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兴洲
北京师范大学 教育学部,北京 100875
“职业教育是国民教育体系和人力资源开发的重要组成部分”(1)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关于推动现代职业教育高质量发展的意见》,2021年10月12日,http://www.gov.cn/zhengce/2021-10/12/content_5642120.htm,2021年10月15日。,其高质量发展是保障职业教育独特类型特征充分发挥的必然要求,而“大幅提升新时代职业教育现代化水平”(2)国务院:《关于印发国家职业教育改革实施方案的通知》,2019年1月24日,http://www.gov.cn/zhengce/content/2019-02/13/content_5365341.htm,2021年10月15日。则是实现职业教育高质量发展的先决条件。就实质而言,职业教育的现代化是其现代性特征的外化,现代性是职业教育自工业革命以来所体现出来的显著特性,而这也正是现代职业教育不同于传统职业教育的根本表现。现代性是现代社会的共有属性,是一种时代特征。现代社会中的任何事情都浸染着现代性这一共同属性,只是在具体表现形式和表现程度上存在差异。现代职业教育的现代性既具有现代社会的共有属性,又具有其独特的表现形式。准确认识和把握现代职业教育的现代性,遵循其内在规定性和固有规律举办职业教育,将会形成正确的决策、合理的办学机制和科学的办学过程,不断提升职业教育的办学质量和办学水平,充分发挥职业教育的独特功能。
现代性日益成为当今社会存在和发展的显著特征。尤其进入20世纪以来,人们对于现代性的认识日益深入和丰富。一方面,人们把现代性看作是一种时间概念上所具备的客观属性,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进程的标志,是当下社会生活的样态和存在形式;另一方面,人们把现代性看作是一种特性或品质,是当下社会生活中具有代表性甚或进步意义的思想观念、文化特征、社会秩序、价值追求等等。在今天,我们可以对现代性作多学科、多领域的认识和解读,把现代性看作是适应当下这个时代的共性价值追求,以及这种价值追求在当下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诸领域的行为体现和存在形式。这种价值追求主要体现为自由和理性两大特征:理性是自由基础上的理性,自由是理性观照下的自由。自由的内涵更多地体现为人文价值的追求,而理性则更加强调对科学和规律的尊崇。
职业教育的现代性是现代职业教育自身特征的集中反映,它体现了职业教育现代化过程中所呈现出来的一些新特点和新性质,如人道性、民主性、理性等,是现代职业教育区别于传统职业教育的本质属性,是职业教育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的融合。价值理性是指“价值合乎理性的,即通过有意识地对一个特定的举止的——伦理的、美学的、宗教的或作任何其他阐释的——无条件的固定有价值的纯粹信仰,不管是否取得成就”(3)〔德〕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上卷,林荣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56页。;工具理性则是指“目的合乎理性的,即通过对外界事物的情况和其他人的举止的期待,并利用这种期待作为‘条件’或者作为‘手段’,以期实现自己合乎理性所争取和考虑的作为成果的目的”(4)〔德〕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上卷,林荣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56页。。
职业教育的价值理性是职业教育的内在价值追求,是职业教育内在规定性和固有规律的集中体现。尽管职业教育最初是在为机器大生产培养技术工人的背景下产生的,表现出较为明显的工具性和应景性,但其更宏大的社会背景则是普通民众强烈要求接受教育、追求教育机会平等的自主意识和主体价值的觉醒。因此,职业教育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以追求技术技能的培养为惟一目的,还深切关注人的主体价值和自由意志的表达与实现,追求职业教育的价值理性就是人们追求自由和发展的时代表征。职业教育的工具理性是职业教育行为的外在表征,是人们对职业教育外在结果的追求,是通过开展职业教育实践来追求职业教育服务于人的发展和社会发展需求的最大功效,是通过精确计算功利的方法最有效达至目的的理性。职业教育工具理性的有效运行,是以人们对职业教育内在规定性和固有规律的正确反映为基础的。然而,人们对于规律的认识和把握却不是一蹴而就、一劳永逸的。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人们对于职业教育规律和本质的认识和把握。只有准确把握职业教育的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内涵和逻辑关系,才能准确认识和把握现代职业教育的内涵和本质;只有实现职业教育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融合与统一,才能真正发挥职业教育的功能与作用。这正是职业教育现代性的根本之所在。
历史上任何一种教育制度甚至教育方式的产生、发展和消亡的过程,都同当时的生产力发展水平和社会关系相联系。职业教育的产生也同样受到当时生产力发展水平和社会关系的决定性影响,并随着生产力发展水平的不断提高和社会关系的不断变化而持续演进。在这一历史发展进程中,工业革命是催生现代职业教育的原初动力,底层民众强烈要求接受教育的意识觉醒推动着职业教育的普及和扩展,工业化进程的迭代升级不断推进职业教育的发展壮大,后发工业国家的学习借鉴促进了职业教育的全球化传播。
开始于18世纪60年代的工业革命,引发了生产方式和管理方式的巨大变革,开启了人类社会生活、生产和生存方式的新时代。机器大生产代表着技术革新和生产力水平的大幅提升,同时也对人的生产技术和技能、生产方式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传统的学徒制已无法满足生产的需求,直接导致技术技能教育培训从生产过程中分离出来,举办集中的全日制培训形式的职业技术学校成为发达国家的共同举措,现代职业教育应运而生,为机器大生产提供了大批技术工人。
工业革命不仅推动着技术革新和生产力的发展,同样推动着民族国家之间的竞争,尤其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之后,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之间的竞争日趋激烈,这种综合国力的竞争,主要表现为工业现代化发展水平的竞争,而这较大程度上取决于职业教育所培养的技术工人的数量和质量水平。德国1806年普法战争失败后即大力兴办系统的工业学校教育网,规定每个区要建立一所以上的工业学校,带动了德国正规职业技术教育的发展,为德国现代工业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1898年凯兴斯泰纳在慕尼黑创办了职业学校,使50种以上不同行业和职业的从业人员受到教育,推动了德国职业教育的蓬勃发展,逐渐形成了较为完整的职业教育体系(5)滕大春:《外国教育通史》,第4卷,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01页。。20世纪初,美国马萨诸塞州颁布法案,鼓励发展地方公共产业学校,出现了大批正规的职业技术学校。这类学校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将学生在学校里学习的一般文化知识、科学原理和生产技术应用于实际的生产劳动,增强了教育与产业的融合与联系,尤以德国的“双元制”最为著名。工业现代化的进程也推动了全球资本主义市场的形成,促进了继新大陆发现之后的全球化2.0版本。在这个过程中,资本主义世界除了通过战争和掠夺手段聚拢全球资源和资本外,还通过技术垄断和高端机械设备贸易聚拢财富,从而实现国家的快速现代化发展。在这一过程中,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除了其强大的科学技术研发能力的支撑,依靠职业教育培养出来的技能高超的技术工人队伍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15世纪末、16世纪初欧洲直通印度新航线的开通和美洲大陆的发现,开启了人类历史上首次大规模的对外贸易活动,直接刺激了欧洲羊毛出口业和毛纺织业的发展,并引发了后来被莫尔称之为的“羊吃人”的“圈地运动”。“圈地运动”导致大量破产农民涌入城镇或郊区,一方面促进了城镇的快速发展和人们对手工业产品的大量需求,客观上成为了工业革命的前奏和铺垫;另一方面也直接逼迫大量失地农民加入城镇手工业者谋生行列,迫使他们学习和接受城镇生产和生活必要的知识和技能,为职业教育的产生埋下了伏笔。如果说工业革命是现代职业教育产生的客观基础,那么广大基层社会民众对自身接受知识和技能教育权利的主张,则是现代职业教育得以普及和推广的主观推动力量。在此社会背景下,欧洲传统的教育体系开始转变为文法学校和实科学校并存的双轨制,大量实科学校的出现为贫民百姓子女接受具有职业教育性质的实科学校教育提供了机会,也在客观上促进了欧洲初等教育和职业教育的普及。
职业教育的产生与推广,在客观上也推动着社会的变革和发展,它不仅打破了欧洲传统的贵族教育和上流社会垄断教育及其他社会资源的格局,而且对社会阶层变化、社会结构乃至社会运行机制的改变带来了深刻的影响。欧美诸国在第一次工业革命后相继颁布的义务教育法不仅促进了初等教育的普及,也为职业教育的发展提供了国家支持。以职业教育为主体的平民教育的扩展,一方面将城市贫民转变为劳动工人,推动了教育权利的下移;另一方面,职业教育的推广将大量失去土地的农民转变为产业工人,促成了他们的身份转变和阶层跃升,推动着近代工人阶级的形成与壮大,改变了资本主义社会固有的等级制度和社会结构,促进了资本主义社会民主制度的建立和发展。1846年英国颁布《工厂法》规定:14岁以下的儿童必须接受初等教育,否则不能进入工厂做工。类似这种法律规定,在当时欧洲其他国家也有表现。这表明近代产业工人阶级的形成与壮大跟职业教育之间存在着天然联系,职业教育的发展推进了欧洲的教育民主和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变。
现代职业教育不断适应工业文明的进程而发展壮大。现代工业文明的进程就是特色鲜明的工业现代化过程,期间经历了机械化—半自动化—自动化—智能化发展嬗变,其内驱力自然是技术和科学的不断进步。而职业教育和培训则是将技术和科学应用于生产实践的重要转换力量,并因被誉为缔造德国经济奇迹的“秘密武器”而声名远播,日益成为世界各国改革和发展教育事业的重要着力点。
以蒸汽机的产生和应用为标志的第一次工业革命,开创了以机器生产代替手工劳动的时代,人类社会的工业化进程随之开启。工厂制的产生,致使传统的学徒制逐渐衰退,学校模式的职业教育快速发展起来,各主要国家在19世纪中期先后建立了大量的职业学校,至19世纪末期,现代学校职业教育已大规模发展起来。以电力的发明和广泛应用为标志的第二次工业革命,开启了科学与技术紧密结合的新时代,促进了企业规模的进一步扩大和劳动生产率的进一步提高,有力地推动了职业教育在世界范围内的扩展和壮大。第三次工业革命以数字化、智能化的智能工厂生产模式为典型代表,具有制造数字化、大规模订制化、生产社会化的特征。它在客观上催生了一大批新的产业群体和经济增长点的同时,也改变了过去的传统职业结构和对人才规格的要求。工作组织的扁平化、岗位职责的模糊化等生产特征的变化,要求人们的职业能力更具有个性化和创新性。这致使世界范围内职业教育在办学思想、专业设置、办学模式、培养规格、课程教学模式等诸多方面作出切实回应和改变,许多国家不约而同从国家技能供给的角度思考职业教育改革的有效路径,引入市场机制,政府逐渐退出职业教育办学,让学校更加灵活自主地应对职业教育市场的竞争等等。这一系列职业教育改革和发展的新探索,极大地激发了职业教育的办学活力,促进了职业教育的快速发展和不断完善。
随着2013年德国“工业4.0”概念的提出和一系列举措的推行,人类历史上的第四次工业革命拉开了帷幕。以物理技术、数字技术、生物技术以及三者的有机结合为主要特征的第四次工业革命,其显著特点是深度网络化、生态化、智能化和生产组织分布化,它预示着技能社会的到来。这必然会引起劳动力市场的裂变和产业结构的巨大调整,智能制造和数字技术革命的深入推进,要求职业教育培养大批掌握最新科技和信息技术的高技能人才,职业教育必将要从体系结构、人才规格、培养流程、功能发挥等全方位做出根本性改变和应对。为此,中国职业教育也随之开始了新一轮深层次改革,国家层面相继出台了一系列重大改革举措,确立了职业教育的类型教育定位,明确了现代职业教育体系建设路径,积极推进产教融合校企合作,为制造业强国培育大批高素质技术技能人才。其他国家,如美国2012年发布的《先进制造业国家战略计划》,英国实施的《工业2050战略》,法国的“工业新法国”计划等,不仅把再工业化作为重振经济的重要抓手,而且都提高了再工业化的层次和水平,并为此颁布了一系列职业教育改革政策,致力于培养现代制造业、智能制造所需的高素质技术技能型人才。
世界上许多后发工业国家的“现代化”进程大都起于殖民地时期,是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被动现代化”之后,逐渐体认现代化的价值,进而主动寻求改变,积极探索具有自身特色的现代化之路。现代职业教育在世界范围内的传播同样经历了由被动到主动的学习和借鉴过程。
中国的职业教育概念最早源自西方话语体系,可追溯至清朝末期开始的洋务运动。正是洋务派认识到封建中国在军事、经济、教育诸方面的落后和被动挨打,力主大规模引进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兴办近代化军事工业和实业教育,创办外国语学堂、军事学堂和科学技术学堂,用“西艺”来代替传统的封建教育内容(6)王炳照、阎国华:《中国教育思想通史》,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89页。,为清末实业教育制度的诞生准备了思想和物质条件。左宗棠创办的福州船政学堂,开设法文、英文、代数、平面几何和画法几何、制图以及一门讲解轮机的课程,三年学基础理论,两年以船政局为实习工地实际操作训练(7)郑剑顺:《福建船政学堂与近代西学传播》,《史学月刊》,1998年第4期。,培养了近代中国第一批造船和设计人才、海军人才。其后的维新运动力主改革传统教育,发展技术和实业教育,有力地推动了职业教育在中国的成长与发展。民国时期开始的职业教育本土化探索,一方面承袭着自近代以来学习和借鉴西方的历史传统,不断引进西方的教育制度和办学模式;另一方面也在努力探索适于本土的现代职业教育体制机制,尤以黄炎培、陶行知等具有西方先进教育理念的改革者为代表,强调知识与技能并重,体力与脑力结合,培养现代新人。新中国成立之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职业教育加快了学习和借鉴西方发达国家的经验和做法,尤其是德国的“双元制”职业教育模式。在学习和交流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职业教育发展模式。
在欧洲人到来之前,非洲本土的传统学徒制已广泛存在。在殖民地时期,职业教育一直是西方殖民者教育工作的重心,被认为是最能“适应”殖民地环境的一种教育方式。非洲的现代教育体制也是先从发展职业教育开始,尔后才是普通教育。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到非洲独立运动初期,国际社会对非洲的援助中,职业教育也占比较大的比重。20世纪六七十年代,职业教育一度被认为是撬动非洲走向工业化道路的重要人力资本支持,是解决非洲青少年失业的一把“金钥匙”。此后,“学校本位”的职业教育在新独立的非洲国家得到了快速发展。时至今日,非洲大多数国家的教育体系(自然包括职业教育体系)仍是沿袭英、法或葡萄牙等殖民宗主国的教育体系,或稍加改变,具有明显的学习和借鉴痕迹。
在世界的其他地方,职业教育的改革和发展也具有明显的学习和借鉴色彩,如东南亚一些国家职业教育的兴起和发展,南非、印度等国近些年对国家资格框架制度建设的推进等,都具有明显的学习借鉴西方发达国家职业教育发展经验的印记。
教育现代化是社会现代化的组成部分,职业教育的现代化又是教育现代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国家职业教育改革实施方案》也明确指出,“没有职业教育现代化就没有教育现代化”,而职业教育现代化的标志就是职业教育的现代性。
人的主体性是人在其特有的生存实践活动中所激发表现出的积极、主动、自主以及创造等能动特性。人的主体性发展是教育现代化的价值追求,也是教育现代化的外在表现。同样,职业教育的现代性也首先表现为促进人的主体性发展方面。马克思主义认为,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是生产力发展的第一要素,人的现代化是社会现代化过程中的关键因素。在人的现代化过程中,人的主体性发展是其典型特征。而人的主体性则集中表现为人的自主、自由、理性和创造。现代教育,包括现代职业教育只有不断帮助和完善人的主体性发展,才能体现其现代性价值。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报告《教育——财富蕴藏其中》指出:“教育应当促进每个人的全面,即身心、智力、敏感性、审美意识、个人责任感、精神价值等方面的发展。……教育的基本作用,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在于保证人人享有他们为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和尽可能牢牢掌握自己的命运而需要的思想、判断、感情和想象方面的自由。”(8)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教育委员会:《教育——财富蕴藏其中》,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中文科译,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85页。
在技术日益发达的当今社会,技术对人的主体性的遮蔽愈发明显,马尔库塞用“单向度的人”来描述人类主体性的缺失,认为“技术发展”造成了人的“思想的单向度性”,致使人们在创造力、对自由的渴求度和对幸福感的追求上都有所减退甚至丧失(9)〔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第12页。。哈贝马斯则认为,技术社会以其所谓的“合理性”对人类主体性施加了“隐形”的影响(10)马抗美:《现代西方哲学评介》,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39页。。这种影响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推高了人们对技术的依赖,进而遮蔽了人的主体性发展,并致使人们迫于应对职业压力而身陷“职业囚徒”的窘境。职业教育强调技术技能的培养,但不能仅仅局限于技术技能的培养,还要充分顾及人的主体价值和主体性发展,尤其是在青少年时期,更应当为其长远的、可持续发展奠定良好的知识和技能基础,而这种知识和技能更多的是通用知识和技能,而不是过于单一的、浅显的操作知识和技能。2014年颁布的《国务院关于加快发展现代职业教育的决定》明确指出,职业教育要“服务经济社会发展和人的全面发展”,推动“职业教育与终身学习对接”。这标志着我国对于职业教育内涵认识的深化,体现了职业教育对人的主体性发展的根本观照。职业教育最终是要促进人的发展,经合组织(OECD)发布的《为职业而学:职业教育与培训》报告也明确指出,职业教育不但要以符合劳动力市场需求的技能为培养内容,学生可迁移的能力与终身发展能力更为关键。惟有将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统一协调起来,让技能训练、经验积累与人的本性和自由发展走向统一而不是相互背离,才能真正实现人的个体价值与社会价值,也才能体现职业教育的存在价值。
工业革命初期的职业教育更多地倾向于培养和训练熟练的技术工人,突出技术技能的要求,这是由当时的机器大生产和技术工人短缺的客观现实决定的。随着工业现代化进程加快和社会全面进步,人们的工作生活样态、内涵和价值追求等都发生着巨大的改变,特别是职业的专门化和专业化,日益成为现代社会的重要特征和结构要素,不断促进人与职业的结合和融合,“职业人”成为现代社会人的重要标志。现代职业教育不仅在培养技术技能型人才方面表现出突出优势,而且在职业人培养方面也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劳动分工是现代社会的基础,职业的分工和分化是现代社会的显著特征。在涂尔干看来,劳动分工促使从事同一类工作的人聚集在一起,增强了人与人之间的依赖感和信任感。这种由从事同一种工作的人组成的群体被称之为职业团体。职业团体的维系不仅要靠团体中职业人之间的相互关系和既定规则,同时也离不开职业人对相关职业的共同认识和价值趋同,即职业伦理和道德规范。涂尔干认为职业伦理是促进社会团结的关键,“经济生活必须得到规定,必须提出它自己的道德标准,只有这样,扰乱经济生活的冲突才能得到遏制,个体才不至于生活在道德真空之中。”(11)〔法〕涂尔干:《职业伦理与公民道德》,渠敬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4页。韦伯的“天职观”揭示了世俗社会职业的客观存在与价值,以及人们应当具备的职业精神——兢兢业业、态度认真、无怨无悔、积极进取等等,正是这种职业精神推动了资本主义的快速发展,它们也是现代社会人们应该具备的素养。
职业伦理和职业精神的培养是现代职业教育的核心内容,也是现代社会对职业教育的客观要求。纵观20世纪中期以来世界职业教育人才培养定位的嬗变,可以看出一个明显的变化,那就是从专注技术技能型人才的培养逐渐转变为“专业技能+核心能力”的综合型人才培养,不仅强调技术技能的培养,而且更加重视通用能力和职业精神的培养,人才聘用更加看重的是员工的伦理道德品质和职业精神。这恰恰是以职业划分为显著特征的现代社会对人们的基本要求。尽管三次工业革命在不同国家产生影响的进度不尽相同,但其对劳动者的素质要求却基本遵循着从简单的机械操作、低层次技术服务等到日益复杂、精密、综合性技术服务这一路径转变。经济发展水平越高,对职业教育的依赖度越高,但在科技和信息迅速发展的现代社会,职业技能并不完全等同于职业能力,除了技能以外,从业者具备的知识素养会对其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及结果产生直接影响。同时,职业伦理态度和职业精神也会对从业者职业表现及职业发展产生深远影响。所以,单纯训练人的机械性技艺的职业教育不能提高受教育者的职业素养和能力的开发。职业教育面对现代社会的发展要求,应当与时俱进,充分体现和切实推进职业人才的培养。这不仅有利于受教育者个体的全面发展和可持续发展,更有利于促进经济社会的发展和职业社会的形成,真正体现职业教育的存在价值和社会意义,进而不断提升职业教育的社会认同,不断增强职业教育的吸引力。
综观职业教育的发展历史,兼顾社会公平与经济效率一直伴随其中。随着社会进步和经济发展,不同国家根据不同时期的教育与经济诉求,对职业教育的社会公平与经济效率功能取向也在作着不断的选择和调适。工业革命之初职业教育的产生和发展,既缘于机器大生产对追求生产效率的强大推动,又受到底层大众对于追求自身教育权利的强烈诉求的影响。在当时工业革命的社会大背景下,职业教育所表现出的对经济效率的追求更为明显。这种对经济效率和经济功能的追求是一种主动的经济发展诉求,而顾及底层民众教育权利的诉求则是迫于民众主体意识的觉醒。正是由于职业教育产生之初这种利益诉求和价值诉求的不同,导致其后的职业教育发展明显地突出了对职业教育经济价值的追求,并一直影响至今。职业教育在实现其培养“专业技术技能人才”等目标的过程中,不断强化和突出其服务当地经济社会发展的地位和作用。这一方面展现了职业教育存在的重要社会价值,但另一方面也导致了人们对职业教育的偏见、低视甚至歧视,认为职业教育只是培养为了“工作”或“做工”的人,而不是作为“完整的人”所接受的教育,致使“人的全面发展”在职业教育中难以得到体现和落实。
然而,在现代社会,职业教育从来就不是单一的教育事件,它不仅较大程度上影响和决定着社会经济的发展水平和效率,也密切联系着大众权利和国家政治,体现着社会公平和政治民主。正如在18世纪的瑞士,裴斯泰洛齐就因不满苏黎世政府否认农民公民权的不平等制度而前往农村,举办启蒙大众的职业学校,为底层民众争取受教育的权利。在知识经济和科学技术快速发展的今天,技术技能的掌握和应用日益成为人们应对工作和生活的必需,接受技术技能教育和培训日益成为人们生活和生命运动的常态,尤其对于那些贫困地区和贫困人口而言,获得接受职业教育的机会,掌握一技之长,便能够帮助他们获得一定的经济收入,改善生存状况,摆脱贫困。工业社会为底层民众获得职业教育权利提供了土壤,但职业教育则推动了社会公平与经济的可持续发展,不仅为底层民众提供接受教育的机会和权利,为个人谋生和发展提供帮助,而且也为国家经济发展提供人力资源支持,不断促进经济社会发展。这恰恰是现代职业教育现代性的客观表现。
职业教育的产生和发展,一方面基于工业革命和工业社会的土壤,另一方面是迫于社会底层大众强烈要求教育权利的压力,同时也离不开国家制度进行法律确认,三个条件缺一不可。因此,国家对于职业教育的决策和治理就会深刻地影响着职业教育的改革与发展。综观各国职业教育治理的成功经验可以看出,职业教育决策一方面要体现经济社会发展需要,为经济社会发展服务;另一方面也必须体现职业教育的现代属性,遵循职业教育的发展规律。职业教育的现代属性对于现代职业教育决策和治理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在职业教育的发展过程中,工具理性思维方式和决策取向长期占据主导地位,致使人们习惯地认为职业教育就是培养技术工人和技能人才,并进而导致职业教育社会地位较低。而对于职业教育价值理性的忽视,则从另一个侧面强化了人们对于职业教育不需要知识和学术、只追求操作能力培养的偏见。这种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长期隔离甚或对立,造成了职业教育更加注重训练一双手而非培育一个人的办学格局。这在工业现代化和制造业水平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其弊端日益显现。现代职业和现代生产过程的去分工化趋势要求从业人员的素质日趋综合化,以及更高阶的职业能力和创新创造能力储备。这种综合职业能力的培养需要系统化的实践知识作为支撑,而职业教育价值理性的式微无法帮助学生形成自身的知识体系,学生难以养成现代职业所要求的各种能力素养。因此,现代职业教育改革与发展决策应当遵循有限度的工具理性原则,改变职业教育过分强调动手能力培养而忽视理论、实践知识在质和量上的储备,改革碎片化的知识教学现状,为学生的职业发展奠定良好的知识基础和技能准备,这也有助于职业教育更好地融入现代经济社会发展。
职业教育归根到底是一种教育类型,自然具有教育的一切属性,而培养人、促进人的可持续发展是现代社会教育的重要价值体现,职业教育虽然具有与经济和生产领域的天然联系,但它仍需经历一个对人的培养和教育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知识的学习,还是技能的训练,都不应该成为最终的目的,只能作为达成目的的手段或路径;而学生人格的完善、个性自由而充分地发展、综合职业素养的准备等,则是现代职业教育存在的价值体现。因此,对教育的价值理性的坚守和追求,应当成为现代职业教育决策的重要依据。
职业教育作为一种特殊的类型教育,与其他教育类型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和作用。职业教育的特殊性主要表现为它与生产领域的紧密结合和直接关联,因此,它的办学定位、人才培养目标、课程设置、教学内容等等,都充分体现着生产领域和工作过程的具体要求。也正因如此,工作过程导向、校企合作、产教融合等逐渐成为职业教育的代名词,并直接导致了人们对职业教育工具理性的片面追求,以及由此引发的人们对于职业教育的误解与偏见。然而,从人的可持续发展和人才培养的目标追求来看,单一的专业技术技能无法适应现代社会对于复合型人才的要求,关键能力(亦称通用能力)日益成为现代社会人才的标配,而关键能力所强调的却是那些专业能力之外的具有广泛适用性和不可或缺性的能力,如团队合作能力、终身学习能力等等。这就需要职业教育在培养学生的专业技术技能的同时,一定要重视培养学生的关键能力,促进职业教育从“以就业为向导”向“以生涯发展为导向”转变。只有将职业教育的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有机统一起来,才能有效培养学生的综合职业能力和生涯发展能力,才能充分发挥职业教育的独特类型作用。
职业教育的现代性彰显了自文艺复兴以来人类社会进步和发展的历史潮流和价值取向,人的解放和自由是人类社会发展的至高境界,也是每个人自身发展和完善的理想追求;只有不断促进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才能不断提升人的整体素质和社会和谐发展水平,充分体现现代教育(自然包括职业教育)存在的价值和作用。而职业教育价值和作用的发挥,应当充分尊重职业教育的规律和本质属性,按照职业教育的客观规律办职业教育,才能不被人为的主观意志和情感喜好左右,才能确保职业教育的良性发展和有效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