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政策的危机应对与风险传导机制
——中国企业生态的金融社会学考察

2021-03-26 15:23:15王水雄
关键词:官商政策金融

王水雄

(中国人民大学 社会学理论与方法研究中心,北京 100871)

金融政策一般包括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在某些情况下,金融政策是必要的,也是能够做到切实有效的。但是,鉴于特定的金融政策有其对应的技术、社会结构和资源分布条件,金融政策本身对一个国家及其社会来说存在适配性问题。就评判这种适配性而言,企业生态是否被破坏,是否易于恢复,至关重要。分析当前中国企业生态中不同类型企业身处危机时对金融政策的不同诉求,以及面对同一金融政策时的不同反应,可以增进对中国企业生态重要性理解,同时,也可以根据它与官商文化的动态关系,在更具体的层次上把握金融政策的优化问题。

一、有效金融政策及其作用条件

一国人口的增减变化,以及特定的传染性疾病之类的自然灾害或社会事件,例如新冠疫情,从一个国家或社会良性运行的角度看,会使国家发生物质诉求的改变,或产生新的物质诉求,并形成新的货币数量增减和分配需求。所谓“有效金融政策”是:一个国家在货币总量上适应上述需求的同时,能让有信用能力的行为主体(自然人或企业等)恰当地证明其能力,并引导和促使他们通过较为公平的竞争,以某种产品或服务的创造与生产,来获得特定总量下相对较多的信用份额。最终,让整个社会在一定环境条件下,或者扩大总供给与总需求,达到某种相对以往更为富足的状态;或者约束过度的对于某些产业的投机狂热,抑制对于“便宜”货币的争抢,进行结构调整和供需协调,适应包括自然资源在内的刚性约束。

金融政策涉及政策的制定、贯彻、操作、实施与调整,是系统工程。它是否能够有效地发挥作用是有特定条件的,主要包括:技术条件、社会结构条件、资源分布条件。

(一)有效金融政策的技术条件

技术会通过影响货币的材质来对金融政策产生作用,也就是说,受技术决定的货币材质会影响到金融政策特别是货币政策的有效性。信用货币特别是电子化的信用货币,能够极大地便利金融政策的操作。而金属货币,特别是强调足额金属成分的金、银、铜等货币,则往往由于金属矿开采和金属原料供应的难题以及社会风俗比如陪葬导致的消耗,使得金融政策灵活运用和“有效”作用大受影响,不仅难以适应人口比较突然的增减变化,相反还约束了人口的增长和流动空间。

以货币的政府发放为例,电子货币的发放技术已经非常成熟,只要行为主体的身份及相关信息能够得到确认,决策者意图明确,无需经历过多的社会环节电子货币就能够发放到相应的行为主体手中。不像金属货币那样,必须依赖特定的社会系统,有时甚至是层级化的系统来发放。资金历经“层级化的系统之手”,即使不出现层层截留的现象,也可能使得其作用传导在时间序列和空间范围上遭受不利影响。由于资金的发放和转移比较便捷,使用电子化的信用货币,会让金融政策在短时间内就带来巨大的影响,改善因结构性因素导致的某些人群信用不足的紧急情况。

(二)有效金融政策的社会结构条件

运用金融政策,特别是货币政策,要想达到凯恩斯理论设想的扩大总就业量的效果[1],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就是需要满足凯恩斯理论或明或暗所预设的社会结构条件。其中之一是,整个社会特别是其中的上层有较强烈的边际消费倾向,因为这样才能够使得每投入一单位货币就能发挥出较大的乘数效应。但是,一个社会中不同社会阶层的边际消费倾向是不同的,越是社会上层其边际消费倾向可能越弱。这样一来,如果新投入的货币出现“先由社会顶层过手,层层截留的现象”(这在讲究权力集中的社会系统中很常见),那么,社会顶层的边际消费倾向就大体上决定了新投入货币的乘数效应,其值往往很低。

另外一个重要的社会结构条件是,整个社会各阶层手中持有的货币要具有合法性,且持有资金的各阶层成员有作为资金持有者应当享有的各项权利。如果存在某种约束,导致整个社会中有相当部分资金不具合法性,或者处于灰色地带,需要通过某种特殊的“漂白”程序才能运用、运营,或者在一些领域、一些社会阶层的成员中,相当部分资金权利受到极大限制,那么这类约束或限制的存在就会显著地影响金融政策充实“有效需求”的效能。

(三)有效金融政策的资源分布条件

凯恩斯主义式的国家金融政策的有效性,是以资金在社会成员中的分布相对平均为条件的。但事实上,资金分布会因为经济的景气程度而明显不同。经济越景气,个体持有资金的规模总量越大,被杠杆化放大的可能性就越大。进而,导致不同个体在资金权利、谈判地位乃至社会权力上的差异也越大。在资金分布差异巨大的情况下,一旦萧条来临,社会顶层的资金在数量和权利上的优势被蒸发掉,资金量和资金权利在行为主体身上的分布差异恢复到了相对平均的水平,这给“后续”国家金融政策的干预带来了有效的基础。如果不经历适度的“崩溃与萧条”,金融政策积极效应会越来越小,而消极效应会越来越大。

资源分布条件涉及人口问题。当预期到人口会持续增长,在没有新技术突破的常规循环经济情况下,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是有益的,因为新增人口的信用需要新增信用货币来加以表征。当然,这些货币越是能通过比较便捷的、能够激发适度竞争的途径落实到他们的手中,金融政策也就越有效。如何恰当地让新增人口获得与之相应的信用支持,比如说生育补贴,是国家需要站在金融政策的高度加以考虑的决策事项。

金融知识和信息在社会个体中被掌握的相对平均状态是另一个资源分布要求。金融知识和信息的不平等,可能会导致“亲近”金融领域的机构和个人对其他行为主体权益的侵犯、剥夺乃至掠夺。这带来的不仅仅是金融政策干预的无效,甚至是金融政策干预的危机。

二、金融政策风险及其传导机制

在一些特定的条件得不到满足时,金融政策本身会因为其信号功能,作用于经济和社会个体(包括个人及企业)上的时空差异以及扭曲效应,而滋生新的风险。金融政策特别是新金融政策的出台与执行是需要时间的,对金融政策感知能力和掌控权力的差异,会造成经济行为主体特别是企业把握时机水平的分化,进而导致结构性的不平等乃至恶化企业生态,进而恶化经济秩序。

(一)金融政策风险及其理论解释

已有一些理论认为,金融政策往往会额外地累积风险,并最后在特定背景下成为引发经济危机的一个重要根源。奥地利学派的经济学家认为,金融政策特别是货币政策,包含不少非理性的成分,会造成通货膨胀,而这会影响“相对价格机制”的作用,故而不能指望靠它来稳定经济生活[2]。哈耶克曾对通过改变货币供给来保持价格水平稳定的政策做出过尖锐批评。他认为,任何跨越时间段将某个商品或某组商品“稳定”在某一“价格水平”上的尝试,都意味着无视随着时间的流逝可能会出现的不同市场条件,这将使市场做出“不稳定”的骚动反应[3]。

不过,现实是复杂的,在经济社会学特别是金融社会学看来,哪怕没有政府的干预,市场也未必如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所想的那样“纯粹”和“理性”,因为一些社会因素、人的局限性等,自始至终会对市场机制形成影响,甚至使其系统性地偏离于理性后果。经济运行中的“恶果”也容易被不如意的人们乃至整个社会“自然而然”“直观地”归因于市场以及金融资本。于是,暴露在市场作用下的弱势群体乃至整个社会不可避免地会“设法”保护自己。而这,又容易破坏工业生活,让社会组织步入死胡同,进而形成大灾难,正如著名的经济社会学家波兰尼所分析的那样[4]。

而站在马克思主义经济社会学的立场,更有理由认为,金融政策风险的根源还在于社会结构层面。金融政策的运用,会加重和累积社会结构失衡。社会结构过度失衡和不平等可能又会反过来导致危机的全面爆发,或至少是让风险螺旋式上升。

(二)金融政策执行与转变过程中的风险

金融政策的执行往往需要经历一段时间,必然会有一部分经济行为主体特别是企业早受其影响,而另一迟受其影响。公权力的腐败、内幕交易等,会让结构性风险会更趋严重。埃贝林曾经举过一个“货币供给增加”的金融政策在执行中的问题:“那些在通货膨胀过程早期得到货币供给增加的人们有能力在价格对经济的影响发生作用前购买更多的商品和服务。另外,那些在序列过程中更晚些时候受到货币扩张影响的人们,则不得不为他们购买的很多商品支付更高的价格,同时他们自己的商品价格和工资要么根本没有上涨,要么涨幅不如价格上涨那么大,这就不可避免地造就了货币供给改变之后的序列时间过程中的净收益者(net gainers)和净亏损者(net losers)。”[2]刘世定有类似的观点,他还特别强调了相对地位差异对人们效用的影响。他指出,“在这个过程中,即使社会成员在绝对收益方面都同时受益,也还可能存在相对地位的不同变化,而相对地位也影响着人们的效用或满意程度”[5]。比较“佛系”的自然人可能对“相对地位”不太敏感;但如果“社会成员”是企业,情况就会大不相同:企业因为容易在商业利润上存在单维度竞争,所以“相对地位”的差异,有时会意味着“赢家通吃”,甚至是“你死我活”。

如果金融政策因为某种外在的、在决策者看来是“紧急而重要”的因素而突然发生转变,上面所述的、对相关信息了解和掌握的序列先后,对财富分配所造成的影响势必会更大一些。而非法资金和合法资金在经济结构层面所形成的影响的差别势必也越来越大。比如,在货币政策由宽松转紧缩时,非法资金由于往往能脱出于监管的范围之外,可能通过“放高利贷”等形式开展经营,而且会因为市场中企业或个人的资金饥渴,而获利颇丰。此时,合法资金,或者说市场中那些可被货币政策监管到的资金,则可能面临回笼压力,因为监管导致“流动性受阻”意义上的“货币栓塞”,进而陷入困窘,甚至是濒临破产和债务危机。此外,这种政策转变,容易导致资金相对短缺的企业债务压力增加,维持困难;而相对宽裕的企业资金增值空间更大,这样“相对地位差异”会更为严峻。而在货币政策由紧缩转为宽松时,则可能会因非法资金的先知先觉,而更易于获得“主导合法企业”的巨大良机。非法资金与合法资金的划分仅仅是一种资金类型划分方法而已,一个社会中重要的“资金融通和使用主体”往往还有大型企业与中小企业,国有企业与私营企业等类型划分,这些主体都可能会因金融政策转变而发生结构性分化。

就一个国家而言,经济危机的酿成之源有内外之分,如果来自外部的危机,需以“金融政策转变”来应对,势必意味着在应付外部危机的同时,也在加剧(而不是去除)内部危机的结构性根源,比如说企业生态层次上的根源。

(三)风险传导及其社会性

金融政策的决策者显然能注意到上文所述的问题特别是结构性问题,会注意使用财政政策乃至行政手段等抑制金融政策的负面效应。不过这些政策或措施的使用,还是会面对一个“风险转嫁”及“风险传导”问题,进而容易酿成整体性的危机。

刘世定曾经就经济危机传导的社会机制做过专门探讨,强调了“自我实现预言”、群体规模信号(如“临界数量”“门槛值”等概念)和重要主体信号、政府政策的非预期后果等可能有助于酿成整体性危机的机制。他指出:“事实上,政府的政策,撇开判断失误的政策(如经济已经不景气,但政府仍判断为过热,从而采取紧缩政策)不谈,哪怕是试图刺激经济回升的政策,有时也会成为危机传导渠道。……例如,政府的下调利率政策,本是试图通过扩大贷款规模并借助乘数效应刺激经济回升的,但它同时也发射了一个经济处在衰退中的信号。……如果衰退预期带来的消费、投资需求缩减大于利率下调带来的扩张,那么,至少在短期内,这种刺激经济回升的政策加剧了经济衰退效应”[5]。

除了某种政策信号通过一定的社会机制容易让潜在风险和集体倾向演变成“真正的”经济危机之外,经济危机及其“金融政策转变”的应对,也容易通过一定的机制沉淀进而演变成社会危机。首先,如果为了解决风险,特别是来自外部的风险,政府的资金投放量增加,层层截留的现象可能会导致资金分布的不平等程度增加。其次,应对外来风险的金融政策转变,特别是剧烈转变,加上运动式的、强化刚性的政策执行,会促发政府机构直接通过行政手段参与经济活动的正当性,由此,容易衍生出一系列与民争利的行为,放大普通社会成员的生存焦虑感。最后,社会结构条件和资源分布条件的不利因素,以及政府的朝令夕改,会让一些企业和普通民众产生负面的反应,不信任的程度也就日益提升,某些不利于政府的“故事”乃至谣言会流传开来,并容易发酵成影响社会稳定的群体性情绪。

总之,风险传导带有很强的社会性。一方面,它通过作用于企业或者社会中的个人联系网络,对企业生态和社会结构能产生系统性影响。另一方面,它会带来个体的被剥夺感,并刺激群体性情绪,破坏社会预期的稳定性,进而容易酿成整体性危机。

三、中国企业生态:以融资与还款为核心关注

对中国现实的分析,有助于我们将探讨落到实处。在我国,有效金融政策及其作用的技术条件在当前是满足的。但社会结构条件和资源分布条件则比较复杂。就国家统计局发布的全国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基尼系数来看,2004年至2008年,其数值一路攀升,从0.473提高到0.491,之后开始逐步下降,2017年为0.467,但2018年经测算为0.474[6]。这些数值都是属于表明一个国家“收入差距较大”的范畴。银行信息年报能一定程度反映资金分布状况,招商银行2018年年报显示,其12541.44万零售客户(含借记卡和信用卡客户)中,月日均总资产在50万元及以上的零售客户数量为236.26万户,占总零售客户数的1.88%。同时,50万元及以上零售客户的总资产余额(55082.35亿元)占零售客户总资产余额(68021.05亿元)的80.98%,相当于不到2%的零售客户拥有80%以上的信用资产[7]。有学者曾经指出,灰色收入拉大了居民收入差距[8],这从十八大以来的反腐成绩中可见一斑。2015年7月30日,中国新闻网的报道指出:“十八大以来反腐账本:收缴201亿挽回387亿。”一些个案虽然显得极端,但仍然可以为资金分布“差距较大”的现实状况提供印证。比如,国家能源局煤炭司原副司长魏鹏远,被曝出一套房子里藏有2亿多元、重达1.5吨的现金[9]。

下文,我们聚焦在中国的企业而不是个人层面,围绕企业生态,沿着上文的理论思路,展开金融社会学的相关考察。本文所谓“企业生态”包括:(1)企业种群的结构形态,具体涉及的是大、中、小、微企业,不同行业企业,以及不同所有制企业的数量和比例等问题;(2)企业之间的关系状态与互动模式,如不同所有制企业、不同行业或不同规模的企业是否有着不同的谈判地位,“大鱼吃小鱼”“赢家通吃”是不是普遍性的生存法则,等等;(3)企业种群的“资源”输入和输出表现,如资金、产品、合法性资源输入和输出,等等。形形色色的企业,基于它们的原材料采购、融资、生产、销售、资金支出与回收,会形成特定的供应链、互动模式、关系网络,它们又与金融环境、官商文化等交织在一起。企业生态是金融政策发挥作用的重要载体与场域,制约着金融政策(至少是就企业层面而言)的有效性及其执行与转变的作用发挥;同时,金融政策也会反过来进一步影响企业生态。

(一)危机应对背景下的企业融资与还款

最为典型的金融政策的“执行与转变”可以在2008年的中国政府行为中看到。2008年3月,中央根据国内外宏观经济形势的分析,将工作重点确定为“防止经济增长由偏快转为过热、防止价格由结构性上涨演变为明显通胀”;继续实施“稳健”的财政政策的同时,将货币政策由已实施10年的“稳健”调整为“从紧”。但,由于2008年年中美国次贷危机影响的扩散,2008年7月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迅速做出转变,把“保持经济平稳较快发展、控制物价过快上涨”作为下半年宏观调控的首要任务[10]。之后,随着美国次贷危机发展为国际金融危机,2008年10月,中央决定再次对宏观经济政策进行调整,宏观调控的着力点转为“防止经济增速过快下滑”,财政政策从“稳健”转为“积极”,货币政策从“从紧”转为“适度宽松”。2008年10月后,中国政府应对危机的“组合拳”频频推出,其中力度最大、最为国内外关注的是“四万亿经济刺激计划”[11]。

2009年笔者参与组织和实施了工信部中小企业司年度中国中小企业融资与担保状况调研项目[12]。调查准备和实施过程中,正赶上雷曼兄弟倒闭,国际金融危机对我国实体经济产生越来越强的冲击,中国政府不得不随之调整宏观政策。面对这一现实,调研的一个重要议题便是不同类型中小企业在当时形势下融资(担保)的不同结构、所遇到的不同问题,以及对相关应对措施的不同诉求。结果和启示主要有:

总体来说,相对于微型企业,当时的规上中小企业和大型企业的“融资满足资金需求度”要更高一些,其融资条件明显好于微型企业(1)“微型企业”为2007年全年营业额人民币500万以下的企业,“规上中小企业”营业额为500万至3亿(不含),“大型企业”为营业额3亿以上。。大型企业的融资对象几乎完全集中在工农中建等国有银行、股份制银行、城市商业银行(含信用社)这三类正规金融机构之上。而中小企业特别是微型企业对其他资金来源的选择占比也不小。有9%规上中小企业的选择指向亲戚朋友;微型企业是15.7%,超过了对城市商业银行(含信用社)的选择。微型企业还有9.4%的融资选择归于“向上游企业申请延期付款”,6.8%的选择归于“催缴下游企业的应收账款”;在规上中小企业中,以上两个数值分别是6.6%和7.2%;大型企业则分别为3.1%和1%。无论何种规模的企业,大都以银行作为自己的第一还款对象,其比例达到了71.1%。以上游供应商的应付账款作为第一还款对象者占到了13.9%,所占比例居于第二位;其中,微型企业以上游供应商作为自己的第一还款对象者达到了16.8%,间接表明他们对此类融资方式的依赖程度较大。

总之,中小企业融资与还款的基本状况意味着,微型企业对正式融资渠道的需求巨大,但难获满足,不得不谋求其他渠道。事实上,这一结果在2016年的私营企业抽样调查中也能获得印证[13],是长期存在的事实。这些都一定程度上表明了中小企业在中国企业生态中所处的弱势地位。

(二)企业融资与还款状况的历史成因与当前趋势

前述中国企业融资与还款及上下游企业生态的形成,与中国改革开放的历程密切相关。中国的改革开放通过“责任制”等“放松管制”的方式,弱化了党和政府对民众经济领域中的“组织权”的限制。这使得对政府来说相对次要的经济领域会被先行市场化,而能源、化工、金融、电信等被赋予“国家战略性”重要地位的经济领域的市场化相对滞后。此外,民营企业等经济主体作为改革开放经济增量的部分,其单个企业在规模上通常较小,纵向和横向的组织权仍受较多控制。当这样的民营企业面对具有强大组织力的国有企业时,在商务谈判上容易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

杨开忠等人曾问:为什么改革开放期间中国“国有企业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保持一定的增长,甚至带来生产力改进”[14]。解答为:在“放松管制”下,体制外的经济增量更多集结于最终产品生产部门,它们与上游重化工业部门(通常是体制内部门)之间存在着广泛的产业乃至人员联系;在下游最终产品生产部门发展迅速的情况下,对上游产业中间产品的市场需求也会相应扩大,从而促使国有重工业规模经济和技术优势得以发挥。根据这一说法,似乎可以认为,通过改革开放而逐步确立的中国企业生态是国有企业当时得以解困的重要原因。

值得注意的是,随着我国市场经济和互联网的发展,随着大型超市、卖场、电子商务平台等零售部门的整合发展,越来越多的“下游最终产品生产部门”被“中游化”或“中间化”了。也就是说,大量的“最终产品生产部门”不仅要面对“上游重化工业部门”,还需要面对下游“集团化”或“平台化”的销售部门。这意味着在企业生态上,特别是在资金链上,微型企业乃至规上中小企业的谈判地位越来越低。这样一来,如果一个中小企业或微型企业的上下游企业都是大型企业,则在经济危机来临之时,相当于在夹缝中生存,其资金运转就更容易变得困难重重。

尽管各地情况有所不同,电子商务等“平台”的推陈出新也能给创业以新空间,但是,我国中小企业特别是微型企业的生存和发展仍然极大地依赖于大型企业。如今,在贸易摩擦和疫情因素的冲击下,我国中小企业和微型企业(多是民营性质)的外部环境变得异常严峻,资金压力也骤然加重。

(三)官商文化及其对企业生态的影响

从我国企业融资与还款的现状及其由来与未来分析,可以看到官商文化对我国企业生态的显著影响。“官商文化”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而言,官商文化(the culture of government and business)是有关政商关系的文化,泛指政治领域与经济领域(或更具体的,官场与商业)之间的关系,一个社会相关的历史、制度、集体意识、行为模式以及器物遗迹等等都属于这个范畴。狭义而言,官商文化(the big business culture)特指某种经济屈从于政治的文化,或官方当局掌控商业领域的文化。官商文化根据官方对商业领域的掌控力度而有松紧不同的两极:(1)完全的官方掌控进而导致计划体制,即政府主宰;(2)比较放松的管制或只为经济领域提供基础服务,由此形成某种相对自由的市场体制,即市场主宰。

我国狭义上的官商文化经由四十多年的改革开放,在基调上已经形成了有一定自由度和竞争性的、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当局通过“抓大放小”,对重要的能源、化工、金融、电信等部门予以直接掌控,企业负责人主要由各级党委和政府任命,并在政企职务晋升通道之间形成一定程度的互联相通;同时,引入市场竞争机制,以达到既有官方掌控,又不至于迷失于市场的目的。

由于官商文化能够在合法性及组织权层面给企业生态提供资源,企业种群的结构形态、企业之间的关系状态、企业种群的“资源”输入和输出表现等,势必都会受其影响;相应地,不同企业面对的金融政策作用也会因官商文化的调整而有所变化。这意味着,金融政策及其转变本身会受到特定的官商文化的影响,然后作用于企业生态。比如,货币政策从“稳健”调为“从紧”,或从“从紧”调为“适度宽松”,本身可能是因应国有大型企业资金诉求的结果,其对这类企业资金满足程度的影响也通常是最大、最为直接的。而对于外资企业,特别是有自身独特融资与还款渠道的外资企业,这类货币政策的调整,可能只有发送特定信号的功能:让它们了解到国有大型企业可能面临的困境,并有针对性地采取特定策略,进而对民营中小企业、微型企业有所不利。

总之,从企业生态所形成的市场规律和行为反应来看,在官方对商业领域的掌控收紧时,我国金融政策的执行与转变,更容易对民营中小企业和微型企业的发展产生不利影响,甚至会破坏中国企业生态的多样性,危及企业生态的循环。

四、企业生态循环:风险传导与危机应对机制

我国当前企业生态多样性的得来是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逐步完善的成就。沿着融资和还款的脉络,“官商文化—金融政策—企业生态”构成了相互影响的三角关系。下文尝试从横向和纵向循环的角度来把握这一关系,以理解中国经济强大韧性的由来。

(一)横向分割:中国企业生态循环多样性如何抵御金融政策的风险传导

总体而言,金融政策在我国有三条主要的风险传导路径:其一,从大型企业向中小企业和微型企业的转嫁与传导,带来个体户、微型企业、中小企业的率先停产和倒闭。其二,从沿海的出口导向型企业向内陆企业推进与传导,让内陆企业率先背负沉重的代价。其三,从预期向现实转化与传导,金融政策所传达的信号,印证、聚焦和强化了市场中弥漫的衰退预期,形成恐慌。

这意味着阻断风险传导非常重要。为了增加市场信心,有时候市场中流传的信号就需要具有多样性。中国企业生态中种群和类型的多样性,有助于切实地阻断金融政策的某些风险传导,增加市场中信号的多元化。比如,外商投资的企业,往往有来自中国之外的金融系统资金的支撑,在资金节奏上可能阻断我国金融政策的不利影响,甚至可能形成某种“你退我进,你进我退”的互补,这相当于在一个经济体中增加了“第二条”生产曲线,如此有助于增强我国经济的平稳性。此外,企业类型和规模的多样性,意味着不同的经营主体有不同的成本核算方式和亏损承受能力,这样的企业生态也就能形成极强的抗打击能力。

(二)纵向调整:中国企业生态循环自律性如何实现金融政策的危机应对

危机应对的金融政策转变过程,可能也恰恰是企业生态风险累积的过程。在“总量”上看,危机可能被有效地应对过去了;但是从“结构”出发,会发现更为严峻和庞大的风险正在累积之中。刘世定强调过这一“总量-结构”问题[15]。波兰尼曾经指出,“(货币)购买力由市场主宰会周期性地清算和扼杀商业企业,因为,货币的短缺和过剩将被证明对商业而言是灾难性的,就像干旱和洪水对于原始社会一样。”[4,16]。波兰尼的比喻很形象,可惜没有考虑到不同类型和规模的企业感受会很不相同。此外,他也只是限定了“(货币)购买力由市场主宰”的“官商文化”的这一极的危害性。事实上,另一极的“官商文化”,即“(货币)购买力由政府主宰”同样具有危害性。

问题的关键是,官商文化需要根据“有效金融政策及其作用条件”“金融政策风险及其传导机制”的规律,在上述“市场主宰”和“政府主宰”两极之间恰当地来回“摆动”,才能让中国企业生态循环沿着历史发展趋势,更好地纵向推进,从而实现金融政策危机应对功能的优化。

维护一个良好的水族生态循环,意味着有“放水养鱼”的阶段,也有避免“鱼变鲨鱼”的阶段。以此比喻企业生态,前者意味着“官商文化”更多地“摆”向“市场主宰”,后者意味着更多地“摆”向“政府主宰”。无论特定历史阶段是“摆”向哪一边,摆动的幅度别过大,时间别太长,对于维护企业生态种群和类型多样性都是特别重要的。就这种“纵向调整”带有一定自律性的“中国企业生态循环”而言,我国官员的任期制无疑是一种相当明智的保障性做法。

五、结论与讨论:迈向企业生态的金融社会学

鉴于特定的金融政策有其对应的技术、社会结构和资源分布条件,金融政策及其转变在“总量”上进行危机应对的过程,可能也恰恰是“结构”上风险累积的过程。在特定官商文化背景下,中国企业也难以逃脱这一规律。但是,中国企业生态种群和类型多样性及其巧妙的横向分割与纵向调整,让中国经济表现出了强大韧性。

本文的贡献在于,将金融政策“双刃剑”的相关理论问题纳入到中国“官商文化—企业生态”的历史和现实中予以考察,指出“官商文化—金融政策—企业生态”三者之间构成了相互影响的关系。维护企业生态种群和类型多样性对于金融政策的危机应对乃至经济和社会发展而言具有根本性战略意义。官商文化根据“有效金融政策及其作用条件”“金融政策风险及其传导机制”的规律,在“市场主宰”和“政府主宰”两极之间以恰当的幅度和时间来回“摆动”,也有重要的战术意义。

未来“官商文化—企业生态”的建设内容应主要包括:(1)当局对待经济领域秉持的原则和理念,以及其适时地纵向调整问题;(2)各类企业的数量构成、彼此关系,以及协调企业间关系的法律法规、贸易规范,社会信用体系、会计与审计准则、中介服务体系,等等。这些内容在学理上可称为“企业生态的金融社会学”。实践中,只有调动各级政府、金融机构、各类企业和社会公众等多种力量和多方面的积极性,才能真正建设和维持好让我国经济独具韧性的“官商文化”及“企业生态”。

一国人口数量和结构变化,以及特定的传染性疾病,比如说新冠疫情,会产生国家对经济和金融领域加以干预的必要性、正当性。诚然,相关干预仍需特别注意满足“维护企业生态种群和类型多样性”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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