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发自四川西昌 南方周末实习生 刘欣昊
川兴镇中心小学一年级2班,六岁女孩瓦扎使星如今到了这里上学。 南方周末记者 ❘ 高伊琛 ❘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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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教上门”是学校惯例,但对1997年就已参加教学工作的崔映峡来说,这还是第一次。
西昌有超过12万自发搬迁人口,2017年之前,“没有相关的政策或法律规定”,自主搬迁管理工作因而开展困难。
“‘十四五期间,光是投入就要28个亿,要建设37个项目,照我们现在计算的数据,才能够基本满足。”
六岁半西昌男孩吉色车火入学了。
他被编入镇公立小学的一年级一班,成为班上第49名学生。
吉色车火家在四川凉山州西昌市川兴镇东南角的“牛圈房”,属于自主搬迁户的随迁子女,也是此前四名适龄未能入学的一年级生之一。南方周末于2021年1月刊发《被义务教育“遗漏”的村落》一文,讲述他们的困境。
“州、市党委政府对南方周末报道的失学事件高度重视,并迅速责成相关部门妥善处理此事。现已协调安排4名儿童2021年春季学期就近入读川兴镇小学。”西昌市政府提供的核查报告显示。
2021年3月11日,南方周末记者受邀回访。正值开学第三周,四个孩子分别在一、二、三、四班就读,已经初步适应了学校生活。“孩子毕竟适应性比大人要快一些。落下的课程,老师尽量给他补一下。”西昌市川兴镇中心小学校长邵尤伦说,目前四个孩子没有学籍,这一学期随班就读,下一学年将重新注册,重读一年级。
比入学更进一步的是,此前导致孩子“被遗漏”的政策得到了修正。
核查报告给出了解释:州市教育局、自搬办等部门发现,在实际执行政策过程中,标准尺度不一,出现义务教育保障盲区,属于历史问题,也是后期可能持续存在的问题。
因此西昌市决定,在2021年秋季义务教育阶段招生政策中进行相应修改:凡2015年12月31日前搬入,经市自搬办认定并进入已自主搬迁系统数据库的适龄儿童、少年按照“以就读公办中小学为主和就近就地入学”的原则全部纳入西昌义务教育保障范围,不收取与入学挂钩的费用。
这意味着“八大区域”的入学限制已被打破,“牛圈房”孩子们今后可以正常读书,但在西昌,12万自主搬迁户带来的公共服务压力,教育只是其中一个方面。
孩子们上学了
此前辍学的四个孩子,分别是吉色车火、瓦扎使星、罗晓婷、罗洪子体。
瓦扎使星喜欢上数学课。老师刚刚教了三角形和正方形,她上幼儿园时已经提前学过。二十以内加减法,三道里能做对两道。二班班主任谢维薇惊讶地发现,这个刚刚入学的女孩会在课上积极举手,态度也端正,“她刚开始来没有教材,后面把教材补给她,她就把作业补起来,让我给她批改。错了的,也马上就改错。”
只是某些细节还能看出女孩缺过课。“认字不是很好,”谢维薇说,“把题目给她读出来,她能理解,不给她读就不理解,说明她原来基础可能就差。但慢慢跟得上。”
语文有点难,但上课学到的东西,女孩记得清清楚楚,脱口而出。“学了‘春夏秋冬,第二课是‘你姓什么,第三课是‘小青蛙;然后又是第一课‘吃水不忘挖井人,第二课‘我多想去看看,第三课是‘一个接一个,第四课就是我们今天学的。”正如人教版一年级语文下册显示。
每天放学回家在家长监督下背课文,这大概花去一小时。父亲总在外打工,一年中,只在“汉族春节”才回来几天。但这些天,他“在家里待了十几天”。
学校发生的事情,六岁女孩瓦扎使星都说给父母听,包括学校的午饭有三菜一汤。哥哥瓦扎木叁好奇她吃了什么,叫她“拿一点饭来”给自己。
瓦扎木叁患有脑炎,家长没让他到学校来。校长邵尤伦说,针对这种情况,学校采用了“送教上门”的方式,将他编入一年级五班,老师每个月上门两次,教授语文、数学及森林防火知识。
“今天早上我们去的时候,学校给他准备了一些礼物,酸奶、文具盒、铅笔,还有书籍、拼音本、作业本、图画本。”3月11日上午是瓦扎木叁的“第一课”,五班班主任、语文老师崔映峡说,瓦扎木叁显得很高兴,他没见过笔袋,崔映峡教他怎样把铅笔和橡皮擦归类。
男孩很乐意交流,但比起妹妹来,他的知识体系薄弱很多。“横竖撇捺都不太会,特别是如果你要把它组成一个字,放在哪个位置,他手上完全没有分寸,不知道放在哪里,所以最开始我们都把着他的手写,包括写‘一。”
“送教上门”是学校惯例,但对1997年就已参加教学工作的崔映峡来说,这还是第一次。“这种特殊学生对我们这种正常学校来说不多,总共可能也就三四个。”第一课,崔映峡教了男孩七个字,留下作业,约定下一次检查。
取消“八大区”入学限制
第一次去“牛圈房”,崔映峡只觉山路曲折,房屋简陋,地方“荒凉”。
她看得出来瓦扎家的家境,属于全班偏差的,“他们家五个小孩,(教育)这一块负担就比较重了,加上男孩又长期吃药,每个月上千元药费,家里没什么重要的经济来源,就靠爸爸出去打工,妈妈在家务农。”
与瓦扎家的两位家长交流稍有困难,“爸爸能说一点汉语,但性格内向一点,不太说话。妈妈虽然性格外向,但不太懂汉语。”双方沟通,主要依靠瓦扎家读五年级的二女儿,或是懂汉语的村民。
瓦扎家原籍地在曾经的国家级贫困县喜德县,后自发搬迁至“牛圈房”,一个地图上几无标识的地方。而此地之所以成为教育“盲区”,是因为该区域被划定为邛海水源保护地。
根据《西昌市人民政府教育督导委员会关于已自主搬迁农民随迁子女接受义务教育的通知》(西教督委〔2019〕25号)文件要求,在8个重点区域内(风景名胜区、自然保护区、飞播林区、森林公园、湿地公园、水利风景区、饮水源保护区、水利工程管护区)以及2015年12月31日后迁入西昌市的自发搬迁农民随迁子女应由迁入地乡(镇)政府、村委会、村民小组劝导其回原籍就读。
报告显示,“报道涉及的4户自搬户不属于西昌贫困户,因不愿接受西昌城镇户口,无法就读西昌市公立学校,也不愿回原籍就读,曾就读民办教育机构,因感觉收费高、教学质量差等,遂辍学在家。”
前述报道刊发后,州市两级党委政府联合组建核查组。核查组对自主搬迁农户子女因“八大区域”等限制规定而未能入学的情况进行摸排,报告显示“共采集有效信息121755条,涉及适龄儿童27555人,其中:已经义务教育保障27195人(在西昌市就读22571人,外县就读4624人),系统销号155人。已解决约99.9%的自搬户教育问题。”
“这样全面排查的话,起码都是三次以上。全市排查。”西昌市政府教育督导委员会办公室工作人员胡俊斌参与了相关工作,他解释,“好几种排查(方式),通过政府,通过学校,然后通过自搬办,好几个单位,入户一家一家全部去问过了。要把数据摸得实实在在,就是要保证不能再出现这种(情况)。”
对随迁子女未入学情况的原因进行深入分析后,西昌市决定对相关文件进行前述修改,填补漏洞。
“州上有自搬户数据库,市里也有一个自搬户数据库,这几个孩子都在。”胡俊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现在西昌市预计完全按照自搬户政策,只要符合既在州自搬库里面,又在市自搬库里面,这些孩子,都把他们全部纳入义务教育(范围)。”
“失学”问题得以解决。最后的不确定因素在于行政区划调整,“牛圈房”可能属于大兴乡,也可能属于川兴镇。
“不管将来是否读我们这里,保证入学,那是没问题的。”校长邵尤伦懂得家长的担心。
自迁户带来的压力
报告还提到,“失学”问题暴露了西昌市教育资源总量不足的问题。
截至2020年秋季学期,西昌市义务教育阶段市外户籍学生达5.89万人,占总数的47%,其中,自主搬迁户子女达2.25万人,占总数的17.6%。经测算,未来三年每年新增自搬户适龄儿童六千余名,给西昌市的教育资源保障带来了极大的压力和挑战。
目前,全市义务教育阶段教师缺额近700人,大班额、超大班额460余个,而该区域附近公办学校(川兴小学)在校学生1493名,超额118人,这只是西昌市很多学校“大班额”“大校额”的一个缩影。
“我们测算过,未来的话,‘十四五期间,光是投入就要28个亿,要建设37个项目,照我们现在计算的数据,才能够基本满足(就读需求)。”胡俊斌说,包括新建幼儿园13所、新建和改扩建18所义务教育阶段学校、新建和改扩建3所高中学校。
压力不光在教育方面,西昌整个公共服务体系都面临考验。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下称“体改会”)冯楚军曾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点出原因,“我们很多编制和公共服务的财政投入,是按照户籍人口来算的,不是按照实际人口。”迁出地承载任务变少,迁入地则面临了两重压力:一是财政压力偏大,二是管理人口偏多。
与政府主导的易地搬迁不同,自主搬迁是指农民为了寻求自身更好的生活,在没有国家政策和政府资金扶持的情况下,从一个农村地区搬迁到另一个农村地区居住和生活,搬迁之后,没有迁入地户籍,不享受集体经济组织成员权。中国体改会在2019年如是指出。
独特的自然地理条件造就了这一现象。凉山州境内80%为山区地形,“除了安宁河流域是个小平原,其他都是山地。你站在邛海看,东南西北,全山环绕怀抱。从西昌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是山,先过山才出得去。”西昌市规范已自主搬迁农户管理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工作人员杜光明介绍。
从被清理、被遣返的“盲流”,到被管理的“自主搬迁户”,背后是社会经济高速发展的大背景。根据西昌学院学者阿呷尔金研究,2000年后,凉山州兴起打工潮,劳动力涌向全国,本地出现了劳动力空缺、土地和房屋闲置的情况,自主搬迁户的到来,填补了这些空缺。“虽说给社会管理造成了一定难度,但说实在的,给西昌的建设发展还是提供了很多东西。”杜光明说,“毕竟来了之后,他在这儿劳动、消费,促进经济发展。”
目前,西昌有超过12万自发搬迁人口。2017年10月之前,“没有(针对这一人群)相关的政策或法律规定”,自主搬迁管理工作开展困难。
直到2017年10月,中共凉山州委办、凉山州政府办印发《关于规范已自主搬迁农民管理工作的实施意见》的通知,要求“对有稳定合法收入、固定住所的2015年12月31日前已自主搬迁农民,全部纳入管理范围”。杜光明指出,“这就是自发搬迁第一个规范性的政策性文件。”
这项被称为“39号文件”的政策出台后,杜光明所在的自主搬迁办也随之组建。
他2021年的工作重点是摸底各自主搬迁点的基础设施建设情况,在西昌,100至500人的自主搬迁点有131个,500至1000人的搬迁点34个,1000人以上的17个,“这个数据是我们统计的”。他们分成三个组,跑西昌所有乡镇,跑一趟约一周,每天去1至2个乡镇,统计土坯房、大砖房数量,了解多少地点需要修硬化路、沟渠、垃圾池、卫生室、路灯。结果出来后,会进行基础设施“补短”工作。
在自主搬迁管理工作上少有先例,改善环境、解决问题、引导发展,都需要一步步探索。杜光明在开展工作中发现,最大的难题有三个,包括“户籍管理解决”“违法修建的房屋和私下流转土地的合法性认定”“基础设施建设”。
“前两个问题不从根本上政策上解决,其他的工作很难开展。”杜光明坦言,“还是要更上级的领导、更上层的学者重视这个事情可能才更好办,靠市级州级,也有心无力,想办好没政策,办错了担不起责,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