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辩论的技艺:古希腊政治生活中的修辞术

2021-03-26 15:23:15胡传胜
关键词:城邦雅典柏拉图

胡传胜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 法政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4;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4)

修辞术,或公共辩论的技艺,是西方文化中最显性的特征之一。打开媒体,关于西方的社会与政治议题的报道不过就是辩论而已。当然,辩论或围绕公共决定的争论、讨论,乃是人类政治生活的自然特征。在公共议题上出现不同意见,是人类政治生活中再正常不过的情况。西方文化以外,典型地,例如中国,公共生活中显然也有辩论、争论甚至争吵,但是这只发生在范围极小的精英之内(如宋代和明代的情况),而呈现给大众的、媒介化的公共生活,则是非辩论、非争论的:向公众宣告(宣布)的,是有决定权限的那些人的辩论的“最终”决议(决定、决策)。辩论被隐去或遮蔽了。西方则有所不同。希罗多德就向我们展示了波斯宫廷关于宪法的理性且坦率的辩论(希罗多德:《历史》3.80-82)。当然,希罗多德是带着希腊人的眼光看待波斯政治的。在现代西方,媒体呈现的是辩论的过程、辩论者的各自立场以及持这些立场的理由,而决定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在这方面,修昔底德给了我们生动的叙述。在他笔下,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不过就是发生在世界各个层次的辩论史而已。辩论的背景与过程占据他的著作的六分之一篇幅。辩论不会因为决定而结束,它们仍然被继续着——形成决策的只是多数派的意见,而少数派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对形成的决定继续进行批评甚至抨击。在政治生活中,多数与少数是不停变换的。相比之下,在非西方,被媒介化或“官宣”的,既然只是一致的决定、决议,那么,同时被媒介化的自然只是这个决定的理由。激烈的争论与相反的理由,只有在很长时间以后才被知道,而这除了被“压制”的意见有朝一日取得上风需要建立自己的叙述外,多半也是历史学家重建的结果。我们看到,政治生活的变化,甚至巨变(变革),不过就是政治生活的展开及其媒介方式的变化而已。20世纪,在所谓民主化的地区,不管这种“民主化”是福是祸,是使这些地方在所谓权利的基础上实现表达与共识和团结的平衡从而形成了新的秩序,还是使这些地方走向分裂甚至内战,政治生活的最大变化就是政治表现为也被呈现为公共的辩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詹姆斯·墨菲认为,修辞完全是一种西方现象,非洲和亚洲时至今日还没有出现修辞术(1)James J Murphy and Richard A. Katula with Forbes I. Hill Donovan J. Ochs, A Synoptic Historyof Classical Rhetoric, Davis, California: Hermaoras Press, 3edn., 2003, p. xii.,肯尼迪认为,希腊意义上的修辞术,是西方独特现象(2)G A Kennedy, Comparative Rhetoric: An Historical and Cross-cultural Intruduction, N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218.。

一、演说、说服与话语

修辞在中文语境中有不同的含义。“修辞立其诚”(《易传·乾卦》),虽然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言辞应该是说话者真实意思的表达,但“修辞”这个词的意义在中文语境中,更多是文学的、美感的(《说文》:“修,饰也”),是属于语言学的研究对象。作家特别是诗人以比喻、象征(暗喻)的方式,使意思表达得更生动,或选择长短搭配的句子,同时考虑词的发音,使得表达更简洁、有力或有韵味等。这是我们所说的狭义的修辞:遣词造句的技艺。这个意义的修辞在西方文化中也存在,属于修辞术中“表达”与“风格”的内容。在西方语境中,这种研究应该是后于作为辩论的修辞出现的,或者说是次一级的研究。在希腊化时期和后西塞罗时代以及文艺复兴时期,风格与表达的研究也几成修辞术的主要内容,而智者到亚里士多德时期希腊学者们关注的内容,反而被认为是无关的(3)Lawrence D. Green, “Aristotelian Lexis and Renaissance Elocutio”, in Alan G. Gross & Arthur E. Walzer eds.Rereading Aristotle′s Rhetoric, Cabondela: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2000, p.150.。相反,在亚里士多德之前,作为口头表达的传统辩论的技艺,无论是表达的内容,还是嗓音、肢体语言乃至着装(《申辩篇》对此亦有所提及),都是修辞术讨论的内容。这种传统在西塞罗那里得到更多的讨论。这种对“表达”(delivery)的讨论,是从说服(打动)法官或听众的角度进行的。相反,特别是近代,修辞更是一种阅读或文本的特质。

回到希腊的情况,修辞术(Rhetoric)首要或字面的意思是“演说家的技艺”,由两部分组成:Rhetor(演说家)+ika(技艺)。按照夏帕的观点,这个词的出现不早于柏拉图,是柏拉图生造出来的词语(4)Edward Schiappa, Protagoras and Logos: a Study in Greek Philosophy and Rhetoric, South Carolina: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 2003.。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与高尔吉亚的知名辩论,即是围绕修辞术的“技艺”(technic)的性质而展开的。在苏格拉底看来,智者所实践的修辞术,根本不具备技艺的特征,因为技艺要以对某个对象的知识为前提或准备,修辞术既无特定的研究对象,也无知识的特性;知识是确定性的,而智者提供的是因人因事而变的“意见”。在希腊,演说的技艺也是城邦的技艺,即围绕公共事务的。所以,当苏格拉底概括说高尔吉亚所传授的技艺是城邦/政治/公共生活的技艺,也就是培养公民在私生活特别是公共生活中的德性或能力(arete)时,高尔吉亚称苏格拉底的概括准确极了(柏拉图:《高尔吉亚》449e)。 但是演说家是些什么人?是在雅典的公民大会上发表演说或发言的人,是在法庭中特别是在公共事务中对政敌进行起诉、攻击的人(在雅典,政治被纳入司法过程,而不是高居于法律之上),特别是能在重大的集会、庆典中代表城邦致辞、对城邦的政策予以说明的人(如伯里克利),当然也包括作为使节在城邦间的谈判中维护本城邦利益的人。在希腊的语境中,所谓政治家,主要是指两类人:演说家(rhetor)和军事指挥家(stragetoi)。这两类人是活跃在公共生活的舞台上,试图引导公共生活的人。因此,修辞术的字面含义是演说家的技艺,它讨论这些人在什么场合、围绕什么问题发表言论,发言的规则是什么,等等。在古希腊特别是雅典,这些舞台(场合)在理论上属于每一个男性公民。

因为演说家面临的是与自己的立场不同或利益诉求不同的另一些演说家,所以,要在公共生活中脱颖而出,登上演讲台(公民大会、法庭与公共集会),他必须在对决中、在争论中动用一切资源来“求胜”和“战胜对手”。这就产生了修辞术的第二个含义,修辞术是政治辩论或政治争论的技艺。“修辞术在政治上的重要性是十分清楚的:共和政府若运作良好,公民必须能够站在他们的同胞面前清楚地表达自己,并说服足够多的人批准或谴责某项政策、条约和法律。因此,伟大的共和政体的历史给我们提供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政治修辞的例子。”(5)Robert C. Bartlett, Aristotle ’ s Art of Rhetoric, Translated and with an Interpretive Essay by Robert C. Bartlett, 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9, p.vii.城邦由平等的公民组成,一个人在城邦生活中的成败,取决于他的建议或意见能否被接受。除了理由的充分展示以外,发言者没有别的办法影响听众。从理论上讲,所有的发言者都是平等的,所有的公民(既是听众也是会议的参加者)都有平等的发言机会,但是每一次会议显然又有时间与议题的限制。因此,政治生活表现为对发言机会的获取,而只有对议题有研究的人,能够说出合理的建议的人,并且在“说话”的技巧方面训练有素的人,才能实际上登上讲台,而不致被轰下台并沦为笑柄。一方面,公共生活由平等的公民组成,强制在理论上是不存在或不被允许的,因此发言机会的获取,呈激烈的争夺之态;另一方面,像在任何一个社会一样,登台讲话,建议被接受(意味着在票决中处于多数),发言被喝彩,是一个人莫大的荣耀。按照苏格拉底的看法,也是伯里克利的看法,公共生活中一个人的成功与回报,不过就是担任公职而已。在雅典,一个建议被接受的人,常常也是建议的执行者,有时候他不得不筹措执行的手段,在军事上有时亦是如此。临时指派的“公职”更加常见,而日常的公职,不过就是在轮流的会议主持部落中抽签担任主席而已,这并不是什么荣耀。所谓将军,不过就是在出征的辩论中获胜并被指派负责出征而已。要在城邦生活中脱颖而出,需要言语的技艺;要使自己的建议在票决中胜出,更需要言语的技艺;战场中鼓舞战士,也需要言语的技艺。这就是雅典被称为“言辞的城邦”的含义。

对于修辞术的第三个定义是,修辞术是“说服的技术”(pistis/pisteuein)。一个有说服力的人,在古希腊这个多神教的文化中,也被认为是受到“说服女神”眷顾的人,可见“说服”——通过言辞使人相信、信服,在这个文化中具有崇高地位。说服既包括劝服也包括劝阻(6)Christopher Carey, “Rhetorical means of persuasion,” in Ian Worthington ed., Persuasion: Greek Rhetoric in Action, London: Routledge, 1994,pp.26-45.,涉及说服者、说服的对象、说服的过程以及说服的结果。公共场域的说服者变成了劝说者,听众或参会者变成了被说服的对象,而产生的决定或对某项决定或行动的取消,便是说服的结果。说服者把说服的对象引导至“相信”的状态,产生某种信念或确信,这个过程也是修辞术的实践的过程。修辞术的目的是说服或产生信念,修辞术的实践过程,也是信念的产生与传递的过程。这种理解比“演说家的技艺”要更深广些,而演说家的技艺,狭义的修辞术,只是说服的技艺的一种——公共场合中围绕公共事务的说服或劝说。按照亚里士多德,把信念传导给听众,使听众产生确信(相信)的过程,便是说服(亚里士多德:《修辞术》第1章第2章1355b-1357a)。柏拉图并没有否认说服的技艺,更没有否认说服的现象存在,他只是说高尔吉亚等人所说的说服的技艺,只是哄骗,并非说服,而真正的说服,只是证据的排列,且远离所有的“修辞”装置。从说服的角度来看,所有公共场域中的发言都以说服为目的,按照前面的分析,这些“言辞”实现的是劝导的功能,也就是通过提出某种建议(doxa)实现劝导,因此,修辞术是体现实践智慧的意见被提出、被阐明与被接受乃至被实施的过程;从另一个角度,这个过程是说服的过程,是讲话者将自己的信念传给听众,或将听者导向信念之获得、确信的过程。这种确信,在柏拉图来,是具有唯一性的,就像真正的正义只是“正义自身”而非好多正义一样。至少在他与智者争论的时候,他认为这个过程就是逻辑推导的过程。在不同的语境中,如在《理想国》中,柏拉图也会同意动用论证以外的手段,将公民导向确信(柏拉图:《理想国》第3卷 (414b-c))。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从说服的角度看,修辞术不过就是对说服的根源的发现与阐明而已。

修辞术从字面意义上看,是演说者(家)的技艺。在希腊的语境下,演说者在那些确定的公共领域围绕城邦事务提出建议。这是希腊这个言辞的国度中在有别于私人事务的公共事务中出人头地的必由之路。如果抽象掉具体的场域与建议本身,修辞术就是一般的说服的技艺,包括说服的过程与结果(信念)。这是第二级抽象。如果我们再抽象一步或再换一个角度,说服的过程也就是论证的过程,而论证的过程不过就是建构命题或句子的网络而已。

作为论证的过程,修辞术就是逻辑学。在希腊语境中,逻辑学就是论证过程、推理过程。我们把要证明的句子或命题,称为结论,而把它所由产生的命题,称为大前提。大前提是一个普遍的陈述,中间还有一个小前提,是一个特殊的陈述,结论则是一个带有普遍特性的特殊陈述。把大小前提与结论排列在一起,便形成论证的格式(scheme)或网络。所谓严格的论证,就是实现大中的“真值”传递而已。有效的推理过程就是从大前提推导出结论且要保证前提的正确性,而所谓正确,不过就是蕴含或包含关系(7)Daniel J. O’Keefe, Persuasion: Theory and Research, Newbury Park, CA: Sage, 1990.。在柏拉图那里,正确的判断或句子的获得是非常重要的。形成正确的判断是推理有效的第一步。柏拉图与智者的争论在于,他认为智者的判断并不形成真的判断或知识。这种复杂的推理过程,在亚里士多德那里,终于得以完成。这就是所谓的三段论。但三段论并不是修辞术,修辞术只是它的运用。修辞术探讨的是公共领域中的那些推理过程,而在公共推理中,更多的是简洁三段论,而不是全三段论或者省略三段论(enthymeme)。作为这种三段论前提的,除了那些普遍的陈述(如“凡人皆有死”)外,更多的是某个共同体的道德教条(8)Sally A. Jackson, and Scott Jacobs, “Structure of Conversational Argument: Pragmatic Bases for the Enthymeme”, Quarterly Journal of Speech 1980(66):251-65.。

最后,修辞术是话语(logos/technologein)分析。这等于回到了开端。不管是什么,演说(讲话)也好,说服也好,推理也好,所有的东西都是话语(logos)而已。广义的逻辑学(sullogism)是从推理或形式的角度对话语的分析。狭义的修辞术是从意见或建议的角度对话语的分析。无论在什么场合,无论说出什么,无论想法是否被接受,说出来的只是“话语”,只是听觉-视觉(主要是听觉)织体而已。这个织体不仅是有意义的,而且具有美感的特征(9)George L. Dillon, Constructing Texts: Elements of a Theory of Composition and Style,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1.。

二、城邦作为言辞共同体

作为演说家的技艺,修辞术实践有着漫长的历史。《荷马史诗》给了我们最初的也是最重要的例证。“行动与言辞”的卓越是特洛伊战勇或希腊贵族必具的两大德行(arete)。阿基琉斯是特洛伊战争的第一战勇,他的言辞的力量,他与阿加门农的争吵,他与菲尼克斯、奥德修辞斯的辩论,他因不同的人物与不同的场景而变换的语调,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相反,在这部史诗中,下层的人,那位被奥德修斯杖击的特尔西特斯,被蔑视的首要原因并不是战斗不够勇敢,而是不会“说话”——不知道在不同的场合应该有不同的说话方式,不知道应该以与自己的身份相称的方式说话(《伊利亚特》2.246-257;2.265-269)。有些话,如对阿加门农的挑衅,阿基琉斯可以说,而他是不可以说的。这似乎对应着希腊历史的第一阶段的话语特征。但不管怎么说,言辞的竞争与在竞争中表现卓越,在贵族制或古风时代,就是政治生活——为职位与荣誉而战,为体面地获得职位而战——的表现(10)Josiah Ober and Barry Strauss, “Drama, Political Rhetoric, and the Discourse of Athenian Democracy”, in J. J. Winkler and F. I. Zeitlin, eds., Nothing To Do with Dionysu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0, pp.237-270.。

对言辞的重视,鼓励公开展示言辞的力量,是希腊文明的普遍特征。但是只有在民主制度下,这种美德才变成公共追求。如萨克森豪斯所说,只有当所有的特尔西特斯都可以放声说话而不怕遭杖击时,这个文明的力量才发挥出来(11)Arene W Saxonhouse, Free Speech and Democracy in Ancient Athen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 p.1.。在贵族制和僭主政治下,这种能力或美德只属于少数人。公开性与公平性是与希腊特别是雅典的民主制相关的。公元前594年的梭伦改革将财产与公职相关联,而公职的竞争是最有意义的竞争——公职的获得不是为了获得财富(公职的获得往往意味着财富的减少,意味着他的有限的财富得有一部分用于公共服务),而是为了在公共政治中实现自己的某种建议。财富只是公职的限定条件,但财富与公职是两个分立的系统,完全不能转换。但是拥有一定财富的人,可能会更有闲暇从事公共事务——公共事务在某种意义上,仍然是摆脱了生存必需约束后的自由行动;或者,如果他们对城邦的管理产生不良的后果,他们的财富可以作为补偿,仅此而已。在梭伦改革中,政治生活中的血缘或世袭的因素被废除了。那些占有较多财富的人,有资格担任更高的职位,也有可能承担更多的义务。义务与荣誉就是这么相关的。当活动没有报酬且不可能有报酬而需要付出时间时,这种活动便是负担(义务)(12)David Cohen,“The Politics of Deliberation: Oratory and Democracy in Classical Athens”, in A Companion to Rhetoric and Rhetoric Criticism, ed. Walter Jost and Wendy Olmsted,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 2004,pp.22-37.。

梭伦改革以后一个多世纪,雅典是僭主制的时代。在克里斯提尼特别是埃菲特拉斯时代,雅典的民主制终于建立。在伯里克利时代,雅典的民主制进入了所谓激进民主制的时代。首先,公民大会(Ecclisia)取代大议事会(Arepagiticus)成为最高权力机关。大议事会以及九执政成为宗教与家庭犯罪的审判机关。公民大会由全体男性公民组成,就雅典的重要政策进行辩论,做出决定。从理论上讲,任何一个公民都有资格就雅典的重要政策,如战争与媾和、征税、结盟、公民表彰、公共工程等等提出动议、发表见解与反驳别人。第二,议事会(Boule)是公民大会的办事机构,由雅典传统的十部落每部落抽签50人组成,类似于现代的主席团,负责公民大会议题的确定,组织表决,在中签的部落中再由抽签确定主席和书记员。这就是苏格拉底所说的雅典的抓阄制民主。第三,由公民大会再经抽签选出201至501人组成法庭,对大议事会以外的案件进行审判。

苏格拉底以造船、筑城、军事指挥等需要专业知识为例,批评雅典人用抽签的方法选择公职人员,认为应该把最能胜任的人选出来担任相关的公职。在雅典的语境下,这是一个没有多少说服力的批评。因为这个制度的基本假定是,每一个公民对程序与事务——根本上与自己的利益密切相关的事务——有自己的判断,他通过抽签来主持会议、记录辩论,并不意味着任何一项具体的政策,如战和、税务、公民权的扩大等也由抽签决定。对于每一个公民而言,雅典的公民生活本身,或基本制度安排,使这种抽签或主持之类成为可能也成为必需。主持是对公职的基本界定。在每一个人都有资格且都可以胜任(可以设想当代的村委会与城市社区业委会)的情况下,抽签是一个办法。由抽签来决定,既是对荣誉的分配,也是对义务的分配。那些可能并不希望去主持公民大会辩论的人,或者像苏格拉底那样对这种安排持批评意见的人,同样必须承担这种主持的义务。主持是一种义务。主持的任务是宣布议题和控制发言时间(与当代西方的某些无休止的议会辩论不同,雅典的公民大会还是执行机构),与议题无关的发言自然会被制止。当议题(包括至关重要的议题,如战争与结盟,也包括诸如雅典人道德风气的改善等)确定时,对该议题有思考的人自然可以起身发表讲话。这就进入了辩论的环节。辩论一般只发生在议事会,而全体公民大会只是表决机构。我们可以推知,在这个环节,辩论会十分激烈。这个社会或共同体,把人训练成关注自己和城邦利益的人,而且利益就像政策一样,都是非常具体的。正像苏格拉底在《普罗塔哥拉》中所说,对于造船、吹笛、筑城这样专业的问题,公民中有相关训练的人自然会提出建议,对于什么是正义等问题,则每个人都有发言权(柏拉图:《普罗塔哥拉》319b)。战争的负担、装备包括三列桨的维护,甚至包括向谁开战、关闭市场等政策,都会对每一个人产生影响。在这种情况下,公民大会中的人民自然会将自己的利益与城邦的政策放在一起衡量。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对那些执行公务的人(大多数情况下,大会也会决定谁来执行某项公务),报以恒常的警惕。经过一轮或多轮辩论,主导的建议就会浮现。一般来说,那些建议成为主导意见的人会显示出对此具有专门知识。由票决产生的多数就出现了。由建议的提出者组成执行委员会,自然是其题中之意。这就是日常的政治。它必然有明确的目标、可行路径与时间表。我们会看到,除了动议者承担或主持事务以外,也有雅典人民直接指派行动者的。像出使、战场指挥这类事情,指派的可能性更大一些。雅典社会与其他社会一样,是把大量的专业人员包含在内的。专门知识,在这个方面,是与公民义务结合在一起的。我们用不着担心用抽签的方法在所有的公民中产生战地指挥官,但是,在许多同等具有作战经验的人当中,由抽签方法确定谁来执行这一次作战任务,仍然是可行的。

纵然是专业方面的事务或专门的技能,但只要涉及城邦的决策,言辞的能力也是重要的。高尔吉亚便称,医生、几何学老师乃至体操教练都面临“说服”技能的问题(柏拉图:《高尔吉亚》450d)。在这方面,雅典的情况也是人类的一般情况。也正是因为如此,表达技能的训练是一个人立身于社会获得成功的先决条件或准备。的确,言辞的能力总是与具体的事务相关,否则就是纯粹的语法或修辞训练。而这不可能成为议事会或公民大会以及专门委员会讨论的问题。从逻辑上,这种能力必然是先于议事而具备的。或者说,不是别的,正是出席会议与执行事务,这种公共生活方式本身,是培养这种能力的途径。可见言辞能力的获得有两种途径,即专门的学习与在事务中学习。希腊文化是言辞的文化,而民主制度则强化了这种特征。正如本杰明·巴伯所言,“居于强势民主之核心的,是说话(talk),它是情感与归属的表达,也是利益与认同、爱国情感与个体性的表达”,“正是说话造就与改造了世界”(13)B. R. Barber, Strong Democracy: Participatory Politics for a New Age, Revised edn., Berkeley, 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3, p.173,p.177.。

修辞术不仅是说服的技艺,更是对驳(agon)的技艺,相互反驳的技艺。西方修辞术对辩论、争论的强调,形成这种修辞术的基本特征,扎根于这种文化的参与性与公开性之中(14)Harvey Yunis, Taming Democracy: Models of Political Rhetoric in Classical Athens, Ithaca: Con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6, pp.232-259.。任何一个公民都有发言的资格,任何一项关于城邦集体事务的公共决策,在公元前5世纪中叶直到公元前322年之前这段时间内,都必须在辩论与票决中进行。对任何一项任务,都可能有不止一种主张或备选方案,且任何一项任务,都是在具体的时空中被遭遇到的,因此,任何一项主张(doxa),对于最终的决定来说都只是一种可能性。把握与洞悉时机,是任何一个成功的建议者必备的品质。如果不安于成为一个idolt(无用的人),尤其不安于成为上不了讲台或上了讲台被哄下来并引发哄笑的人,对修辞术的培养,便成为一个积极公民的基本素养。这是一个竞争性的文化。不仅是围绕着公职和执行的竞争,而且社会的各个方面,包括体育、戏剧,都是在竞赛(agon)中进行。在希腊,人就生活在竞赛中,只有在竞赛中才能胜出,而选手就是城邦的所有公民。不难理解,正是民主化带来了修辞术的兴盛。这两者之间的相关性,是值得讨论的现象。公元前450年至公元前322年,是修辞术大放异彩的时代。这是作为实践或生活方式的修辞术。而只有在此以后,修辞术才能成修辞学,即对这个现象的事后的、系统的分析。这种情况与罗马有一定的相似之处。老加图到西塞罗时代,是罗马修辞术繁荣的时代,而昆提利安时代以后,则是这种技艺的第二个体系化时代。

修辞术,辩论的技艺,与体育、戏剧一样,共享着城邦性与竞赛性。体育教育与修辞术教育一样,在公元前4世纪获得了很大发展。奥运会自然是希腊的盛事,其重要性超越了城邦政治。在泛希腊运动会中获胜,自然是选手的巨大的荣耀,但选手也被视为代表他们的城邦出战,他们的胜利也是城邦的荣耀。公共性挤压着私人空间,把一些属于纯粹个人的事务也视为城邦的事务。那些在体育赛事中获胜的选手,在公职的竞争方面也占据优势。最突出的例子自然是亚西比德。这位奥运会上赛马的冠军成功说服雅典人出征西西里(公元前418年),他自己也成功获得出征的指挥权并把雅典带入灾难境地。戏剧比赛比体育比赛更具城邦特性。观剧与执行公务一样获得津贴或财政补助便是明证,而且,戏剧是作为城邦资助的项目而存在的。到了公元前5世纪中叶,广场性与公民特性几乎成了同义词。像苏格拉底这样的人,几乎从早上离家直到日落才回家,他不是参加公民大会,就是代表城邦出使,要么就是在市场即广场(agora)与青年人交谈、辩论,讨论正义与美德、城邦与爱欲问题——纯粹的私人问题也在公共场所被谈论。城邦被视为意义之源。所有能够在公开的竞争中进行并被集体表决的事务,都具有城邦性(15)Paul Cartledge, “Democracy, Origins of: Contribution to a Debate”, in Kurt A. Raaflaub, Josiah Ober, and Robert W. Wallace ; with chapters by Paul Cartledge and Cynthia Farrar, Origins of Democracy in Ancient Greece,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7,pp.155-169.。相反,这里既没有生意的比赛,也没有种田技艺的比赛。这两者被视为家内的,而家内的与城邦的,便形成两个差异巨大的、具有不同规则的领域。家政学不属于城邦之学。与家内祭祀形成对比的公共祭祀不仅是公开进行的,也是城邦最重要的事务之一。宗教与冥想、静观无关,特别是关于诸神的宗教,属于“公祭”范畴,是高度仪式化、程式化、专业化的,它几乎是被排除在竞争性之外的唯一的公共事务(主持公共祭祀自然也不可能由抽签获得)。另外一种祭祀(在希腊也许不应该称作祭祀),即主持阵亡将士的葬礼并发表演说,则是一个人成功的公职生活的回报,自然也不是抽签确定的。发表葬礼演说和在其他重大庆典中的演说,被视为公共生活中达到顶峰状态或荣耀状态的标志。城邦生活是有意义的生活,在城邦生活的诸领域中获得成功,才是一个人价值的实现,而所有这些,体现着竞技性技艺的繁荣。

在希腊之外,政治要么高居于司法之上,要么处于司法之外。在希腊,政治则被纳入司法过程。公民大会中获得多数的主张自然形成法令,甚至所有重要的法令都以提出者命名,这使得政治的言辞特性更加显明。希腊特别是雅典的文化,是诉讼文化。就像中文的意思一样,“诉”与“讼”都是典型的从“言”现象。但是这种诉讼却是自诉性的。城邦没有义务为公民提供司法援助,因为法庭不过就是城邦本身:由公民大会抽签形成的201至501位公民组成的法庭,对公民提出的日常案件(特别是财产侵犯与腐败案)进行审判。这种司法也没有公诉的概念,所有的案件都有侵权的性质。对失职官员(其实就是执行某项特殊任务、组织进委员会中的公民)进行检举,也只是公民个体的事情,而且,没有比对某个人提起失职起诉更有利于一个人在公共事务中脱颖而出。这种诉讼文化无疑助长了言辞技艺的繁荣。当然,对普通公民来说,维护自己的权利(不管是契约,还是继承抑或是人身侵害),最终需要自助:他得作为诉讼人向某个具体的公民提出诉讼;他得主张自己的权利,列举那些侵害的行为,叙述相关的法律,叙述被侵犯的过程;他还得知道如何获得法官的同情,如何激起听众的正义感;等等。开放的法庭具有强烈的剧场效应。这种司法装置比任何东西都更敦促一个公民加强自己的言辞训练。一个不能主张自己权利的人,一定是一个无能的人,一个在公共生活中丢尽脸面的人。相反,就像在罗马共和时代一样,一个成功的政治家除了当战地指挥以外,就是从诉讼起家的。当然,这个社会就像大多数人类社会一样,必然会存在大量不善言辞的公民——这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是一种基本的缺陷,在这种情况下,他只得求助于别人。由此产生了logographer(法庭讲话写作者)这个职业。纵然如此,与罗马时代的律师亲自代理出庭不同,希腊的logographer只能躲在背后对当事人进行指导,而诉讼者本人还得亲自表达由他的logographer准备好的讼辞。这形成了公元前4世纪雅典社会的独特风景线:为公民提供法律服务的人和那些传播言辞技艺的人正是同一种人。他们生意红火。由于取胜是关键,站在当事人立场陈述问题——这是司法实践的需要;同时法律又把公正作为最高要求——有时甚至充当原被告两方面的顾问,这种情况虽然非常罕见,但可能是存在的。这便催生了这个时代臭名昭著的词语skophant(讼棍)。而苏格拉底在《高尔吉亚》中所说的好的法庭演说家应该劝当事人主动承认侵权事实且获得恰当审判的要求,是不符合雅典乃至一般的司法现实的。

法庭演说的繁荣是希腊的情况。这种演说实践受到攻击,也是希腊特别是雅典的情况。然而正是法庭演说更能体现修辞术的特征。也就是说,在公民大会的所谓审议型演说中被遮掩的特征,在法庭演说中得到了放大。它的对抗的特征,它的一面之词或字面意义上狡辩的特征,都得到充分的体现。同一件事情站在不同的立场,引用不同的法律会有不同的叙述,也会有不同的法律后果。诉方会尽可能夸大自己的受害程度,夸大对方的恶意和对法律乃至秩序与良俗的故意侵犯从而要求更严厉的惩罚;而站在被告的立场,辩方则强调自己无辜,或否认事实,甚至可以把家属带到现场请求从宽处理等等。

三、修辞术教育

在雅典,民主制的建立、辩论(竞赛)文化的繁荣、修辞术的兴盛、公共生活与设施的复杂化,这些因素在公元前5世纪中叶,特别是伯里克利时代以后,聚合到了一起。这个社会对语言的辩论技艺有了前所未有的需求(16)Teresa Morgan, “Rhetoric and Education”, A Companion to Greek Rhetoric, Weliy-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7, pp. 303-319.。修辞术的兴盛是希腊的情况,但是在雅典得到了典型的体现。在公职竞争中居于优势,在诉讼中更好地维持自己的利益,学习修辞术,即言辞或辩论的技艺,一时成了时尚。再加上雅典人的闲暇——经济活动在这个自耕农或家庭作业为主的地方,逐渐成了奴隶的工作(17)M .I. Finley, “Was Greek Civilization Based on Slave Labour?” Historia, 1959(8) 145-64.,而普通公民有更多的时间学习、从事公务甚至战争——体育与修辞便成为发达的两门课程。伯里克利自豪地说雅典是希腊人的学校(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2.41),但就像人类社会的一般情况,对普通人的教育却是家庭或私人的事情,而不是城邦的事情——城邦的事务在事务本身中学习就可以,而家庭教育或成人教育,自然以“读”(认字)与“说”而非“写”为中心。与罗马人把体育集中于角力不同,希腊人的体育集中于健美,在竞赛中获得优胜。“竞技”(agon)虽然出自希腊文,但是强烈的对决并不是希腊的特征,他们最激烈的对决是摔跤,而不是短剑。到了公元前5世纪末公元前4世纪初,体操学校和语言学校遍布雅典,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的追随者们,要么在体操馆做形体和技巧训练,要么在富人的庭院中(类似于咖啡馆这样的现代公共设施不存在)就公共生活的各个方面进行辩论(18)Joy Connolly, “The Politics of Rhetorical Education”, in Erik Gunderson,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Ancient Rhetoric,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pp.126-141.。

虽然在公元前5世纪中期的西西里修辞术教育便产生了,但在雅典,修辞术作为教育的内容的确是智者运动的产物(19)G. B. Kerferd, The Sophistic Movemen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1.。它在一开始也许只是围观或簇拥的结果。普罗塔哥拉公元前440就造访过雅典。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开始时,希腊世界的智识之士开始向雅典云集,雅典成了知识的中心。除了是知识的中心外,雅典也是希腊世界政治活动的中心,因为除了雅典城邦事务外,公民大会还要就雅典帝国的事务进行讨论。在这个表演型的文化中,高尔吉亚等人就像今天的歌星一样,向前来听自己演讲的人收取费用。高尔吉亚从西西里来到雅典,受到雅典青年的追捧,似乎从雅典一直到色萨利进行巡回演说,而且他的口头禅是,可以就任何问题进行演说。虽然收费的细节我们不清楚,但观看表演并付费,并不是一件不好理解的事情。至于苏格拉底说这种收费与妓女无异,则是令人吃惊的比喻(色诺芬《回忆录》1.6.13)。在智者时代,修辞术教育可能只限于模仿。听或观看高尔吉亚等人在所有问题上的演说,观摩他们在演说中如何将韵律与手势结合起来增强表达力,如何切入主题等等,自然有示范效应。

修辞术收费的第二种情况可能与教育无关,可能只是收费服务。这自然与法庭辩护有关,也是自然发生的需求。富有辩论经验的人大多数是雅典人(虽然最知名的两个智者分别来自希腊文明圈的东端与西端),他们熟悉雅典的法庭制度,能够为控辩双方撰写讼词。如前所说,公元前5世纪以降至公元前322年的整个一个世纪内,一个充满贬义的词skophant出现在雅典人的生活中,指的就是片面站在当事人立场叙述事实、曲解法律收取费用的人。苏格拉底对此进行了猛烈的攻击。但是,这种现象的产生是雅典公共生活与司法制度的自然结果。公元前4世纪的大多数政治家,包括完全不认为自己是政治家的伊索格拉底在内,都有过logographer的经历。

在苏格拉底或智者时代,修辞术还处于观摩、展示与示范的状态,并没有课程化。只是到了公元前390年左右,伴随着柏拉图与伊索格拉底竞争性学园的成立,修辞术教育才发展到新的阶段。与智者及苏格拉底在集会、市场、庭院、树荫下的表演、诘问与交谈相比,柏拉图的学园似乎只是有个固定的地方而已。柏拉图是否向他的学员收费我们不得而知,这也不是问题的关键。他向叙拉古的迪奥尼索斯提供了咨询服务,试图为他的理想国寻找实验基地的行为,并不仅仅只是理想的追求。他的学员自然更多的是富家子弟,他们间的对话范围几乎无所不包。对话既是一种哲学方法或知识的产生方式,也是知识的呈现方式。通过对话,也就是相互的反对与检查,对话者发现或被迫承认,一个判断总是包含着相反的判断或事态,通过不断地回溯到理论原点,可以建立可靠的、不被质疑并且作为新的出发点的知识。这就是柏拉图的学园与学问的特色。柏拉图几乎所有对话都把智者作为攻击的对象,而智者不是别的,正是修辞术的实践者。他以取消修辞术和它的相关技艺(如诗歌)作为智力目标,根本否定它们的技艺特征。因此他把自己的哲学树立为修辞术的对立者与替代品。但是在希腊的语境中,没有别的活动比这种智力活动更能体现修辞术的特征:以对话(从《伊利亚特》到《高尔吉亚》,希腊文献中的对话与《尚书》中的对话完全不同,前者是相互反驳乃至互不承认的对话,后者则是一方完全接受另一方“教诲”的对话)、相互检查的方式进行辩论。因此,柏拉图反对的只是长篇大论(展示型演说)而已——虽然几乎所有对话中,最终陷入长篇大论的不是别人,正是苏拉底自己,而相互反驳的精神,也就是寻找更深的理由的精神,却被保留着。这也是民主教育的精神(20)James L. Kastely, The Rhetoric of Plato’s Republic: Democracy and the Philosophical Problem of Persuasion,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5.。柏拉图把他的学园称为哲学家(以区别于智者的演说家)的学园,爱智慧体现在相互的检查与否定之中。他试图让爱智的技艺取代演说家的技艺,追求不变的知识的技艺。智者被视为修辞技艺的代表,柏拉图对他们的批评却使他自己置身于而不是游离于这种传统之外。实际上,在其若干戏仿之作中,他实践着这种技艺。他的《申辩》是法庭演说的实践或范本,他的《费德罗斯》是展示型演说的戏仿——对爱欲的颂词以及对文本构成的分析,他的《吕西亚斯》是葬礼演说的戏仿,这些都是那个时代修辞术教育的常规内容的反映。至于他的《理想国》,虽然与审议演说相去甚远,但也可以视为立宪时刻对根本制度安排的建议。演说家是日常的、常规的政治的实践者,只处理城邦的具体问题,但是在创制的时刻,如梭伦或克里斯蒂尼改革时,柏拉图所提出的问题也会出现。当然,像他那样对基本制度乃至生活方式甚至家庭的颠覆性重组建议,不仅不是日常政治讨论的话题,甚至不是改革家讨论的范围。也许柏拉图在学园并不讲授修辞术,虽然他总以反讽或蔑视的口吻提到修辞术,但是他对话语构成、论证规则乃至情绪调动的讨论,仍然是修辞术的基本内容。

就西方古代修辞术教育而言,伊索格拉底贡献至伟。他的学园约在公元前390年成立,略早于柏拉图的学园。伊索格拉底把智者的教育课程化了,他说与他一起的学生最多长至四年时间(Isoc.,15)。伊索格拉底也是以高昂的收费闻名,虽然宣称从不向雅典公民收费。他最知名的弟子自然是客农的儿子、雅典将军提莫西欧斯。他的弟子遍布希腊世界。受苏格拉底的影响,伊索格拉底也把自己的事业定义为哲学,以培养哲学家或爱智慧者为目标。但在他这里,智慧是实践智慧(pronesis)或生活于城邦的智慧。生活于城邦之中,意味着把公共利益及其实现作为生活的中心,意味着把城邦导向一种美好或良善的状态。公共利益是通过集体决定实现的,而公共利益与个体公民的利益,常常是不一致的,有时甚至处于冲突状态。城邦的生活因此处于意见(doxa)的展示之中。从经验的或观察的角度,城邦的利益自然并不总是高于个人利益,因此要求个体服从集体,这种观念是希腊人无法理解的。这意味着,所谓实践的智慧,不过就是在各种冲突的、相互竞争的意见之中,让公共性(Koina)突显出来,而在实践中,这不过就表现为某一种意见居于主导地位、形成多数而已。这种城邦的也是实践的智慧,必然把日常意义上的克制、正义包含在内。在这方面,他与苏格拉底是一致的。在伊索格拉底看来,希腊世界整体的失序(stasis)和公民的生活失控本身,不过就是公共生活与个人生活中缺少克制与正义而已。这样,智者的那种根植于史诗中的、体现在日常生活中无节制寻求卓越与优势的倾向,即取胜的倾向,便受到了批评。伊索格拉底把道德的善置于技术的约束地位,这是他的实践智慧的含义。

话语实践居于伊索格底修辞术教育的中心。在他的学园中,他带领学员们围绕希腊特别是雅典的现实问题,通过各种演说形式,既分析事实,又试图提供解决方案。政论是伊索格底各种文章的总的特征。由于他是在竞争的文化环境中实践他的话语技艺,因此,他也是积极投身那个时代意识形态争论的人物之一,甚至是这种意识形态争论的集中体现者。在哲学或智慧的特性上,他既与柏拉图争论,也与智者争论;在雅典的具体政策特别是对待其他城邦的政策上,他与德谟斯提尼,他的最知名的学生之一争论。他提供了各种个辞术范本,而在这些范本中,政策的解析与建议和狭义的修辞的技艺,如句子的构造、韵律、节奏以及话语的构成等,都得到了展示。此外,伊索格拉底还把历史知识编织进他的话语实践中,是历史作为现实争论之证据的重要实践者。在他的大量不同形式的政论中,他回顾希腊的历史,特别是把唤起希波战争时期希腊人的共同记忆作为摆脱困境的资源。在他看来,希腊的团结、雅典的自由创造力和斯巴达的牺牲精神与克制精神,是希腊世界辉煌的因素,而失去这些品质,战争、霸权与私生活的奢侈,是希腊世界失败的根源。希腊世界的团结与回归公元前5世纪的道德理想是解决希腊问题的关键,这是他通过他的话语实践向希腊世界提供的良方。在他的话语实践中,修辞术教育、道德理想与好的城邦秩序联系在一起了。

伊索格拉底把智者的修辞术教育变成了哲学教育,而哲学是实践的智慧。柏拉图则突出把哲学导向理论的智慧,智慧是远离或高于公共生活、高居于城邦之上的沉思状态。他们体现了两种哲学,或者不如说修辞术与哲学的争论。亚里士多德则把爱智慧的理论(theoria)特性予以发展,理论的词根是“看”(theoria)、观察。于是,与前两个学园都不同,亚里士多德把修辞术教育变成了一门经验科学,修辞术变成了中文意义上的修辞学,对说服的系统研究或说明,即对说服的根源、信念的本性、话语的结构与论证的规则的系统分析。修辞学是一门与物理学并列的科学,也是一门交叉的运用科学。正是从亚里士多德以后,修辞学的体系成为希腊化时代及以后常规的课程,而像伊索格拉底那样把演说家的培养作为目标的修辞术教育,要等到罗马世界的西塞罗时代才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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