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汇藏书楼的前世今生

2021-03-30 18:57暨江
百科知识 2021年6期
关键词:徐家汇耶稣会藏书楼

暨江

在人们的印象中,海派文化源自于近代,主要以商业贸易和文化为主。事实上,中西交融才是海派文化最鲜明的特征。早在明末,上海已成为西学东渐的发祥地,尤以徐光启等西学巨匠为代表。近代以后,随着开埠通商,上海已成为中西文化交流的中心,徐家汇则成为西学东渐的策源地,并一度成为上海乃至全国的西学大本营。如今,在徐家汇众多遗存的西式建筑群中,有一处中西合璧、书藏古今的优秀历史建筑,这就是位于漕溪北路80号、声名远播的“徐家汇藏书楼”。

中西交融的文化中心

明清鼎革之际,中西文化交流高潮迭起。明崇祯年间,久居江南的文士徐光启在利玛窦等传教士的影响下接受洗礼,皈依天主教。徐光启死后,崇祯皇帝念其为股肱之臣,饬令派员护送其棺椁由京师归葬松江府上海县(今上海市)蒲汇塘,此地遂易名徐家汇。徐光启的后世子孙大多久居于此,并信奉天主教。第一次鸦片战争后,中国的大门被西方列强的大炮打开,一度被清廷禁止的传教活动再次复燃。1842年上海开埠后,大批西洋传教士纷至沓来,在上海置地传教。

1847年3月,法国耶稣会传教士南格禄委派司铎梅德尔来沪考察,建议首选徐家汇为耶稣会院所在地,其意有二:一是此处毗邻法租界,可获得租界当局对传教保教的支持;二是徐光启及其族人多皈依天主教,具有一定的宗教基础。按照1844年清政府与法国所签订的《黄埔条约》规定,法国人可以在通商口岸建造教堂和墓地,同时清政府有保护教堂的义务。因此,司铎梅德尔在徐家汇建造耶稣会院的提议并没有受到多少阻碍,很快就付诸实施了。他聘请西班牙籍耶稣会士范廷佐设计图纸,并先后建造了耶稣会院、会士居所、小堂等建筑。据同治年间《上海县志》记载:“徐家汇天主堂旧建在西门外肇嘉浜徐文定公光启庐墓之东北,为近地教中人瞻礼所。”

1847年7月,耶稣会院竣工并投入使用。当时,传教士们一边传教,一边搜罗各地藏书。于是,耶稣会院专辟3间平房,定名为“修士室”,以作教士藏书并查阅资料的场所。1867年,因藏品渐丰,亟需扩增空间,原有的平房改建成两层楼房,下层用作藏书室,并在楼西南侧新建四层耶稣会住院,即神甫楼。1897年,将原先的两层楼房拆除,藏书室移到神甫楼东北侧,扩建成新的两层藏书楼,又称汇堂石室、大书房或藏经楼。由此,南北楼主体建筑初见雏形。

从今天遗存的建筑布局可知,藏书楼由南北交错的南楼和北楼两幢主体建筑构成。北楼,即大书房,主体为两层双坡顶砖木结构,南北立面设有多个欧式壁柱尖券洋松百叶窗框。南楼,原为耶稣会住院,主体为四层坡顶的外廊式建筑,砖木混合结构。南楼一楼原为藏书区,现辟为小型展览馆。二楼朝南小房间设烟道和壁炉,原为神父居所,现为藏书楼工作人员的办公室。朝东的大开间是阅览室,内有十几张书桌,略显古朴厚实,加之西式台灯发出的暖黄色光以及微微作响的木地板,极具复古韵味。

在耶稣会院遗址群中,藏书楼最为精巧别致。作为法国天主教耶稣会在上海创办的首家图书馆,也是上海现存最早的具有公共性质的近代图书馆,藏书楼无疑是我国西学东渐、东学西传的一个剪影。缘于在修造时,充分汲取了宁波天一阁藏书楼的建筑元素,故后人习惯称其为“徐家汇藏书楼”。

书藏古今的教会图书馆

徐家汇藏书楼建筑风格兼具中西样式。北楼一楼原为中文书库,仿宁波天一阁藏书楼建造,藏书按经史子集丛列为五部,原藏中文古籍达12万余册;二楼为西文书库,依照梵蒂冈教廷藏书楼内部格式布局,书架落地到顶,中部设有腰廊,供上下取书。西文书库保持耶稣会藏书楼原样,存放自15世纪以来出版的5万余册各类西文文献,其中“汉学”和“神学”著作最为珍贵。

解放前,徐家汇藏书楼藏有1800年之前出版的西文珍本,共计1800种2000册。1956年,徐家汇藏书楼的中西文善本并入上海图书馆收藏。徐家汇藏书楼现以收藏1949年以前出版的外文图书和报刊为主,亦并入亚洲文会图书馆等藏书,近年又购入罗氏藏书,堪为西文汉学古籍收藏重地。在徐家汇藏书楼收藏的图书中,有两部西洋古籍珍品,一部是1477年在威尼斯出版的《世界各地》拉丁文初版,一部是1480年在米蘭出版的《曼德威尔游记》意大利文初版。前者是和《马可·波罗游记》同年出版的西方和东方游记,后者是和《马可·波罗游记》齐名的中世纪提及中国的游记作品。

除此之外,徐家汇藏书楼内还有众多汉学研究巨著。汉字西译善本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是1813年法国汉学家小德金奉拿破仑一世谕旨编纂的《汉法拉字典》,以及1853年删去法文部分、送香港刊印的《汉洋字典》,后者还未发行便遭遇一场大火,仅数部存世,徐家汇藏书楼有幸藏有一部。1662年,意大利耶稣会士殷铎泽和葡萄牙耶稣会士郭纳爵合作,将部分《论语》《大学》翻译成拉丁文,取名《中华箴言》,并在江西建昌刊行,是为中国古典西译的开先河之举。因版本太过珍贵,西方学界一度认为此书已散失。后徐家汇藏书楼经整理发现了《论语》一册的前五章,震惊海内外,人们俗称“半部《论语》(治天下)”。此外,德国耶稣会士基歇尔的《中国图说》(《中国宗教、世俗和各种自然、技术奇观及其有价值的实物资料汇编》)是早期汉学著作中非常有特色的一部。《中国图说》于1665年在罗马刊印拉丁文版本,徐家汇藏书楼藏有1667年的阿姆斯特丹拉丁文版和1670年的法文版,它记述了传教士在中国的所见所闻,还配有精美的绘图,被视为当时欧洲了解中国的“百科全书”。

在明清天主教文献收藏方面,徐家汇藏书楼可以与巴黎的法国国家图书馆、罗马的梵蒂冈教廷图书馆相媲美。1996年,比利时鲁汶大学汉学研究者钟鸣旦、杜鼎克,台湾清华大学教授黄一农等人编纂《徐家汇藏书楼明清天主教文献》一书。此书已由台湾辅仁大学出版,它将原藏于徐家汇藏书楼,后又辗转到台湾地区的一批中文文献公诸于世,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2013年,钟鸣旦、杜鼎克、王仁芳等人又联手编纂《徐家汇藏书楼明清天主教文献续编》,由台湾利氏学社出版,收录了徐家汇藏书楼所藏84种文献,其中就包括法国耶稣会士贺清泰的《古新圣经》珍本。

熟悉中国基督教史的读者,大多知晓《古新圣经》是现存最早的白话汉译本《圣经》,它由清宫画师贺清泰所译。此后,第一位来华的新教传教士马礼逊翻译的《圣经》译本,就充分参考了贺清泰的译本。如今,不少学者将两个版本进行对比研究,探究中西文化的不同认识。譬如,有学者就发现,《启示录》第12章第3节,说到天上有一个异象,原文拉丁文本是Draco,英文本是Dragon,贺清泰将其译为“蟒”,马礼逊将其译为“龙”。事实上,龙在中国是被广泛使用的正面形象,将其和恶魔化身的Draco/Dragon对译,会在文化上产生冲突。由此观之,马礼逊因来华不久,对中国文化的了解远不及贺清泰。

令人遗憾的是,很长一段时间内《古新圣经》不见踪迹,最后一次出现是在1940年前后徐宗泽编纂的《明清间耶稣会士译著提要》里。据说北京北堂有个稿本,但始终未寻得“真身”。2011年,徐家汇藏书楼发现了《古新圣经》的抄本,一时间在全球学界引发瞩目。此外,在整理书籍过程中,徐家汇藏书楼还发现了两部没有正式出版的《圣经》的节译本,分别由华人耶稣会士王多默、许彬翻译,其中一个译本还是上海土话的译本。这两部《圣经》节译本都是在徐家汇完成翻译的,通过对比研究,可以较为清晰地揭示徐家汇地区华人耶稣会士的活动脉络与中外文化交流的情况。

全世界最全的一套散页版《申报》

开埠后的上海,一跃成为全国重要的出版中心。徐家汇藏书楼所藏近代报刊的数量及质量在全国都是首屈一指的。以《上海新报》为例,这是字林洋行于1861年发行的报纸,是上海最早的一份中文报纸。1872年停刊前,《上海新报》是《申报》出现前的10年里,上海唯一的一份中文报纸。因为时逢太平天国运动,《上海新报》刊登了许多新闻,基本都是实况记录,非常珍贵,成为研究太平天国运动的重要史料来源,目前仅有徐家汇藏书楼收藏有全套报刊。

當然,在海量的近代报刊中,最著名的当属《申报》。《申报》是近代中国发行时间最久、在中国新闻传播史上地位最为重要的报刊。《申报》于1872年在上海创刊,于1949年停刊。尽管全国各地图书馆也藏有不少《申报》原本,但是唯有徐家汇藏书楼所藏《申报》最全。据统计,徐家汇藏书楼所藏版本,从创刊到最后停刊,仅缺了3天半,后来又增补进去1天半,基本囊括了所有刊行的《申报》。与申报馆所藏、后移交上海图书馆的《申报》不同,徐家汇藏书楼的《申报》为散页版,连中缝广告都清晰可见。20世纪80年代,上海书店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影印《申报》,依据就是徐家汇藏书楼所藏的散页版,这也就是人们今天所能看到的影印版和电子版《申报》的原本。

除了中文类报纸、期刊,徐家汇藏书楼还藏有不少难得一见的外文报刊珍本,包括上海最早的西文报纸《字林西报》(1850—1951年)以及当时工商界的名册《字林西报行名录》等。

一代代孜孜不倦的藏书楼人

徐家汇藏书楼建于晚清,历经百年沧桑,并在一次次战火中幸免于难,这一成就应归功于一代代藏书人的贡献。1847年,首任耶稣会会长南格禄就非常注重藏书,他规定每位耶稣会士都有义务贡献和收集图书。其后的意大利耶稣会士晁德莅,法国耶稣会士费赖之、夏鸣雷等人也都尽心尽力搜集相关藏书。譬如,晁德莅就是徐汇公学(天主教在上海创办的最早教会学堂,即徐汇中学前身)的创始人,在藏书楼任职期间,他千方百计扩充资源,还编写拉丁文著作《中国文学讲义》,编纂汉语词典。夏鸣雷注重收集有关西学和汉学的西文书籍,同时创办汉学刊物《汉学杂编》。费赖之的名著《在华耶稣会士传略及书目提要》,就是利用藏书楼资源耗费20年心血编纂而成的,他同时还研究中国历史地理及在华传教士的书信等。

1870年,中国籍神父许彬担任徐家汇藏书楼主管。从1913年开始,张璜、杨维时、徐宗泽、王方等中国籍神父相继担任藏书楼中文部主任。1924年,徐光启的后裔徐宗泽担任藏书楼中文部主任,历时24年之久,为任职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一位。徐宗泽,字润农,教名若瑟,是徐光启的第12世孙。他曾不惜高价征集方志,使藏书楼方志规模达到2000种,东方图书馆在战火中遭毁后,藏书楼名列全国方志收藏之首。在徐宗泽的管理下,原来主要针对耶稣会士开放的规定有所松动,在他的极力改革下,规定只要有耶稣会士介绍或担保,任何人都可进入藏书楼阅览。徐家汇藏书楼由此从教会图书馆转变为近代公共图书馆。中国新闻史学家戈公振就曾经马相伯引荐,查阅藏书楼里的报刊资料。《明清间耶稣会士译著提要》一书,就是徐宗泽利用藏书楼资源编纂而成的,书中收录了耶稣会士和汉学家的中文著述达400余种。

声播海外的徐家汇藏书楼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徐家汇藏书楼已经达到中文书12万册、西文书8万多册的馆藏规模。1956年,徐家汇藏书楼正式并入上海图书馆,之后,徐家汇藏书楼收入了亚洲文会图书馆、尚贤堂、海光西方思想图书馆以及原上海租界工部局图书馆等处藏书,馆藏旧版外文文献总数现已达到75万册。

徐家汇藏书楼现址收藏自1477年至1950年出版的外文文献计32万册,文字涉及拉丁文、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日文等近20个语种,内容覆盖哲学、宗教、政治、经济、语言、文学、艺术、历史、地理等各个领域。其中,1800年前出版的西洋善本中的早期中外语言对照辞典、中国经典西译版本、中国文学经典西译版本、欧洲汉学资料等最具特色。2010年,徐家汇藏书楼收录了“罗氏藏书”,共1551种。这是瑞典华裔藏书家罗闻达先生花20多年时间,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1477—1877年间出版的西文汉学印本,在国内影响深远。如今,徐家汇藏书楼就像一位久经风霜的老者,守护着藏书楼里的一页一册,见证着中西文化交流的历史,守护着海派文化的本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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