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见龙, 李梓涵, 吴国玉, 王小艳, 熊绍权
1.成都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龙泉医院,四川 成都 610000;2.成都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四川 成都 610000
Lambert-Eaton肌无力综合征(Lambert-Eaton Syndrome,LEMS)又称为癌性肌无力,是一种罕见的自身免疫性神经肌肉接头疾病,多达60%的病例为副肿瘤性疾病,且与小细胞肺癌(Small Cell Lung Cancer,SCLC)联系尤其密切,73%的SCLC个体被证实患LEMS[1]。其余病例具有特发性非肿瘤病因,多与潜在的自身免疫性疾病(Autoimmune Disease,AID)相关[2]。本文报道了一例罕见的与结肠腺癌相关的LEMS病例,采用纯中药辨证论治取得良好疗效,探讨诊疗过程的中医辨治思路、疾病机理,以期为诸如LEMS等罕见疾病的提供独特的中医药启示。
武某,男,65岁,因“腰椎滑脱”就诊于四川省某西医院,住院期间反复查见大便隐血阳性,追问病史患者诉“腹部胀满,慢性腹泻五年余”,遂行结肠镜检查,结果提示:①结肠新生物;②结肠多发息肉样黏膜隆起;③结直肠多发息肉。后于2019年10月14日在全麻下行“乙状结肠癌切除+结直肠吻合+尿嘧啶腹腔注射治疗术”,术后病理提示:结肠腺癌(pT2N1MO,ⅢA期),免疫组化:肠癌细胞MLH1(+)、MSH2(+)、PMS2(+),Ki67(+,70%)。后行FOLFOX-4方案化疗(氟尿嘧啶500mg静脉推注后泵入2 500mg+亚叶酸钙200 mg iv d1-2+奥沙利铂100 mg iv d1,q2w)共4个疗程,末次化疗时间为2019年12月16日,患者化疗期间复查肿瘤标志物及胸腹部CT未见肿瘤复发征象,经评估治疗有效,继续院外中医治疗。
末次化疗2个月后,患者无明显诱因出现双下肢进行性肌无力和步态干扰,伴有口干不适等症状,至2020年3月22日患者因无法直立行走,于我院中医门诊就诊。刻下症见:神志清,精神差,四肢乏力不能直立行走,四肢肌肉酸痛困重,下肢水肿昼轻暮重。伴颈项酸痛,腰膝酸软,偶觉头晕、视物旋转,口干口苦,不欲饮水。双侧眼睑肌力正常,眼球转动欠灵活,吞咽正常,饮水无呛咳,咀嚼可。无呼吸困难,无发热,无复视、斜视。食纳可,眠差易醒,大便每日2~3次,质稀溏不成形,小便正常。舌质淡,苔白厚腻,脉沉细滑。神经内科系统检查提示:神清,反应迟钝,记忆力计算力下降,双下肢远端肌力3级,近端肌约3-级,双上肢肌力基本正常,四肢浅表感觉正常,病理反射无明显异常;眼睑肌力正常,吞咽正常,饮水无呛咳,咀嚼可。肿瘤标志物全套提示:CA72-4:24.91 u/ml,CEA:16.4 ng/m l,余实验室检查未见明显异常,新斯的明试验(-);头颅MRI提示:双侧大脑皮层下区散在斑点状缺血灶,轻度脑萎缩。胸腹部CT未见确切肿瘤占位。肌电图提示:双侧胫神经、腓神经运动传导速度减慢;双侧腓浅神经传导速度减慢。提示:所检神经呈神经源性损害,双下肢周围神经损害,余肌肉未见明显异常;重复电刺激:3 Hz重复电刺激出现复合肌肉动作电位(CMAP)衰减,30Hz高频重复电刺激CMAP均呈明显递增,增幅超过100%。
中医诊断:①肠癌病;②痿证,阳虚痰浊证。西医诊断:①结肠腺癌术后化疗后(pT2N1M0,ⅢA期);②Lambert-Eaton肌无力综合征。中医治法以益气升阳、除湿起痿为主,予补中益气汤合五苓散加减。具体处方:生黄芪30 g,生晒参15 g,炒白术20 g,陈皮15 g,炙甘草10 g,桂枝15 g,猪苓20 g,炒苍术15 g,泽泻10 g,当归20 g,桃仁15 g,红花10 g,杜仲15 g,续断15 g。二十一剂免煎颗粒,水冲服,每日3次,每次30~50ml。
2020年4月17日二诊:神清,服药后精神明显好转,步入诊室,自述口服中药1周双下肢乏力症状明显缓解,2周后可借助拐杖缓慢行走,1月左右患者可独立缓慢行走。再次神经系统体格检查提示:双下肢远端肌力4+级,近端肌力约4级,双上肢肌力基本正常,四肢浅表感觉正常,病理反射无明显异常;眼睑肌力正常,吞咽正常,饮水无呛咳,咀嚼可。刻下症见:四肢肌力较前好转,肌肉酸困疼痛缓解,下肢水肿减轻,偶感腰膝酸软,颈项疼痛、眩晕、口干口苦等症状均好转,喜少量饮用温热水,胃口、大便同前,查其厚苔明显变薄,湿浊之邪渐去,故效不更方续用上方,去陈皮、山楂,加苏叶10 g、荷叶10 g以疏调脾胃,升清降浊,十四剂,免煎颗粒,每日3次,每次30~50mL。
服药2周后复查肿瘤标志物提示:CA72-4:5.91 u/ml,CEA:5.0 ng/m l。随访患者四肢肌力持续好转,水肿消退,酸困不适症状缓解,摆脱轮椅恢复生活自理。2021年8月再次随访,患者无特殊不适,可正常行走,复查肿瘤标志物全套及全腹部CT无肿瘤复发征象,症状缓解时间持续15个月。
Lambert-Eaton肌无力综合征(LEMS)作为自身免疫性神经肌肉接头的罕见疾病,与突触前神经末梢功能性P/Q型电压门控钙离子通道(voltagegated calcium channel,VGCC)的功能丧失有关。临床表现以肌肉疲劳,腱反射减弱以及胆碱能自主神经系统过度活跃的三联征为特点[3]。目前治疗选择主要集中在肌无力症状的改善上,主要药物包括氨苯吡啶胍和溴吡斯的明。对于难治性虚弱,患者可以使用IVIG,泼尼松或其他免疫抑制剂。在某些难治性病例中,利妥昔单抗和血浆置换也被证明是有益的[4]。
目前针对LEMS肌无力症状的产生机制,多认为是免疫相关的突触神经肌肉接头(neuromuscular junction,NMJ)传导障碍。突触前神经元细胞膜上的电压门控钙离子通道(VGCC)作为一种多亚基大分子跨膜蛋白,发挥着介导转运Ca+离子流入神经末梢的作用。而当VGCC受体受到自身IgG抗体介导的交叉耦合,部分Ca+通道开放受阻,Ca2+离子内流的减少直接影响了突触前囊泡的融合、出泡等过程。囊泡中所含的乙酰胆碱(acetylcholine,ACh)等神经递质作为引起终板电位的重要化学信号,其不能足量释放入突出间隙,导致电脉冲不能由神经传递到肌肉引起恰当的肌肉收缩。其中P/Q亚型的VGCC抗体在LEMS疾病中尤其具有特异性,故而P/Q抗体的检测被认为LEMS是重要的血清学检测方式[3]。
LEMS诊断可通过三种方法来支持:临床表现三联征、重复肌肉神经电刺激图和VGCCP/Q抗体血清学检测。该疾病症状特征为肿瘤或潜在肿瘤患者,继发四肢近端肌力减退、腱反射减弱,以及胆碱能自主神经系统功能减退,表现出唾液减少、口干,出汗,便秘和阳痿等症状[5]。LEMS与恶性肿瘤有很强的关联性,因此诊断为LEMS后应立即开始广泛地寻找潜在的恶性肿瘤或肿瘤复发依据[6]。但LEMS综合征在潜在肿瘤患者,或在如本例等已行手术、化疗后,尚未见复发的肿瘤患者中,其肿瘤存在或复发的影像学、实验室检查等诊断证据往往不足,往往以近端四肢肌力减退为主要见症,但其肌无力症状却不具有诊断特异性,诸如重症肌无力(Myasthenia Gravis,MG)、免疫治疗与化疗的副反应、肉毒杆菌中毒[7]等情况下,都可见与LEMS相类似的四肢肌力减退、疲乏等症状,故在这些患者群体中往往存在着漏诊、误诊。
本例患者在接收规范化肿瘤治疗后,院外出现四肢近端肌肉力量减退,以及口渴、自汗等典型症状,其与MG鉴别诊断的要点是患者重复肌肉神经电刺激图,MG患者行重复肌肉神经电刺激后,因突触间隙中功能性ACh耗尽,其肌电图反应程度通常下降超过10%;而LEMS患者经重复肌肉神经电刺激后其反应往往增强,因为超阈刺激后,反复尝试肌肉收缩会在VGCC介导Ca+离子转运释放的作用之外,产生内源性的Ca+离子,提高突触间隙中的Ca+离子浓度,最终战胜自身抗体的耦合作用,触发突触前囊泡对ACh的释放。在症状上,LEMS患者在适度体育锻炼后肌无力症状会得到改善,而MG患者由于白天的各种肌肉活动,其肌无力症状往往昼轻夜重。另外,化疗致周围神经病变(chemotherapy-induced peripheral neuropathy,CIPN)亦可损伤运动神经产生肌肉无力或肌束震颤,但其多发生于化疗早期,具有明显的剂量相关性,并以“袜子—手套”分布的四肢末端对称性感觉异常或缺失为主要症状[8],可与LEMS鲜明鉴别。
在中医药辨病辨证论治方面,LEMS若以其四肢近端肌力减退为主要症状,论属中医“痿证”范畴;若以其继发于恶性肿瘤,久病损伤正气,则属“虚劳病”范畴。LEMS与小细胞肺癌存在密切的相关性,《素问·痿论》[9]中也强调“五脏因肺热叶焦发为痿躄”,肺脏癌病致津亏劳热,肺脏不能主气化津、灌溉五脏,五脏各以其经络外联皮肉筋脉骨,受其波及产生痿躄。《黄帝内经》“治痿独取阳明”理论强调阳明经系对四肢肌肉运动的重要影响。《灵枢·根节》[9]中“阳明为阖……阖折则气无所止息,而痿疾起矣。”将阳明经系功能失调作为痿废产生的重要病机。物质基础上,阳明为“多血多气之经”,后天水谷精微化生并蓄灌于阳明,以其“五脏六腑之海”发挥对诸经络、脏腑气血的蓄积调度作用;其次,阳明经系通过经络联属奇经八脉,并与太阴经相表里,生理结构上以经络为径发挥对四肢肌肉运动的协调控制。阳明胃气内充则邪不胜正,影响着肿瘤疾病的预后,同时阳明经与各经络的联系,也关乎肿瘤继发疾病的产生与发展。其次,痿证的主要见症为四肢痿废,四肢疾病与阳气盛衰密切相关。《素问·阳明脉解篇》[9]云:“四肢者,诸阳之本也。阳盛则四肢实,实则能登高……”阳气充实是四肢有力的重要物质基础,反之如《素问·生气通天论》[9]所云:“因于气,为肿,四维相代,阳气乃竭”,四肢交替水肿被认为是阳气衰竭的表现。其中四肢又与脾阳虚衰关系尤为密切,《灵枢·本神》[9]云:“脾气虚则四肢不用”,《难经·十六难》[10]也说“怠惰嗜卧,四肢不收,有是者,脾也”。
本例患者起病即存在阳明气虚,湿气困阻经腑,表里同病的症状。在内患者肠癌病发生在直肠属阳明肠腑。患者多年慢性腹泻,存在水谷运化不及别走肠间的情况,加之年老气血亏虚,更易受风寒湿等外邪侵袭,外邪入内,抟聚气血,正如《诸病候源论·寒疝积聚候》[11]所论“血气虚弱,风邪搏于腑脏,寒多则气涩,气涩则生积聚也。”往往因虚致实,产生肿瘤等新生物。在外患者因腰椎滑脱入院,存在腰痛、腰部活动受限等外部症状,是阳明所系之宗筋、带脉失约。患者起病阳明本脏虚实夹杂,胃气化源不足,经脉阻损,脏气不能随经脉濡润宗筋带脉。“阳明主润宗筋”,宗筋失养则其“束骨利机关”作用减弱,周围韧带肌肉松弛,椎体失稳;带脉亦不受养,带脉失约,《难经·二十九难》[10]所论带脉病状“腹满,腰溶溶如坐水中”与本案类似。
结肠腺癌经规范化治疗后2月院外见LEMS,此时患者病机已由阳明气虚夹湿,发展为太阴阳明俱虚。患者老年男性经规范手术、化学治疗后,原发肿瘤病灶得到控制,未见明显肿瘤复发转移证据,院外随访2个月后经相关检查确诊为LEMS患者。首诊见患者四肢肌肉痿废,不能站立,伴四肢困重疼痛、水肿,尤以下肢为重。一方面随肿瘤恶性疾病消耗,患者胃气虚损加重,从“带脉失约”逐渐发展为“带脉不引”。《素问·痿论》[9]言“带脉不引,故足痿不用也”,即从带脉所循行的腰腹部局部症状,发展为对远端肢体及橫纬诸经的收引控制作用减退。其次阳明虚损,与之互为表里的太阴亦受影响。脾气不足,不能发挥为胃行津液于三阴的作用,四肢以后天水谷之气为养,然“必因于脾乃得禀也”,四肢经气不通,血脉为痰湿壅塞,神机不行,发为痿废困重。另外患者气化津液减弱,津液不能上蒸,而口渴不欲饮,痰浊中阻不得运化而见舌苔白腻等。
治法上《黄帝内经》在提出“治痿独取阳明”的大法外,《素问·汤液醪醴论篇》[9]中针对“五脏阳以竭也,津液充郭”“四极急而动中”等五脏阳气衰竭,阴气痰饮充溢体内,四肢肿胀急迫的情况,提出治疗应“去菀陈莝”,祛邪生新,“微动四极”导引脾阳,使阳气宣通,“开鬼门、洁净府”开窍化气利湿。治法上当通补结合,补养阳明气血,促进患者对水谷的摄入和消化,同时注重提振脾阳,使阳气循经则经络中的痰湿瘀血得以气化消退,配合利水活血之药可促进脉道通利,恢复四肢的阳气神机出入。
选方补中益气汤合五苓散加减,古今多以益气升阳论补中益气汤,本案启示从扶正达表的角度思考,其补养升发脾胃元气,是为宣通由脏腑达体表各血脉、皮毛、筋骨、肌肉的经络气机联系。即补养阳明气血,促其化生精微上注肺脉,发挥肺宣发津气于皮毛血脉的作用;其次升达太阴脾阳,利用其“为胃行气于三阴”的敷布作用,加强脾胃与各经系外络的经脉筋肌等的气血荣养,和神机联系。考补中益气汤本为表里同病,扶正解表而设,是补养内充胃气之不足,并以升生之品促其循经外达,经络通行则所藏痰湿瘀血得化[12]。其中人参、黄芪、白术补益脾胃元气而能升清养肺,肺津满气充,则助五脏布气于表,黄芪合当归促进阳明气血化生,诸筋之总宗筋得养,则筋柔骨坚。苍术、白术健脾除湿,又“利腰脐间血”,为宣散脾气,通达带脉之要药。《傅青主女科》言“脾土之气塞,则腰脐之气必不利。腰脐之气不利,必不能通任脉而达带脉,则带脉之气亦塞”[13],带脉受气则能横向输达各经络,并加强对四肢的收引控制。升麻、柴胡是升阳达表要药,合黄芪等升提中气外达,阳明、少阳清气得升[14],其中升麻配合白术能通脾阳于带脉,李杲曰:“升麻发散阳明风邪......故元气不足者,用此于阴中升阳,又缓带脉之缩急”[15]。合方五苓散也蕴含表里同治之意,且与补中益气汤构成升降相因,前方升清阳,此方通降阴气,加强气化水湿。经络痰浊,得阳气气化而能排出。《神农本草经》言桂枝“利关节,补中益气。”温通经脉,既能温助脾阳升达,调和营卫;对于经络与肌肉、关节流溢的痰浊,又可通阳达经而气化之[16]。在内又能协助气化膀胱,《素问·灵兰秘典论》[9]云:“气化则能出矣”配合泽泻、茯苓通阴利尿是“洁净府”之法。另加桃仁、红花活血化瘀,气血并治,杜仲、续断强健带脉,辅助二术引气于带脉,以求完全矣。
本案报道结肠癌相关的LEMS罕见病例,LEMS西医视角下发病机制不明,治疗方法有限,而中医对相关疾病具有漫长的历史观察与经验总结,循中医经典《黄帝内经》理论可为相关罕见病例的治疗提供机制、治法启示。如本案循“治痿独取阳明”理论,强调阳明经系通过经络联属奇经八脉,润养宗筋以束骨利机关,并连属带脉,共奏收引控制四肢腰腹运动的作用;另外注重太阴阳明相表里的关系,水谷入胃,通过“胃-阳明-三阳经”“胃-太阴-三阴经”两条主要途径,且三阳三阴各途径又都内含“胃气-阴阳经络-所系脏腑-外络属的筋骨、肌肉、脉道”的层次次序,后天胃气由脾胃枢机外联体表各部组织。选方用药注重补虚达表,通补结合,补益阳明气血,并宣通阳明太阴经系与奇经八脉的联系;升降相因,升提脾阳清气,恢复太阴阳明协调作用,同时气化膀胱渗利浊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