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星儿多

2021-03-26 08:36周大新
青年作家 2021年4期
关键词:钉耙果儿黑狗

周大新

天边,已经出现了一颗星儿。

不过,四周也只是有些朦胧,脚下的红薯还能看得见,半脚伯仍在挥着挖红薯的钉耙。

村中晚饭时分常有的那些声音已经传了过来:羊叫、狗吠、娃们的嬉闹、女人们叫娃回家吃饭拖长了声的喊喝。半脚伯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仍在挥着钉耙。

时令不敢耽搁。眼下正是豫西南乡间晒红薯干的时候。半脚伯因为孙女果儿住在镇上中学读初二,他一人要干两人的活,加上那年用那头犟牛犁地时,左脚被犁铧切去了三分之一,做活慢,所以他想摸黑多干一会儿。

“爷爷——!”一声脆脆的、甜甜的又有几分急促的喊叫蓦然从身后的地头传来。

“哎——!”半脚伯闻唤立时停下钉耙长长地应了一声,眉梢间也即刻浮出了一个欢喜的笑。身子细柔的孙女果儿,提着书包从地头跳越着红薯埂向他跑来。

“小心别让红薯秧绊倒。”半脚伯和蔼的嘱咐声还没落地,果儿已经喘着气跑到他面前了。

“爷爷,你咋还不收工?”果儿的声音里透出了心疼。

“再挖一点,把两个筐子装满就回。”半脚伯笑着说道,随即又问:“今儿个老师咋让回来了?”

“今儿个是星期六,爷爷,你咋连日子也记不住了!”果儿边嗔怪地说着,边扔下书包去拿爷爷手中的钉耙:“来,我挖一会儿!”

“去,去,你抡不动这钉耙。”半脚伯赶忙推开了果儿,“你先回家去,今黑里吃你爱吃的绿豆面条,你先去和面吧。”

“不,不!”果儿嘟起了嘴,但随之又说道:“你咋知道我抡不动钉耙?我挖挖你看。”

“憨丫头,要不了几下手就要磨泡了。”半脚伯疼爱地说罢,又挥起了钉耙。

果儿没法,只得蹲下拧净爷爷挖出的那些红薯上沾着的泥土,把它们放进柳条筐里。

“小心别把书包弄脏。”半脚伯边挥钉耙边回头朝果儿嘱咐道。

果儿赌气地没有应声。

待两只柳条筐都装满了红薯之后,半脚伯停下了钉耙,这当儿,果儿已拿起了钩担放在肩上。

“你干啥?”半脚伯笑问。

“我来挑!”果儿坚决地说,那用心显然是想让累了半天的爷爷歇歇。

“憨丫头!嫩骨头嫩肉的,压坏了咋办?”半脚伯笑着伸手去要钩担,“你把书包和钉耙拿上就行。果儿没理爷爷的话,兀自弯腰把钩担的两个钩子挂住两个筐袢,然而,当她直腰拿出架势要挑起担子时,却发现担子已被爷爷的肩膀挑起了。

“就你中!就你中!”果儿生气了,“给,都给你拿!都给你拿!”果儿边说边把自己的书包、钉耙都扔到了筐子里。

“憨丫头。”半脚伯慈祥地笑笑,稳住钩担,有些吃力地抬脚向地头走去。

果儿见爷爷真的挑着走了,又无可奈何地上前从筐子里拿出了书包和钉耙,没走几步,又从两个筐里各拿出一个大个的红薯抱在怀里。

果儿那轻捷的脚步声合在爷爷那沉重的脚步声中:扑嗒、扑冬、扑嗒、扑冬……

天边,又出现了几颗星星……

煤油灯的火苗一蹿一蹿的,偶尔有一点灯花,从灯芯上极快地爆出、落下。

半脚伯坐在锅灶前,嘴里噙着早烟袋,一手向灶膛里填着柴草,一手拉着风箱。

果儿在案板前,小臂上衣袖挽起,正使劲地推着杖擀绿豆面条,擀杖每推一下,果儿那紧抿的嘴角都要动一动。绿豆面条不如白面条好擀,但吃起来满有筋丝;尤其放点揉了香油的芝麻叶,吃着格外香,果儿和爷爷都爱吃。每个星期六和星期日果儿回来,爷孙俩都要做两顿绿豆面条吃。

家里的那只小黑狗大概也为果儿的回来高兴,直在果儿的脚边转,还不时地用嘴扯扯她的裤角。

“爷爷,切宽一点还是切窄一点?”果儿把面片擀薄折成一叠后,拿起切面刀问。她知道爷爷胃不大好,有时胃里酸水多,喜欢吃细面条;胃没病时,就喜欢吃宽的。

半脚伯停了手中的风箱,说:“切宽的吧,你不是爱吃宽的么?”又想起什么似的喊道,“果儿,案板下的瓮里还有几个咸鸡蛋,你切了面条后洗两个放到锅里煮煮。

“咋?那几个咸鸡蛋你还没吃?”果儿扭过头来,两道弯眉不高兴地耸了起来。上个星期日下午爷爷给她煮咸鸡蛋让她往学校带时,果儿看到瓮里只剩下了六个,她当时就告诉爷爷,让他每天早饭时煮一个就饭吃,一天一个,到今儿个应该吃完,怎么还有?

“嗨,咸鸡蛋我不爱吃嘛。”半脚伯笑着解释。

“你不爱吃我也不爱吃。”果儿扭过头去切面条。

“憨丫头。”半脚伯只得往灶口续了一大把柴,自己起身去案板下的瓮里摸出两个咸鸡蛋洗了放进锅里。饭做好端到院里的小石板饭桌上时,果儿手脚麻利地先把一个咸鸡蛋剥了壳放在爷爷的碗里。“中,中。那你把那一个剥了吃。”半脚伯笑着端起了碗。

放在灶屋门口的煤油灯,静静地照着院中吃夜饭的爷孙俩。不刮风下雨就坐院里吃饭,是这儿夏秋间的习惯。

果儿饿了,学校离村子七里路哩,上了半天课又跑了这么远,回家后又忙了这半天,所以端起碗很快地就把一碗面条和那个鸡蛋吃了,吃得额上都沁出了汗珠。当她盛了第二碗面条放到桌上,转身去拿毛巾擦汗时,爷爷又把自己碗里那个一筷未动的鸡蛋夹到了她的碗里。

“又给我了!又给我了!”果儿转身看见后急得直跺脚。

“憨丫头,我不爱吃这东西嘛。”半脚伯慈祥地笑着说,“人家讲,读书人多吃点鸡蛋脑子灵醒,好记住书上的字。爷爷干地里活,又不用脑子,吃那么好干啥?”

“就你懂!就你懂!”果儿虽气又无可奈何地端起了碗。

天上的星星增多了……

果儿在刷碗。

半脚伯在拉那只大山羊进圈。

“咩——”大山羊可能不愿进那个小羊圈,挺响地叫了一声。站在一旁的小黑狗也不甘寂寞,立时接上口“汪汪”地喊了几下。

“爷爷,给大山羊喂点刷锅水喝吧。”果儿在灶间里说。

“行哪。”爷爷应着。

果儿立时端了半盆刷锅水来到羊圈里,大山羊“咕噜咕噜”地喝了个饱。盆底剩了一点稠的,果儿把它倒给了小黑狗。当把羊圈、鸡笼关好,进了堂屋之后,果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爷爷,你坐下。”

“咋,有事?”

“坐下嘛!”果儿边说边转身拿过书包,从书包中掏出了一只黑布鞋,那是一只奇特的、只适合半脚伯左脚穿的黑布鞋,鞋底比一般鞋底凹进去三分之一。

“哪来的?”半脚伯有些惊奇。他左脚穿的这种鞋镇上根本没卖的,往常都是他那位老姐姐专门为他做鞋穿。这半年多老姐姐的眼睛坏了,半脚伯没法,只得把过去的旧鞋拿到镇上让鞋匠补补、钉钉,凑合着穿。

“我做的!”果儿的眼里闪着自豪。

“哦?”半脚伯接过鞋一看,果然,针脚又粗又大,是果儿做的。

“来,穿上试试。”果儿拿过鞋往爷爷脚前一蹲。半脚伯慌忙脱下左脚的那只旧鞋,把脚在右边裤脚上蹭了一下,穿上了新鞋。

“挤不挤脚趾头?”果儿仰脸有几分担心地问爷爷。

“不挤,不挤。”半脚伯满脸都溢着欢喜,但转眼间,他又有些不安地问:“是用买饭票的钱买的鞋面布吧?”

“你别管!”果儿舒心地站起身。

“做鞋耽误读书了没?”半脚伯声调里溢着不安。

“你看我的代数考卷。”果儿转身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大纸递到爷爷手里,“九十四分!”

“噢,噢。”半脚伯不识字,但他从果儿那得意的神色上明白,九十四分是个很高的分数。

半脚伯满脸含笑地拿着那张考卷,穿着那只新鞋到院里走了一圈。

小黑狗可能也为主人高兴,昂首向天叫了几声。

天上,星星显得密多了……

“爷爷,你先睡吧,我看会儿书。”果儿把油灯端放到小木桌上,扭头对爷爷说。

“你看吧,爷爷没瞌睡,吸会儿烟。”半脚伯边说边拿针把灯芯挑大了些。

果儿从书包里掏出几本书,打开其中一本看起来,渐渐地,她凝了神,身子一动不动。

半脚伯压低了吧嗒烟嘴的声音,默默地望着果儿那变得严肃了的脸庞。

小黑狗静静地卧在小桌下,发出轻微的呼吸。

蓦地,半脚伯发现自己吸烟吐出的烟雾正在果儿的头部四周飘着,忙按灭烟锅,用手轻轻赶开那些烟雾。烟雾散走了,半脚伯静坐了一会儿,便轻轻地伸手拿过一本果儿放在桌角上的书来。他翻了几页,不识上边的字,也不懂上边的图,但他发现那书的角角皱了,于是便把书本放到膝上,用他那粗糙的手指,一页一页地去抚平皱起的书角。他抹得那样仔细又那样认真。

前墙的哪个墙缝里有只蟋蟀,不时发出一阵低低的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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