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易从,刘绍能
(1.北京中医药大学,北京 100029;2.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北京 100053)
谈允贤(1461-1556),明代天顺至嘉靖年间的医家,是我国古代四大女医之一,出身于江苏无锡官宦与儒医结合的书香世家。其曾祖父、祖父都曾以医鸣。谈允贤天资聪颖,自幼随祖父母学医,通融诸家,医术精湛,闻名乡里,一生所救妇孺无数。其所著的《女医杂言》是四大女医唯一传世的著作,亦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个人医案之一。《女医杂言》共收录31 则医案,其记录的诊疗思路、治疗过程、预后结局充分体现了谈允贤辨证施治之准确与处方用药之独到。纵观这31则医案,其中脾胃疾病多达10 例,且谈允贤在治疗其他妇儿疾病时也多从脾胃着手或注意顾护脾胃。笔者通过对谈允贤著作的研读及查阅相关文献资料,整理、总结了她治疗脾胃病的临证特色。
纵观《女医杂言》一书,选方用药多从前人经典中来,师古而不泥古,理论与临床实践灵活结合。在参考引用的诸多医家医籍中,谈允贤最为崇尚丹溪及东垣,受其影响颇深。《女医杂言》选用的方剂中有9 首来自丹溪方,共引用12 次[1];直接引用的东垣方虽不多,却常见东垣方化裁,治疗思路亦常效东垣,以健脾和胃、升阳泻火、除湿醒脾等为法。
1.1 效丹溪、东垣论治脾胃朱丹溪是“滋阴派”的创始人,其“相火论”“阴不足论”等医学思想对后世影响深远。在论治脾胃病时,丹溪认为脾弱则土亏,“脾弱不能运也。脾弱则土亏矣,必脾气之散,脾血之耗也”[2]19。对脾胃疾病的治疗则主张清养为当,认为“言胃弱者,阴弱也,虚之甚也”[2]27,故补脾胃时亦须滋补阴血。李东垣继承发扬了《内经》等古籍的脾胃理论,提出了“内伤脾胃,百病由生”的论点,为脾胃学说宗师,被后世尊为“补土派”鼻祖。李东垣继《黄帝内经》“有胃气则生,无胃气则死”,在《脾胃论·脾胃盛衰论》提出“夫脾胃不足,皆为血病”[3]38。
1.2 临床治疗以气血为要谈允贤的诊疗思路多仿效丹溪与东垣,故其论治脾胃病时亦多从气血论治,以滋阴养血、健脾补气为要。如“隔气”一案即为诊疗思路的集中体现。《素问·生气通天论》曰:“故阳畜积病死,而阳气当隔,隔者当泻,不亟正治,粗乃败之。”[4]39理当下之以通胸膈,但患者病程较长,谈允贤发现病因在于久郁,且“医者任用理气之剂,多耗元气,以致神思倦怠,饮食不进”,致气血耗伤,故用生血益元化痰之剂。先以温灸之法温通开郁,继用六味地黄丸及四物汤合二陈汤加白术、香附等药,共奏补养阴血、益气健脾之功。其中六味地黄丸亦可起治本复元之效,使“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元气充足,病根自断[5]。
2.1 灸法温通开郁谈允贤治病多用灸法或灸药结合,常用位于腹部的上脘、中脘、下脘等穴再配伍他穴,选穴既有本身疗效又可起近治作用。脾胃病患者中焦多虚,若进食汤药,难免有中焦失于健运难以运化药力之虞。而灸法可温通开郁,可外治散结开郁以治其标,为下一步药物治疗打下基础,且艾灸暖脾,调治脾胃,促进脾胃运化与升降,犹如一剂理中温脾之方,于脾胃病治疗中能起到温脾补虚之效,于他病治疗中又有顾护脾胃以防伤正之功。温灸法除了本身疗效外还能鼓舞脏气,激荡气机,促进药物吸收发挥,增强内服药疗效,故而谈允贤在临床实践中常采用灸药结合的方式,内治服药,外治用灸,于谈氏医案中屡见不鲜。谈允贤常以温灸腹部诸穴治其标,继服药物治其本。如在“泄泻”一案中,先灸上脘、中脘、下脘、天枢,使泻渐止,又予服和胃白术丸健脾渗湿,最后再灸膏肓、脾俞等穴,终得痊愈。此案病程较长,病因为脾胃久虚又受湿邪。《黄帝内经》曾云“湿盛则濡泄”。李中梓在《医宗必读·泄泻》有云“脾土强者,自能胜湿,无湿则不泄,故曰湿多成五泄。若土虚不能制湿,则风寒与热皆得干之而为病”[6]221,又总结出“治泻九法”。谈允贤在此病案中明确使用了淡渗与燥脾二法,先以灸法温脾治标止泻,再予药物燥湿祛邪治本,最后再灸以温复脾胃元气。
灸法不仅可用于一般性的脾胃疾病,对于病程较久或病因复杂难治之疾,使用灸法也有较好的疗效。《医学入门·灸法》曰:“凡病药之不及,针之不到,必须灸之。”[7]在用药不效、药力难及的情况下,灸法可化瘀通脉,且无滞气碍邪之弊。谈允贤治一癥积患者,患者病史长达27 年,疼痛剧烈,但诸药不效。谈允贤先灸中脘、建里、承满,后予服功能化瘀散结、消痰软坚的蚶壳丸,使原有顽疾得愈,且十余年不再复发。治疗关键就在于先灸中脘等穴,一来能通气机、化痰饮、散结块,二来这些穴位均可健脾和胃,起补益中焦之作用。以灸法祛邪补虚,使中焦得以健运,从而能够运化药力,再予丸药治疗,可使药力透达病所,且邪退而不伤正。
2.2 以药调畅气机《素问·举痛论》曰:“百病生于气也。”[4]336张景岳又云:“夫百病皆生于气,正以气之为用,无所不至,一有不调,则无所不病……。所以病之生也,不离乎气,而医之治病也,亦不离乎气。但所贵者,在知气之虚实,及气所从生耳。”[8]且脾胃为后天之本,同居中焦,生理上脾宜升为健,胃宜降为和,脾胃共为气机升降之枢纽。脾胃升降有序,纳运协调,才能维持人体正常生理机能,正如《吴医汇讲·辨脾胃升降》所言“俾升降失宜,则脾胃伤,脾胃伤则出纳之机失其常度,而后天之生气已息,鲜不夭扎生民者已”,故“治脾胃之法,莫精于升降”[9]。谈允贤治疗脾胃病重视调理气机,善用消法、下法,俟气机调畅,则中焦得运,五脏乃和。于具体用药则常见香附、枳实等理气药的使用。如治一癥积患者,探得其病因为愁忧而致腹中结块,《灵枢·本神》有言“愁忧者,气闭塞而不行”[4]936。故治疗重在理气消积,予香砂调中汤合枳实丸,既健运中焦,又可顺气消积。谈允贤以理气为要的诊疗思路不仅体现于这一案例,其他脾胃病病案乃至妇儿专科疾病都可见到其使用香附、砂仁、枳实、陈皮、厚朴等药以调畅脾胃气机,且累试不爽。
3.1 治病必究病因《脾胃论·脾胃盛衰论》有云:“脾胃之病,不可一例而推之,不可一途而取之。”[3]38脾胃疾病往往病程较长,病因病机复杂,又常涉及他脏及气血津液,外在表现常具迷惑性。谈允贤主治妇儿内科杂病,古代妇女受到多方面压迫,易致诸般情绪郁结,正如《丹溪心法·六郁》中所言:“气血冲和,万病不生,一有怫郁,诸病生焉。”[2]故妇人病多与情志有密切关系,而情志致病多端,必须探究病源,方可明辨标本,有的放矢。所治病例中有一位孕妇患“叠日疟痢”三月而不愈,却并非感染疟邪,而是孕期受到公婆责骂,郁结成痰,发为痰疟所致。故治疗当理气化痰燥湿,理中焦而调治疟痢。而儿科又名“哑科”,以小儿难以准确描述自身病情,而家人代述又难免有不尽不实之处,因此亦不可仅凭臆断治疗。例如谈允贤治一小儿“白泻”,表现为小儿泄泻且大便色白稀薄。其他医家误以为是疳积所致泄泻,以疳积治疗不效。而谈允贤细究病源,辨明病因为小儿受溺爱太过导致伤食致泻,予艾灸及保和丸而愈。结合以上病例可见谈允贤在诊疗病程较长、病因复杂、表现各异的脾胃病时并未被疾病表象所惑,而是细心穷究病源,方能明确诊断,以便准确施治。
3.2 治他病亦顾脾胃《医宗必读·肾为先天本脾为后天本论》曰:“一有此身,必资谷气,谷入于胃,洒陈于六腑而气至,和调于五脏而血生,而人资之以为生者也,故曰后天之本在脾。”[6]82脾胃作为后天之本,其在人体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元者,为万物之本也”。人体健康之本在于先天之元气,而元气之根在于脾胃之气,若脾胃受到损伤,导致元气虚衰,就无人体健康可言,疾病随之发生。在《黄帝内经》中即有“人以水谷为本”“有胃气则生,无胃气则死”等理论。而李东垣综合《内经》《难经》之说,认为“真气别名元气,乃先身生之精气也,非胃气不及滋之”,并进一步在《脾胃论·脾胃虚实传变论》阐述了“元气之充足,皆由脾胃之气无所伤,而后能滋养元气。若胃气之本弱,饮食自倍,则脾胃之气既伤,而元气亦不能充,而诸病之所由生也”[3]32。脾胃于人体整体生理病理的重要性可见一斑。谈允贤在临证过程中,即使是治疗妇儿专科疾病时,治疗过程中亦多从调理脾胃出发论治,而善后时亦重视顾护脾胃,体现了对李东垣脾胃学说的继承。
谈允贤作为女医,行医范围受到限制。《女医杂言》一书中所载31 例病案均为不同年龄段的女性,但辨证论治时谈氏不拘于专科思路,使用脾胃病相关方剂的频次高达用药次数的一半之多,尤擅使用补中益气汤、和胃白术汤、香砂调中汤等治疗妇科病。例如“血淋”一案,患者初为崩漏,三月不止后自行转为血淋,病三年而不愈。谈允贤问明病因,为劳碌太过所致,则病位不在下焦,核心病机为元气亏损而致气不摄血,故用补中益气汤加减以益气升阳摄血,
谈允贤作为我国古代少有的留下著作的女性医家,《女医杂言》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和临床价值。从著作中可以发现,谈允贤深受丹溪和东垣影响,在临证中重视脾胃,并在脾胃疾病治疗方面颇具个人特色。谈允贤细究疾病根源,重视补益气血,调理脾胃气机,尤擅用灸法外治以温补脾胃,继承发扬了东垣的脾胃学说,且不拘泥于专科思路。谈允贤《女医杂言》体现的学术经验可为现代脾胃疾病及妇儿内伤杂病的治疗提供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