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竞恒
作伪文章、诗歌其实非常常见,其中一些动机是恶意的,一些动机是“善意”的,还有一些是以讹传讹滚雪球扩大的,但最后结果都是误导大众
日前,豆瓣网爆料出一首广为流传的所谓“李商隐《送母回乡》”,“母爱无所报,人生更何求”云云,已入选大量少年儿童诗词读本,甚至成了“小学必背”被做成各种音频、视频的所谓诗歌,其实是一首现代人的伪作,真实作者笔名“寓真”,199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发表有诗歌和散文。这首诗在2005年开始被传为“李商隐作品”而被四处传播,影响范围甚大,已经成为一篇“伪古文”。
伪古文的流传,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莫名其妙地以讹传讹,被传成了“古人名作”,一种是有意识地作伪。最著名的伪书便是梅赜的伪《古文尚书》,这批忽然从东晋冒出来的所谓《古文尚书》,其实早就不是汉代孔安国所传的真《古文尚书》,而是晋人伪作的所谓先秦古书。经过清朝阎若璩、惠栋等人的考证,判定梅赜所献的这批《古文尚书》是伪作,以讹传讹地大行其道传播了一千多年。现在结合清华大学收藏的战国楚简,其中有真正先秦本的古文尚书,将其与传世梅赜本的所谓《古文尚书》对照,如《傅说之命》三篇,其内容和主旨完全不同,再次证明东晋梅赜本伪古文是伪造之作。当然,以讹传讹传播久了,已经参与了一千多年来的中国思想史再创造,当然也有其重要价值,如宋儒从中提炼的十六字心法之类,但这毕竟不是先秦真正的《古文尚书》。
伪作的诗歌也很常见,晚清革命时期,南社创建者高天梅为了激发反清思想,伪造了所谓的“石达开遗诗”一共二十五首,号称《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遗诗》出版发行。由于作伪者高天梅本身文采甚健,佳句频出,当时印刷的这些所谓石达开遗诗,迅速火遍大江南北,连梁启超都将这些伪诗收入自己的《饮冰室诗话》。高死后多年,他的朋友柳亚子才揭晓这是高所作,所谓“撰写翼王诗赝鼎,供激发民气之用,遂以一夕之力成之”。实际上这些诗歌是存在历史漏洞的,因为天京之变时石达开只有二十六岁,但伪诗中的石达开口吻却自称“老夫”。又如伪诗说“宝刀骏马休输却,好领雄师入剑门”,自称从剑门关进入四川,但石达开明明是从湖北进四川的。
此外比较有名的还有所谓“仓央嘉措情诗”,网络上流行的所谓仓央嘉措诗,其实基本是以讹传讹的伪诗,因为目前最具学术性的仓央嘉措情诗研究是黄颢、吴碧云的《仓央嘉措及其情歌研究》,该书1982年由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是一部学术性的资料汇总。如果从史料价值上讲,这部汇编很有意义,但从文艺的角度,可能并不会太符合现代文艺青年的口味。而目前网络上流行的所谓“仓央嘉措情诗”,很多都是文艺青年之间的以讹传讹,根本就不见于这部收录。如果去查证源头,这些仓央嘉措伪诗,有些甚至只是现代歌词,如1997年朱哲琴专辑《央金玛》里歌曲《信徒》的歌词之类,作者和诗歌趣味完全是现代人,但符合文艺青年的审美。
作伪文章、诗歌其实非常常见,其中一些动机是恶意的,一些动机是“善意”的,还有一些是以讹传讹滚雪球扩大的,但最后结果都是误导大众。因为普通人缺少专业知识,容易轻信大众传媒上看到的信息。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李商隐《送母回乡》”诗对小孩的误导存在明显危害,唐代根本就没有诗中“母爱”这些词汇,漏洞如此明显,但为什么在十多年的时间内不但能大行其道,还堂而皇之地被电视台主持人拿来作为亮点介绍,被《中华好诗词》图书作为模拟自测题,被古诗文网收录,被包括《给孩子讲点中华句典》、《中华圣贤经》等在内的大量面向青少年的读本收录。
既然是面向大众,尤其是青少年的古诗词读本,作为编纂者最基本的学术审核能力和把关意识,恐怕是推卸不掉的。实际上正规学术性出版的李商隐诗作,如余恕诚、刘学锴所编著全五册的《李商隐诗歌集解》,1998年中华书局版中,都是严肃的李商隐诗作的会校、会注本,本没有这种低劣伪作存在的余地。但凡面向青少年读本的编纂者稍微用心一点,去查阅核对一下严肃的相关学术著作,也不至于搞出这种乌龙。
(作者系历史学者、大学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