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英嘉
她像一只饕餮。他们都说,她像一只饕餮,每次聚餐,周围的人都吃饱了,停下了筷子,只有她还在吃,和第一盘菜刚上桌时一样,筷子像一只贪馋的鸟,不断地张开长长的喙,啄起一片蔬菜或是一片肉,未等到汁水滴落,便已落入她嘴里,在囫囵的咀嚼之后便是同样囫囵的吞咽,只看得到她嘴在动,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或者说,仅有的一点声音,都给淹没在旁人的高声谈笑之中,一似那些消失在她筷子下的蔬果菜肉。
真好,吃那么多还这么瘦。旁边的女孩凑过来,与她说了一句恭维话,带着一脸故作热情的笑容。她笑着,又吞下了一块肉片。
直到桌上的盘盘碟碟都空了,她才停下来,拿着纸巾,擦擦唇上的油腻,将碗略略推远一点,仿佛刚才快意吃喝的不是她,不是她本人,只是一头暂且借了她的身躯、誓要吞完这一桌酸甜苦辣的饿兽。她往脸上换出无辜的笑容,复又拿起杯子,小口喝着饮料。
裙子的腰身太紧,箍住小腹,像一个气急败坏的拥抱。她坐着,沉默不语,再如何用力吸气,都没法让这拥抱松开半分。片刻之后,她微笑着向旁人说一声失陪,便站起来,去洗手间。
关上门,摁下马桶上的冲水按钮,摁住,千万不要松手——就在汹涌的水声里,她终于迎来了这顿大餐的收梢:牙齿刮到了手背上的旧伤口,再一下,一下就好——她将这一餐吃下去的食物,全部吐了出来。马桶里的水流,是她最可靠的同谋,她的呕吐比她吃下这顿饭的时候更疯狂、更猛烈,水流以最逆来顺受的姿态,带走了這些形态全失的食物,以及她呕吐时狼狈又狰狞的面容。
裙子的腰身终于松下来了。那种像佩戴着环形枷锁一样的窒息感消隐无踪,她站起来,理了理衣裙——这种自肉身到精神的轻松感,足够供她在她们面前纵情炫耀:她的饮与食,从来没有变成层层叠叠的赘肉,她在女孩堆里的明争暗斗之中,向来长胜。
她并不是一直都贪吃。
她记得,自己刚到大城市去上大学的时候,这座城市给她的见面礼,却是深深的挫败:往前,她曾经骄傲,因为认定自己是“隔壁家的孩子”——这座城市的繁华,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就像烈风吹过暮秋时节的孤树,一层层撕去绿荫、撕去一片片叶子,只剩下枯黑的枝桠。
她与同学说着同一种方言,偏偏只有她的口音与词句像一件无法蔽体的破旧衣物,遮不住家乡荒蛮的真相;她拼命读书拼命考试拼命要争奖学金,拼命打探着周围的人在各自的前路上划定了怎样的轨迹;拼命打工要换到更多的生活费,但一件小事、又一件小事,连篇累牍,一行行刺在她的记忆里,将她在心上压得更低、更低。
在食堂,女孩们抱怨着饭菜难吃,说北方菜油重味厚会让身材失控,南方菜总是在甜腻与寡淡这两个极端之间,而那种叫作沙拉的东西——在她看来,那不过是一碗完全未经烹煮的生蔬菜叶子,但她们甘之如饴,往里面倒入酱汁,虽然也在抱怨,却会一口接一口地吃下,咀嚼着蔬菜柔嫩的枝叶,像某种贪婪的昆虫。
她在一旁,看着,惊得忘词。
她无法合群。她再如何渴望扮演女孩们小团体里的一个角色,也没有足够多的生活费,能够让她跻身其中。她能做到的唯一的一件事,是吃,让饭卡里刷出来的每一分钱,都落肚为安。她捧着餐盘,从玻璃橱窗的影子里看着那个脸上鼓着婴儿肥的自己,看着自己平庸的打扮平庸的模样,只想多吃一点,再多吃一点,用食物带来的饱足感,好好安慰自己。
哲人们将“贪吃”视为罪过,世界自有惩罚这罪过的法子:长年的“多吃一点”,让她很快就像一只丢进了水里的海绵球一样胖起来,赘肉覆上了腰肋,覆上了手腕与脚背,虽然她一直穿着家人为了“多穿几年”而为她买的大码衣服,曾经松垮垮空荡荡的大码套在她身上也不再是“大码”了。恶意开始接踵而至,从刻薄的揶揄到刻意的排挤,都像一块块石头,被周围的人捡起,掷向她,而层层柔软的肥肉像泥土一样埋起她,一路埋至她圆胖的下巴。
人都会让她失望,只有食物能让她安心。她认定了这一信条,确信只有端到她面前的食物,才会属于她,才会完全袒露出它们秘密的甜美与鲜香,好与坏都只归由她所有。一年,又一年,她越吃越多,她贪馋的样子能为她赢来关心或者怜悯,她能用旁人铺天盖地的言语,偷到一点温情,一个让她享受到瞩目感觉的时刻,但这一切都比不上食物带来的富足感觉,是食物让她成为公主,成为王后,成为果蔬菜肉的主人,一口,接一口,吞下,吞下。
那一天,她对着餐盘大快朵颐的时候,迎面走来的人影,像极了黄金档电视剧里俗套的桥段,却在一瞬间让菜肴都失去了惯常的吸引力:一个瘦削的少年,瘦削却笔挺的身形似是化自古画里的墨竹,连眉眼都是纤细的模样,细长眉毛下的单眼皮因了淡淡笑意而弯起来,恍是丹青妙手的三两笔写意。
他走过来,视线不觉间落在她身上,却立刻移开,仿佛是触碰到什么行将腐坏的东西,这让她的笑容变成了一场卑下的讨好,她来不及收起笑容,就看到他走过,伴着周围女孩们窃窃的低语,说她可怜,说她毫无自知之明,其中一句话像一杆投向她的标枪那样,直接命中了她——
如果她自己还对自己有那么点自爱,就应该把她吃下去的东西全吐出来。
吃得过量,胃确实沉沉地坠着,压着她裤腰的松紧带,她甚至有种错觉,觉得自己站不起来,吃下去的食物在地心引力下一路坠向她的双脚,坠向地面,急欲要擦一个出口,而她是一座蓄水已经越过了警戒线的水库,一座行将垮塌的沙山。她推开餐盘,站起来,跑进餐厅的洗手间里,只消一弯腰,把手伸向喉咙,稍稍一压——她甚至来不及判别自己有没有使劲——她吃下的食物立刻急不可耐地从她嘴里迸涌而出,从团块到稀烂的糊状,到最后,到她眩晕得几乎要倒地的前一个瞬间,是液体,是浑浊的液体,是重新变得空无的肚子,空得像一座悬在河流上的桥。
她按下了排水开关。刚才的呕吐,片刻之后,便像是从未发生过,她洗干净手,甚至仔细地漱了口,走出去,带着骄傲又诡秘的笑容。
她在卫生间的私人小历险,从那一次起,就再也停不住。她一口接一口地吃下眼前的食物,百无禁忌,尤其钟爱吃肉:肉食裹着酱汁,柔腴的口感会随着咀嚼而渐渐变得干涩,最好的享受便是在滋味最丰盈的时刻吞下,紧接着送上一大口米饭,这一瞬的饱足,会让人忘却暴食带来的诸多困扰。吃饱之后,她借口要去洗漱,躲入卫生间,摁下冲水开关,开始呕吐:这一套程式,她不仅已然无师自通,还做得纯熟,纯熟得没有疼痛,没有歉疚——什么都没有,只是生活中按部就班的一步。她想。
时间一长,她虽然还是吃得很多,却渐渐瘦下来,像一只原本圆熟的果实在盛夏的骄阳下慢慢失去水分——有时她甚至错以为自己和大学时那些身形纤细的女孩们互换了身体,看着她们在朋友圈里因了生活的心满意足而变得丰满,更丰满,而当手机暗下去时,她看到的,是屏幕上自己的影子,那张越来越瘦削的脸。
戒不掉的小历险,间接地,让她很快就在公司里引来了关注。她吃得多,却还能炫耀着裙子腰身富余的那几公分;旁人也喜欢和她一起吃饭,开玩笑地说看着她吃饭,自己就算只能简单吃几口,也能蹭到美食带来的快感。
伤痛只有她自己知道。你们都不懂,这代价只有我自己担得起,付得出,她想。她知道自己脱发,胃痛,经常头晕,嘴里有酸腐的味道,她经常靠咀嚼口香糖来掩盖这股味道,而口香糖有一次差点把她的一颗牙粘了下来,她偷偷伸舌头舔了舔那颗牙,那松动已经太过明显,任是再麻痹的触感,都能轻易发现。
每一次催吐完,她都会想起一座桥,桥下是湍急的溪流,桥身悬空,几乎和尘埃一样轻盈,要在空中飞舞。她身上那些层层包裹着骨骼的赘肉,缓缓都松脱开来,消散在尘埃里,只剩下当下的那个她,在马桶的漩涡里,倒映着一个瘦削的影子,就像那座在水面上漂浮于半空的桥。
这一天,她遇到了一点小意外。在呕吐时,她那颗在这些天里一直摇摇欲坠的牙掉了下来,在她还来不及叫喊时就没入了污物之中,她匆忙冲了水,走出去,对着镜子咧开嘴,看到那个黑洞洞的缺口,倏然露在自己眼前,她一惊,却无法可施。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一整天都紧闭着嘴,只能若无其事地说话,喝着咖啡,笑,看着周围的人对她嘴里这一格空白目瞪口呆。
然而,一切仿佛又倒回到从前,回到她坐在食堂里的那一天,哪一种关切都藏着恶意,哪一句问候都暗带讥讽,远远近近的声音里藏着幸灾乐祸的评论——“早就知道她靠催吐瘦的,装什么装。”“就是,她对自己这么狠,肯定很有心机。”“她一直都像猪一样什么都吃。”“可能人家就靠这个博眼球呢,能吃说明能生,是好嫁!”
那些娇软的声音,先是给她温情,继而变成了刀剑。
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灯光浮在她眼前,飘满了的尘埃落在她的影子里,一层一层,变成了深深浅浅的灰,裹住了她投落在地上的形骸。太可笑了,多少年,她从瘦到胖,从胖到瘦,都是一场接一场全无意义的讨好,因为她们眼中的她,从来都不是“她们”之一,而她也从未真正成为“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她又想起那座悬空的桥,桥身悬在半空,在周遭的声浪之中轰然坍塌,砖石落入溪流,淤积的泥水渐渐涨起,漫过她脚下的地砖,漫过她的身体、她的呼吸,直至她如溺水般窒息。
那座桥坍塌了。她一失手,杯子摔在地上,碎裂開来,咖啡流了一地,汪着映出她的一角影子,似是她,又似是一个无名的影子。
她就那样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直至静默,仿佛时间凝止,那座桥的影子在眼前的水渍里慢慢浮起,承起她的呼吸,一次,又一次,坠落。
选自2020年5月《香港文学》
责任编辑:林幼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