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心面包店

2021-04-02 12:05叶倾城
女友 2021年3期
关键词:店里面包老太太

叶倾城

整条街上,“蜜心”是唯一早上开门的面包房。一般六七点钟,就开了门,新烤的面包一托盘一托盘地端出来,一股喷香之气破空而来,有长风万里之势,又是最软性的闹钟。

一位大娘自然地招呼:“蜜心,这么早就开卖,你们得几点起来呀。”

眼前的,是個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她嘴角微动,口罩上露出痕迹,是个笑容。

蜜心手快嘴快,这边才点完单,递过一张十元整钞,她已经把面包装袋,递出来,托盘边上还整整齐齐搁着零钱。

到七点半左右,蜜心妈妈从店堂后出来,一边热络地和顾客打招呼,一边系围裙戴口罩,换下准备去上学的女儿。

妈妈爱说爱笑,记性好,谁去过一次,下次就认识。带小孩的,她送个棒棒糖;两三个小白领,又想吃又要减肥的,她热情推荐杂果吐司,低糖健康。

这门面四四方方,两侧都有门和擦得雪亮的落地长窗。从早上九点到下午六点,阳光不知疲倦地盈满店堂,整个店就像银耳汤洒了冰糖,甜蜜蜜的一室春意。一来二去,街坊都爱来,邻近的人混得最熟。有人问,蜜心的父亲呢?妈妈说得轻描淡写:“去世了。”

某一日,在面包房听见气急败坏的吵骂声。有个壮汉,拍着柜台大吼:“吃了你们的面包,晚上回去就拉肚子!”

蜜心的声音低得要听不清:“我们的原料……都是好的,我们也不卖过夜的……”

壮汉身后的女人大概嫌壮汉不够气势,把他拨到一边亲自上阵:“你们卖不卫生食品还有理了?这是医药费单子,你妈呢?来赔钱!”

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生上前几步,鼓足勇气说:“阿姨,那也不能你说拉肚子就怨面包店呀,谁知道你一天还吃了别的什么。”

女人回头啐一口:“你是这家老板吗?闪一边去!”转身对蜜心凶:“赔不赔?!”

女人的唾沫星喷到了蜜心的口罩上,她大眼睛忽闪着,难堪地想躲开这劈头盖脸的一场脏雨。

“这位大姐,有理不在声高,有什么话慢慢说,别难为孩子。”一位脸颊清瘦的老太太一脚迈进了店堂,大概是刚锻炼回来,手里还提着太极剑,声音不高,透着威严。

女人一梗脖子,没准备搭理她,手一挥:“边儿去。”

老太太一声中气十足的“哎哟”,人就缓缓往地上坐,围观的人都傻了。

中学生模样的男生不知所措地上前一步,老太太一把扶住他。“小伙子你可得给我作证呀,她打人呀。街坊邻居你们都得给我作证呀,他们打老人呀。”老太太一边夸张地护着胸口一边说,“打人啦,打老人啦……”

队伍中有人说:“打110。”

壮汉和女人如梦初醒,拔腿就走,后脚一出店门,老太太立刻身子就站直了,大家爆出了哄笑声。

蜜心一下子呜咽出声。男生愣一愣,抽了一张纸巾,仿佛想递给她。蜜心拧身,站到了柜台里没有光的角落里。

老太太却若无其事,“这上面都有价钱吧?三个肉松面包一杯奶,九块五,对不对?我没零钱,你包涵。”她说完,递上一张一百块。

蜜心用手背擦了泪,低头说一声“谢谢奶奶”,赶紧来收银。

男生发现纸巾没用了,讪讪地把它揉成一团,塞到了裤袋里。

之后老太太就常来,自我介绍姓冯。妈妈上赶着叫冯奶奶,对她的见义勇为千恩万谢。冯奶奶说:“别,叫我奶奶。我和蜜心对眼缘,看着就亲。”

上午早高峰一过,店里没什么生意,冯奶奶就坐在店堂里和妈妈聊天。冯奶奶住得很有点儿远,怎么会到这一带来?

她笑声朗朗:“我呀,不和年轻人抢公交车去山上锻炼,我在小公园里舞了剑就沿街走,这就是最好的锻炼。”

妈妈笑:“那天是第一次来我们店呀?”

冯奶奶说:“路过好多次了,我一般不吃面包,太甜。但你家的不一样,一尝,嗬,麦香十足。”

妈妈很得意:“是吧?做面包这件事,我是下了功夫的。”

冯奶奶问妈妈:“家里人怎么不来帮你忙?”

妈妈脸上稍稍黯一下:“我年轻时候不懂事,怀着蜜心和家里闹翻了,后来没脸见他们,就带着孩子去了南方。什么都干过,在餐厅打荷(杂工),给人家当保姆,后来摆地摊、开精品店,人也不是不勤力,就是赚不上钱。后来有人指点我学个手艺,就学了这个。”

冯奶奶长长地“唷”一声:“不容易,没想再往前走一步?”

妈妈笑:“我带着孩子,条件好的看不上我。真看上我的,我也怕,怕他有别的想法。”

聊着闲篇,门上一声叮铃,妈妈站起来准备招呼客人。一看到来人,脸就沉下来,又坐回椅子上。

是上次那个中学生模样的男生,一进门就探头东张西望。妈妈没好气地说:“要买什么?”

男生买了一袋吐司切片,怯怯在窗前坐下,撕开包装一边吃一边从书包里抽出课本来看,半天不翻一页。过了一会儿,蜜心推门进来,“刷”一下,男生脸上像突然亮了灯一样。蜜心显然是感觉到了,一时立脚不稳。

在旁边冷眼观望的妈妈,硬生生发了话:“蜜心,做作业去。”

她怒视男生几眼,后者终于知了趣,收拾起书包还有没动几口的面包,一步一拖地走了。

男生一走,店里气氛更不对了。妈妈沉着脸不说话,冯奶奶犹豫了一下,跟蜜心说了句:“今儿放学早呀。”

妈妈借这一句话开了腔:“早回来有什么用?你当她学习,她心不知道在想什么……”

蜜心直嗓子喊出来:“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让你学习,你说要来店里帮忙,好,你帮了什么忙,这两天,在柜台边,就看你和那个男生嘀嘀咕咕……”

蜜心喊得嗓子都快破音:“都是街坊生意,隔壁卖皮鞋的、那几个带小孩上幼儿园的,哪个不是天天来,凭什么你就看见他?”

说完“哗”一下起身,凳子脚在地面上狠狠拖出一声锐响,人影冲到了店堂后面,不见了。

妈妈没头没脑开了口:“小姑娘有什么脑子,影响学习,万一再有点啥,一辈子给人看不起。”

冯奶奶赶紧接话:“她是好孩子,不会想那些歪的斜的事儿……”

“怎么不会?”妈妈霍然抬头,满眼泪光,“我当年……”说不下去,顿顿再说,“我本来成绩挺好的,要不是和她爸恋上了,怎么会成绩一落千丈?到后来……有了蜜心,我爸妈腼着脸去找,他家人那个话里话外的难听,一说就是‘讹人”。

屋子里一片沉静,妈妈把脸转开,继续自言自语:“后来他出来了,说是我逼他的。我逼他?不提他是怎么追我的?人没良心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后来还说蜜心不是他的,人能说出这种话来……”

“妈!”蜜心从后面冲了出来,“别跟人说这些。”

母女二人都红着眼睛,妈妈没理蜜心,动作很大地抽纸巾,用力擤一把,把纸巾揉成团,狠狠扔到垃圾桶里,抬头又是一个精神利落的老板娘,向冯奶奶笑笑:“让您见笑了。”

冯奶奶像被这突如其来的悲情戏吓了一下,说话都有些结巴:“没事儿。”见蜜心又回房去了,她压低声音问,“那你和她爸……还有联系吗?”

妈妈一笑:“早断了。当年还心里老有這么个人,打听过,他大学毕业就出国了,大概现在日子逍遥得很吧。不过听同学说他妈得癌症了。”

门一响,有客人进来,妈妈折身过去招呼。

不知几时,冯奶奶走了。

一天冯奶奶来的时候,妈妈不在店里,蜜心在看一本书,封面写着“文艺复兴时期画作”。

“你喜欢画画呀?”

蜜心不好意思地说:“瞎看。”

隔三岔五,店里挂着的简笔绘就换一批。冯奶奶笑:“墙上都是你画的吧?你没想找个正经的美术班学学?”

蜜心垂下眼眉:“家里没钱,就算有钱也没精力,我每天早上五点就起来烤面包,晚上打烊了才能学习,已经很累了。”

冯奶奶说:“这样不是长久之计呀。你怎么也得考大学呀。”

蜜心说:“肯定的呀,我今年高一,我妈妈说我上了高二,店里就请人,拼两年怎么也能考上的。现在还是尽量省,留点儿钱上大学。”

“那……你想学什么?”

蜜心笑得无奈:“我想有用吗?”

“蜜心……”冯奶奶低低唤了她一声,像下了很大的决定,“其实奶奶还有点儿积蓄,够人读大学的。你要想学画画,我和你妈妈商量,先去上个美术班吧。”

蜜心受惊地往后缩了一缩:“可是……奶奶……”

冯奶奶说:“你看奶奶也老了,也不可能有别的什么想法,就是纯粹看你喜欢,想成全你。奶奶……现在身体也不好,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这时妈妈一脚踏进门来,和冯奶奶打招呼的时候,一个女客人进来了,热情地喊道:“冯老师。”

冯奶奶一惊,窘窘地站起来:“小……小周呀,这么巧?”

“我经过这里,看到这里有家面包店就进来了。冯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冯奶奶短促地笑了两声:“我也是路过。”

小周很热情:“您儿子儿媳在美国都好吧?你们不知道吧,冯老师的儿子可牛了,××大学学建筑的,和同学结了婚,一毕业就出国,发展得可好呢。冯老师的爱人是建筑设计院的总工呢,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呀。”

冯奶奶一直想打断她:“小周小周……”

但已经来不及了,妈妈的脸像冷下来的烤箱,冰冷一片。她说:“哦,是吗?那冯老师的儿子叫什么呀?”

小周说:“唷,我可忘了。”

妈妈一字一句地说:“您要什么面包,我给您称。”

小周走后,店里一片死寂。冯奶奶局促地站在原地,妈妈一眼都不看她。冯奶奶终于吃力地开口:“蜜心妈……”

后者像才看到她,对着她的脸冷冷地说:“你记不记得,生完蜜心,我抱着她去你们家找你们,你们门都不给我开。我当时就说过,我讨饭也离你们家门口三米远。你现在走,马上走。”

卷帘门在冯奶奶身后哗啦啦关上了。

第二天,面包房照常一早开门,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守店的,换了蜜心妈。那个每天必来的男生第一个发现,站在门口一愣怔,还是硬着头皮买了丹麦小牛角,走了。

冯奶奶也来了,她买过面包,就执着地坐在店里,妈妈没事人一样忙里忙外。冯奶奶连续坐了几天,蜜心始终没回来。第七天的时候,冯奶奶在柜台上放下一个信封,妈妈拿起来就想扔回去,一沉吟还是停了手。

冯奶奶说:“密码是蜜心的生日。”

过一会儿她又说:“下个月我去北京做手术。如果我能下得了手术台……我还能看蜜心吗?”

妈妈没有回答。

十几年过去了,附近几乎全拆迁了,只有这条街还保持原样,香樟树遮了大半边街道,蜜心面包房的招牌也旧了。

两个女孩子捧着奶茶边逛边喝,忽然闻到浓浓的面包香,忍不住进店。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从座位上站起来接待她们。女孩们却被店里的画板吸引,一个人脱口而出:“你在画这条街?”但她看了看又好像与当下的样子不太一样。

女子当然就是长大后的蜜心。她说:“我在画十几年前的这条街。”

淡淡的素描,步履匆匆的行人,捧着面包、戴着眼镜的书呆子,满面皱纹、背上挂着剑套的老人……

女孩们惊叹:“画得真好。”

蜜心微笑:“我是美院的老师。”

“那你是在这里写生吗?”

蜜心笑起来:“不,这是我家的店。我就是靠这片店上的大学——嗯,也有一些好心人,给过我帮助。”

“哇,听起来好像有个故事在里面。”

蜜心犹豫了一下:“是呀。”

一个女孩子先举手:“听起来,是个HAPPY ENDING的故事。”

蜜心说:“我自己也不是很知道故事的结局是什么,也许早就结束了,也许……”

也许有一天,冯奶奶还会推门进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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