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炳福
夫妻俩在磕磕碰碰中不知不觉过了三十多年,如今孙子管叫他们爷爷奶奶了,虽一大把年纪了,可谁也改变不了那臭脾气,都喜欢看到对方的不足,都不想欣赏对方的优点,无论大事小事,夫妻俩都很难把话说到一块。只要一搭上腔,就少不了擦枪走火,时不时争上几句,好像不吵架,这日子就过得没滋没味。子女们都说他俩,好像不是一对恩爱夫妻,倒像是前世结下的一对死对头和老冤家。
夫妻俩的争争吵吵随着妻子的一场大病而宣告结束。做事风风火火,说话大大咧咧且从来没生过病的妻子,病一来就如同洪水猛兽,让她那结实的身躯一下像大树轰然倒地。得知自己的病治好的希望已经不大,她噙着泪水对丈夫说:“我走了,就再也没人跟你吵了”。丈夫说:“我不能让你走,你走了,我跟谁吵去?”妻子住院时,他坚持要自己服侍,过去没做到的这次要补偿补偿。子女们也叮嘱他,对老妈让着点,你们之间没有对和错。他点点头:“过去的就让风吹走吧!”
他意外地发现,过去有点霸道的妻子,躺在病床上却显得格外温柔,过去左看右瞧都不顺眼的妻子,今天在他眼里却显得格外美丽。他看到妻子每天要扎针挂点滴,那皱紧的眉宇在忍受着痛苦,而这些痛苦像针一样扎在他心里。他的脑海像被激活的电脑屏幕,那过去生活中妻子勤俭持家的点点故事再次浮现在眼前——
三十年前,吃生产队工分口粮的妻子,因家里没有一个男劳力,不能在生产队挣工分,她只好代替丈夫每天和男劳力一样出工挣工分。插秧、耕田、割稻子,白天下田劳动,回到家还得给孩子做饭洗衣,里里外外忙个不停。生产队的一些人轻视她,分口粮时故意把尾谷(一种出米率极低的谷子)秤给她,她硬生生地和人家大吵了一架,把好谷子挑回家。每年春笋季节,她要和别人一样上山挖春笋,一挑上百斤的春笋从十几里外的大山里挑回家卖钱,增加收入,补贴家用。那时她的丈夫是个小学教师,每个月只有几十元工资,养家养不起糊口糊不住,顾上学校几十个学生,却没能帮上家里一些儿忙,这些艰难的日子都让她挺过来了。分田到户后,她不仅没让一丘田荒芜,别人田里能收谷子,她的田里也能闻到稻花香。那时的妻子,是他心目中的英雄,更是他在别人面前的骄傲。
妻子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在家里也是说一不二。他容忍不了妻子的“霸道”行为,毕竟他也是个被别人尊敬的“老师”。正因为他想在家里争得一点发言权,常常在一些小事上和妻子唇枪舌战,硝烟从来没间断过。直到今天妻子躺在病床上,他才意识到,在家里没有对与错,只有情与爱。要是没有妻子当初的倔强劲,凭他自己的能力能把这个家撑到今天吗?
妻子的病越来越重了,进食也相当困难,看着妻子消瘦得皮包骨头,他好心疼。过去在家,他从没上过灶台,妻子一日三餐都将热腾腾的饭菜做好,让他和子女们先吃,而妻子自己留在最后打扫战场,从没正正规规上桌吃过一餐饭。现在子女都成家立业了,本该享几天清福,可老天不公,又让她躺在病床上。他多想亲自下厨,为妻子好好地做一餐饭,但她已经没机会了,要是一切能够重来,他再也不惹妻子生气,和妻子好好过日子。
见到平时跟她较真的丈夫,在她卧病在床时能床前床后守候在自己的身边,为她端水送药,还不时地为她擦身洗脸,怕她寂寞,有事没事找话题跟她聊天,她想吃什么就买什么给她吃。这时她忽然觉得,丈夫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坏”,心里仍旧装着自己。见她吃不下饭,丈夫听说鸽子能补身子,就买来炖给她吃。尽管她吃不下,丈夫会劝她:人是铁饭是钢,再怎么没胃口也得撑下去。这些细微小事都让她感动,是不是自己以前错怪丈夫了?自从自己生病以来,她總是找适当的时候把自己的苦水向丈夫倒个干净,丈夫没像往常那样“回击”她,而是静静地听着听着,听她唠叨完,该干什么还是去干什么。毕竟是老夫老妻了,过去所有不愉快的事,就让它永远成为过去。见到丈夫为她守候,为她忙碌的身影,她心里漾起一圈圈涟漪……
那年孩子生病,在村卫生所看了好几天没好转,孩子不送到外面治很可能有生命危险。那时村里没通公交车,是丈夫用肩膀背着孩子走了40多里的山路赶到乡卫生院看病,使孩子的病得到及时治疗,回来时天已经摸黑了。是丈夫到外面找熟人,把孩子从乡下转到城里读书,孩子才有机会考上重点中学。也是他,坚持要在城里盖房子,当时没钱他找朋友东凑西借,才把房子盖起来,让全家人在城里有个落脚之处。这些年,丈夫努力自学,从一个村小学民办教师转为公办,还自学大专本科,从村完小调进乡镇中小,又从中小调进城,这一路走来多不容易呀!再说,丈夫最大的优点是,无论工资多少,奖金多少,都一分不少地交给她,绝不会乱花一分钱。虽然自己在乡下苦了这么多年,虽然她在丈夫面前“横”了点,可是她心里还是认可他的,她相信自己没嫁错人。
看到被病魔折腾而痛苦连连的妻子,丈夫的眼眶潮湿了。妻子看到为她而焦虑担心的丈夫,脸上露出让人难以觉察到的欣慰,她伸出手,和丈夫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在一场大病中,妻子重新认识了自己的丈夫,而丈夫在服侍生病的妻子时,找回了妻子身上的全部优点。一对老夫老妻,经过磨合之后,两颗心又重新走到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