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与大众媒体时代的怕和不安

2021-03-25 11:22马丽李晋
南方周末 2021-03-25
关键词:达克右翼民粹主义

马丽 李晋

2020年6月1日,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在白宫就黑人抗议活动发表电视讲话后,步行前往附近的圣约翰教堂并手持《圣经》在教堂前留影。该教堂此前在抗议活动中遭到破坏。为给特朗普访问教堂开道,警方向白宫外聚集的抗议者施放了催泪瓦斯,并向他们发射了橡皮子弹。

《恐惧的政治:欧洲右翼民粹主义话语分析》,[奥地利] 露丝·沃达克著,格致出版社,2020

英国兰卡斯特大学教授、语言学家露丝·沃达克。

★如果人们期待,特朗普落选就能让右翼民粹主义这场席卷全球的浪潮退潮,那无疑是一种盲目的乐观。因为在这种政治现象的背后,是由身份政治、种族主义、极端宗教右翼等构建的一套聚焦于恐惧的社会心理机制,它将如幽灵徘徊在这个世界,充斥于网络媒体,构成了我们这个时代以恐惧为根基的新利维坦。

2020年6月,一张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手持圣经的照片引爆了美国社会的公共舆论,成为当年最热的讨论话题之一。这幅照片拍摄于当年6月1日,在白宫政要和随从的簇拥下,特朗普走到白宫对面的圣约翰教堂前,摆拍了这张照片。

在同一时刻,照片之外所发生的,正是警察用暴力和催泪弹驱散和平示威的人群。当主流媒体将两幅画面并列在电视上呈现时,更加激起了人们的愤怒,指责特朗普违背了政教分离的原则,加剧了美国社会的分裂。当天晚上,甚至连华盛顿特区圣公会的主教巴德,也在社交媒体上公开反对特朗普的这一做法,认为这是“神圣的事物被滥用来做政治背书,不仅伤害人,也让人反感”。

为什么特朗普会做出如此举动,甚至故意让这张照片成为一种政治符号,却值得让人深思。事实上,这种政治行为和符号并非特朗普所独创,一旦我们将视野放到欧洲,类似的事情早在2009年就已经发生过。

右翼民粹主义的全球化

在2009年的奥地利,持右翼民粹立场的自由党政客海因茨·施特拉赫(Heinz-Christian Strache)也曾有类似的表演。为了博得选民的支持,施特拉赫摆拍了一张政治海报反对穆斯林移民。在这幅海报中,他高举十字架,摆出一副救世主的形象。

早在2004年,施特拉赫就因为种族主义言论,被维也纳州高等法院判定“类似纳粹主义”。但在此后,他仍旧以反移民、要“维持维也纳纯正血统”的主张,获得了大量选民的支持。在2006年,施特拉赫打出妖魔化移民群体的政治宣传口号:“每两个难民中就有一个罪犯。”这一做法激起奥地利各大媒体的声讨。尽管如此,他却仍旧能够使自由党成为国会第三大党。

这位奥地利政客和特朗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纽约时报》2017年2月17日关于前美国国家安全顾问、陆军中将迈克尔·弗林(Mi-chael Flynn)辞职的报道中,提到特朗普和普京之间的中介人之一就是这位极右翼的奥地利政客施特拉赫。而特朗普好像学会了施特拉赫的策略,无论是在总统竞选之前还是担任总统期间,打出的最吸引人眼球的口号是“让美国再次伟大(MA-GA)”,利用色彩鲜红的大型集会,发布各种反智、反移民的言论,以种族主义、排外主义来收割票仓。

特朗普的各种行为似乎都是在复制施特拉赫的做法。这种组合意识形态的特点是,强调本土化、抵制事实真相,一旦与放任的自由主义和反精英主义相结合,就可以裹挟大量民众来反对精英,在政治理论中常常被称为“右翼民粹主义”。

事实证明,右翼民粹主义具有强大的“吸票”能力,尽管会对社会肌理造成破坏和分裂,但在全球化的浪潮中,却被各国政客不停地模仿、复制。这一意识形态究竟是借助于怎样的社会心理,才会如此成功的? 英国兰卡斯特大学教授、语言学家露丝·沃达克(Ruth Wo-dak)在《恐惧的政治:欧洲右翼民粹主义话语分析》一书中指出,右翼民粹主义和它的话语模式之所以容易俘获民心,正是利用了人们的恐惧。

“恐惧政治”作为右翼民粹主义的基础

毫无疑问,近些年来,无论欧洲还是美国都出现了反全球化的右翼民粹主义潮流。它们以各种面貌出现在公共的视野中,其影响力超越国界,甚至会让其他国家的人,也能感受到一种价值认同。例如,在2017年,有一篇题为《一个我们能够信靠的欧洲》的保守知识分子宣言,就在全球广为流传。它强调一种回归欧洲传统的怀旧主义,所描述的那种传统价值,在很大程度上也符合不少东亚国家的传统价值。这些本身都没有问题,然而一旦将此文本放置在欧洲当下的处境中,它暗示的是,要将所有非白人欧洲血统、非主流宗教的人群都排除在欧洲社会之外。该宣言正是以欧洲右翼民粹主义作为基础的。

如何真正理解这些文本和社会行动背后的真实意图,理解当下这股影响世界的右翼民粹主义潮流,沃达克这本《恐惧的政治》提供给我们一个深层的分析框架和视野,她称之为“话语-历史分析法”(discourse-historical analysis)。该方法将公共的语言文本和社会处境结合起来,把文本放置于具体的社会处境中,从宏观和中观层面分析当下欧洲政治的话语论题,通过具体案例,分析和归纳右翼民粹主义如何在日常政治活动、媒体、竞选、海报、标语和演讲中生产和再生产这种意识形态,揭示出他们共同具有的深层特征和所使用的语言符号产生的社会影响。

在沃达克看来,自冷战结束以来,欧洲社会一直弥漫着一种针对外来移民的恐惧,而这种恐惧也延续了欧洲过去的种族主义、反犹主义以及对少数族裔群体的歧视。这种社会心理成为右翼民粹主义扩展的潜在推动力。她强调这些问题本身具有复杂性,因为我们不能够诉求任何单一的脱离了“历史-文化-社会背景”的多面相解释。

欧洲乃至美国的右翼民粹政党的形成,有多项可能的因素,包括:民族主义的强化、边界叙事与意识形态、对经济状况的担忧,以及其他重大的历史事件;纳粹主义和种族主义传统的影响;寻找“替罪羊”群体,等等。沃达克发现,各种右翼叙事,具有一个核心的共同特点,那就是通过制造恐惧和想象中的敌人来获得支持者。

沃达克指出,首先,所有的右翼民粹主义政党都将某一种族、宗教、语言、政治上的少数群体作为“替罪羊”,将社会问题和选民遭遇到的不幸现实大部分都归罪于他们,然后将这些群体建构成可能威胁、危害“我们”和“我们国家”的一种存在。沃达克将这种现象定义为“恐惧的政治”。

以特朗普的两次大选为例,他无视美国社会本身的贫富差距问题,简单粗暴地将中下层民众的失业和生活水平的下降归咎于墨西哥等地的非法移民,因此解决这些问题很简单,只需要一堵墙,就能够让大家生活好起来,美国再次强大起来。

右翼政党很善于构建恐惧来获得自己的支持者和合法性,奥尔特海德(David Altheide)在2002年出版的《制造恐惧》一书中,也如此分析美国政治的特征:

“恐惧”已主导了公众的视线。它起源于我们害怕的事物,随着一再重复和过度使用而历久弥新,最终变成了我们看待生活的一种方式。因此,与其说是“恐惧犯罪”等吸引了我,倒不如说“恐惧”如何成为个体身份发展和参与社会的框架更引起我的兴趣;尽管自由派和保守派在“恐惧”对象的建构上有所不同,但各方都会表达出多种“恐惧”,常常指认对方就是要为此负责的源头! 恐惧“市场”还催生了推销新“恐惧”、开发各色“受害者”的业务范围和广泛的“家庭手工业”。(第3页)

其次,民众当中的反智倾向是为右翼民粹主义所预备的温床。沃达克总结说,几乎所有的右翼民粹政党都支持无知的傲慢,诉诸人们的反智主义、反常情常理,仿佛让前现代主义或前启蒙思维又回归公共舆论之中。

这一点在特朗普政府对新冠疫情的处理上也凸显了出来。有时特朗普的支持者们叫嚣说,新冠是民主党设计的骗局,或者是5G设备导致的。但这些人时而又会相信特朗普推荐的消毒剂是治疗新冠的良药。这种不符合常情常理的“智性分裂”,让他们还可以将这些荒唐且矛盾的想法结合在一起。

再次,右翼民粹主义通常会将反智主义和阴谋论结合在一起,来构建容易怪罪的“替罪羊”群体。在沃达克看来,阴谋论是右翼民粹主义构建恐惧话语和修辞的重要组成部分。右翼政客的做法延续了欧洲的阴谋论传统(如反犹主义和反精英主义的比喻),并且进一步改进了这些宣传,大规模地散布谣言和谎言,并妖魔化政治对手。例如,右翼政客通常会让民众认为,社会问题和危机都是银行家、主流媒体、反对党、叛国者一手策划的。在2020年美国的疫情和总统大选中,不仅有很多关于巴菲特或比尔·盖茨操控疫情或大选的谣言,甚至连“蜥蜴人”控制了美国政府的论调也甚嚣尘上,充斥着网络媒体。

沃达克指出,在这些简单粗暴甚至有些荒诞的言论中,政客们却构建出一套基于恐惧的政治,甚至让一些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在选举中大获成功。无论是奥地利的自由党,还是特朗普的当选,都是利用了人们对于“移民”和“陌生他者”的恐惧。

然而,这些恐惧能够在社会上发挥作用,还有赖于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现代社交媒体和网络。在这个过程中,政治、资本和媒体一同塑造了右翼民粹主义的成功。

当特朗普宣布美国主流媒体差不多都是假新闻的时候,他并没有退出媒体。相反,一方面,他试图消解反对他的声音,另一方面,他和支持者用更为耸人听闻和夸张的言论来吸引媒体,增加他的曝光率。正如纪录片《人民的敌人:特朗普和政治媒体》所说的,“我们生活在一个‘眼球经济时代,‘吸引眼球就等于‘权力。”媒体竞相追逐收视率的背后,仍然是资本运作,因为高收视率才带来广告受益。

2016年,当主流媒体还以娱乐化的风格,给特朗普各种上镜机会来嘲笑他时,也给右翼话语体系提供了平台。特朗普的有毒言论被传播得很广,但信奉“言论自由”的美国人还觉得,只要通过核实查证,谎言就会得到澄清。可是,当媒体核实特朗普的言论是否属实、揭露他说谎时,特朗普就会通过否认或转嫁等话术进行辩解。事实上,沃达克指出,正是这些大规模的媒体曝光,才有可能导致民粹主义在这些年的崛起。哪怕是对于丑闻的报道,也达到了这些人想要在公共领域曝光或出镜的目的。毕竟,美国传媒产业广为信奉的一个去道德化信条是“所有的曝光率都是好的”(All publicityis good publicity)。

沃达克注意到,类似特朗普这样的民粹主义政客非常善于精心设计他们的政治表演和策略,善于运用传统媒体、社交媒体、选举机会和新闻发布会,用蓄意矛盾和挑衅的言语故意制造丑闻或掩盖丑闻。恰恰是这些看似愚蠢和反智的言论,吸引了很多对现实不满的人。她写道:

在整个欧洲,人们对政治家缺乏信任的大环境下,右翼民粹政党及其领袖用简洁明了的词汇表示同情、谈论不满和愤怒。他们使用“反对上层,反对精英”这类短语,并把自己塑造成自我感觉“落后”的民众的救世主。换句话说,和责任政府的定位相反,右翼民粹政治家的主要目的在于把自己建构为“我们中的一员”,“我们”被界定为普罗大众。民粹政治家们因为了解“我们”说不出口却是共同的需要,愿意从“他们”那里救赎“我们”(第192页)。

这些右翼民粹领袖不仅仅利用媒体塑造自己的魅力形象,吸引自己的支持者,还进一步通过不负责任、夸大其词,甚至荒诞的言论将媒体陷入两难的境地。在特朗普的第一次竞选中,他与Twitter之间的拉锯战已经凸显了这一点。媒体如果不报道批评右翼政客的种族主义或者阴谋论言论,可能会被认为是支持此类行为;然而一旦报道,就会重现和传播这些言论。即使媒体对这些政客进行批判性的访谈,也有可能提供更多机会让这些人扭曲事实,或者更进一步构建“替罪羊”人群,将受害者-施害者进行颠倒,并转移公众的注意力。

2020年春天,当特朗普的“消毒剂”治疗新冠的荒唐言论成为媒体争相报道的热点时,实际上造成了“话题转移”,使大众忽视了在他领导下美国疫情已经失控的事实,而将注意力聚焦在这些荒唐的言论上。这一动态的过程被沃达克称之为“右翼民粹主义的永动机”。她写道:“这意味着此类政党和政治家已经开发出一套话语与修辞策略,可以使互不相容的现象相结合,让错误言论听来无辜,允许否认显而易见的道理,说出‘不可说的话,超越可被允许的‘界限。通常,他们不会受到处罚,可以全身而退,即使需要道歉,也可以用一种蓄意的、矛盾的方式来道歉。”(第29页)

西方民主政治不安的未来

2021年,伴随着特朗普的落选,美国右翼民粹主义并没有退潮,相反,在1月6日,特朗普支持者占领“国会大厦”,成为一个新的高潮。如果人们期待,特朗普落选就能让右翼民粹主义这场席卷全球化的浪潮退潮,那无疑是一种盲目的乐观。因为在这种政治现象的背后,是由身份政治、种族主义、极端宗教右翼等构建的一套聚焦于恐惧的社会心理机制,它将如幽灵徘徊在这个世界,充斥于网络媒体,构成了我们这个时代以恐惧为根基的新利维坦。

沃达克认为解决这些问题的关键在于“不为右翼民粹政治人物的丑闻事件和露面去推波助澜,而是将整个事件剥皮拆骨并解构它们;不是回怼以更加惊世骇俗的话语,而是保持理性,揭示其潜在的动态趋势,即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上头条的图谋……通过揭露明目张胆的谎言,把事件放到其本来的语境与历史中考量……不要继续强调恐惧,团结和包容等话语同样可以带来积极的政治想象”(第276页)。

在今天的西方社会,这种否定的决绝态度,可能并不足以成为恐惧的政治的对手。沃达克在本书中并没有给我们提供一个解决方案。相反,我们需要的是重新思考如何寻找一种友爱政治,去取代我们与生俱来的、深层次的恐惧感。

在拜登总统就职的演讲中,无论是出于政治修辞还是真心,他引用了奥古斯丁的话:“一个群体是由他们所共同热爱的目标界定的”。我们是谁,我们的身份如何,不是由我们恐惧的他者来决定的,而是由我们友爱的对象来决定。早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城邦政治中,构成城邦共同体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友爱。在中国传统中,孔子和孟子所讲到的“仁”事实上就反映了一种对友爱政治的构想,我们需要反思政治理论中本真性的问题,正义地对待不同于自己的他者。

随着新冠疫情的减缓,在各国即将走出这一困境之时,没有哪一国哪一个民族可以逆转本国社会多元化的趋势。我们面临的是同样的功课:如何接纳、平等公义地对待与自己不同的人,而不是诉诸敌视外民、转嫁归罪的原始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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