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叶企孙
有人说,他是著名的物理学家,是清华大学物理系和理学院的创建者,是中国现代物理学的奠基人,他测定的普朗克常数和高压铁磁性的研究是重大的物理学成就;有人说,他是著名的教育家,和蔡元培、梅贻琦鼎足而立,为新中国培养出许多重量级的科学家;有人说,他是著名的哲人,將他与陈寅恪、梅贻琦、潘光旦并称为“清华四哲”。
然而,以上的“著名”二字,都不得不加上引号,因为对大多数国人来说,叶企孙其实是一个很陌生的名字。如果提起钱伟长、赵九章、钱三强、邓稼先、李政道、杨振宁、王淦昌、朱光亚,大家都会如雷贯耳,但少有人知道,这些人都出自叶企孙的门下。
这位被称为“大师的大师”的教育家,一生培养出了众多科学家。仅在1999年国家表彰的23位“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中,有12位是叶企孙的弟子或后辈门生;中国电子技术、地震预报、气象预测、国防工业等许多重要学科的肇始,亦离不开叶企孙的功劳。在《地雷战》这部经典老片中,我们记得的是农人利用土法巧手发明地雷炸药,令敌人闻风丧胆,但几乎无人知晓的是,叶企孙及其学生熊大缜等人才是真正的幕后英雄。
在叶企孙之前,中国物理学堪堪起步。虽然从清末开始北京大学已经有了两个物理教授:侯卫精和夏元利,但举步维艰。叶企孙的来临改变了这一混乱局面,使整个现代物理学教学一步步走向正轨。直到现在,中国大学物理学教育的起始依然要归功于叶企孙。他在讲坛站了大半辈子,一生诲人不倦。他善于识人,为清华引进了大量人才,也将众多才俊举荐到海外接受深造,为国家的工业、国防、科技进步作出了巨大贡献。1933年,在他的主持下,清华庚款留学向全国开放,择优录取,于是就有了上海交大铁道工程专业的毕业生钱学森获得1934年清华公费留美的机会,为其成为贡献卓越的科学大师奠定了重要基础。
林家翘——第一个成为美国科学院院士的中国人,是他的学生。戴振铎——第一个成为美国工程院院士的中国人,也是他的学生。叶企孙一生没有娶妻生子,学生成为了他最爱护的孩子。执教几十年,他对每一个学生的发展和工作情况都关心牵挂,许多学子提及叶企孙的师恩常常是热泪盈眶。他永远记得自己的学生,记得执教育人的岗位,记得科教救国的使命。
叶企孙晚年被迫卷入政治运动的泥潭,在种种强势高压下,生活潦倒落魄。尽管如此,他依然保持了知识分子的良知和气节。从上世纪70年代起,这位功勋卓著的科学家与教育家逐渐被世人遗忘。1990年,清华大学物理系校友在清华设立“叶企孙奖”,1992年,叶企孙昔日的学生,包括王淦昌、王大珩、吴健雄等127名海内外学者联名呼吁,在清华大学为叶企孙树立铜像。我们不该遗忘他,时至今日,他的毕生事迹依然具有典范意义。★
“孔老夫子”二进清华
叶企孙,原名叶鸿眷,1898年7月16日生于上海。因自幼聪颖过人,父亲便将更多期望和热忱倾注到了他的身上,自他3岁起即亲自启蒙,教以识字,令其背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等经典名目。
1905年3月1日,叶母顾氏病逝。丧妻之痛使叶父身染重病,他病中立下遗嘱,要求子孙:慎择友、静学广才、行已俭、待人恕、勿吸鸦片、勿奸淫、勿赌博、勿嗜酒、勿贪财。这份立得有点早的遗嘱(叶父1935年5月1日去世)被叶企孙视为父亲留给他的最宝贵的遗产,一直精心珍藏作为修身指南,遵嘱而行,一丝不苟地塑造自己的品格与情操。
与这样的言教相配合的还有叶企孙祖父叶佳镇的七八千册藏书,其中还有碑帖拓本、字画、碑帖、古董等等,这些成为叶企孙幼年生活里最为直接的文化感知,在他的心中早早播下了一心向学的种子。叶父1902年与教育家黄炎培等奉派赴日本考察教育半年,归国后致力于创建新式学校,也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了叶企孙。
1907年,刚满9岁的叶企孙被父亲送到上海名校敬业学堂,开始接受西算、理化、博物等现代教育,并且在十几岁时就已读完《诗经》《礼记》等古书,为之后的中西兼学、文理兼长打下了基础。
叶企孙在敬业学堂求学三年,酷爱读书在全校是出了名的。严格的家教和儒学礼义道德的陶冶,使他成了一名谨言慎行的谦谦君子。他严于律己,一言一行,都循礼趋义。同伴们戏称他为“孔老夫子”。先生们提起他,无不交口称赞,都认为他如此好学,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1911年初,清政府将原来负责派遣留学生的游美学务处改为清华学堂,同年2月开始招生。其时,叶企孙在敬业学堂尚未毕业,便在父亲的鼓励支持下报名参加了考试。同年4月29日,清华学堂开学,叶鸿眷成为清华学堂的第一批学子,时年尚不足13岁。
1911年10月,武昌起义爆发,为躲避战乱,清华学堂只得停课,入学不足半年的叶企孙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清华园,回到了上海。翌年初,叶企孙急于返京复学,但清华却迟迟未发复课通知,北京又发生了兵变,他只好暂时就读于江南制造局兵工中学。
1913年夏,兵工中学在“二次革命”的炮火中被毁,叶企孙再次失学。待局势稍见平稳,清华学堂更名为清华学校,在上海恢复招生,叶企孙再次报名,又被录取。
在清华学校期间,叶企孙一直坚持写日记,除每日一记之外,每周末有本周追思,每月末有本月行事纪要,每年年底还有一年的回顾总结等。入清华不久,他在日记中写道:“惜光阴,习勤劳,节嗜欲,慎交游,戒烟酒。”这是他为自己定下的规矩,前二者有关学习,后三者涉及做人。叶企孙说到做到,规矩一旦立下,他便严格遵守。清华的管理一向以严格著称,这在清华学校时期就已现端倪,在学习上,开设的课程多,考试频繁,大考小考,接连不断,而叶企孙成绩一直在年级前五名。
清华学校开设的课程并不能满足他强烈的求知欲,他把很多时间和精力放在了参加学生社团及其他活动上。1914年创办的《清华周刊》曾分8次连载叶企孙所写的《天学述略》。他所写的《考正商功》《天学述略》《中国算学史略》《革卦解》等都在《清华周刊》和《清华学报》上发表。1915年,他和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美国数学杂志等国内外出版单位的联系多达12次,刚满17周岁的叶企孙已经俨然以成熟学者的姿态同校内外、国内外的出版部门和编纂机构打起了交道。
中国科学社(1915年由留美学生赵元任、任鸿隽、杨铨等在康乃尔大学发起成立)是在我国传播科学知识、鼓励科学研究的第一个民间科学团体,她成立的消息刚刚传入国内,便立即引起了叶企孙的关注。当他对中国科学社的情况有所了解之后,便打算在清华园中建立清华学生科学社。
1915年7月31日,他在上海家中给好友刘树镛写信,提议成立一个属于清华学生自己的科学团体——科学会。在他拟定的社团草章中,他写道:“本社宗旨在集合同学藉课余之暇研究实用科学”,并要求社员做到:“一、不谈宗教;二、不谈政治;三、宗旨忌远;四、议论忌商;五、切实求学;六、切实做事。”他深孚众望,不但热心公务,且智慧超群、组织能力强。
科学社成立之初,得到了校长周治春的大力支持。经校长物色,科学社邀请青年教师梅贻琦作襄赞,对他们进行指导。在梅贻琦的指导和入社同学的共同努力下,科学社的活动开展得扎扎实实,有声有色。科学社的创立,不仅激发了众多清华学子对科学的兴趣,还影响了许多早期毕业生们的未来。
由于缺少体育锻炼,第一学年结束时,叶企孙其他功课门门优秀,却因体育课不及格,不得不留级一年。这对他是个不小的打击。同乡同学范瀚增的夭亡,对他又是一个不小的触动。他痛下决心,决定“先强固身体”。从入清华的第二年开始,他便积极参加体育课,努力完成各项运动要求。当然,他最喜欢的运动方式还是散步和旅行。每次外出散步或旅行,叶企孙口袋里常装些零钱,因为校园外的路旁,常有穷苦的老人、妇女和孩子向过往行人乞讨。
1916年11月,叶企孙出国留学前做了一件事,他制作了一张自1909年第一次派遣出洋生至1916年学生所选学科的分类表。他在分析表格后认为,已去美国留学的清华学生中学工程和文法的比例过高,学纯粹科学及教育和农学的过低,而他自己的天赋不适合学农,因此他留学的方向应是纯粹科学与教育,这预示了他后来对物理学一生的选择。
“我教书不好,对不住你们。可是有一点对得住你们的就是,我请来教你们的先生个个都比我强”
1918年夏,叶企孙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毕业考试,被派往美国留学。1920年9月,已获得芝加哥大学学士学位的叶企孙转入哈佛大学研究院学习,师从著名物理学家W·杜安和美国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P·W·布里奇曼,与他们合作测定普朗克常数h,这一结果被物理学界沿用16年之久。回国后,他一方面继续国外的研究工作,紧跟世界科学潮流,另一方面挑选有天分的青年学生加以培养,再派他们到国外师从顶尖的科学家,如此造就了一批优秀的中国科学家梯队。
1925年5月,清华学校大学部正式成立,叶企孙应聘回母校任教,教授一年级本科生的普通物理课程。物理系创建伊始,教职员工加上学生总共才十人:教授梅贻琦、叶企孙,讲师郑衍芬,助教赵忠尧、施汝为,勤杂工阎裕昌,学生王淦昌、周同庆、施士元、钟间。梅贻琦任教务长之后,已无暇顾及物理系教学,只剩下叶企孙一人授课。尽管他博学多识,可以胜任物理系的全部课程,但面对繁重的教学任务,却分身乏术。因此,延聘教师,尽快扭转师资力量奇缺的局面,便成了当务之急。
叶企孙曾对学生说:“我教书不好,对不住你们。可是有一点对得住你们的就是,我请来教你们的先生个个都比我强。”这话展示了叶企孙的自谦与君子坦荡荡的人格魅力。他尽力让“教授治校”“教授会”从文字落实到办学实践。在校长频繁更迭,各方举棋不定之际,他最先提名梅贻琦为大学校长,经过反复争取,终获政府任命,从而开启了清华历史发展的“黄金十年”。
叶企孙和梅贻琦经常在一起商讨,把搜集到的有关全国各学术机关的名师学者和即将毕业归国的留学人员的情况进行认真地比较、分析、筛选,然后发出热情诚恳的聘书,甚至亲自登门拜访,动员他们来清华任教。在叶企孙任系主任的头两年,就先后向颜任光、温毓庆、方光坛等物理学家发出过聘书,虽然大多未果,但他并不放弃努力,而是更加积极热诚地向其他物理学家发出邀请。从1926年到30年代初的短短数年间,他为物理系、理学院各系先后聘来了熊庆来、吴有训、萨本栋等一批名流学者。
叶企孙选聘人才,没有门户之见,并有意识地吸收非清华毕业者来校任教,借以汲取他校的長处。1928年,叶企孙决定邀聘物理学家吴有训。他怕一纸聘书难以奏效,便先通过吴有训的老师、物理学家胡刚复游说,自己亲赴南京面请。吴有训被他的诚意感动,接受聘请并于当年8月来到清华。
吴有训到校之后,叶企孙并未因为他非清华人而另眼相看。他首先在科学馆一楼的物理实验室配置了一台X光机,为吴有训继续从事X射线研究提供条件,其次是在职务上一让再让。1934年,叶企孙辞去系主任职务,推荐吴有训接任。1937年1月,他又辞去理学院院长职务,再次推荐吴有训接任,而自己则不留一职,甘愿当个普通教授。吴有训初到清华任教时,叶企孙给他定的薪水比身为系主任的自己还要高,他当时的月薪是300元,给吴有训定的是360元。
著名数学家熊庆来也不是清华人。1926年,他接到清华聘书,请他到校主持大学部数学系的创建工作。熊庆来在清华创建数学系期间,与助教闲聊时得知江苏金坛一个小商店里有个打算盘的小店员,很有数学天赋。熊庆来详细问明情况,立即去叩理学院院长叶企孙的门,提议将这个青年请到清华来。这个青年只有初中学历,不好安排工作,可暂时让他做数学系图书馆助理员。叶企孙惜才如命,不但爽快同意,而且在青年来清华之后,立即会见他,还允许他旁听大学课程。这个青年就是华罗庚。几年后,叶企孙破格让只有初中学历的华罗庚做了数学系教员。1936年,叶企孙又顶住各方压力,力排众议从有限的留学名额中抽出一个,保荐华罗庚到英国剑桥大学深造,使他接触到世界数学领域的前沿,最终跻身世界一流的数学家队伍之中。
清华大学当时采用的是学分制,学生可以凭自己积累的学分自由转系,不管是读一年级时转还是读三年级时转,只要在新学年开始的选课期间提出申请,经转入系的系主任同意、教务长核准即可,无需转出系审批。叶企孙因材施教和对人才的辨识能力也因此得到了充分发挥。
1931年,钱伟长以历史和国文双满分的成绩考入清华中文系,入学报到才三天,东北就传来了“九·一八”事变的消息。他决定弃文学理,为国家造飞机大炮,抵抗日本侵略。他找到当时的物理系代主任吴有训。吴有训看了看他高考时其他科目的成绩,数理化三门加起来还不到100分,无论怎么说都不肯同意。钱伟长连续找了吴有训三次,都被拒绝。
在同学的建议下,钱伟长去找理学院院长叶企孙。叶企孙在自己家接待了他。他先是跟吴有训一样,劝说钱伟长“文史学得好,同样能救国”。但后来随着交流的深入,叶企孙发现钱伟长有比较特殊的天赋,便鼓励他:“如能学好文史,只要有决心,同样也能学好数学物理。”
叶企孙建议钱伟长去找叔父钱穆的朋友——燕京大学的郭绍虞、顾颉刚两位教授,请他们劝说钱穆,再让钱穆出面找清华大学中文和物理两系的教授,让他们一个答应放,一个答应收。钱伟长照着做了,最终如愿以偿进了物理系。很多年后,中国多了一位国际著名的力学专家。
1926年3月,北京学生抗议游行示威遭军警开枪射杀,发生震惊中外的“三一八”惨案。当晚,后来成为中国核武器研制主要奠基人的王淦昌与几名同学到叶企孙家中讲述了白天的血案,叶企孙神色激动地盯着王淦昌,一字一顿、低沉有力地对他说:“谁叫你们去的?!你们明白自己的使命吗?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为什么会挨打?为什么落后?你们明白吗?如果我们的国家有大唐帝国那样的强盛,这个世界上有谁敢欺侮我们?一个国家与一个人一样,弱肉强食是亘古不变的法则,要想我们的国家不遭到外国凌辱,就只有靠科学!科学,只有科学才能拯救我们的民族……”说罢泪如雨下。
此外,叶企孙在担任庚款留学生的选送工作中,探索出了高效选拔人才的有效方法。从1933年首届学生到1944年第六届学生,中美庚款留学生共录选234人。虽人数不多但成才率极高,半数以上都成了中国科学院院士,多数成为中国科技领域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他们引领中国部分科技领域进入世界前沿,对当时中国的抗战、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以及1949年后中国的建设和“两弹一星”发展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叶企孙与他志同道合的学生们共同奠定了中国的现代科教事业。他们虽然人数不多,但因为方向正确和顽强的团队拼搏精神创造了奇迹。若从中国当时的生产力水平和国民的经济生活状况看,中国与欧美等发达国家相比落后很多,但是从高科技领域考察,中国当时与最先进国家相比差距并不大。这得益于叶企孙的洞见与努力。
“地雷战”的幕后英雄
虽为羸弱书生,但叶企孙并不缺少勇气。在外敌入侵之际,他没有退缩,而是挺身而出,演绎了一场书生上马击贼的好戏。他不仅仅是位卓越的科学家、教育家,而且具有强烈的爱国精神和正义感,是个不言政治、内心却充满责任感的志士。
1937年7月,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清华大学举校南迁,到昆明与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合并成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清华迁校时,叶企孙留下来全面负责图书资料和仪器设备的抢运工作。已是助教的熊大缜,放弃了赴德留学的名额,取消了婚期,做了叶企孙的助手。抢运工作还未完成,日军已占领清华园。迁校的后期工作完成后,叶企孙师生俩准备赴昆明参加新校建设和教学工作,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完全改变了他们的计划。
冀中抗日根据地建成后,处于日寇的包围之中,斗争残酷,条件恶劣,物资极其匮乏,急需大量武器炸药、通讯器材、医疗器械和药品;急需知识分子、技术人员的帮助参与。中共地下党通过曲折的关系找到了熊大缜,介绍了冀中根据地的情况。熊大缜考虑之后,告诉老师,他不去昆明了,想到冀中根据地参加抗日。
叶企孙一直特别器重熊大缜,非常支持他的决定。他对熊大缜说:“你放心去吧,我暂时不离开这里。你到那里之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及时告诉我。”
1938年3月,熊大缜到根据地后,先是在军区修械所当技术员,后调任印刷所所长。他突出的才干和能力,深得吕正操司令员赏识,不久即被任命为军区供给部部长。熊大缜上任后立即筹建技术研究社,开展烈性炸药、地雷和雷管等的研制工作,这项工作主要是为了炸毁从北平到沧州、从北平到石家庄的铁路,以切断日军的大动脉。同时,他还研制了短波通讯工具,因为敌人大举进攻冀中抗日根据地时,原有的有线电话将无法保证通讯的畅通。要完成以上的研制工作,需要购买大量材料,需要一批技術人员。
1938年5月,熊大缜派人去天津找到叶企孙,提出对各种化学、金属以及军需材料的需求。叶企孙得知后,二话不说,立即着手通过多种渠道张罗资金,寻找各种关系,购买了制备雷管需用的化学原料和铜壳、制备电雷管需用的铂丝和控制爆炸用的电动起爆器等各种军需材料,并冒着极大危险帮忙把这些军需材料运进冀中抗日根据地。他还为熊大缜介绍了十多名专业技术人员,为技术研究社提供了主要研制人才。
冀中抗日根据地的八路军原来爆破使用的是黑炸药,由硝、硫、炭混制而成,威力小,爆炸效果不理想。他们曾试图用氯酸钾做替代品,但因没有掌握研制技术造成了较大的人员伤亡,仍未成功。熊大缜和技术人员们解决了这个问题,成功研制出氯酸钾炸药、雷汞雷管、电动引发雷管和地雷,在同日寇作战中发挥了显著作用。
1938年9月,技术研究社几位技术员带领战士在平汉铁路保定方顺桥附近埋设电动控制的氯酸钾地雷,成功地炸翻了日寇的火车车头。
其后,叶企孙又动员一批清华的爱国师生穿越日军封锁线进入冀中,为抗日根据地提供了大量技术力量。他自己在已被日军占领的天津,组织未撤走的大学师生秘密生产TNT炸药、无线电发报机等,然后再秘密运进冀中根据地。一名到冀中抗日根据地考察过的美国外交官回国后在报纸上撰文,盛赞冀中抗日根据地的各种地雷可与美国的火箭相媲美,美国掌握的技术在中国的晋察冀都已经有了。
叶企孙深知抗日根据地环境的艰苦,在筹资购买大量军需材料的同时,还四处筹款,支援根据地。清华教职员公会建成成府小学后,剩有16000元基金,他拿到后,立即转交给了吕正操司令员。叶企孙的积极活动,对根据地的倾力相助,也使担任供给部部长的熊大缜很受鼓舞,他不仅将技术研究社的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卓有成效,而且克服重重困难,为八路军购买了大量通讯器材、医疗器械和药品,解决了部队的燃眉之急。
“我相信共产党也是要办学的”
1948年底,辽沈、淮海两大战役基本结束,平津战役即将开始,北平解放指日可待。国民党政府准备了飞机专门接送科技人员去台湾,战事日紧。12月17日,南京派来一架飞机接人,梅贻琦走之前曾多次邀叶企孙同行,但叶企孙拒绝了。他孑然一身,无家室之累,有去留之便;别人的意见他可以不予理睬,梅贻琦是他数十年的师友,其诚邀他不能不详加考虑。于是叶企孙去找侄子叶铭汉商量。叶铭汉是个进步青年,认为共产党政策正确,解放军纪律严明,得人心,顺民意;认为叔父应留校等待解放。侄子的话坚定了叶企孙留下来的决心,他告诉和他一样犹豫不定的同仁们:“我相信共产党也是要办学的。”他的话对这些同仁产生了很大影响。
在新中国诞生前后的日子里,叶企孙一反过去远离政界、从不参政议政的立场,很高兴地接受了全国政协委员和北京人大代表等社会兼职。尤为值得一提的是,为成立中国科学院,叶企孙积极奔走谋划、献计献策,出了不少力。中科院成立之后,叶企孙领导下的清华大学,特别是物理系在人力、物力上全力支持中科院近代物理研究所和应用物理研究所的建立,为中科院后来开展原子能研究打下了初步的基础。
新生的共和国政府对高等院校也很重视,尽管国家新创,百业待举,财政十分困难,仍然按照旧额全数拨付给清华办学经费,陈毅、贺龙、任弼时等中央领导还在百忙中抽时间专程到清华来参观、视察,并与叶企孙等清华负责人合影留念。在一次人民代表大会的宴会上,毛泽东特意安排叶企孙与自己同席。毛泽东非常兴奋,说起他最近收到清华一个学生的来信,批评他为清华大学题写的校徽字迹太潦草,不易看清,征求叶企孙的意见:“你看,我要不要重新写一次呀?”叶企孙也心情舒畅,无拘无束,明确表示了自己的看法,认为一个学生敢于给共和国主席提意见,是应该鼓励表扬的。毛泽东肯定了叶企孙的看法,两人举杯互祝。在以后的十余年里,每逢国庆节庆祝活动,叶企孙都在观礼台上;周恩来宴请科学家,他每次都在显要位置。
葉企孙留校并主持清华校务期间,为新生共和国政府的科学教育和知识分子政策,做了最有说服力的宣传。科学界、教育界许多持怀疑、犹豫、观望态度的知识分子从他身上看到了希望,找到了一颗定盘星,纷纷表示愿意留下来,一道建设新中国。为了恢复和发展清华,叶企孙像当初创办清华理学院时一样,向国内外科学和教育界广聘人才。接到叶企孙聘书的学者,有的本来就是清华教师,因战争和其他原因而暂适他校或出国进修;有的养病在家,也有失业赋闲的,像杨武之、周培源、赵忠尧、华罗庚、余瑞璜等;有的是清华毕业之后在国外留学的,像钱三强、何泽慧等。他们接到叶企孙的邀请信或电报,为他的诚心所感动,差不多都千方百计甚至是冲破重重阻力克服种种困难,先后赶回清华任教。
1950年1月27日,华罗庚毅然放弃在美国的优厚待遇回国,这背后是叶企孙的邀请。华罗庚回国前,特地给叶企孙写了一封信:“……晚受清华熏沐及携提枉深,有生之年当以直接或间接服务清华为职志。纸短意长,不尽拳拳。”
1959年,有人问王淦昌:在美苏严密封锁一切科技信息的情况下,中国自力更生实施“596工程”有没有把握,王淦昌充满信心地给以肯定回答。其底气就在于叶企孙的多年经营。王淦昌与“美国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都是物理学家马克思·珀恩同时期的学生,彭桓武30年代师从马克思·珀恩,程开甲与杨立铭1946年师从马克思·珀恩,黄昆1947年到爱丁堡大学跟马克思·珀恩做研究。叶企孙这些人才培养的筹划为中国研制成功制造出两弹一星奠定了科技人才基础,使中国在上世纪60年代成为有重要影响的国家。
叶企孙是中国“两弹一星”真正的鼻祖和奠基人,称为“两弹一星之祖”也不过分。“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陈芳允称这位敬爱的老师“献身科学,说得少、做得多,爱生知生;无私奉献,为祖国、为人民,清白一生”。
他多次被勒令写各种交代,但坚持不说假话,保护清白的人
1967年6月,国家经委、化工部和中科院等单位的红卫兵为了批判吕正操将军,翻历史旧账,查阅冀中抗日时期的材料,意外地发现了熊大缜“汉奸特务集团案”(1939年,熊大缜被诬陷为“汉奸特务”,含冤而死),顺藤摸瓜,介绍熊大缜加入“特务组织”的叶企孙便再也“隐藏”不下去了。1968年6月,古稀之年的叶企孙被戴上手铐关进监狱,直到1969年11月因周恩来闻悉此案后加以干预,叶企孙才得以获释。
自1967年8月起,叶企孙多次被勒令写各种交代,但他坚持不说假话,保护清白的人。有人逼他揭发钱三强,他写道:“我对于钱三强总的印象是:他对工作是努力的,他的思想是比较进步的。”在写到1930年他在哥廷根大学进修的一段时间时,他说:“那时,在哥丁(廷)根大学的中国学生很少;据吾回忆,只有一个叫曾省(曾炯之),是学算学的。吾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而事实上,他的得意门生王淦昌当时就在这所大学,但此时正在从事秘密核武工作的王淦昌如果在叶企孙的交代材料中出现,不只是王淦昌将遭灭顶之灾,中国的核弹事业发展也将受到重大影响。为了中国的未来,叶企孙选择了沉默。他始终保持着一位伟大学人和科学家实事求是的气概。
尽管受到许多不公的对待,他对自己的遭遇却淡然处之。在叶企孙的生命快到尽头之时,学生钱临照去看他,发现他依旧在不断地买书看书,订购外文期刊,依旧时常和人谈起他所喜爱的科学史和古诗词。谈到深情时,他取出《宋书》,翻到范晔(史学家)写的《狱中与诸甥侄书》中的一段指给钱临照看:“吾狂衅覆天,岂复可言,汝等皆当以罪人弃之,然平生行已在怀,犹应可寻。至于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他引此文来表达自己此时的心境。
1977年1月10日,叶企孙陷入昏迷,在抢救过程中,他一直喃喃自语:“回清华……回清华……”可惜他的身体无法支撑他再次回到清华。1月13日,叶企孙因抢救无效逝世,享年79岁。
1987年,《人民日报》第五版发表了《深刻怀念叶企孙教授》一文,正式恢复了叶企孙的名誉。
有人问,经历半生的沉浮得失,叶企孙为何还是如此坦白温和地看待世人,不求理解,不加责问,没有敌意呢?因为,他真正的敌人是愚昧与权势。他的一生似乎在向人们昭示他早年写在日记中的一句话:“向前直进,毋灰心,毋间断。”★
(责编/李希萌 责校/李力 来源/《叶企孙传》,刘克选、周明东著,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6月;《大师叶企孙:怀瑾握瑜,勿忘在莒》,佚名/文,《新京报》2018年7月14日;《叶企孙:“地雷战”的幕后英雄》,吕小羽/文,《中国科学报》,2015年6月5日;《叶企孙:发现王淦昌、李政道等科技人才的“伯乐”》,王吉全/文,人民网2018年7月17日;《叶企孙:从好学生到好国民》,佚名/文,《新京报》2018年7月14日)
叶企孙大事年表
1898年7月16日,出生于上海。
1907年,到父亲主持的上海敬业学堂读书(现上海敬业中学)。
1911年2月至10月,进入清华学堂。当时未满13岁的叶企孙是清华学堂的第一批学生。
1913年夏,清华学堂在上海恢复招生。叶企孙再次报考,被录取。
1918年,考取庚子赔款留美公费生,去往美國芝加哥大学物理系就读。
1920年6月,获理学士学位,同年9月入哈佛大学研究院学习。
1921年,叶企孙和导师合作测定普朗克常数h,这一结果被物理学界沿用16年之久。
1925年8月,任清华学校(现清华大学)副教授。
1926年—1933年,清华学校物理系主任、教授。
1929年,国立清华大学理学院院长。同时被推选为决定学校大政的7位评议员(教授会议的最高议事机构)之一。
1937年7月7日,放弃出国访问的机会,负担起抢运图书、仪器的重任,与学生熊大缜一起投身抗日洪流之中。
1945年8月,任西南联大理学院院长。
1949年5月,被任命为清华大学校务委员会主席,履行校长职责,主持新中国成立阶段清华大学校务。9月作为教育界代表参加第一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当选全国政协委员。
1955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常委委员。
1956年,参与中国科学技术长远发展规划的讨论和制定工作。
1977年1月13日,叶企孙在医院因抢救无效,平静辞世,终年7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