辫的男孩,已飞奔至木桌,太爷爷,太爷爷!老人还未来得及调整嘴里的麻花,腾出说话的嘴巴,小男子已抓起一根麻花,咯嘣一声,咬掉一半,麻花在小男孩嘴里,被揉捏得咕喳咕喳,又是光影倏地一闪,小男孩已窜向门外去。别疯跑,别跌倒破了相,老人终于从腾出的嘴里含混出满是怜爱的叮咛,叮咛跌落在门口,那道光影早已不知去向了。重孙都这么大了,你说怎还不老,那不成老妖怪了,是他们的天下喽,是他们的天下喽,呵呵呵。老人们嘴里含混着,呵笑着,抿一口茶,间或斜睨门外,继续把麻花从瘪瘪的左腮,嚼到瘪瘪的右腮。
胡同的底部,有些像气球一样膨胀开来,一块沙土地上,两位老太太,扶站在绿漆已有些斑驳的健腿器上,大步走路一样前后反复甩动着双腿。你看,又睡着了。没呢,人家在听京戏呢。两个老太太向对面瞄一眼,私语嘁嘁。顺着老太太的目光,一张积满时光包浆的桌子,兀地横立在一个门洞外的廊檐,因虫蛀或腐蚀什么原因而短了一截的那根桌腿下,塞垫着一块厚厚的黑砖,还不够,黑砖上又加塞进一块老旧的瓦片。一块黄纸板,用墨汁画着一把大大的钥匙,钥匙的前半部分,伸进一个鲜红的心型图案,边上用墨汁写着“修钟表 配钥匙 用心服务 老少无欺”。一位精瘦的黑衣老人,双手拢袖,仰靠在高背竹椅上,闭着眼,嘴微张,果如睡着了一般。桌上一只巴掌大的橘红收音机,正放着京剧《铡美案》里秦香莲的咿咿呀呀,咿咿呀呀。秦香莲唱“这一脚踢得我昏迷不醒,秦香莲未开言珠泪淋淋……我母子千里迢迢来寻你,你不该狠了心不认为妻。不认我你也该认下儿女,冬哥儿,春妹女是你亲生的。常言道虎毒不吃亲生子,难道你让他们无靠无依。”一只不知年头的小闹钟,蹲踞在收音机旁,红色的秒针嘎嘎嘎嘎,为秦香莲打着节拍,麻白的钟脸下方,绘着一只芦荟公鸡,镶着的鸡头,应和着秦香莲的咿咿呀呀,一边啄着地上永远也不见啄完的几颗米粒,一边不停地为秦香莲的咿咿呀呀点头叫好。有顷,收音机里,又换成包大人上场了,“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的。曾记得端午日朝贺天子,我与你在朝房曾把话提,说起了招赘事你神色不定,我料你在原郡定有前妻。到如今他母子前来寻你,为什么不相认反把她欺?……”芦花公鸡听见换成了包大人,似乎片刻一愣,随即就又应和着包大人的啊啊呀呀,一边啄着地上永远也不见啄完的几颗米粒,一边不停地为包大人的啊啊呀呀点头叫好。老人依旧闭着眼,嘴微张,入定般声色不动。从树枝间穿过的阳光,把一团光斑,趁老人不注意,悄悄从老人的脚面,潜移到短损的那只桌腿上。
电话来了,陌生,问我是罗主席吗,说他叫王祖道,是道琼主席派来与我对接的。祖道是半塔镇文化站长,1995年从别的乡镇调到半塔,一干就是二三十年了,“全部心血都献给半塔啦!值!我们半塔是千年古镇,刚调来时,离家远,还有些不情愿,心里老想着调回去。后来待着待着,千年古镇,历史深,故事多得说不完,喜就欢上了这个地方,干脆就以这里为家了,嘿嘿。”祖道侃侃而谈,怎么发掘地方非遗,怎么抓群众文化,怎么打造品牌项目,一套一套,多得像抽不完的线团。祖道说,生产发展了,生活富裕了,群众精神需求也越来越高了,镇文化站把工作重心向村组下移,“就说大刘郢村吧,已建起了三支舞蹈队,发掘出了县级非遗项目《子母灯》,村民自发组织开展的文娱活动,一年下来就有二三十次。”又说,“从大前年开始,大郢村已连年举办了小村春晚,村民有二十多人加入了县上的书画家协会,前几天,省报还专题报道了大刘郢村农民文娱活动情况呢。”祖道的眉飞色舞,引得路过的街人驻足侧目,有认识祖道的哥们,笑笑地招呼一声,“老王,你这个‘半塔通,又在宣传我们的半塔啊?!”
为什么叫半塔呢?是塔筑到一半就停下了,还是筑成的塔遭遇过什么缘故,只剩下了一半?我问“半塔通”。
哈哈,其实半塔本来不叫半塔,叫白塔。
白塔,白塔也很好听啊,不过相比半塔,一个强化了视觉色彩冲击,一个突出了视觉形态特质。
罗老师真是大作家,还从来没有人从这个角度评价过我们的半塔之美,祖道把我着实表扬一番,说,这半塔,原来叫白塔,建于南北朝,七层,建塔的砖坯,受条件限制,缺乏炭草,没有烧制成砖,只是日晒夜露,任其自然晾干,也就是素坯。素者,本色也,当地的土,晾晒干后,泛白色,建成塔,阳光下,远远看去,仿佛白玉砌成,老百姓顺口就把它叫作了白塔。后来遭遇雷火,只剩下了一半。清道光年间,来了一位县长,叫刘延槐,听说当地有座古塔,就雅兴大发地去看,乡绅们七嘴八舌,纷说白塔之殊奇,当地方言,“半”与“白”听上去不分,这位刘县长看这座塔只剩下一半,以为乡绅们说的白塔是半塔,回来后就诗词歌赋,风雅唱和,把半塔傲风铁骨、立地凌然的气节,大大描摹感叹了一番。有人私下悄悄提醒,说白塔白塔,是黑白的白,不是一半的半,县长捻须沉吟片刻,说凡事何苦喋喋纠缠,不管是黑白的白,还是一半的半,听上去自己都分不清呢,白塔还是半塔,只要形象好记就行,你看这塔只剩下一半,叫半塔,不是更符合习惯些吗。久之,白塔就变成半塔了。
半塔是革命老区,脚下到处都是红色资源!这里地形险要,控南襟北,不远处就是江淮分水岭,抗战时期,曾是皖东抗日根据地的中心。1940年,新四军二师,在这里打响了著名的半塔保卫战。当时二师的主力部队去了滁州增援,留守的新四军,加上后勤,总共只有3000人。面对虎视眈眈、长驱进犯的1万敌军,3000新四军将士,同仇敌忾,誓死拼杀,依靠群众,固守待援,怀揣初心,寸土不让,终于以少胜多,击败顽敌。半塔保卫战旧址,2006年就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了。
大家终于从池杉湖赶过来了。午餐就在名叫“胡同里”的土菜馆。说是午餐,时间已是下午1点50分了。但作家们兴致高极了,一点看不出什么饿意,仿佛个个早晨都吃了双倍的早餐。大家紛纷翻看手机里的图片,翻看分享活动群里的图片,不时一声或一片哇呜或太美了的惊呼,连菜上齐了也没能让他们回神。小平会长一脸惋惜,说我没赶上看池杉湖真是大损失了。道琼主席连说要是早知道路上会被“限高”,耽搁两个多小时才到半塔,说什么也要想办法让我去看看池杉湖的。子祥、瑞庆、赵阳、高翔、田斌、秦骏说,昨天报到时,活动手册上看到你的名字,哪知你今天上午才到。池杉湖,那么美的地方,太震撼了,唉,不看池杉,实在遗憾噢!如此听来,确实平添了些丝失之交臂池杉之美的遗憾,不过,这种遗憾,很快被我心里偷偷地自乐掩蔽了。我没有对他们说,在这小半日,我与半塔,有了一次短暂的互动,进行了一些相互的精神抵达。我目睹了半塔的当下,也略探了半塔的过往,一路关于“半塔”“胡同”的疑念,也因之而释然。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人更不能一次踏入两条河流,池杉也好,半塔也好,在这半日时间,这两个不能同时进入的时空,能进入一个,而有所收获,就是没有辜负了。还有,来安来安,来者皆安,这是一个多么充满仁心爱意的名字,多么让人心生温暖的地方!就让那些此间没来得及欣赏的美好,成为我们下次,再下次,走进来安的万千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