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构空间、凝聚族群
——新加坡巴刹的华语流行歌曲表演

2021-03-27 05:38
中国音乐 2021年2期
关键词:流行歌曲华语族群

巴刹是遍布新加坡、代表新加坡特色的公共空间。笔者在新加坡访学期间的一次周末巴刹早餐,偶遇一支叫作“调起来迈”的“游吟乐队”,这是一支表演华语流行歌曲的乐队,他们的乐声搭配热气腾腾的巴刹生活气息,使人瞬间着迷。随后的日子,笔者跟随“调起来迈”多次走进巴刹,体会着他们如何将一座座充满烟火气的饭市变成“音乐厅”,笔者在这个过程中也逐渐意识到,这么典型的新加坡特色公共空间,这样的华语流行歌曲的经常性表演与众多受众,是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音乐社会现象。

音乐作为社会文化的组成部分,其所具有的反映、标示、建构个人或集体身份认同方面的功能长期以来受到学界重视。华语流行歌曲作为华人音乐的组成部分,在新加坡这个多族群的社会空间中,必定具有标定华人身份、凝聚华人族群的功能。关于东南亚华人音乐研究,学界长期以来多关注的是戏曲、说唱、民族器乐等传统音乐形式在族群认同方面的功能,而对华语流行歌曲社会功能的关注则较少。

本文基于实地调查,将巴刹华语流行歌曲展演活动置于新加坡多元种族社会的文化脉络中,对其意义和功能进行探讨。文章基于如下问题展开论述:其一,新加坡开埠以来二百年历史变迁,如何影响新加坡华人的身份认同。新加坡巴刹的华语流行歌曲表演如何参与当下新加坡华人的身份建构,而巴刹这个公共空间在其中又发挥怎样的功能。其二,新加坡国家认同与新加坡华人族群认同之间有怎样的关系,又对巴刹华语流行歌曲表演活动产生怎样的影响。

一、新加坡的“巴刹”

巴刹是新加坡共和国成立之初,政府为了将沿街叫卖的小贩集中起来管理而有规划建造的公共建筑设施,这个来自于马来语pasar的词是市场、集市的意思。新加坡的第一家巴刹是1972年8月建成的位于永升路399号的永升熟食中心,这里也有“一号巴刹”之称。永升熟食中心于2005年与附近的二号巴刹翻新合建为如今的达曼裕廊巴刹与熟食中心①参见达曼裕廊巴刹门前介绍文字。。1973年,新加坡已经有62间巴刹了②新加坡国立大学图书馆藏,李金菊1974年在南洋大学完成的学士论文《探讨Mc Gee与Armstrong之巴刹结构理论:以新加坡樟宜——如切巴刹为个案研究》中显示新加坡巴刹的数量,调查进行于1973年。,至1988年巴刹数量增至184间③《新加坡的小贩管理》,《工商行政管理》,2011年,第24期,第77页。。

巴刹或大或小,小型巴刹有七八十个或者上百个摊档,大型的则有近九百个摊档,有平层,也有二层或二层以上的楼房,每座巴刹基本上都由售卖熟食的熟食中心,售卖蔬菜水果、鸡鸭鱼肉的湿巴刹,销售衣服鞋袜、日用品杂货的干巴刹三部分组成。

巴刹封顶而四周开放,作为新加坡这个热带国家的消费中心,这里不设空调,但是有风扇和自然风的调节,感觉也是比较惬意的。巴刹的设施条件决定了其面向普罗大众的平价消费定位,且都位于一个个居民中心,成为许多家庭解决一日三餐的地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为其“常态”,每当周末的熟食中心更是一座难求。

巴刹也是新加坡“最华人”的地方,在这个多种族社会中,其摊贩和消费者却大多是华人。熟食中心售卖的主要是如水粿(萝卜糕)、猪脚姜、叉烧饭、肠粉、潮州菜粿、擂茶、海南鸡饭这样的中式快餐,俨然是一个中国美食集市,或者更确切说是中国闽、粤、琼各地美食的集市。

巴刹作为新加坡城市典型的公共空间,其重要性还在于它是新加坡城市的社会活动中心,街坊邻居、家庭成员、三五好友日常在这里相聚,他们谈论时事、交流生活经验、回忆过往,于是,便不难理解为什么曾经有新加坡总统候选人会到巴刹里拉选票了。

二、“调起来迈”的巴刹华语流行歌曲表演

“调起来迈”之得名,据乐队电子琴手Mitch解释取自“吊起来卖”的谐音,这是一个“新马”④新加坡与马来西亚简称为“新马”。华人的经典口头语,意思是:很好卖、抬高价钱卖。“调起来迈”是一个由一名电子琴乐手、一名吉他手和一名歌手组成的小型乐队。电子琴手Mitch和吉他手Sam是新加坡华人,歌手Mary是定居新加坡的马来西亚华人,三人大约都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生人。一名歌者和一名乐手的“轻便”组合是乐队表演的常态,如图1是2019年12月1日“调起来迈”在裕廊东巴刹表演时歌手与电子琴的组合,图2是2020年1月21日在裕廊西巴刹表演时歌手与电吉他的组合。(见图1、2)两种组合不同之处在于,电吉他手Sam常常自弹自唱,包括独唱以及与Mary对唱,而电子琴手Mitch则基本专注于演奏,很少开口演唱。

图1 “调起来迈”在裕廊东巴刹表演

图2 “调起来迈”在裕廊西巴刹表演⑤图片背景为售卖鲜花、春联、彩灯等的干巴刹春节市场。

“调起来迈”在巴刹表演的时间一般是从上午9点至下午2点,这是巴刹一天人流最密集的时段,包括了早饭饭市和午饭饭市的时间,而下午2点以后很多摊档就关门大吉了。“调起来迈”并不是每天在巴刹里表演,但是临近2020年春节的“旺季”,他们几乎每天都去巴刹表演。

“调起来迈”在巴刹中常常连续五小时演唱,中间仅稍作休息,笔者亲见主唱Mary嗓音变哑,吉他手Sam的手臂酸痛,那么,为什么他们要在巴刹里这么辛苦的表演呢?据他们自述是出于业余爱好,他们都有自己的职业。笔者了解到乐队主唱Mary的职业是财务规划师,吉他手Sam是一位设计师,这样的工作确实有较多可自由支配时间,但收入并不稳定,而且就现场情况来看,他们演唱时面前摆放着募捐箱接受听众投放钱币,笔者也从他们谈话中了解到他们对收入多少的计较,因此可以判断,他们是在乎这项收入的。可见,音乐在这里所具有的艺术和商品的双重功能,而那些投放钱币的人不仅是他们的知音,也是他们的“资助人”。

“调起来迈”非常重视与观众(听众)的联系,他们在脸书发布动态,方便一些老朋友追随,现场演唱时也非常注意与听众互动,接受点歌,有时还会邀请观众演唱。从理论的视角,受众是表演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影响着曲目的选择与演唱风格的形成,“调起来迈”的一套闽粤方言以及普通话的华语流行歌曲曲目,正是在巴刹中与闽粤方言群华人互动中形成的。据Mary讲,她原本只唱普通话歌曲,如今她的一套曲目中积累了不少闽粤方言歌曲。

笔者将歌手Mary与电子琴手Mitch于2020年1月12日11:10-13:50近两个小时在宏茂桥巴刹的表演曲目共29支整理如下:《誓言》《小人物的心声》《Di Tanjong Katong》(马来歌曲)、《我怎能离开你》《值得》《旧梦不须记》(粤语)、《说散就散》《当年情》(粤语)、《外婆的澎湖湾》《亲爱的别哭》(闽南语)、《Top of the World》(英语歌曲)、《早安老师》《翠湖寒》《风吹的愿望》(闽南语)、《陪酒》《心有千千结》《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普通话、粤语)、《男人情、女人心》(闽南语)、《迎春花》《恭喜恭喜》《贺新年》《春风吻上我的脸》《玫瑰玫瑰我爱你》⑥一组新年祝福歌曲联唱,特用引号标示。《假如我是真的》《是否真爱我》《祈祷》《我愿意》《你可知道我爱谁》《陋巷之春》⑦特别注明了粤语、闽南语的方言歌曲,其他为普通话歌曲。。

2020年1月14号在白桥熟食中心12:00-14:00的两个小时,歌手Mary和电子琴手Mitch合作表演的23支曲目统计如下:《我只在乎你》《你怎么说》《甜蜜蜜》《老情歌》《午夜香吻》《迎春花》《春风吻上我的脸》《Top of the World》(英语歌曲)、《浪花一朵朵》《踏浪》《小人物的心声》《关怀方式》《男人情、女人心》(闽南语)、《许多年以后》《纯情青春梦》(闽南语)、《贝加尔湖畔》《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爱江山更爱美人》《女儿情》《说散就散》《今宵多珍重》(粤语)、《笑看风云》(粤语)、《我等到花儿也谢了》。

2020年1月22日11:40-12:42主唱Mary和吉他手Sam在荷兰村巴刹一个小时演唱的曲目有12支:《北京一夜》《浪子心声》(粤语)、《沉默是金》(粤语)、《下定决心忘记你》《我们不一样》《有谁共鸣》(粤语)、《凉凉》《酒醉的探戈》《海阔天空》(粤语)、《光辉岁月》(粤语)、《小幸运》《隐形的翅膀》。

“调起来迈”演唱的曲目非常丰富,以上只是他们三次演唱的部分曲目,还有很多曲目没有录入。上述这些歌曲的时间范围从1948年发布的《陋巷之春》到2017年热播剧插曲《凉凉》,囊括了中国内地、香港、台湾以及新加坡、马来西亚生产的歌曲,包括大量的华语流行歌曲以及极少数的英语歌曲、马来语歌曲。

巡回在新加坡巴刹间表演的乐队还有很多,各自根据歌手嗓音条件而形成一套独特的演唱曲目。“调起来迈”主唱Mary音域不宽、音区不高而音色优美,擅唱邓丽君的抒情歌曲,而一次在中峇鲁巴刹偶遇一位前来捧场的女歌手客串了“调起来迈”的演唱,表现出音色宽厚、音域宽广的特点,擅唱童安格歌曲。但无论如何,这些乐队在面向巴刹华人受众时,总是以华语歌曲为主。

三、新加坡社会与华人离散族群身份建构

要理解巴刹华语流行歌曲表演活动的意义,还需要将其置于更广阔的新加坡多元族群社会以及华人族群历史中去理解。

(一)新加坡社会及华人族群历史

1.新加坡共和国成立以前的华人族群:侨生与新客

号称“亚洲四小龙”之一的新加坡如今国富民强,而历史上华人在这片土地上有着曲折的发展道路。1819年英国殖民者到来的时候,新加坡只有约一百五十个渔民和海盗,其中约有三十个华人,其余全是马来人⑧参见〔新加坡〕宋旺相:《新加坡华人百年史》,叶书徳译,新加坡中华总商会出版,1993年,第5页。。当英国殖民者将这里发展为一个自由贸易港,随之而来的商机和就业机会吸引着大批移民从马来亚、印尼、印度、中国等地到新加坡谋生,形成了新加坡多元族群的状况。起初,华人从马六甲和槟榔屿南迁而来,这使得新加坡华人总人口在1824年增长至3317人,占总人口的31%;1834年华人人口达10767人,约占总人口41%⑨〔新加坡〕宋旺相:《新加坡华人百年史》,叶书徳译,新加坡中华总商会出版,1993年,第18;19页。。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大批华南群众到新加坡、马来西亚一带充当劳工、苦力、小贩,新加坡华人人口进一步大幅增长,1845年新加坡华人人口开始超过其他族群人口,至1860年华人人口达50043,占新加坡总人口的62%⑩〔新加坡〕宋旺相:《新加坡华人百年史》,叶书徳译,新加坡中华总商会出版,1993年,第18;19页。。1921年新加坡华人人口为317491,占总人口的75%。华南移民南迁的高峰一直持续到1942年日军侵占新加坡之前。1945年英国殖民者重回新加坡,华南群众再次纷纷南迁而来,1947年新加坡华人人口达730133,占总人口的78%⑪曾玲:《越洋再建家园:新加坡华人社会文化研究》,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3年,第5页。。

1840年后大批涌入“新马”一带的华南移民主要来自广府、潮汕、福建、客家、海南,这部分华人习惯上被称为“新客”(Sinkeh),而1840年之前从马六甲、槟榔屿南迁而来的则多是被称为“海峡华人”(Strait Chinese)或者“侨生”(Strait-Born Chinese)的华人族群,他们大多有着中国父亲与马来母亲的混血血统,他们的外貌、装扮与中国本土华人几乎没有差别,但是他们接受了马来文化涵化而形成不同文化认同,起初以峇峇马来语为日常语言,在英国殖民者东来后接受了英语教育。

新加坡华人的两大系统——华语系统华人与英语系统华人,就在上述两个群体基础上形成了。这两个系统的华人因为不同的文化认同而界限分明:华语系统华人以中国为祖国,他们远涉重洋、艰苦度日,终有一个衣锦还乡梦;英语系统华人则认同殖民者的英国文化,生活方式西化。英语系统华人总数不多⑫1881年,新加坡海峡华人约占华人总人口的11.3%。参见曾玲:《越洋再建家园:新加坡华人社会文化研究》,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3年,第9页。,但却在殖民地居于社会上层,历史曾有陈笃生(1798-1850)、陈金声(1805-1864)等成功商人,与殖民地政府形成合作关系,热心公益事业,并成为殖民地华人领袖;华语系统华人占多数,但多居于社会底层,通过成立地缘会馆、血缘宗祠、同业公会相互帮扶,积极参与建筑业、手工业、服务业等,也为新加坡的发展做出很大贡献。

1942年日本占领新加坡,1946年英国殖民政府重新统治新加坡,1959年新加坡获得自治权,同年李光耀带领人民行动党在大选中获胜,1963年新加坡加入马来亚联邦,1965年新加坡独立建国。岁月蹉跎,但直至建国前,新加坡华语系统华人和英语系统华人依然界限分明。李光耀在其回忆录中记述:“(20世纪50年代的新加坡作为)殖民地只雇佣受英文教育的本地人当低级人员,在政府机构里,受华文教育者根本没有地位。”⑬〔新加坡〕李光耀:《李光耀回忆录:我一生的挑战——新加坡双语之路》,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18页。他还说:“他们(传统华人)可说与其他族群,甚至和讲英语的华族人没有太多的来往。他们经常感到被排斥,就业机会不多,是对社会充满怨恨的一群愤怒青年。”⑭〔新加坡〕李光耀:《李光耀回忆录:我一生的挑战——新加坡双语之路》,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18页。

2.新加坡共和国与“新加坡人”身份建构

建国之初,李光耀政府的艰巨任务不仅是要在这个地小人稠,甚至没有腹地给予自然资源支持的窘境下发展经济来解决200多万人口的生计问题,更加严峻的是要在这个由各国移民组成的多元族群社会建构起统一的国家认同。1959年之前,新加坡的华人、马来人、印度人的三大族群各有自己的族群学校,他们聚族而居,互不往来,新加坡政府要打破这种族群间的藩篱,建立一个多种族一体、和谐团结的共和国。政府极力以平等态度对待各个族群,将华文、马来文、印度文、淡米尔文以及英文作为官方语言,考虑到新加坡与周围马来族群国家的关系,将马来语作为国语,并将英语作为统一的行政语言以实现各族群间的沟通,将英语作为行政语言也是与国际接轨、发展对外贸易的建国国策⑮同注⑬,第33页。。新加坡还通过“居者有其屋”计划,在1989年2月强制实施种族比例组屋居住政策,保证三大族群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居住区,以促进族群间的沟通与理解⑯顾长永:《新加坡:蜕变的四十年》,台北:五南图书出版有限公司,2006年,第144页。。

在新加坡国家认同建构的过程中,占人口多数的传统华人的族群认同受到抑制与淡化:政府并没有将华语作为国语;以政府职能部门取代曾在凝聚华人族群上发挥重大作用的华人社团;20世纪80年代,当政府发现英语教育经过二十年推广效果并不理想时,继续加大英语教育推广力度,华校毕业生在那个时候遭受歧视,甚至面临就业困难,作为中华文化传承基地的华校系统也随着政府统一源流教学体系的实施而彻底解体。

经过一番“建设”,1990年新加坡政策研究院就已经发出了调查报告:“我国人民的国家意识与国家认同感已达到十分高的水平。”⑰参见曹云华:《亚洲的瑞士——新加坡启示录》,北京:中国对外经济贸易出版社,1997年,第174页。那么,如今的新加坡华人有着怎样的个人或者群体身份认同呢?就此问题笔者专门对他们的身份表述进行调查:新加坡有“新加坡华人”(Singaporean Chinese或者缩写为Singaporeanese)的专用词语,而一位定居新加坡的马来西亚华人朋友,用比较的视角解释说,马来西亚华人因为社会种族不平等,表述中以“马来西亚华人”来强调自己的华人身份,但新加坡华人则习惯称自己为新加坡人(Singaporean),并不强调自己的华人身份。我们可以根据这位朋友的叙述,清晰地认识到新加坡华人的“新加坡人”身份认同以及新加坡国族认同。

如今,笔者身处新加坡社会,亲眼所见新加坡九零后、零零后华人的华语蜕化至仅能勉强胜任日常会话,他们将英语作为第一语言,俨然是英语系华人的“新生代”。

(二)巴刹华语流行歌曲与新加坡离散华人族群认同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新加坡华人虽然占人口的大多数,但经过新加坡国族认同的建构,传统华人越来越成为社会的少数群体、弱势群体、边缘群体,而新加坡巴刹的主流消费人群,就是那些被当地人亲切地称为安葛、安迪⑱Uncle和Aunt的音译,即叔叔和阿姨。的一批年长的传统华人,他们大多操闽粤方言,习惯到巴刹这个家乡美食汇聚的地方与老友相聚以打发闲散时光。包括这些安葛、安迪在内的新加坡传统华人群体,一直保持祖籍国——中国的语言、文字、风俗、饮食、音乐等的传统,关注祖籍国的发展,是一个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的人群,是比较典型的“离散”群体。

新加坡巴刹华语流行歌曲表演,关乎新加坡离散华人群体与个人的身份建构,体现出“巴刹公共空间——华语流行歌曲——身份认同”三者之间的关联。社会学将博物馆、广场等公共空间视为表演空间⑲Edited by: Janet Marstine.New Museum Theory and Practice: An Introduction, Malden, Ma: Blackwell, 2006,p.24; p.16.,认为其具有建构身份认同的功能⑳Edited by: Janet Marstine.New Museum Theory and Practice: An Introduction, Malden, Ma: Blackwell, 2006,p.24; p.16.。2008年,马萨诸塞大学人类学助理教授的玛雅·克瑙尔(Maya Knauer)博士,在其《纽约市非洲古巴文化表达的政治》(The Politics of Afrocuban Cultural Expression in New York city)㉑Lisa Maya Knauer.The Politics of Afrocuban Cultural Expression in New York City, Journal of Ethnic and Migration Studies, 2008(34), pp.1257–1281.,更加关注了文化认同、音乐表演与公共空间之间的关系。新加坡巴刹这个公共空间,每天都在上演传统华人的集体表演,其中的摊贩、消费者与“调起来迈”一样,都是这个空间的表演者,而传统华人们则在巴刹中实现每日的聚合,并以传统饮食、方言、音乐的分享与交流实践,在巴刹的公共空间中确认他们属于彼此。巴刹这个公共空间每日上演的这个集体表演,也使得“弱势”的传统华人群体在新加坡多元族群社会中是“可见”的,从而在新加坡建构了一个传统华人的文化空间。音乐居于巴刹华人集体表演的中心地位,不仅强化了公共空间的华人文化氛围,界定了空间以及空间内人们活动的性质,也参与建构、表述、反映新加坡离散华人的个人及集体文化认同。

一段时间以来,音乐作为社会文化的组成部分,其所具有的建构身份、凝聚族群的功能被民族音乐学界所认知。民族音乐学家蒂莫多·赖斯(Timothy Rice)曾以17篇相关文献为分析对象,总结了音乐在个人(Individual)、群体(Group)两个层面上的创造(Creating)、建构(Constructing)、表述(Articulating)、协商(Negotiating)、反映(Reflecting)社会身份认同的功能㉒Timothy Rice.Reflections on Music and Identity in Ethnomusicology.Modeling Ethnomusicology,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赖斯还指出,音乐能够在族群之间划定边界,从而塑造和强化社会身份㉓Timothy Rice.Ethnomusicology: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pp.71–73.。那么,新加坡巴刹的华语流行歌曲表演,如何体现音乐与离散华人身份认同之间的关联,即音乐如何反映或者表述离散华人族群集体或者个人的独特性,换言之,人们如何想象这些歌曲可以反映或者代表他们,是理解这个表演活动在文化认同方面意义的关键。另外,对于离散华人族群来说,这些华语流行歌曲如何表达他们对祖国的想象,或者如何表现他们的乡愁,如何使他们与祖籍国以及故乡相联系,也是需要探索的重要问题。

值得提及的是,如新加坡巴刹“调起来迈”所表演的流行歌曲,起初并不受学界重视,认为这只是一种短暂流行的音乐品种,不具有深厚文化内涵及研究价值,但后来学者们逐渐意识到,流行音乐无处不在,参与人们的日常生活实践,在快捷地反映社会、记录社会方面表现突出,流行音乐也并非“稍纵即逝”,而是可以持久流传并随着社会变迁而变迁。据赖斯考证,音乐学第一篇关于音乐与认同的研究,是克里斯托弗·沃特曼(Christopher Waterman)1982年发表于《民族音乐学》(Ethnomusicology)期刊的《“我是领导人,不是老板”:尼日利亚伊巴丹的社会认同与流行音乐》(“I’m a Leader,Not a Boss”:Social Identity and Popular Music in Ibadan,Nigeria)㉔Timothy Rice.Reflections on Music and Identity in Ethnomusicology.Modeling Ethnomusicology,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那么,新加坡巴刹华语流行歌曲如何与新加坡华人的身份认同相联系呢?其实这种体现是无处不在的,新加坡巴刹如“调起来迈”这样的华语流行歌曲表演,汇聚了大约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华语世界的经典歌曲,从其曲目、语言、旋法、情感表达等各个方面,都体现出华人文化的特质,这些都能够引起华人身份认同的共鸣,而这些歌曲更关乎他们的共同历史记忆、文化记忆,甚至可以作为他们的人际交往方式,他们都明白这些歌曲中“有他们自己”,甚至这些歌曲“就是他们自己”。

2020年“春节”期间“调起来迈”特别编排一组“春天”相关的歌曲串烧,表达对华人春节的祝福。春节关乎华人共同的历史记忆,是华人族群认同的关键。在新加坡多族群社会中,华人春节与印度屠妖节、伊斯兰开斋节这些隆重的节日一同,建构了一个新加坡多族群和谐共处的文化空间。2020年1月的春节期间,新加坡处处张灯结彩,巴刹也迎来一年一度的购物高潮,“干巴刹”售卖鲜花、春联、花灯等春节用品,而“调起来迈”的表演则收到了丰厚的“赞助”回馈。

据笔者现场观察,“调起来迈”的华语流行歌曲,承载着那些安葛、安迪的青春记忆。一位中峇鲁巴刹的男性食客,点唱《我怎能离开你》,纪念自己的青春恋爱往事。这支歌出自1973年台湾李行根据琼瑶同名小说执导的电影《彩云飞》。

语言是族群认同的表征。新加坡华人主要来自广东、福建、海南等地,曾使用的方言超过十二种,是华人地方社群文化认同和身份认同的表征,方言歌曲则是这些地方社群文化认同的显在标志。华人方言在新加坡曾经历了一个被禁到解禁的过程:1979年,新加坡国父李光耀试图打破方言对于“双语政策”的阻碍,打破华人方言社群分裂状况并建构统一华人身份认同,他发起“讲华语运动”㉕同注⑬,第116–119页。,以统一的华语代替方言,电视、电台的方言节目被禁,方言歌曲也被禁。但数十年之后的今天,有目共睹的是方言依然顽强地生存着,在巴刹中可以听到那些安迪、安葛用浓重的闽粤方言交流,“调起来迈”在巴刹中也在与听众互动中形成了闽粤方言歌曲的系列曲目。

一次“调起来迈”主唱Mary无意向笔者展示了一支叫作《故乡》的歌曲的歌词,那是一位在巴刹遇到的老者为她写下,希望她能够学唱,笔者看到歌词中写到:“朵朵白云飞向我的故乡,青山葱葱樵歌嘹亮,看那东方鲜红的朝霞,歌唱我的故乡。”经过查询,这是1952年香港长城电影制片有限公司出品的反映温馨亲情主题的电影《一家春》的插曲,由陶秦执导,石慧、夏梦等担任主演,插曲《故乡》是一支进行曲风格的歌曲。这位老者在此时的新加坡忆起了这支半个世纪前的歌曲,显然赋予其特殊意义,是祖国想象和乡愁的传达。

约翰·康奈尔(John Connell)认为:“多数情况下,音乐认同体现出一种空间性,因为其往往与物理地点、文化迁移、文化商品和人们的跨界流动相关联。”㉖John Connell; Chris Gibson.Sound Tracks: popular music, identity and place, London: Routledge, 2003, p.16.新加坡作为华人侨居国,在巴刹中所汇聚的中国内地、香港、台湾的华语流行歌曲,其中牵涉的是音乐、人员、资本、金钱、商品在中国与新加坡、马来西亚之间的流动,而这种流动方式主要是以录音工业造就的音乐商品流通,并在新世纪前后随着互联网的发展而实现音乐的网络虚拟空间流动。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指出出版在建构“想象的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y)中的重要意义㉗参见〔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睿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音乐也具有同样的功能。新加坡巴刹如“调起来迈”所表演的来自中国内地、香港、台湾、新加坡等地的华语流行歌曲,不仅在新加坡建构了一个传统华人的“想象共同体”,也建构了一个世界华人的“想象共同体”。至于“调起来迈”在巴刹演唱的少量英文歌曲、马来语歌曲,笔者认为是新加坡华人身份协商(Identity Negotiation)的一种表现。

(三)巴刹华语流行歌曲表演与新加坡社会

通过与Mary和Mitch的交谈,笔者了解到“调起来迈”需要通过繁琐的程序向政府申请街头表演执照才能在巴刹中表演,政府核发执照并对他们的演唱时间和地点做出规定。电子琴手Mitch曾向笔者抱怨说,政府并不支持他们。2019年12月2日的,笔者跟随“调起来迈”来到中峇鲁巴刹,那天是周一,是巴刹一周中最冷清的时候,笔者见到很多摊档关门,消费人流也特别少,“调起来迈”得到的“赞助”也就非常有限了。Mary向笔者抱怨说这是政府批准的时间,Mary讲,政府批准他们演唱的另一个地点是一个公园,而公园里偶尔才有一个晨练者,他们唱给谁听呢?出于这种情况,“调起来迈”只好自己安排演出,他们通过获得巴刹摊档经营者的支持而使得演出“顺理成章”。但Mary讲,这样就存在被那些出于嫉妒的同行投诉的风险。

那么,为什么政府要控制街头乐队的巴刹表演呢?鉴于这些乐队主要演唱华语歌曲,巴刹里的受众也主要是华人,这是不是一个牵涉到新加坡政府对待华人族群政策及态度的问题呢?或者说,政府是不是通过对巴刹华语流行歌曲演唱活动的限制,来淡化新加坡传统华人的族群身份认同呢?笔者就此询问了Mary,她否认这与族群政策相关,指出了诸如新加坡政府历来对人民生活的管理非常具体、不重视文艺事业发展、不主张街头表演执照获得者以街头表演来谋生等原因。笔者也查询到相关文献,新加坡并非是要完全抑制族群个性而实现族群同化,且以“双语政策”引导人们以英文为谋生工具,并通过母语保留传统文化价值观㉘同注⑬,第30页。。

虽然如此,笔者还是认为,这个表演事件与新加坡社会政治是相关联的,据笔者了解,新加坡的传统华人群体,其中有年长多病者,也有收入极低而难以维持日常基本开销的,还有独居或孤寡的老人,他们有不少实际生活困难,却得不到政府关怀照顾,因此可以猜想这巴刹的每日聚是这些安葛、安迪的“抱团取暖”方式,他们也通过记忆中的华语流行歌曲,表达对祖国和故乡的思念。

另外,新加坡地小人稠,人们面临不小的生存压力,而中国幅员辽阔、资源丰沛,对个人来说也充满发展机遇,因此,有部分新加坡华人向往有一天能回到中国发展,甚至还有的期望回中国定居。“调起来迈”的电子琴手Mitch就是这样一个典型例子,他是一位“土生土长”的新加坡华人,但却在聊天时向笔者说起希望将来能够迁居成都,因为那里有他的朋友,并说喜欢成都的慢节奏生活,表现出对中国本土文化的认同。

其实,“调起来迈”大多时候的巴刹表演还是“安全”的,看来政府并没有那么严格管控,但是,若要预见新加坡巴刹华语流行歌曲表演的未来,似乎不甚乐观,因为受众的老龄化比较突出,而那些在地化程度较高的年轻一代华人,几乎不会走进巴刹成为新一代受众。那是不是这种活动未来在新加坡必将消亡呢?笔者认为也不尽然,诚如建构论所认为的那样,身份认同随时会被可用的文化资源而建构,是脆弱的、不稳定的、可变的㉙同注㉒,p.7.,一些不可预知的因素也许会在某个时刻“激活”新加坡年轻一代华人的中华文化基因。另外,中国20世纪80年代以来经济的快速发展,促使新加坡在多方面寻求与中国的合作,促进了新加坡华人与中国本土的文化接触与人际沟通,为新加坡华人倾向中国本土华人身份认同准备了较多的可能性。

结 语

新加坡巴刹华语流行歌曲表演,是在新加坡国家认同建构中被逐渐边缘化的传统华人,建构个人及群体身份认同的“集体表演”,这项表演事件体现出“公共空间——音乐——身份认同”三者之间的关联:巴刹这个公共空间实现了传统华人们的每日共聚,并使得传统华人在新加坡是每日可见的,在新加坡英语文化主流空间中建构了一个传统华人的文化空间;华语流行歌曲是这项集体表演的中心,不仅为空间增添一种氛围,也界定了空间及空间内人们的活动性质,从历史记忆、青春记忆、文化记忆等方面与个人及群体身份认同发生联系,也是他们抒发情感,进行人际交往,表达思念祖国的方式。笔者认为巴刹华语流行歌曲表演关乎新加坡社会政治,是一批年长、弱势的传统华人,面对新加坡强势主流文化,以这种共聚的方式来相互慰籍、表达乡愁。

通过梳理新加坡华人历史可见,其构成是多元的,包含了侨生、传统华人(新客)、新生代英语系华人的多个次生群体,因此,其文化认同也是多元的。而单就传统华人群体,那种超过两代定居新加坡的与新近移民新加坡的,其身份认同也不尽相同。新加坡华人身份认同的这种复杂性,与华人在不同历史阶段接受新加坡社会文化塑造有关,也即是建构论所认为的身份认同的易变性、不稳定性。基于此,可以认为新加坡巴刹华语流行歌曲表演活动的未来有其不确定性,虽然目前受众老龄化问题突出,但那些英语系华人是有可能在未来走进巴刹,成为新一代受众的。

附言:感谢新加坡国立大学容世诚教授的培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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