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回归

◎文/陈玲

记得老伴脑梗住院时，一位发小打电话给我，除了安慰鼓励，还特别告知我，说病人脑梗以后基本上就废了，即便有所恢复，也难与人交流，病人会很自私，很漠然，心里只有他自己。他说她的母亲就是如此，他是过来人，太清楚了。他让我精神上要有所准备，别到以后接受不了。当时我捧着电话，心里很是悲凉，只觉得以后的路黑黢黢的，没有了光明。一个人如果不懂得去爱，就没有了温度，冷冰冰的，那是多么可悲的事。老伴，你好可怜，我也可怜！

老伴病情稳定出院后，我精心伺候，每天好吃好喝，悉心调养，三个多月过去了，他的体能得到了一定的恢复，但是发小的话得到了验证，确实变得冷漠自私，只顾自己，想不到别人一点点。吃饭时，他只取一双筷子，而且不等人，只管自己先吃。好吃的从不谦让，整盒的草莓一个人吃光。还有，原来我每天上午都会烫两个西红柿，他一个，我一个。现在，他每次都把两个独吞了，完全是理所当然的样子。有一天陪他散步，突然下雨了，路遇的朋友让给我俩一把伞，他只顾自己，都不知道把伞向我这边倾斜一点，我身上全湿了，他也无动于衷。看着他懵懵懂懂呆滞木讷的样子，我心里再难受也只能承受。

后来，有一件事触动和启发了我，让我反思良久。那天去探视一位朋友，也是一位脑梗病人，他的病比我老伴还要重，开了颅，至今口齿不清，行动不便，在轮椅上度日。见到我们，他很激动，语无伦次且极其热情招呼我们。

他含糊不清比比画画说个不停，大致意思是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都是老伴做，老伴每天都很累很累，苦了她了……朋友的眼里饱含泪水，目光久久滞留在老伴身上，眼神里充满了心痛和感激。那温馨的场面深深地触动了我，刺激了我。我很纳闷，同样都是脑梗病人，我老伴的心态怎么就截然不同呢？咋就不知道心疼我呢？

反思良久，我悟到是我的问题。重创之后的老伴生活能力还不如一个小孩子，你教他啥，他学啥，你啥也不教，他就啥也不会。之前我只是小心伺候，面面俱到，就像供了一尊佛，他便心安理得的受供奉。这是我的严重失责，再这么下去，我就把他毁了。想到此，我特别内疚，感觉对不住他，暗暗下决心：一定要他重拾人生，回归自然。

我不再包揽一切，我要让他动起来。先从每天要面对的吃饭开始。每顿饭，我都让他摆筷子。一开始他还是只拿一副筷子，我就坚持让他再拿，我说我是你老伴，咱俩要坐在一起吃饭，两个人要两双筷子，你就拿了一双，咋办？他呆呆地看着我，迟疑不决，最终还是慢慢地站了起来，又去取了一双筷子。接下来的几天，我都会反复叮嘱他，盯住他，要求他必须做到。大约一周左右，他就习惯了。现在的每顿饭他都很自然地摆两副碗筷，也会等我落座之后才动筷子。烫西红柿时也是这样，我很郑重地告诉他，你一个，我一个，公平合理，他点点头，默认了，可是转眼间，还是把两个都吃光了。我转身问他：我的呢？他不语，怔怔地看着我，脸上显露出尴尬和不安，他结结巴巴说，我想给你留着，一不小心顺嘴就吃了。我说没关系，你明天记住就行了。就这样明日复明日，他终于记住了，现在每天西红柿的皮都是他剥，剥完会叫上我一起吃。也许是我教导有方，成效有所显现。现在，他吃水果就不用我提醒了，他会分出来一部分给我，有时候还会给我剥一个耙耙柑。现在，他的表现越来越好，还经常给我带来小惊喜。有一天，我正在炒菜，感觉他站在我的身后，我回头一看，他手里捧了一杯茶，要递给我，我好温暖。以前他失眠时，半夜里会起身游走，经常在客厅里瞎转。最近，他好多次转到我的房间里，站在我的床头前，停留良久，会伸手帮我掖掖被子，抚摸我的头发，还会轻轻拍拍我，把我床头的拖鞋摆放整齐。还有，我俩有时在学院的餐厅里吃饭，他会把他那份菜里的丸子肉片往我的碗里夹，叮嘱我多吃点，吃好点。菜市场回来，他也坚持提菜，说他是个男人，有劲。

老伴是语文老师，以前的他口才极好，既风趣又幽默，由于脑梗对语言造成的障碍，他沉默了，连人也不想见，一天也说不了两句话，开了口也是含糊不清。我知道，没有什么药物能让他开口，只能刻意逗他多说话才有效。于是，我每天从他起床开始，就在他耳边叨叨个没完，东拉西扯地逗他。我装着傻傻地问这问那，让他回答。我每天还带他下楼和路遇朋友搭讪，也敞开家门请朋友到家里聚餐。我的朋友们真是厚道，都在帮我，不但和他聊天，外出游玩聚餐也都带上他。事实证明，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白费，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变化令人欣喜，他的幽默生动又回来了。三个月复诊时，他当场给医生背诵《岳阳楼记》，抑扬顿挫，一字不差，医生都诧异得咋舌。有一天，我和朋友们在家门口跳舞，大家看见他，都热情地招呼，他也满脸是笑，随口说了一句：“你们令我眼前一亮。”惹得大家哄堂大笑。有一位朋友凑到跟前逗他：“那我呢？”老伴笑着又说：“眼前又是一亮，闪闪发光。”又引得一阵哄笑。舞蹈队有位小姐妹，长的年轻，娇小瘦弱，老伴故作纳闷地问她：你还没有发育，怎么就退休了？又惹出一阵笑声。清明那几天，特别寒冷，那天晚上，他把他的暖宝宝拿了过来，塞进我的被窝。我怕他夜间蹬被子受凉，就想让他和我一起睡。我说：这么冷，咋睡呀？他故作严肃地看着我，然后伸出两根食指，并在一起，表示同床，逗的我笑出声来。还有一天帮他搓完澡，又扶他钻进了被窝，看到他舒适的样子，我问他：“老伴好不好？”“好！”他大声回答，声音高了八度，嘎嘣脆。我接着又问：“爱不爱？”“爱！”他更加夸张地大声喊道。我大笑，他也大笑，笑成一团。我俩从来也没有像这样“肉麻”过。

我最钦佩老伴的就是他博学多才，尤其是文史，没有他不知道的。为了让他多多表现，尽快恢复，我带他四处游玩。去曲江池，他给我讲曲江池的前世今生；去大明宫，他又给我讲大明宫的当年辉煌及惨遭焚毁。讲木塔寨的渊源，讲唐延路上隋唐延平门遗址，走哪讲哪，一流的导游。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我和他一起看电视里的诗词大会时，他总是抢答，且答案多为正确。我觉得他就是百人团里的一分子，就是脑梗病人里的最强大脑，我为他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