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天
上海市中西医结合医院妇科,上海 200082
膏方又称膏滋、煎膏,属中医八大传统剂型“丸、散、膏、丹、酒、露、汤、锭”之一,是冬季调治疾病的重要方法,也是一种独特的调理调补方式[1]。膏方始于汉初,发展于唐宋,成熟于明清,经历千百年的发展积淀,沿用至今,日趋完善。它是医师四诊合参后,依据整体观念以及辨证论治的思想,针对患者的体质与病情,根据平衡阴阳,调和气血的组方原则,按照君臣佐使的配伍方法,合理拟方后,将方中中药饮片经过浸泡后反复煎煮,去渣浓缩,再掺入糖类、胶类及细料类等进行收膏,最终熬炼成厚状半流质的制剂。其优点为浓度高、药力缓和、药性稳定且持久、服用方便,且一人一方,个体化定制。故膏方适用于不同年龄、不同疾病、不同体质的人群。
膏方尤善补虚,女性一生经历“经孕产乳”数度伤血耗气,更容易出现虚损之证,《金匮要略》中将妇人疾病病因归纳为“虚、积冷、结气”,其中虚占首位,可知补虚对于治疗妇科病的重要性。故用以调治妇科疾病,优势独具。
最早的妇科膏方雏形见于两汉时期的方书,多为利胎产、下瘀血之内服膏,药味寥寥,功用单一,收膏辅料欠缺,制法也较简陋。《中藏经》中治妇人血闭方,以干漆、生地黄汁熬膏,以酒送服;《深师方》中所记载的“养胎易生”的丹参膏,将诸药配以猪膏不停搅拌熬制成膏,利用猪膏滑利之性治疗“妊娠七月,或有伤动见血;及生后余腹痛”;《肘后备急方》中记载的益母煎,乃延用至今、用于调理产后诸证的“益母草膏”之雏形,主治“一切血病,产妇及一切伤损”。
及至隋唐,始出现驻颜益寿的膏方,将蜜用作收膏辅料,如《备急千金要方》中记载的黄精膏,可“脱旧皮,颜色变少,花容有异,鬓发更改,延年不老”。
发展至宋元,膏方制备工艺逐步改进,虽仍多用蜜收膏,但阿胶、鳖甲胶、龟板胶亦见于记载,其“膏成滴水中凝结不散”的制备要求,也与现代制膏要求一致。该时期用药丰富,治疗范围亦趋于多样化,妇科膏方不再仅仅局限于利胎产下瘀血之“攻”用,在调理、补益方面开始显露优势。《陈素庵妇科补解》中记载的三才固本膏,以诸药汁与人乳、牛乳、羊乳、白蜜共熬成膏,以血补血,同气相求,可治妊娠胎萎不长;同出于一书的大补二天膏,滋肾补脾,调先天补后天,可治室女天癸已至,复止不来。《鸡峰普济方》中所载的养阴膏和柏叶膏,前者调理室女气血相搏,经脉不行,后者调理崩漏下血之证,至今仍广泛应用于妇女调经。
明清时期的膏方发展成熟,药味众多,辅料齐全,攻补兼施,制备工艺进一步完善,开始注重矫味和多种胶类合用收膏。“一勺膏滋十汤药”,明代缪希雍《先醒斋医学广笔记·炮炙大法》谓“膏者熬成稠膏也”;明代龚廷贤《寿世保元》亦云:“膏者,胶也”。自此,膏已成为滋润补益类方剂的专用名词,与水煎汤剂相区分。膏方进一步趋向于补益,涌现了很多流传至今的滋补名方,如洪基《摄生总要》龟鹿二仙膏、龚廷贤《寿世保元》琼玉膏、张介宾《景岳全书》两仪膏等。膏滋备受欢迎,加以辨证处方,调制体虚病弱之人,从而出现了个体化的定制膏方。妇科膏方的应用范围也扩大到经带胎产诸证。此时期的《重庆堂随笔》中记载了薛雪的参雪八珍膏,功专调经,一瓤先生谓此方为女科调理方之首选,“气味和平,功能相称,同行脏腑,灌注血脉,虚人可以久服”;《普济方》中记载宁志膏治疗妇人出血失血过多,心神不安,睡卧不得,语言失当;《摄生秘剖》中记载杞圆膏治疗各种妇人血虚不足,固精益肾暖脐膏治疗妇人子宫虚冷,难成子息,带下崩漏等症;《仙拈集》中花鞭膏,用于妇女月经闭结,腹胁胀痛欲死者。另外,对于妇科杂病的膏方,此时期的医术中也有少量记载,例如《赤水玄珠》中记载的地榆膏可涩血,“治赤白带下骨立者”;明代《医便》记载的名方龟鹿二仙胶可填精益髓,治妇女真元虚损,久不孕育;《慈禧光绪医方选议》中记载的交感丸“主一切诸气为病,抑郁烦恼,七情所伤……气闷不舒;妇女百病。”,可宁心解郁安神,治疗妇人情志不遂,气郁不舒所致的癥瘕、不孕。此时期膏方虽普及,但专著并不多见,晚清医家张乃修所著《张聿青医案》中第十九卷为膏方专卷,载有数则治疗妇人病的膏方病案,其中包括经水不调、不孕、癥瘕腹痛、多产体虚、阴虚带下等,方中多以阿胶、龟板胶、鹿角胶收膏,对于后世膏方中惯用胶类物质收膏影响深远。
发展到近现代,膏方的组方配伍、辅料选用及制备工艺都已臻于完备,与现今的膏方已无甚区别,治疗范围也涉及到了经、带、胎、产方方面面。膏滋方从宫廷走入民间,得到更大的用户群体的支持,与此同时也涌现出了一大批对后世影响深远的膏方先驱,形成了多种学派,呈现了百家争鸣的蓬勃局面。对于膏方的遣方用药、辨证施治,清代吴尚先著《理瀹骈文》,载有内服膏方,吴氏制方,基于外治与内治相通之理,主要取辨证论治之内服汤丸制作膏药。指出:“膏方取法,不外于汤丸,凡汤丸之有效者皆可熬膏。不仅香苏、神术、黄连解毒、木香导滞、竹沥化痰,以及理中、建中、调中、平胃、六君、六味、养心、归脾、补中益气等,为常用之方也。”膏方,膏为剂型,方乃方略。膏方作为一种剂型用治妇人疾病,其遣药方略仍基于经典方、加减于常用方,取经于内、外科,整体辨证。
清末民初的著名医家秦伯未,对膏方极为推崇,拟膏多从肝、肾、脾、气血冲任的角度出发诊治妇人疾患,遣方用药多从肝着眼,善用五行生克规律[2]。所著的《秦伯未膏方集》及后人编辑整理的《秦伯未先生膏方选集》和《秦伯未医学名著全书》都是专门论述膏方的专业著作,主要介绍了膏方的意义、性质、制作用量、煎熬加工、适应范围及服用禁忌,辑录了妇科常见病、内科常见病及杂病为主的膏方验案。这三本书作为秦氏膏方治病的整理,总结了秦伯未对膏方治病的精辟见解和宝贵经验,对后世具有重大的贡献。
新中国成立以后,膏方迎来了全新的发展阶段,积极拓展古方的应用范畴,把古方经方由汤剂、丸散等制作成膏剂,使其适用范围扩展,补益之效更加显著。上世纪80年代,上海地区最先开立膏方门诊,之后其他地区也相继效仿,开始近几年膏方的发展更是突飞猛进,一日千里,目前冬令调补已发展成为全民的养生保健活动,这股风潮正由江浙沪掀起,至内地至两广,再至东南亚地区。时至今日,膏方应用已经得到空前的普及,膏方的理论研究也在如火如荼的进行,自2010年上海举办了首届全国中医妇科膏方高级培训班以来,每一年各大妇科流派名家及各地学者都集聚一堂,共襄盛举,交流互通,推动了妇科膏方在遣方用药的理论研究方面的不断发展,形成了百家争鸣的局面。
2.1 不少医家喜用膏方调治妇科疾病,形成了各自独特的拟膏思路 朱南孙名老中医拟膏治病以“从、合、守、变”平衡阴阳为准绳,“重于辨证、因人施膏;组方严谨,善用药对;用胶讲究,服嘱周详”,特色鲜明[3]。罗颂平教授作为岭南罗氏妇科学术继承人,遣方以脾肾为本、气血为用,兼顾先后天,平衡阴阳,用药轻灵,养阴保津,善因地制宜取道地药材以收独到效用[4]。陈学奇教授作为陈木扇女科第二十五代传人,拟膏时注重以“阴阳平衡、气血平衡、脏腑平衡”为原则,遣方用药以平和为贵,慎用刚燥之品,并注意顾护脾胃[5]。何嘉琳教授作为浙江何氏妇科第四代传人,拟膏注重肝肾的相互作用,提出肝气的疏泄可使肾气开合有度,而肾气的开合有度、封藏适宜又可防止肝气的疏泄太过,两脏相配合得当,则女性经孕产乳功能正常[6]。黄素英教授作为海派蔡氏妇科流派第八代传人,认为拟膏时不应仅根据患者病症情况考虑,还应遵循妇女生理病理特点综合考量,辨证论治。遵循“衰其大半而止”之,用药时“以平为期,力避偏颇,补益不恋邪,攻邪不伤正”[7]。胡国华教授作为海派中医朱氏妇科第四代传人,主编出版了《江南中医妇科流派膏方精选》、《海派中医妇科膏方选》等书,对膏方颇有研究,拟膏用药也颇具特色。开具膏方之前,首重问诊,询问饮食、二便、血糖及肝肾功能情况,避免膏方对消化功能障碍、糖尿病及肝肾功能不全患者的不良反应。拟膏时五脏兼顾,以平为期,同时重视气分药的应用,常用制香附、川楝子、软柴胡、广郁金等疏肝气,八月札、木香、枳壳等和胃气[8]。
2.2 现代妇科膏方应用范围广泛,涵盖了经带胎产杂各方面
2.2.1 月经病类 孙卓君在治疗高泌乳素血症所致月经后期,以肾-天癸-冲任-胞宫轴为指导,尤为重视冲任,再从肾、肝、脾三脏功能调理着手,治以补肾填精,养血疏肝,和营调冲之膏方,收效甚佳[9]。陈学奇治疗多囊卵巢所致月经不调案例一则,膏方治以益气养血、健脾化痰、活血通络为主,一年后随访患者周期、经量均正常,复查性激素及B超均已正常[5]。陈霞治疗卵巢储备功能下降患者,予补益肝肾、养血柔肝之品熬膏,症状明显改善,激素水平亦有恢复[10]。张利总结黄素英教授治疗卵巢早衰引起的闭经,以温肾填精之品加以活血通经药物,使得精血生化得源,气血运行畅通,再加疏肝解郁之品缓解早衰之急躁易怒的症状,月经复旧,药到病除[7]。徐彩华治疗月经过少,根据患者年龄及辨证,分别以疏肝理气解郁、健脾补肾温阳为治法拟膏,服膏后患者经量恢复正常[11]。王大增治疗妇人经水量少,膏方处以归脾汤健脾养心,培补气血,如“补脾和胃,血自生矣”之论[12]。李红艳[13]总结桑海莉运用中药膏方调治月经过少的过程中,将补肾之法贯穿始终,补肾益精,补气养血调经兼顾活血化瘀、祛湿化痰,取得了较好的疗效。宋红湘治疗脾肾两虚、痰瘀互结的闭经病案一则,先以汤药调理1月,后正值入冬,予患者补气和血,温肾健脾之膏方继续调理,服膏后患者月经稀发得到改善,且来年春天得孕[14]。
2.2.2 带下病 胡国华认为女性盆腔感染迁延不愈,转为慢性,多为虚实夹杂,气血郁结。报道的两则运用膏方治疗肝肾亏损、湿热瘀滞及正虚复感湿热、冲任受损所致的慢性盆腔炎中,均注重在调理冲任、肝肾的同时,清热、利湿、化瘀,病患得瘥[15]。
2.2.3 妊娠病 宋红湘认为滑胎的根本病机在于脾肾不足、气血亏虚、冲任亏损,治疗关键在于防治。孕前以补肾健脾、调经养血的膏方调理,效果显著[16]。臧玲等[17]在运用补肾活血膏方治疗复发性流产的对照实验研究中发现,膏方组的总有效率72.09%高于西药组65.11%,证实膏方能显著提高复发性流产患者的妊娠率。罗颂平教授治疗高龄妇女复发性流产主张脾肾着眼,预培其损,防治结合,以膏方配合中药平衡阴阳,调和气血。先以归肾丸打底的种子膏方从源头调理,滋肾精补肾气;待患者成功受孕后以寿胎丸合四君子汤为基础的安胎膏方加强补肾固肾,最终患者成功得子。从复发性流产的根本病因病机出发,兼顾先后天,预培其损,达到了治已病、防复发的目的,依次思路论治高龄复发性流产妇女,每有良效[18]。
2.2.4 产后病 张婷婷教授从医三十余载,运用膏方治疗妇科病颇具特色。张师认为妇人产后阴血耗伤,故产后病多责于“虚、瘀”。治疗产后身痛时,在补益气血的基础上,还当辨清寒热,不能一味应用祛寒除湿之药,须知阴损及阳,应重视阴阳平衡,以平为期,整体调治。报道两例产后身痛膏方案中,予黄芪桂枝五物汤、独活寄生汤等祛风湿、补肝肾之经方,再根据患者产后的不同阴阳寒热表现,辨证施治,加以滋阴生津或温阳散寒之品制成膏剂内服,一诊用药后,患者均诸证缓解,诸痒俱息[19]。王金凤等[20]运用补肾益气养血通络膏方对比独活寄生丸治疗产后身痛,膏方组的总有效率96%显著高于对照组70%,疗效显著。靳亚慈等[21]应用产后复原膏治疗产缺乳,治疗组疗效明显优于对照组,结果显示产后复原膏能明显提高产妇血清中泌乳素含量,进而促进乳汁分泌,改善产后缺乳。
2.2.5 妇科杂病 华凌云等[22]将93例围绝经期综合征的93例患者随机分为两组,治疗组48例患者用中药益肾疏肝膏方,对照组45例患者采用尼尔雌醇片治疗,治疗组具有明显疗效,且疗效高于对照组。蔡利珊等[23]应用中药制剂丹莪妇康煎膏治疗子宫内膜异位症患者343例,与达那唑治疗160例作对照,连续用药3个月经周期,膏方组与达那唑治疗内异症效果相似,且副反应明显小于对照组。陈华等[24]报道齐教授运用膏方治疗继发性不孕的验案一则,在健脾补肾的同时,运用陈皮、川芎、九香虫、皂角刺等理气活血之品使补而不滞,配合路路通、丝瓜络化痰通络,合以门冬、玉竹、黄精等养阴之品佐制温补药物之燥热伤阴。患者服药后诸证得缓,求子得子。王慧等[25]报道谈勇教授运用中西医结合治疗卵巢低反应性不孕症的验案中,予滋阴补阳序贯疗法,利用含有大量补肾健脾之品的膏方调理4月后,加以西医辅助生殖技术,患者顺利得孕。蔡彬彬[26]报道一则何嘉琳教授治疗输卵管因素的不孕症的验案,案中何教授治拟益气滋阴养血兼理气消炎化瘀,使得诸弊皆除,为患者后续体外受精-胚胎移植术打好基础,服膏后,移植术即成,胚胎顺利着床,患者来年得子。 胡国华教授治疗更年期综合征,遵循“女子七七,三阳脉衰,天癸竭,肾气虚”的生理病理特点,结合妇女该时期易情绪波动的特点,治拟养肝益肾的同时,配以酸枣仁、百合、夜交藤等宁心安神之品[8]。李祥云教授作为全国老中医专家,针对子宫肌瘤的治疗提出“破其瘀,消其食,豁其痰,散其寒”,灵活运用《金匮要略》中桂枝茯苓丸加减,报道一则围绝经期子宫肌瘤膏方验案。案中患者连续服膏八年,控制子宫肌瘤的同时,利用膏方药味众,功效全的独特优势,兼顾围绝经期肾气衰退,精血不足,阳气偏亢状态与子宫肌瘤气血瘀滞状态,标本同治,避免手术切除子宫的同时使患者平稳的渡过围绝经期[27]。
妇女以血为本,一生经、孕、产、乳数伤于血,往往需要固本培元、调补气血,而膏方具有药味多而治疗范围广泛、药效温和而疗效持久、便于保存方便服用的优点,兼顾祛邪纠偏,损其有余,使补而不壅,行而不散,祛邪不伤正,扶正不滞邪,对于妇科慢性疾病、虚劳疾病及术后、产后调理具有特殊优势,利用冬令膏方调治妇科病在临床上也得到了越来越广泛的关注。
目前,膏方的临床疗效得到充分的肯定,实验室药理研究也为膏方效用提供科学依据,各家学说也形成百家争鸣的局面,但目前文献多为笼统的经验介绍及个例验案报道,对于膏方治病的优势病种统计以及高频组方、固定配伍这方面的研究较为罕见,这对于思想传播及经验交流造成了障碍。膏方为复方,药味繁多,药物之间配伍关系亦复杂多变,依靠人工统计总结,工程浩大且难度较高。因此,展望膏方未来研究方向,如何从浩如烟海的既往积累的经验数据中抽丝剥茧,发现规律,有助于我们更经准更快捷的发现膏方医案中隐藏的诸多规律,更好指导临床应用,更利于经验传播。如今发达的信息技术给了我们可靠地工具。“数据挖掘技术”被学界称为数据库知识发现[28],借助该项技术可以实现对海量数据的智能分析,得到事物本质或预测其发展趋势、隐含的模式或规律[29]。相信利用数据挖掘技术探索发掘中医药组方配伍规律将是未来的大势所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