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是这座城市中的一粒尘

◎文/王小毛

公司因效益不佳，一直有裁员的传言，但我沉迷于恋爱，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结果，年初刚上班，我便被人力部门叫去“谈心”。那个平日里和我关系挺好的何姐，全然没了往日的温情，她间接地表示“你不适合这份工作，建议另谋高就”。

后来我才知道，未婚未孕的女员工，几乎全在本次裁员之列。

那天，我抱着整理箱颓然地走在大街上。这些年，我一心恋爱，很少思考职业发展的问题，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动地失去工作。想想未知的明天，我委屈极了，于是找了间咖啡店，给男友小健打电话诉苦。

小健在电话那端淡淡地叹了口气，说：“那你收拾收拾心情，赶紧找新工作吧。现在是年初，正是各大公司招聘的高峰期，你毕竟有几年工作经验嘛，还是有竞争力的。”

天啊！这是我男友吗？难道他不应该好言安慰我，和我一起诅咒公司吗？我气哼哼地挂了电话，好在现磨咖啡的醇香安抚了我的心情。

那段日子，我躲在家里，整日蓬头垢面。爸妈见了，既为我担心也为我上火。在他们的催促下，我也出去参加了几场面试，但均没有结果。我心情很不好，和小健吵过几架，和爸妈吵过几架。爸妈生气归生气，还是会给我准备热饭热菜，但小健渐渐不找我了。

接到分手电话的时候，我正窝在家里淘宝。小健说，他们家是地道的本地人，本来就不同意我们在一起。现在我没有工作又不上进，他很难再坚持。大家都是成年人，应该考虑现实问题，所以，分开比较好。

多么可笑，当时我还在为小健的爸爸挑选生日礼物。

我整整哭了一天。爸妈回来时，我的眼睛肿得像桃子。我本来不想让他们担心，但实在憋不住，他们只问了一句，我便把所受的委屈尽数倒了出来。屋子里飘着饭香，爸妈低头沉默不语，我嘤嘤嘤地哭个没完。最终，爸爸自责地说：“说来说去，还是怪我们，我们当初就不该从老家搬过来，在这里不仅我们过得很累，还拖累了你。”

妈妈一向严厉，在我家最有话语权，她直接把爸爸的话怼回去，说：“我们拖累她什么了？我们抛家舍业来到这里，还不是为了她？要怪就怪她自己！你看看这些年，她都干了什么？不好好工作，说请假就请假，天天‘小健长小健短’的，有没有一丝顾过自己的前途！我说过你多少次了，工作比爱情重要，你听进去了吗？”

爸爸不置可否。我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们，觉得自己好像被这个世界遗弃了。妈妈的话我一句都没放在心里，因为我的心碎了，家也不温暖，我需要逃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疗伤。

周末，我正在闷头吃早饭，旅行社给我打来电话。没错，我给自己报了个旅行团，我还有点积蓄，等这趟旅行回来，一切从头开始也来得及。

妈妈一听我要去旅行，直接把筷子摔在桌子上，她指着我说：“你也是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这么没有心？怎么这么不懂事？”

爸爸也帮腔：“怎么还有心思去玩呢？赶紧找工作稳定下来啊！有了工作放假了再去玩呗。”

我气哼哼地说：“我出去玩玩怎么了？又不花你们的钱。我现在多惨啊，又失业又失恋，你们根本理解不了我的心情。”

说完这话，我就进屋整理行李了。外面出奇地安静，一会儿，响起了妈妈轻轻的啜泣声。

那时，我一心想要出去看风景，只觉得和爸妈的代沟宽得无法逾越。人生苦短啊，干吗把生活过得那么紧张呢？我回来找工作不是一样嘛。

我走的那天早上，爸妈早早去上班了。饭桌上摆着做好的早饭，小米粥碗的下面，压着一摞钱，还有一张纸条，上写：别穷游。我喝着暖乎乎的粥，一边数钱一边美滋滋地想：哼，还嘴硬，结果比谁都怕我出去吃苦。

我去了海南，每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海边漫步，吃当地海鲜，过得像神仙一样。听说，我走后家里那边下了一场暴雪。那天晚上，我躺在小床上刷微博看雪景，看到一个点击率很高的小视频，是由我关注的当地博主推送的，内容是“环卫工人暴雪天被豪车司机侮辱”。

视频里，雪依然在下，有一群环卫工人正在奋力除雪，天蒙蒙亮，马路上有不少来往车辆徐徐前行。忽然，有人从一辆豪车里扔出包早餐的袋子。有一位环卫工人看见，赶紧扔下雪铲，跑过去捡拾。豪车不知为何停了下来，司机过一会儿也下车了，那位环卫工人正在和他理论，司机似乎很激动，直接将环卫工人推搡在地。幸亏工友们及时阻止，将司机拉住。那位司机指着倒在地上的环卫工人骂了一会儿，驾车离去。

底下的网友们一边倒地喷那个司机。大家纷纷留言，“这场雪太大了，环卫工人凌晨就起来工作，多不容易，竟然还好意思污染环境”“那是中央大街，如果有垃圾没及时处理环卫工人是要被罚款的”“真想人肉那个司机，什么素质啊”……

我一遍一遍地看那个视频，视线慢慢变得模糊。那个在晨曦奋力除雪、蹒跚着跑去捡垃圾、被豪车司机咒骂、被豪车司机推搡在地的环卫工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爸爸啊。

当年，爸爸从老家搬过来，经过亲戚介绍，在这里找了份环卫工人的活儿。我只知道他工作辛苦，碰上雨雪天气常常整夜不回家，但并不知道这份辛苦背后，还藏着这样的辛酸。此时此刻，我们一家人南北相隔。我在海南飞扬裙角，他们在家里裹着棉袄；我在欣赏人间美景，他们在含辛茹苦劳作；我在享受着高档消费，他们在一分一分地赚血汗钱；我捧着大椰子喝新鲜的椰汁，而我的爸爸，很有可能空着肚子干了大半宿，连一口热水都没喝上。

罪恶感和愧疚感一并袭来，我放下手机，恨不得乘最快的航班飞回去。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妈妈为什么一直训斥我“不懂事”，我不仅不懂事，简直无知至极。

我提前结束行程，匆匆赶回家。到了自家小区时，刚巧碰上妈妈在干活。妈妈在小区里找了份保洁的工作，每天负责扫十栋楼的楼梯。她见到我，觉得惊讶，一边拖地一边问：“你怎么回来这么早，不是周末才回来吗？钱不够了？”

我说不出话。她愣了愣，继续低头干活，说：“你赶紧回家休息吧，一会儿我干完了就回去做饭。”

她没有察觉我的情绪，低着头、弓着腰，一下一下艰难地拖着。妈妈身体一直不太好，每天拎着水桶和拖布爬上爬下，只为了每月一千五百块的工资。她时常抱怨腰酸腿痛，我从未当回事，只说她那是缺钙应该多补钙，但从未去药店为她买过一次。而男友小健哪怕只是伤风感冒，我都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感冒药双手呈到他面前。

这就是爸妈养的好女儿，践踏着他们的真心，再捧着自己的心去给别人践踏；视而不见他们的劳苦，只对小伤小悲念念不忘。当年，爸妈辛苦工作供养我。大学毕业后，为了能让我在大城市安家，少受一些苦，卖了家里的一切、抛弃了家里的安稳生活在这里买了房子。大城市的消费太高了，他们那点退休金无力承受也不想拖累我，于是一把年纪还出来做工，被人歧视，受人欺负，但回家只字不提。而我呢，享受着他们给我带来的一切便利，享受着他们的宠爱，却不知，没有爸妈我其实什么都不是，我会像其他外地同龄人一样，拿着微薄的工资，租着破旧的筒子楼，算计着一日三餐。爸妈倾尽全力让我成为贫穷贵公主，但我根本不是公主。

妈妈再未与我说话，专心干活。总有几绺碎发掉下来挡着她视线，她一次又一次地把它们拢在耳后。我跟着她，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忍不住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住她。

妈妈的身体僵了僵，但她还是硬着口气说：“你这是干啥啊，多大的姑娘了，让人看了笑话，赶紧回家，我一会儿就回去做饭。”

嗯，是我熟悉的严肃不失温柔，责备不失宠溺的妈妈。全世界都会抛弃我，唯独爸妈不会。

我和爸妈和解了，或者说，我和他们比过去更亲近。那天晚上，一家人一起吃了顿饭，收拾妥当后，我便坐在电脑前整理简历，从明天开始，我要好好找工作，用心准备面试，我不想辜负自己，更不想辜负最爱我的爸爸妈妈。从明天开始，我要好好整理自己的生活，我不想再像从前那样活得没心没肺。爸妈老了，我也不小了，我应该把生活的重担从他们的肩上转移到我的肩上，这是我早就应该承担的责任。我不想爸妈再用他们的扫帚和拖布，一下一下地为我清理出和着血泪的安稳生活。

庆幸在这人世间，有一种长大只需一夜间。在这偌大的城市里，我与爸妈，轻得好似一粒尘，我们的悲欢离合，不过是人间百态中的一种。但在这小小的、温暖的家里，我们是彼此最重要的人，无论未来多么艰难，我们都要相依相偎、相亲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