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书卷
1
“再问你一遍,你去不去?”问丈夫话的时候,殷露露已经将长发梳理整齐,扎了一个清纯的马尾辫,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姑娘时代,一切都在未知和愉悦中。她换了一件紧身酒红色上衣,穿上半高跟皮鞋,在青筒裤的伴衬下,霎时亭亭玉立,加上白皙的瓜子脸,简直是美轮美奂。
“你还真的要去呀?”薛宝山晚饭时刻雷打不动的三两酒还没喝完,他端着酒杯,闻了闻,又放下,开始认真地看灯下的老婆,好像不认识似的。他又隔着堂屋门朝外面望望,夜幕已经把院子罩得严严实实。他家居住的薛庄,距清河镇5里路呢。晚饭前,殷露露说,好想去镇上跳广场舞,让薛高山陪她一块去。这时候薛宝山百思不得其解,是自己的老婆在说话吗?这女人咋了?头脑里哪根筋搭错了?一个农村女人,去跳广场舞?简直是疯了!
殷露露也是一脸认真地盯着薛宝山,郑重地说:“你看我像是跟你说着玩吗?衣服都换了!”
“不要去!你会跳吗?”
“人家想去嘛。不会跳就不会学?谁也不是一开始就会!”
薛宝山开始皱眉头:“我不会跳,我也不想去。”
殷露露迁就道:“黑灯瞎火的,那你来回路上陪陪我总行吧?”
薛宝山心想,我不陪你,看你怎么去?就说:“我不去,想去自己去吧。”
女人都有任性、耍小脾气的时候。殷露露也是微皱一下蛾眉,好像是决不放过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鲜艳的红唇嘟了一下,赌气道:“好,这可是你说的,我就自己去!”
这个春季的夜晚,眉月西挂,暖风撩面,让人无法沉静,妆扮停当的30岁的女人殷露露出发了。薛高山可以滞留自己的脚步,但他停不下殷露露对广场舞的向往。
从薛庄到清河镇有5里路,出了村庄,一个弯都不用拐,七米宽的水泥路直通到镇上,路其实好走,但是,即使薛高山那样的男人们,也只是白天上街买买东西,晚上很少到镇上去。这个晚上,殷露露还是义无反顾地骑上电动车出发了。决定迈出这一步,可是昼思夜想了好长时间啊。
6年前,殷露露告别打工多年的南方城市,返回家乡,嫁给薛高山来到了薛庄,接着怀孕生子,再没有离开过薛庄。姑娘时代在南方城市,白天做工,晚上和女伴们逛街、买小吃、看人家在彩灯流转的广场上跳舞的时光,這些都远去了,想不起了,偶尔会跑到梦里一回,竟让她回味好几天。同时心底深处总有淡淡的伤感在浅浅地浮动。那时候,和她一起工作、生活的打工妹们,叽叽喳喳,走到有跳舞的地方,脚步就沉了,要站一会儿,看一会儿。总有女伴撺掇殷露露,上,也去跳!殷露露每次都是趔着腰往后退。女伴们就说,你这魔鬼身材不跳舞,简直糟蹋了,暴殄天物啊。那时候的快乐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这6年间,上管婆婆,下管孩子,单调、乏味的乡村生活,越来越让她胸口发闷,越来越让她感到莫名的焦虑、烦躁、落寞、愤懑,这是什么生活呀?
现在孩子由他奶奶带着,殷露露轻松了,开始有了期望,期望到一个有广场舞的地方,看人家跳,不,自己也跳,换一换空气,换一换心情。这件事几乎占据了她整个心灵。
一个人有了向往,困难就躲开了,就擦身而过了,殷露露一点儿也没感到天黑带来的害怕,一会儿的工夫就到了镇上。
2
殷露露来到了镇上惠通购物中心门前的广场。
清河镇的晚上,除了两个社区内跳舞的场所,广场舞主要集中在两个开放式的广场上,一个是文化广场,在镇街北端,紧邻滨河路;一个是惠通购物中心门前广场,在进街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处。华灯初上,商铺招牌红红绿绿地闪烁,如果说白天的街市是一个英俊洒脱的男人,那么夜晚的街市就是一个香艳美丽的少妇了。街市的夜晚让人感到暖昧,让人产生激情。殷露露来到惠通广场。广场上行人来来往往,摆地摊的、卖小吃的电瓶灯眨着眼睛,争奇斗艳。她马上就看到属于跳广场舞的地方了,一辆小助力车旁,一个60多岁的老者正在摆弄音响,几个早来的女人边停车子边打招呼说话。时间不大,人越来越多,乐曲响了起来,女人们(居然还有几个男人)自动地站成一排一排的行列,这个夜晚的广场舞开始了。
殷露露站在围观人群中,眼里充盈着久违的新奇与愉悦,她现在看到的广场舞,已经不是许多年前的那种了。许多年前的那种,是上四步,退四步,左四步,右四步加旋转、踢腿什么的。现在流行的这种,更像是舞蹈了。殷露露一次也没见过,一点儿也不会跳。本来是一心想来学跳舞的,却突然胆怯了,不好意思了。她在舞场边沿站立了好久,这里没有熟人,没有朋友,内心有点孤独和冷清。但她很快记起了自己来这里要做什么了,殷露露,你一个人跑到街上的初衷是干啥呀,这地方谁也不认识谁,也没见谁笑话谁,有啥尴尬?有啥放不开的?见舞群后面有几个人在跟着学,都是眼睛一步不离地盯着那些娴熟的舞者,手脚生硬地学着一招一式,不时地走错了步子,依然一脸的严肃与认真。殷露露便一横心,加入他们的行列,做起了学生。
一个小时之后,音乐换成了交谊舞舞曲,男人们突然增多了,开始邀约女人们跳三步、跳四步,但男女比例上,还是女人多。殷露露当年打工的时候,看人家跳交谊舞,曾留心跟着节拍看脚步,觉得好学,并不难,想到自己毕竟回家还有几里路,不能逗留的太晚,便忙推了自己的电动车回家。
出了街口,路灯已经无法穿透街外的黑暗,天上的星星开始清晰起来,亮得像是要从天上滴落下来,几乎能听到那滴落的声音。一些在镇上做了一天工、晚上找个饭馆贪几杯的民工,这时候也骑着摩托、电动车奔驰在路上,彤红的车尾灯飘了一路,路成了一条闪着红波的河。殷露露走在路上,倒是没有觉得害怕。
殷露露到家后,洗漱了一番,进了里间卧室打开电灯,没见薛宝山在床上,喊了两声,居然没人应声,这就不光是没在床上,是没在家。殷露露整理好床铺,倒杯水等薛宝山。一杯水快喝完的时候,薛宝山才从外面进来。
3
薛宝山没睡觉,其实是悄悄地去了镇街上。
殷露露走后,宝山妈过来了。薛宝山结婚搬入新楼房后,高宝山妈坚持住隔壁老宅,老人家固执地认为自家老宅风水好,要守着。她这会过来,是要给孙子拿明早换穿的干净衣服。本是来找儿媳殷露露讨要的,儿子竟说儿媳去镇上跳舞去了。
宝山妈一听,脸上霎时都没了颜色,骂薛宝山道:“你爹活着的时候,可听我的话了,你怎么就不听呢?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你爹的亲儿了!”
薛宝山眉头动了动,瞪了母亲一眼:“咦,妈呀你真能逗啊,我亲爹是谁?你说说,你说说!”
宝山妈自觉说了错话,但嘴上还硬:“我不说,我不说。一个女人家夜里老往外跑,哪有这样的事?”
薛宝山有点儿不耐烦了,说:“你喊啥哩?怕邻居们听不到?”
宝山妈醒悟似的往门外望望,声音小了几分。在薛庄的年轻媳妇中间,殷露露无论长相还是能力,都是母鸡群里的凤凰,很让宝山妈脸上有光,因而平时从不给儿媳坏脸色,说明白点是从不敢给儿媳坏脸色。这时候只好说:“你去跟她做个伴呀,黑灯瞎火的,你恁放心?真是个二球娃!”边絮叨边自己找了孙子的衣服。
宝山妈走后,薛宝山想想母亲说的话还是在理的,自己的老婆自己不上心,难道还指望别的男人?便徒步往镇上走,权当遛遛腿、散散步吧。
到镇上后,薛宝山先去的文化广场,转了两圈,并没有发现殷露露的身影。他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广场舞,又来到惠通购物中心前面,很容易地找到了殷露露。但薛高山没有让殷露露发现自己,他一个人躲在几棵冬青树下的暗影里,坐在围栏台阶上抽烟、看跳舞。一开始,他看到殷露露跟在一群人屁股后,笨笨拙拙地学着扭捏,觉得挺可笑的,等了一会儿,殷露露就跳得有点模样了。心里说,这货,要不了几天,看跳舞的就会只看她了!殷露露骑车回家时,他就跟在后面,5里路程,不够他半个小时走的。
回来后,薛宝山还是有点儿生老婆的气。殷露露主动示好,薛宝山竟是没有了一点儿心思。
4
过了几天,薛宝山晚上有个酒局,就喝酒去了。没有再暗地里陪护殷露露。
薛宝山已经悄悄地连续陪护了几晚,看到一切安好,没有啥不放心的因素。薛宝山掌握了每次散场的时间后,还溜到文化广场看人家跳舞呢,评委一样想看看哪边跳得好一点儿,哪边的女人们整体上颜值高一点儿。两个月前,薛高山本来是在外地打工的,由于意外摔伤了肋骨,只好返乡休养,现在日常生活行动自如,就是不能做重体力活,做一下肋旁就隱隐作痛。有人说伤筋动骨痊愈利索得100天,有人说得两年呢,这让他窝在家里郁闷得不行。这晚他想跟酒友们热闹热闹,就没再去镇上,应约喝酒去了。
也就是这个夜里,殷露露回来后,神色明显的不一样,好像受到了惊吓,进屋后一把抱住了薛宝山,浑身哆嗦个不停。
薛宝山赶忙问:“咋了,咋了老婆?”
殷露露嘤嘤地哭了起来:“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这夜,上弦月早落了,星光微弱。殷露露回来的路上,对面过来的汽车都是亮着远光灯,强光照得她眼前白茫茫一片,只好不时地将电车靠到路边停下来,等汽车行驶过去后自己再走。后来她在礼让一辆面包车时,那辆该死的面包车竟在她身边停了下来,她几乎听见了自己心脏无节律地跳动。僵持了两秒钟,殷露露赶忙启动电动车,飞快地逃离了那个地方。
是有点诡异,有点奇怪。薛宝山暗自吃惊,若是遇见坏人,老婆就完了,这个家就完了,好在老婆有惊无险。他不想让殷露露害怕,只好安慰说:“没事就好。以后可别去了。”还说,“曾经有人开着面包车,带着麻醉针在路上偷狗呢。如果车上是那种货色,你要是一只母狗就悬了。”
殷露露破泣而笑,拳头捣向薛宝山的肩头:“坏蛋,能得不轻!”
“以后不要去了。”
“去,非去不可,你陪我。”
“死心眼儿。”
“你当年对我许下的诺言呢?你不是说事事顺着我吗?我无非是让你陪我去跳舞,你怎么这么反感呢?”
薛宝山无语了。
其实薛宝山闲下来的时候,总会想起和殷露露恩爱的6年时光。
几年前,薛宝山和殷露露同在南方打工,见到殷露露后,心想,这不就是自己理想的人生伴侣吗?对殷露露一见倾心后,追得叫一个紧。两人确定恋爱关系后,恋爱的三年的确是那样的如胶似漆,是多么的美好。薛宝山体贴、温柔、善解人意,非常珍视自己的女友、未来的老婆,对殷露露百依百顺,听话得像一个纯真的孩子,她说什么他都言听计从。在大街上,殷露露对着什么多看一眼,薛宝山肯定会把那件东西送到殷露露的手里。有一天晚上,殷露露想吃驴肉火烧,薛宝山硬是拉着她打车在城区里找了几条街道。殷露露没少享受女伴们嫉妒的目光,心里无限的舒坦和惬意。
后来有一回,薛宝山想亲吻殷露露,殷露露用手推着薛宝山说:“薛宝山,你知道的,追我的人,比你帅的、比你有钱的多了去了。我看中你,是你的诚实,是你对我的忠诚。我是啥样的人,你也清楚。我若跟你结婚后,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不等你发话,我自己净身出户。你呢,必须得事事顺着我,别学其他臭男人,一旦结了婚,就马上大男子主义。否则,我的脾气你知道的。”
薛宝山郑重地发下誓言:“我一辈子听你的话不就行了吗?我还省得操心呢!我的话若有半句虚假,出门让车撞死,一家死光!”
殷露露流下了眼泪:“傻蛋,收回你的毒誓,还过不过了!”
结婚这些年,老婆把里里外外张罗得井井有条。自己有时也提出过不同的主张,结果错的是自己,对的是老婆。发小们笑话他事事顺着老婆,他就说,我们家吧,大事我当家,小事老婆当家。发小们问,那你管过啥大事呢?他故作痛苦地说,我管理大事是有一套的,但是就是没啥大事可管,你们让我有啥办法?于是乎,他就陪着大家大笑一阵。
现在,殷露露的话让薛宝山思索了起来,老婆是个有个性的人,那时的承诺言犹在耳。一旦一味地往她头上泼冷水、敲破锣,岂不是让她对生活没了向往吗?她是顾家的,只是想去跳跳舞,对于他们这样的农村青年来说,这是一种没有成本的快乐,是追求一种对于农村人来说愉悦的时尚,又不是去找野男人,为何不能满足呢?为何不能支持一把呢?能,当然能!
于是薛宝山给了殷露露一个满意的答复。
薛寶山搂住殷露露说:“其实……”他想说其实已经悄悄地跟着她几次了,但话到嘴边改了内容,“其实我能做到的,老婆,以后只要你有心情,就尽情地去吧,我陪你!”
5
后来,宝山妈明里不敢阻止殷露露,暗里想了个办法,有天晚上去找邻居小香。小香跟殷露露很对脾气。宝山妈说,小香你晚上在干啥呀?小香敷衍道,晚上看会儿电视睡觉呗。宝山妈就说,去串串门啊,去找露露说说话呀。小香说,也是,我这就找露露玩儿去。
宝山妈见自己小施一计,谋略得成,回去的路上喜不自禁。
小香当然是找不到殷露露的。白天就问殷露露晚上干啥去了。见是自己的闺蜜问,殷露露也不隐瞒,说去镇上跳舞去了。还干脆拉上小香:“你也去,咱俩做个伴。”小香问:“不害怕吗?”殷露露说:“没事,你宝山哥陪着呢。”“行,有护花人,我就去!”竟是一拍即合,小香就跟殷露露去镇上跳舞。
宝山妈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后悔得不行。
薛宝山见殷露露有了小香做伴,到了镇上,他就会离开惠通广场,到处溜达一通,去的最多的是文化广场,与惠通广场相距七八百米的样子。文化广场离清水河近,环城路像条彩带在身边飘绕着,广场上高杆灯呀、花呀、草呀、桌呀、凳呀、健身器材呀配套得更好。
环境对人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常在河边站,鞋子总会弄湿的。薛宝山在文化广场转了几晚,看了几晚后,竟也不由自主地加入了广场舞的阵容,他跳的是交谊舞。
事情的开端有个来由。
广场上,有些女人跳舞跳热了,会把外套脱下来,挂在自己的电动车把上。一天晚上,薛宝山正在广场舞的旁边闲坐,突然发现一个留个锅盖头的小年轻举动可疑,“锅盖头”正在几辆电动车旁翻一件女人的衣服。一件女人的衣服,你一个毛头小子动什么?于是抢上前去,一把攥着了“锅盖头”的手腕,衣服里的手机已经被“锅盖头”拿到手里。薛宝山喝道:“抓贼呀!”“锅盖头”就极力想挣脱,但挣不过薛高山。薛宝山拉住“锅盖头”,高声叫道:“谁的衣服,手机叫人偷了!谁的衣服?”
一个漂亮的女人跑了过来,高耸的胸脯一步三颤,她已经吓得花容失色,一头浅棕色的长烫发乱得没有成型,女人一把夺过自己的手机,气急败坏地往“锅盖头”脸上吐唾沫,气喘吁吁声音都变了调地骂道:“你这龟孙!敢偷我东西!”
薛宝山提醒说:“别骂了,看看还偷你别的东西没?有钱包吗?”
“长烫发”急忙翻自己的口袋,找到了钱包,哆嗦着嘴唇说:“还好还好,谢谢大哥,谢谢大哥。我的娘啊,我千把块钱刚买的手机呀!”
这时候,跳舞的人们围了上来,把小偷扭送到派出所。乱哄哄的时候,薛宝山悄悄地走了。
薛宝山抓贼的第二天晚上,照例在文化广场看跳舞。时间到了跳交谊舞的时候,灯光幽暗,音乐煽情,艳丽的女人们翩翩起舞,整个舞场都旋转了起来,整个夜晚都旋转了起来。
他看到“长烫发”向他走来。
“长烫发”走到他面前,娇声说:“大哥,谢谢你昨晚见义勇为呀!”
薛宝山说:“不用谢。若是你看见了你也会出手的。”
“帅哥,你也不请我跳个舞吗?”女人不喊大哥,喊帅哥了。薛宝山一米八的个头,脸庞线条清朗,很有男人味。
薛宝山顿时手足无措:“我,我不会跳的,不好意思了。”
“不会跳没事呀,老师在你面前呢,来吧。”“长烫发”不但漂亮,而且她的声音带有磁性。“长烫发”拉住了他的手,她柔嫩的手指让他一颤,奇妙的感觉在他身上乱窜,在老婆的手上怎么得不到这样的感觉呢?他不由自主地丧失了抗拒力,被“长烫发”带进了舞场。
薛宝山初学跳舞,该退步不退步,一开始就踩了“长烫发”的脚,脸一下子红了。“长烫发”“咯咯”笑起来:“真不会跳呀?其实基本步简单得很,收腹挺胸,脚尖用力,男左女右,男进女退,男退女进,你跟着我手的暗示走就行了……对,就这样,就这样……帅哥,你挺有天赋的嘛……”
跳了一会儿,薛宝山就进退自如了。
薛宝山在散场之前握别“长烫发”,快步赶往惠通广场,既是要去等殷露露,也是不想让殷露露找过来看到自己“下水”了。但是,跟“长烫发”临别之前,那女人轻轻地捻了捻他的手指,让他心旌摇曳,心里最柔软的部分一阵颤动。
6
在惠通广场上,殷露露跳健身操,也跳交谊舞。
一开始她和小香两个人跳,不和男人们跳,让陌生男人搂来搂去的,太不好意思了。后来教舞的人跟她们说,为什么不去跟男人们跳呢?你们不妨跟男人们跳一回,体验一下,看看感觉一样不一样?
教舞的怂恿了几次,小香先跟男人们跳了。殷露露想,自己不比谁差呀,小香都跟男人们跳了,自己为什么跳不得呢。特别是小香把她撂下后,她一个人站在那里,有了一种不被认可的感觉,在孤立和难堪间,她不由自主地被男人们邀进了舞场。一开始,被一个男人拉着、带着,小脸“轰”地发烧起来。
几晚下来,殷露露已经适应跟男人们跳舞了。跟男人们一起跳舞,感觉就是不一样。有的男人衣服上挥发着淡淡的皂香,有的男人呼吸中带着淡淡的烟草的香味,有的男人呼吸中带着淡淡的糖果的甜味,有的男人的身上透着淡淡的汗味,但无论哪种味道,都好闻,闻着都舒服,都让她喜欢,时而让她心醉,时而让她神迷。殷露露跟男人们旋转着,闻着不同的味道,内心从生活习性上、职业上、修养层面上揣度、判断着不同的男人,这让她这个“预测家”觉得挺有趣的,有时她想到深处,嘴角会微微一动,动成神秘的微笑。
又过了一段日子,殷露露遇到了两个男人。一个是个颐养天年的老头子,一个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人。这两个男人,殷露露过去不曾见过,也不知是从哪个晚上开始陆续冒了出来。
老头子低矮,黑胖,挺着发福的肚子。他邀请殷露露跳舞时,殷露露一点儿也不想跟他跳,但是碍于面子,就跟他跳了一曲,谁知后来竟被黏上了。
她觉得他的眼神像蛇一样在她的脸上贪婪地扫来扫去,发出一种“咝咝”的声音,这让殷露露很是不爽。老头子的舞姿是不敢恭维的,跳舞像是在走路,膝盖老是有意无意地往殷露露的腿上碰。殷露露宛如挨着一只一百多斤的癞蛤蟆,恶心得要命。
后来殷露露为了脱身,只好把小香介绍给老头子,留心观察,倒没有发现小香有多反感,有时还见小香笑眯眯地点头呢。但老头子瞅准机会还是黏糊殷露露。
再一个就是那个中年人了。中年人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衣着考究,稳健持重,对人彬彬有礼。
他出现在舞场后,看到了殷露露,硬是等了一支舞曲,邀殷露露跳舞。
开始时还行,平静的目光投向舞伴的一侧,落落大方,中规中矩。跳着跳着就不行了,手开始不老实,他搂着殷露露腰的手时不时地往下滑。殷露露心说,坏了坏了,有骚扰了,遇上个吃豆腐的,真是看不出来,道貌岸然,心怀鬼胎。
得逃了,得换个地方了,这个舞场不能来了。殷露露打定主意。
7
薛寶山跟“长烫发”跳过一次舞后,第二晚竟鬼使神差地直接去了文化广场。
他不跳那种健美操,他只是坐在一边的花池旁看。跳广场舞的人群像潮汐一样扑来扑去,波澜壮阔,里面竟没有“长烫发”,这让他失落,让他绝望。人呢?她人呢?今晚为啥没有来呢?总会来的吧?薛宝山开始了等待,等待太不好玩,等待的时光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
到了跳交谊舞的钟点,“长烫发”姗姗而来了。来后又开始甩着长发打电话,打完电话又继续摆弄手机。薛宝山等了一会儿,远远地看着“长烫发”,回味着她磁性的声音,柔和的美目,柔嫩的手指,虽然跟她接触的时间短而又短,但他对她心存好感,他终于鼓足勇气走过去和“长烫发”搭讪:“你好。”
“长烫发”听到声音,抬起头夸张地“啊”了一声,惊喜地说:“帅哥好。今晚有点事,忙得头都昏了。突然间想起了你,忙来碰碰运气。我运气真好!”说着就掩嘴轻笑起来。
薛宝山说:“我,早来了。”
“长烫发”调皮地看着薛宝山,问:“是在等我这个老师吗?”
说不是吧,怕人家走掉;说是吧,有泡人家的嫌疑。最后薛宝山还是实话实说:“我那舞还没学会呢。”
“长烫发”“咯咯”地笑起来:“放心,我会让你成为舞场上的王子。”
两人牵手融进舞场后,“长烫发”问:“你拜师准备拜多长时间啊?”
薛宝山脱口道:“拜一辈子吧?”
“啊——”“长烫发”说,“哪有拜一辈子的?哇,我知道了,你要么是个天下第一的笨蛋,要么是个情种。说,你是哪一个?”
薛宝山忙说:“我笨蛋,我笨蛋。”
“长烫发”笑了一会儿,问:“学生对老师总得有表示吧?”
“你说咋表示?”
“请客呗。”
“啥时间?”
“还等何时?现在呀!”
薛宝山突然好像回到了当年追殷露露的时候,对于喜欢的女生,钱算个什么东西?花!花钱买来的是高兴!薛高山带着“长烫发”旋转到了舞场边,两人出了文化广场。
那晚,薛宝山跟“长烫发”在广场附近的滨河路边找了个土菜馆,进了一个包间。“长烫发”不让薛高山破费,只点了两个凉拌菜。这让薛高山觉得很没面子,又觉得“长烫发”貌美心善。两人除了对方的个人信息,漫无边际地聊些既乱七八糟又有趣的话题。
快结束的时候,薛宝山去把账结了。两人走出土菜馆时,店老板的目光意味深长。“长烫发”说:“饭馆的老板们眼睛都毒得很。”
薛宝山问:“啥意思?听不懂。”
“长烫发”站着,面对着薛宝山说:“一对男女进饭馆消费,男人买单,人家就认为是情人关系;女人买单,人家会认为是夫妻关系。”
薛宝山想了想,就理解了“长烫发”的话,是啊,自从跟殷露露结婚后,自己确实是在让殷露露把持着,除了自己的小消费,哪一样不是老婆说了算啊。只好说:“男人多是大大咧咧的,女人天生顾家,喜欢操心嘛。女人买单,像是夫妻关系。你说的有点道理。”说罢长叹了口气。
“长烫发”问:“怎么,今晚不开心吗?”
一晚的接触,投机融洽的喝酒聊天,让薛宝山开心极了,她的靓丽、她的友善让他直想倾诉,掏心掏肺。薛宝山说:“跟你在一块真高兴。我说的是,内当家爱管事,也好,只是有时也让男人难堪啊。”接着讲了一件事,他一个朋友的母亲患上了脑梗,从往医院里大把砸钱到老太太病故埋葬,让朋友家里很是拮据,朋友曾向他借过一笔钱。那钱尚未还上,前几天又张口了,想再借两千块钱买化肥用。跟老婆一说,老婆就不情愿了。这事叫他没法向朋友交代,好像反过来欠了朋友似的。
“长烫发”说:“你那个朋友人品咋样?”
在薛高山的印象里,“长烫发”肯定不穷,是个神秘的富足的女人,但他不便深究,说:“跟我一样,好人。”
“长烫发”“哦”了一声,换了话题,“不说这了,今晚一不留心跟你弄成了情人关系,你赚大了。”
薛宝山说:“借我一万个胆也不敢跟你弄成情人关系,孤男寡女,顶多是男女关系吧。”
“长烫发”扬了下柳眉:“啊——你耍坏呀!小心看我修理你!”
“说错了说错了,是师徒关系。”
“长烫发”笑了:“晚安吧?明晚我等你!”
8
殷露露说逃就真的逃了,几天后,她没有从一个广场舞场地逃到另一个广场舞场地,而是逃到了家里。
一开始是小香有事,小香的娘家弟弟在市里开了个超市,万事开头难,让她去帮帮忙,小香说走就走,就不伴她去镇上了。少了小香这个女伴也不算事,换个场地,去文化广场得了。过去常去惠通广场,不去文化广场,是因为惠通广场在街道里,风小。而文化广场在镇北端,紧邻镇边的清水河,晚上风大。现在若想躲开那两个男人,只有到薛宝山爱去的文化广场。可紧接下来的结果是,文化广场也没去成。
原因是自家院里有贼光顾了,晾晒的衣服让人偷走了。先是问了婆母替收了没,为了婆母招呼门户进出方便,也给她有新宅的钥匙。但人家说没进过,不知道。大门锁没有被撬过,墙头也没有攀爬的痕迹,这贼是怎么进来的呢?现在被偷的是衣服,以后被偷的会不会是……殷露露不敢往下想。
宝山妈听殷露露说丢了衣服,她不骂殷露露,她骂薛宝山:“这人呐,想往好处过难得很,想往下坡出溜可容易了。这哪里丢的是衣服?这丢的是一车子麦子的钱呀!鼻涕一把汗水一把地忙几个月,到镇上跑一圈就报销了,这是在干啥?这是过日子的人干的事吗?这事传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吗?不让祖宗几辈的脸都丢尽吗?”
殷露露咋听咋觉得是在骂自己,事出有因,因由己出,本来衣服丢了心疼得不行,又聽不到一句安慰的话,暗自生气之余,对去跳舞还是守门户,孰轻孰重,自然心明如镜,还是不去镇上跳舞了,不能叫贼老惦记着呀。
宝山妈见儿媳不再去镇上后,晚上干脆把孙子宝宝送过来,要宝宝睡儿媳身边了。
“跟你睡得好好的,怎么又送过来了?”
高山妈说:“儿子跟妈睡,天经地义。宝山十岁还跟我睡一头呢。”
殷露露辩驳道:“你咋不说你家那时穷呢?才翻身几年呀!”这是实情。殷露露嫁给薛宝山时,薛家还是破旧的土墙小瓦房,她把自己打工的几万块体己钱都带了过来,才使薛家有了新楼房。殷露露嘴上不说,宝山妈也知道自己的软肋。
宝山妈避开殷露露的话,不讨论穷不穷的事,只好说:“春天风头高,揽住宝宝睡被头窝不严,我年龄大了,总是冻着了咳嗽。先让宝宝跟你睡吧,夏天了再跟我睡。”
殷露露摇了摇头,不好再说什么。
9
薛宝山肯定不会爽约。没有人情愿跟高兴过不去。
这晚见到“长烫发”后,两人跳了两支舞曲,都没心跳了。“长烫发”说:“走,喝酒去。”
薛宝山想,昨晚确实吃的太简单了,那算请一个女人消费吗?就马上表示同意:“好,继续请老师的客!”
“长烫发”说:“今晚我请你。”
“那不行。”
“行,不是你那晚抓贼,我损失大了。我得感谢你。”
“长烫发”翻着菜单点菜的时候,薛高山也看到了,她点了六样菜,都是店里贵重的菜品。菜上来后,都精致得很。
薛宝山一见,很是吃惊,妈呀,女人请客,男人埋单,即便今晚自己舍得放血,口袋里哪有这么多钱呀!只好说:“点这么多,吃得完吗?”
“长烫发”说:“都尝尝,我说过我请你的。”又说,“先办个事,别等一会儿喝过酒后忘了。”说着把一匝大钞推到薛宝山面前。
薛宝山不解地问:“这是?”
“两千块钱,拿去向你那位朋友交差。”
“这……这……这怎么能行?”薛宝山结巴起来。
长烫发俏皮地说:“借……借……借给你的,行吧?啥时候还我都行。我把电话号码给你。”
薛宝山拿着钱,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这天晚上,两个人没有把那瓶酒喝完,就到滨河路上溜达去了。清水河上一河灯光,细细的波光潋滟微微,像是一条巨大的丝巾滑落在镇边。远处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他们在一棵香樟树下拥抱。常年以来,琐碎的日子,柴米油盐的唠叨,薛宝山累。现在站在“长烫发”面前,一切的一切都被刷新了。这种有着些许暧昧的情愫,成了薛宝山奢侈的新奇的经历。他们相互看着,目光中荡漾着欣赏和爱慕。
从这晚之后,薛宝山彻底被“长烫发”征服了。同时,对殷露露的陪伴和保护自然而然地松懈和淡薄了,也可以这样说,陪伴、保护老婆已由当初的承诺,演变成了他继续出现在广场上的借口。
衣服丢了之后,殷露露就不再去跳广场舞了,专心窝在家里看电视、带孩子睡觉。即便对殷露露护航的职务已经卸任,薛宝山还是独自去了镇上。
“你天天晚上往外跑,干啥呀?”殷露露问过薛宝山几次。
薛宝山有时说:“你看的频道我不热乎,串门子看电视去了。”有时会说:“去小卖部看斗地主呢。”
殷露露哪里知道,她成功地说服自己的男人陪她去跳广场舞,也在不自觉中成功地把自己的男人推向了远处。
但殷露露又是一个聪明得挡都挡不住的人呢。
一天晚上,薛宝山漫不经心、慢悠悠地出了家门后,殷露露悄悄地开始了跟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