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随平
一
如果说地标性建筑是一座城市的外在象征,那么,一条隐没在绿树浓荫里的“书巷”便是它馨香迷人的魂灵了。
“巷”的本意是指小巷里的道路,南方称里弄,北方称胡同。无论是在南方还是北方,一条窄如邮票的青石板街,抑或浓荫荫蔽的土质小巷,或是经年的梧桐,或是高耸入云的白杨,它们总是伸展开浓郁的枝叶,终年将大把大把的阳光洒落在行人仰望的目光里。至于那一绺一绺挤过枝叶罅隙的,就顺其自然落在行走者的裤管上、小巷两边的青石台阶上,斑斑驳驳地落着,若滚圆的银币,在徐风中晃来荡去。而两边的青石台阶之上,总是挨挨挤挤林立着小小书屋,觅书人的脚步借了这台阶,或欠身而望,或拾级而下,此处,彼处,三三两两,或是形单影只,这样的一条小巷都不失为一条风景旖旎的“书巷”。
书巷,书香。
对于爱书者而言,入得书巷口,便能闻见书香气。
我寄身小城,小城虽小,却有一条称得上“书巷”的小巷,闲暇时日,我就漫步于书巷之中。
出得小区,沿着西北方向拐过一条街,再拐过一条街,便是一条护城河,水流不大,却是经年地流着。春天的午后,阳光浓浓郁郁地洒下来,成群的燕阵就斜了身子在河道上空飞着,风徐徐而起,水面上波光粼粼。穿过一道石桥,便到了书巷。书巷窄窄,仿若一页平展的书签。顺着窄窄的书签缓步而行,三五家书店就浸没在树荫深处。
店在深处,多了一份向往和渴念,多了一份期许和急切。
于是,觅书的人加紧了脚步,及至店门口,每次我都会驻足几分钟——听纸声。
“纸声轻微。世间声响万千,天籁,地籁,人籁。纸声常被忽略。”张冠生在《纸声远》的自序中如是说。这纸声之于我,是那样的亲切迷人,只是时隔那么久,那么久。
二
六岁半那年,在母亲经历一场“胃穿孔”手术之后,我望着母亲煞白的脸走出医院,跟随父亲去村小报名。滚圆的支柱支撑起开阔迷人的红大门,粗壮的梧桐树倚门而立,此时正值夏末秋初,硕大的梧桐树叶伸展开来,在校门前阴翳出一片硕大的浓荫。在这里,我遇到了我读书生涯中的第一位老师——黄老师,他浓眉大眼,戴一副眼镜,整齐合身的中山装,初见就给人威严与慈祥的气质。父亲习惯地将双手在衣衫上拍了拍,拉着黄老师的手说:“孩子学费多少,他母亲生病住院,您先垫着,我过几天想办法给您。”“五角钱,不急的,学校的费用我先垫着,等你方便了拿过来就行。”就这样,那个下午我成为了一名小学生,放学前如愿以偿领到了两本新书——《语文》《数学》——我人生中的第一套教材。
那晚,母亲还在医院。父亲为了照顾母亲赶回了医院。
家里只有我和姐姐,放学后,姐姐做饭,我负责喂猪,其实只是从门前的玉米地里拔回一篮子灰灰菜。当暮色纱裙一般笼盖了四野村舍之后,我和姐姐趴在煤油灯下,支了炕桌——翻书。就这样,我们只是从头至尾地翻动着书页,油墨的馨香弥散着,昏黄的灯苗晃荡着,我们交换着翻了半夜的书,窸窸窣窣的翻书声,那是响在我人生最初最美的纸声。
因了这纸声,我对书近乎迷恋,可是家境贫寒,从小学到初中毕业,我只自购过两本课外书,借阅过一本杂志。除此而外,陪伴我整个青少年时期的“纸声”就唯有课本了。
那是我刚升入三年级的一节语文课上,老师下课之前布置了一个课外作业——为了提高大家的课外阅读量每人购置几本课外书。那一夜,我辗转反侧,思索如何向父亲开口要钱,毕竟几元钱在那个经济拮据的时期是家里一笔不小的开支啊。可是,买书是老师布置的作业,也是我心慕已久的愿望。第二天,我借着老师的要求嗫喏着向父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父亲嗯了一声再没说什么,我便去了学校。
周日,恰是小镇的赶集日,曙色刚刚挤进木格窗扇,父亲翻身起来叫醒了我,“今天跟我到集上,给你买书。”那一刻,我没有看清父亲的脸色,但从语气上听出了坚定的意向,我便一骨碌起了床。“来,帮我把口袋张开!”在靠着厦房前墙的位置,父亲随手扯出一个袋子交到我手中,我顺从地张开了口袋,父亲解开了绳索,将一袋玉米拦腰勾住,往我手中的袋子里倒了一半。
就在那一天,我在镇上的新华书店用一元二角六分买回了两本课外书,一本连环画《血凝》,一本老舍先生的散文集。当售书员问我要什么书的时候,我只是从認识书名的就近书柜上指了指这两本。当我捧着两本散发油墨香味的书走出书店的那一刻,我的内心是复杂的,忐忑的。我不知道书究竟能带给我什么,但金黄的玉米粒从一个口袋流向另一个口袋的情景,伴随着这两本书至今浮现在脑际。也就是那两本书伴随着我走过了童年、少年,直到初中毕业。
初中毕业,我如愿以偿考入了心爱的师范学校。那个假期,我才真正意义上走进了小说阅读。那是一个落雨的秋日午后,雨丝斜斜地织着,整个村庄迷蒙在雨霭之中,我兀自彳亍在村巷深处,转过巷口的时候,遇到了我的小学同学。他从离开校园后,跟随在油田工作的三叔去了外地打工。我们在一棵歪了脚踝的槐树下闲聊,从外面的繁华世界到读书对一个人的影响,从工地上的艰辛到村庄的变化。三年时间确实会改变很多,谈吐间,我深刻感受到自幼爱好写作的他增长了诸多我闻所未闻的见识,更重要的是他的语言表述更是让我诧异。我们就这样谈着理想,谈着未来人生的走向和规划。谈话间他告诉我,他虽然在工地打工,白天努力工作,可是夜晚的寂寥时光里他依旧坚持文学阅读。他三叔是油田的办公室主任,他从那里可以免费得到很多的报刊杂志,在这里他学到了很多生活中没有的东西。那一刻,深深激发了我对文学书籍的渴望。回家的火车上为了打发时光他带了本杂志,他说如果我喜欢,他回家拿给我。
当我拿到杂志的时候,我反复摩挲着发皱的封面,轻轻翻开目录。那时候对于小说的热爱仅限于文字的表达,简单地浏览了故事的开头,我就被小说的文字叙述深深吸引。别过同学,我疾步转回了家,趴在炕上开始了如饥似渴地阅读。
简洁的叙述就将我带入了故事的情景当中,那个下午,我完全沉浸在故事情节里,一边阅读,一边记写着笔记,我要把精彩的描述摘录下来,这是我多年读书的习惯,至今都在保持着。
就这样,听着如泣如诉的雨声,翻动书页,纸声迷离,我如饥似渴地沉浸在每一页纸声带给我的欣喜里。
三
师范生活自由开放的学习氛围给了我聆听纸声的广阔天地。
合欢花开的时候,我手捧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静静的顿河》,在澎湃激昂的顿河水声中走进一个人的内心世界里,或悲或喜;银杏叶黄的季节,我彳亍在校园石子小径边,让阴翳的浓荫洒在《安娜卡列尼娜》的书页上,挤过枝桠罅隙斑斑驳驳的光斑,仿若斜插在纸页上的银币;雪花弥漫了校园的时候,我就躲进图书室,书香隐逸,温暖弥散,独坐窄条书桌前,静享一部经典之作,抑或翻阅一本新到的心爱杂志。若是在午后,阳光从阔大的玻璃窗前斜照过来,落在沙沙流走的笔端,若行走着的明亮的文字或诗句,我喜欢这样的景致,喜欢在这样的氛围里阅读。那一刻,我就感觉整个人沉浸在了文字描绘的世界里,他们与我促膝而谈,诉诸他们心中的烦恼,倾听我的热爱与期冀。
三年时光仿若转瞬之间,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篮球场上的倩影,还没来得及翻过校园后面的南山,瞭望南山之外的风景,时光沙沙,就顺着书页流走了。
可喜的是,那个长长的假期,我觅寻到了一份在书店帮工的工作,这得以让我在进入正式工作状态之前,独享了一份安谧的阅读时光。
晨光熹微,我骑了自行车,穿过长长的街巷,打开店门,解开新到的书捆,分门别类摆放整齐,而后推过书车将一类类书籍搬上车,运到对应的书架分区。手托一摞摞书籍,攀上梯子,或竖立或平放,小心翼翼地摆出造型,对于一本书而言,从作者的构思创作开始到设计装帧,从下厂印刷到展示在读者面前,这一道道工序中满含着爱书者的全部心思。何况到了书店这个环节更是要为读者精心呈现,让文字更早回归到读者的心灵中去,让读者更快找到属于自己的文字慰藉。当我把这一切做好的时候,店主就会带了温热的早餐微笑着进店,销售员陆续上岗,而这个时候,我便独自觅寻一处安谧的角落,倚了书架,翻动纸页,走进心灵深处的圣洁里。
其实,对于书店工作,我更是喜欢夜读时光。
点亮灯光,灯光是有温度的,照在摊开的书页上,跃动的文字瞬息之间亦有了暖意,就像文字伸出了触角,触碰着读者的心灵,相互交融着,彼此温暖着,夜读的气息因此而浓郁,而温馨。或低首阅读,或托腮沉思,或仰躺在靠椅上望着书架出神,或是轻缓着脚步逡巡在书巷之间,在书店,每个人、每个动作都是那么曼妙,那么优雅,书香必是浸润魂灵。
四
后来,我就养成了每到一座城市必先浏览书店的习惯。
在北京,在厦门,在南京,在西安,凡是脚步所至,我都能将大部分时光花費在书店之中,我生怕错过了一部书,错过了一场与文字的约定,那是灵魂的交游啊。
此刻,天空中雪花纷扬,街灯明灭,我独自漫步在街巷之间,默然抬首,雪花弥漫的街巷深处熟悉的灯火点亮着,斜着窗口望进去,俯首阅读的身影是那样的温暖迷人,不由中加快了脚步,向着灯火迷蒙的书店而去。
听一页纸声,润泽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