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靖淞
(湖南文理学院湘西北文化与文艺发展研究中心,湖南常德 415000)
有记载的傩文化起始于周代《周礼·夏冠》“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率百隶而时傩,以索室驱疫”。可知巫觋在先秦时期已佩戴面具,“黄金四目”便是有载最早的傩面具。巫傩文化的社会职能也主要体现在完成宫廷的筹神逐疫的仪式。而后《论语·乡党》中记载“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体现了民间傩的出现,巫傩文化开始作为民间信仰的一种广为流传,并与宫廷傩相互交流影响。至此傩文化与礼制的关系是十分紧密的,期间他更多的是以傩仪的方式存在,而春秋以后直至唐宋,礼制逐渐衰落,文化和艺术,尤其是戏剧逐渐兴盛。宋代思想家朱熹有言“傩虽古礼,而近于戏”,为了继续流传和生存,傩文化也经历了由傩仪向傩戏的转变,社会职能也由曾今的酬神转变为了娱人。民间傩开始出现道家神祇、王侯将相、世俗人物的傩面具谱系。这一重要转变一直影响到了近代,当傩文化放下了对仪式本身的敬畏的时候,其传播也就失去了稳定性,同时内容也就表现得更加多样了。这种多样性在数次迭代之后,在图像学上表现为同一母体的傩面具样本纯形式未必是完全重复。但剧种之间的艺术形式和造型语言的区别明显,例如地戏面具色彩浓重,类似于京剧脸谱,撮泰吉面具造型平面化以黑白为主,傩堂戏面具刻线简练精美,设色朴实。因此,根据傩面具现存样本的状态和神祇人物的谱系情况,以同剧种的傩面具样本为研究模块,结合其特定的神祇人物系统进行母题归类,并通过对比研究,总结重复率较高的纯形式作为标准范式是比较可行的前图像志分析方法。本文将以此研究方法对傩堂戏正戏面具进行分析。
傩堂戏面具的分类方式有许多,从功能性上可分为祭祀面具、表演面具,从形制上可分为圆雕和浅浮雕,从佩戴方式上又有套头面具、全面和半面之分。从文化属性上又可分为正神面具、凶神面具和世俗人物面具等。本文将根据文化属性分类的方式来进行逐个分析。
所谓傩堂戏的“正戏”对应的是“插戏”,插戏种类繁多,很多傩坛都有自己的特殊的剧目,所对应的人物形象众多,有些已难以考证。而通常所说正戏普遍认为是“桃园三洞”请出的24 堂傩神戏,多与祭祀相结合,直接为请神还原服务。根据其文化属性和戏剧角色,学界大致将傩堂戏面具分为正神、凶神、世俗人物三类,下文将分别对于其中的“和尚”、“开山”、“秦童”面具进行图像释义。
正神多为慈眉善目的正面形象,给人一种超然、平和、不怒自威的观感。其代表人物有掌管“桃园三洞”24 枚面具的唐氏太婆、负责催愿勾愿的先锋小姐、负责洞察事主家人心虔诚与否的和尚等。
我们以“和尚”面具为例对其进行图像学分析,在纯形式的角度上,和尚面具通常是一枚鹅蛋型的面具,其刻线以弧线为主,额头部分常有一圆形肉团,有些面具样本里面会表现为一枚扁平的圆形装饰物,上书“福”字。整体的空间造型浑圆和谐,给人一种圆满喜乐的观感。和尚面具的母题是显而易见的佛教人物圆形,光头圆脸笑面相迎的憨厚形象和弥勒佛如出一辙。只是形制上的小巧使这弥勒不再具备庙堂的威严和富贵之气,取而代之的是民间僧侣一般的和蔼睿智。在傩文化活动中,和尚面具在正戏《九州和尚》中出现,这一幕戏中和尚的角色主要是洞悉需冲傩还原的事主家人是否诚心诚意,事主家平时为人是否正直仁义,以及为傩堂戏的准备是否充分等。因其满脸笑意以及美好的寓意,和尚形象是深受傩文化地区人民喜爱的。和尚原为佛教文化符号,在巴楚文化傩堂戏中的出现并作为正戏的主角之一,这是典型的文化融合的现象。也体现了巴楚人民极强的文化包容性。除了和尚面具以外,两湖地区的道家“水神杨泗”的民间信仰在《杨泗将军》一幕中体现,“孟姜女”形象在“姜女戏”中地位也甚是重要,湘西北甚至有“姜女不到傩愿未了”的说法等。总之现今的傩面具复杂的人物神祇谱系是两宋直至明清之际形成的,多种文化符号杂糅并串联在一起,这正是傩文化活动的中心由王宫贵胄转向民间的结果。当温和静谧的脸庞出现在小巧的傩面具上而非巨大的造像上时,则少了一分威严和神秘,多了一分亲切与朴实。反映的也是民间诸如清明正气、风调雨顺、善男信女一类的朴素价值观。
凶神面具是傩堂戏中最具艺术张力和想象力的,威严的形象具有恫吓邪魅的力量,象征着力量的自然元素开始出现,如火焰般燃烧的眉宇、野兽般的獠牙和犄角以及圆睁的怒目,仿佛拷问着观者内心的阴暗面与所忌惮的事物。凶神面具凭借着强大的造型张力和想象力,有很高的美学价值,这与李泽厚先生提出的商代青铜器的凌厉之美相合。
开山面具是凶神中十分具有代表意义的一枚,又名“开山莽将”、“开山猛将”。原型是二龙山的草寇土匪。与正神“先锋小姐”是兄妹的关系。
开山扮演者通常手持斧钺,手舞足蹈的砍杀妖邪,所佩戴开山面具为方长型,眼球向外突出犹如佛教造像中的天王。较明显的特征是一对状如火焰的眉宇。八字形的深凹的法令纹下一张横开的巨口中漏出野兽般锋利的獠牙。可以看出这一类面具很明显的收到了佛道文化中天王造像的影响。配色除了木色素面以外,以黑底佩红色的涂面花纹为主。红色是凶神面具类型中常出现了装饰配色,除了象征力量和凶恶以外,红色的使用还和湘西贵州等地盛产朱砂矿石有关,学届也有凶神面具因驱邪消灾的文化属性而广泛使用朱砂颜料装饰的说法。盛产朱砂、民风淳朴、地理封闭也正是湘西地区傩文化传承不断与交流较频繁的原因。
凶神神祇的职能大多重复,如“开路将军”“押兵仙师”“灵官”等。都是以彪悍凶恶的外在形象和神力为事主家铲除邪魅、扫清厄运,有些傩戏班子还回将这一类面具通用,代表多个神祇身份。开山猛将形象源自土匪草寇,押兵仙师所领也为阴兵而非天兵,这一类的凶神体现的是民间对于所畏惧超自然力量的崇拜类似。是一种敬畏,并希望这些他们所畏惧的力量为自己扫除邪魅。因此凶神除了对妖魔的震慑之余也有了一分对观者内心的警示。
世俗人物则是多样化的,有写实的丫鬟、甘生八郎、算命先生,也有歪嘴斜眼的秦童、秦童娘子、叫花、撵路狗、秋姑婆,甚至有以家畜为原型以写实手法雕刻的牛头马面。这一类面具是民间生活常景的典型化和夸张化的体现,这一类亲民的世俗人物形象的出现和流传是傩文化由酬神转变为娱人属性的典型现象。
以《秦童挑担》中出现的秦童为例,秦童的扮演者常以矮个驼背的形象出现,与其他的写实面具和神祇面具最大的区别在于秦童面具并非是对称的平面图形,而是以类似芒果的歪斜的造型出现。从发髻、双眼、抬头纹直至口鼻牙齿,没有一处是不是刻意歪斜丑化的。取名为秦童,学界认为是因为百姓为了表达对的秦代君王和秦帝国苛政的厌恶之情,而刻意设置了这样一个极不和谐的丑陋形象。
而随着时间的流转,传统戏剧的观众似乎对于丑角有着特殊的偏爱,傩戏演化到今日,秦童虽丑,但其泼皮无赖油嘴滑舌的形象和机智精妙的台词却博得了很多观众的喜爱。秦童形象是近代傩戏“娱人”职能属性增强的集中体现,也是巴楚地区民间对于傩戏面具谱系的开发演进的例证。可以说当秦童一类的世俗形象和人情世故开始出现在傩戏之中的时候,傩文化的流传轨迹也已经不再是由宫廷到民间自上而下的单向输出了。而是由民间自发的在一个傩文化体系下的创作,说明傩文化已经深刻的融入了民间的生活之中,在封建社会的几千年中保有长盛不衰的生命力。
秦童这一类歪嘴斜眼的面具,其所具备的符号力量也丝毫不亚于正神与凶神,是傩面具谱系中最具独创性的样本,成为了最经典的傩文化符号之一。
傩面具谱系自先秦直至今日是一个逐渐走向地域化多样化的过程,从美学特征和功能性的角度分析,体现凌厉之美的凶神面具是比较古老的一类,其角色功能也最接近驱鬼逐疫“方相氏”,相对应傩堂戏的也更倾向于体现特定的仪式感和神秘感的祭祀活动。正神面具则更多体现了多元文化的交融,佛教、道教文化符号以及地方民间信仰相互交织于一个傩文化体系下面各司其职各显神通,属于傩文化传播过程中逐渐演变和拓展出来的形象。世俗人物面具则是近代明清之际逐步演化出来的,戏剧的编排受到小说和小品表演艺术形式的影响,世俗性和地域性很强,其娱人的功能对于传统的傩仪祭祀是一种多维度的拓展,使傩文化除了古老的神秘感以外也有了些许的当下民间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