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的形式 深刻的觉醒

2021-04-01 12:14李想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文化自觉存在主义规矩

摘 要:徐皓峰的中篇小说《白色游泳衣》,讲述了以彭辉为中心的北京城玩家之间的道义恩仇,通过底层社会生态故事展示了江湖子弟和大院子女之间复杂的感情。江湖恩怨在多种文化的碰撞下,在虚构和现实的交替之间,摩擦出特有的思想火花。小说将文学与道家学识、禅宗文化、西方哲学融合于创作中,构成了独树一帜的硬派江湖哲学风格。

关键词:规矩 文化自觉 存在主义

徐皓峰早前以编剧、武术设计、导演进军影视行业,取得了较为优异的成绩。其最新发表在《收获》杂志上的中篇小说《白色游泳衣》,糅合了特定的时代背景,限定了 “北京”这个独特的地域文化来源,写出了特定时代下的人在爱情与友谊之间的游走、在仇恨与道义之间的反复。通过主人公特殊的生活方式将自我从各种社会桎梏中解脱出来,确立自我的独特存在。小说对影响“垮掉的一代”的哲学思想渊源进行探索:这仿佛是“一场巨大的精神错乱”“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如同虚空,如同轮回”a,在虚无的形式之下,完成了一场思想上宏大的思考。正如徐皓峰在《〈白色游泳衣〉创作谈:落后的觉醒》中提到的:“不管用什么方式,能觉醒即好。哪怕觉醒是个幻觉。” b

一、玩家的“约束”与“突破”:当代“规矩”的再思考

小说以倒叙的方式完成了开篇,开篇讲述了2015年电影《老炮儿》上映时,北京卤煮店开始讨论起20世纪六七十年代北京城里玩家——彭辉之死,进而展开了关于彭辉传奇一生的书写。小说中的北京城里的玩家有着自己的处事方法,他们认为玩家命短,过得是传奇,持有自己的精神信条:活有做派,死有说法。他们认为玩家的天命,是对抗大院子弟。彭辉作为南北城的霸主,不仅是玩家圈里有名的人物,同时也是打赢大院子弟的顶级玩家。徐皓峰透过彭辉,把这段时期里关于北京城的回忆和想象糅合其中。伦理关系呈现出脱离传统封建礼法束缚的态势,人们心理呈现出欲望扭曲、迷茫和不成熟的形态,徐皓峰将其理解为一种社会发展进程中,扬弃传统伦理道德价值观念所引发的一种无根状态,而“规矩”的出现,就是寻根之表象。

小说中的玩家作为一群顽劣不堪,甚至有些流氓习气的年轻人,常常触碰到道德与法律的边界,但是却十分注重他们之间“规矩”的制定。玩家們的规矩来自于江湖道义,例如:玩家不在澡堂子、不在游泳池动手,游泳池管事对玩家免票,小偷不在游泳时偷东西,在游泳池内不带刀,等等。这些约定俗成的规矩,似乎在向读者昭示,京城的玩家并非是一群没有原则的人。徐皓峰曾经说道:“身处各种各样不同形态的社会的时候,人是要有一个标准的。有了这个标准之后,社会暂时的现象就不会动摇,就不会改变人心。”可见,在写玩家这样的小人物时,作者虽然将他们放置于社会的底层,但是依然为他们设立了一个标准——对于规矩的遵守,其实这是完成了对玩家本质上价值观的置换,从暴力转向了道义荣辱,用精神价值赋予人物尊严。“白色游泳衣”之所以能够引发一场暴力的群战,是因为玩家们认为彭辉破坏了泳池的规矩,破坏了玩家的规矩。例如对抗大院子弟是玩家的宿命,彭辉作为玩家的代表,私交敌方,必遭玩家联手惩治。江湖之上,规矩像是一条无形的线,一旦断裂,即为永恒。

徐皓峰本人为大院子弟出身,他借助这篇小说,重新思考江湖玩家与大院子弟之间复杂的关系。小说中,两者的关系跳脱出了固有的思维模式,发生了紧密的联系。其中特别突出的人物是阮辛基,她与彭辉聊电影,聊文学,聊哲学,甚至逐渐产生了情愫。彭辉与阮辛基的关系,打破了玩家与大院子弟之间原有的禁忌与隔阂,从此时开始,规矩开始被改变和破坏。两个完全对峙的群体,开始因为个体的接近,冲破隔阂。而对于玩家彭辉而言,阮辛基的存在让他拥有了和其他玩家不同的生命体验,开启了关于生命的追问,但是同时也预示着因为破坏规矩,他的生命终究要走向灭亡。

尽管是过着离经叛道的生活,但是彭辉在内心深处始终从不同的思想领域寻找文化哲学出路,可以想象出他在特殊的历史时期精神世界的渺茫,为摆脱传统束缚,他始终充满激情。徐皓峰也认为,以自己为代表的这一代人,是充满困惑的。“这一代的成长期正好处在社会开始转型的阶段,所以我这一代是较为迷茫的一代。我这代人困惑在哪儿呢,就是我为了生活得更好,我是否要成为一个欺负别人的人,这样我才能得到利?”当我们用传统的价值观来评判以彭辉为首的玩家群体,会发现他们行为是堕落和颓废的。尽管他们常常不符合伦理道德,但是代表着迷茫的一代人始终寻找着价值追求——找到新时期的青年一代的价值观体系。他们严格遵守着规矩和道义,并且甘愿为此付出应有的代价。

随着体验增多和时间的推移,离经叛道的过程必然产生空虚无度的情绪,规则和秩序就显得尤为重要,精神的探索逐渐登上高地。虽然身为玩家,他们的行为并不是盲目和狂热的,彭辉自己的内心实际上是不断挣扎和矛盾的。以彭辉为首的玩家看似放纵自我,但是重视规矩的约束,这也是徐皓峰借助规矩想要表达的——从内心一直呼唤正常伦理秩序的重建,无论是否是“垮掉的一代”,处在何种社会环境之下,青年人都要从道德伦理层面自我约束。作者借助这传统伦理要求背道而驰的形式,追寻自己心中的精神家园,通过“规矩” 的树立,找到这个时代的解药。

二、“小黑屋”与荒诞“梦境”:知识分子的文化自觉意识

小说涉及的文化渊源极为广泛,展示出了徐皓峰鲜明的文化自觉意识。与众多描写京城玩家故事的作家不同,徐皓峰对于这段历史的判断和认识有自己的独到之处,通过人物间的恐惧的心理和救赎选择,不仅表明了自己的文化立场,展示了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也展示了知识分子的文化自觉。

江湖传言彭辉身中四十八刀,即为“阿弥陀佛四十八愿”c,作者首先引入了佛教的概念:“四十八刀,为应上‘阿弥陀佛四十八大愿,阿弥陀佛在遥远天宇创立佛国,定下四十八种美好。”对于佛教在小说中的出现,延续了其之前的创作特征,徐皓峰无论是讲武侠故事还是京城往事,始终包含着当代知识分子的文化自觉意识以及文化消逝的焦虑感。他“将些微小事物放到历史整体性时空中的感受方式”形成一种“大成若缺”式的辩证的思考方式d,不仅展示了复杂的中华传统美学,也将不同的文化背景巧妙地融入到了小说作品之中。

在作者的笔下,两次被关进小黑屋的经历成为彭辉成为玩家原因的重要铺垫。小黑屋看似是一个空间,却不仅是行为和心理上的枷锁,事实上也是彭辉心中的“荒凉峰”,在这里,彭辉第一次进行了自我发问和自我认知。尽管被关进小黑屋的彭辉受到了尊严上的蔑视,不仅激发出了他关于人性的善与恶之辩,也让他产生了世界是谁创造的哲学疑问。彭辉与小黑屋两次结缘,小黑屋作为一个封闭欲望、治理邪恶之地,却恰恰扼杀了彭辉的善良天性。第一次五岁时因滑倒弄脏白衬衣,被意外地关进小黑屋,在噩梦与惊悚之中,被母亲带领到道观驱邪,老道认为他遇上人间不平,具有恐惧和杀气,此时使他初识道教。十六岁在公交车上被冤枉为小偷再入小黑屋,进入梦境,惚间又见老道,谈到了世界是谁创造的问题。老道为其指出了命数——以我为尊,谁凶吃谁。彭辉思想开始逐渐成熟,“长大的好处,是比童年多了自省能力”e,彭辉察觉出“怪音是自身发出,半米外的喘气是自己呼吸,爬墙响动是自己衣服摩擦”。再入小黑屋时,不仅解释了其童年的困惑:“人,如此不熟悉自己,造出鬼境。”f在这亦真亦幻的情境中,向童年时的老道讨教“小黑屋”经历时,他提出了小说中最重要的追问:“既然这个人是我造的,这个世界是不是也是我造的?”老道回答:“我也是你造的。”g可以见得,彭辉从道教中受到了启发,逐渐 产生了世界是自己创造的唯心主义的观点,这一观点也一直影响着后来他的行为处事。“小黑屋”对于彭辉来说,不仅是促成了他性格转变的特殊地点、一个唤醒其思想反思的重要环节,同时也是连接中国禅宗文化与西方哲学的纽带。

谈到小说创作中彭辉受到道教的启发,这个情节的设置与作家本人的经历是有一定文化机缘的。中国道家学术继承者胡海泉曾给予了徐皓峰很大的启发,徐皓峰尝试将中国文化和哲学融合、武林和道义融合,他作品中的文化思想也因此开始具有了很强的包容性。除了佛教、道教为代表的中国传统的哲学文化渊源,“小黑屋”对于彭辉的影响,一直延伸到他的对于《荒凉天使》中“荒凉峰”的认识。彭辉把警局的“小黑屋”当作自己的“荒凉峰”,他甚至认为所有的开悟都一样,凯鲁亚克向读者保证自己所悟和达摩祖师所悟一致,他也保证,他的所悟和凯鲁亚克一致,不必重复凯鲁亚克的历程。

在小说中荒诞的梦境的描写引入了关于彭辉对自身来路的哲学思考,这与原型批评中关于梦境的阐释契合。原型批评家认为,梦总是以变形、置换的方式表达在现实生活中被压抑和未能实现的愿望和欲望以及时时袭上心头的恐惧。荣格认为,集体无意识作为一种原始的无意识的形态,通过遗传逐渐潜入人的心中,它通过梦、幻觉、想象和象征得到表现。个人和精神病患者可以通过梦和幻觉认识存在于自己头脑中的集体无意识,而集体的梦和幻觉则揭示人类共同普遍的深层意识心理结构。他认为我们回想不起人类日常生活中的任何事情,而是回想起了梦境、夜恐以及我们有时不无惧怕地感觉到的幽暗心理。弗洛伊德借助梦的分析阐释无意识;对于彭辉而言,“小黑屋”中的荒诞的梦境,正是内心愿望和现实之间发生冲突的表现。人们用梦境中的完美来弥补现实世界的不完美,使自己能在不完美的現实生活中顽强地活下去。

三、《荒凉天使》与存在主义哲学:哲学性的思想出路探寻

在小说中多次提到了凯鲁亚克的小说《荒凉天使》,这部小说可以看作是《白色游泳衣》重要的创作来源,也透露出徐皓峰开始在哲学领域寻找新的思想出路。小说看似在真实地记录真实历史下的生活,但是带有一种漫无情节的随意性和挑衅性,不仅颠覆了传统的写作风格,文字疏狂漫游,思想上有着沉思顿悟人生之感。

《荒凉天使》作为一部自传体小说,记录了主人公杰克·杜劳斯在绝望与希望中挣扎的生活状态,是凯鲁亚克的生活年鉴。与《白色游泳衣》相似的是,小说呈现出了多种社会观念、欲望、理想和迷惘,尤其是在特殊的社会时期反抗虚无感的时代青年的模糊影像。徐皓峰与凯鲁亚克书写的社会背景有一定的相似性,都是出于社会动荡和转型时期,家国发展的烙印深深地书写在了正在成长的青年一代的精神和心灵上。凯鲁亚克描述的是美国二战刚刚结束时,社会高速转型,新一代的美国青年人的精神世界产生了巨大的动荡。而《白写游泳衣》描写的是北京城里的故事,玩家们用反叛的行为彰显自己的个性、表达着内心的抵抗。

小说以“白色游泳衣”为题,其实就是印证了禅宗中“虚空”的存在,“白色游泳衣永远白色,不会沾水透明,游泳池里的全裸女子是所有人共同的幻觉”h。与凯鲁亚克所言相同,空即是空,是我所了解到的最悲哀的事实,虚空终于成了一种形式。在这种虚空的形式之下,彭辉完成了凯鲁亚克式的禅宗感悟。

彭辉在《荒凉天使》中接触到的,还有关于存在主义的哲学思考。存在主义强调人存在于虚无之中,存在具有偶然性和荒诞性,由此引发对人类生存状况和发展的思考,它揭露世界和现实社会的荒谬,肯定人的生存价值高于一切。存在主义尊重人的自由和主观情绪,注重表现个体在荒谬世界中的失落和失望,以及恐惧、厌世的悲观心理。彭辉说:“‘我就是当下。只有‘我存在,而不是拿‘我去发生什么。‘我只有一个。”真实存在的东西只能是存在于个人内心中的东西,是人的个性,人是世界上唯一的实在,是万物的尺度,人即是个人的主观意识,但这不是感性、思维的意识,而是非理性的意识,是个人的心理体验。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在对于“人是如何存在”的问题指出:作为“存在”的人,面对的是“虚无”,孤独无依,永远陷于烦恼痛苦之中。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人同他的自下而上条件相脱节,面对着的是一个无法理解的世界,即是一个荒诞的世界,人永远只能忧虑和恐惧。

《荒凉天使》与《白色游泳衣》中,都徘徊于现实与幻想之间、现实与虚无之中,不仅是彭辉在不断思考:思考一切皆空的禅理,思考存在主义的哲理。也是作者提醒每一代人应当忧虑和恐惧的:人应该如何真实的存在。

a 〔美〕 杰克·克鲁亚克:《荒凉天使》,娅子译,重庆出版社2006年版,第13页。

b 徐皓峰:《〈白色游泳衣〉创作谈:落后的觉醒》,中国作家网,2020年07月16日。

cefgh徐皓峰:《白色游泳衣》,《收获》2020年第4期,第6页,第7页,第7页,第7页,第 33页。

d 苏妮娜:《意在醒世——徐皓峰电影中的文化自觉》,《文艺评论》2017年第11期,第72—93页

作 者: 李想,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 :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张晴 E-mail: 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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