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润良
一
读陈谦的小说,第一个感觉是好看、抓人。在媒介形态多样化、娱乐方式多元化的时代,小说可读性的重要性却依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有很多文学期刊的作品,其实是让人读不下去的。题目不抓人,第一句不抓人,读了两段就想丢到一边,这样的小说比比皆是。陈谦的小说不是这样的,她的小说可以狠狠揪住读者的视线,从第一句话到最后一句。
这首先归功于小说展示的主人公的人生戏剧。近年来,陈谦、严歌苓、张翎、虹影、陈河等海外华人作家的创作日益引起中国读者的关注,不仅与她们的创作水准有关系,更与全球化时代读者对于她们笔下人物的戏剧性人生与跨文化交际经验有关。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部精彩的小说,每个出国者的人生更是充满了奇妙的戏剧性。陈谦自己的人生故事就跌宕起伏,摇曳多姿。上世纪60年代,她出生在广西南宁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曾为广西大学教职工。80年代末赴美留学,后在硅谷从事多年芯片研发工作。“我在‘文革后期启蒙,在改革开放最活跃的八十年代进入青春期,而真正的社会经验则是在美国获得的。”1995年,陈谦以“啸尘”为笔名,向海外成立最早、影响最大的中文电子杂志《华夏文摘》投稿,自此,她的系列留美随笔、生活素描等,开始走进读者视线并引发反响。1997年,陈谦在北美知名的文化网站《国风》撰写“海上心情”专栏,《何以言爱》《爱在无爱的硅谷》《覆水》《残雪》《特蕾莎的流氓犯》等作品,便以这种方式在《国风》上一个月一章地呈现出来。自1999年在《钟山》发表《何以言爱》始,到2017年在《广西文学》发表《焱》止,陈谦在中国大陆文学刊物发表的中短篇小说共计十余篇,长篇小说两部,显示出一位小说家成熟的创作才华与实力,被认为是新世纪十年新移民文学的代表性作家。(参见聂梦《看陈谦——在他乡变故乡的旅途中书写》)从工程师到作家,陈谦的经历与知识结构也暗示她身上兼备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的综合素养。再加上她对心理学的情有独钟,专注于研究人的心理暗箱,专注于人性复杂而幽微的神秘世界,对人物外在戏剧性人生轨迹与内在心理世界复杂戏剧性的双重揭示,使得她的小说具备了丰富的戏剧性,引人入胜而又令人回味悠长。
陈谦的小说往往以戏剧性事件开头,在她近期的作品中这一特点也非常明显。《麒麟儿》是以女主人公葵葵发现自己意外怀孕开头的,“葵葵起身的速度很快,以致有瞬间的眩晕。她知道这是因为清晨血糖低,自己又蹲得太久了。她握牢水池沿,看到镜里一张青黄的脸,被密实长直的黑发盖掉一半。葵葵拧开水龙头,在哗哗的水流声中冲洗黏湿的手指。她默念着说明书上的话:尿液滴上后,若在试杆中间呈出一道粉红色粗实线,怀孕的机率在百分之九十九以上——请尽快联系医生做进一步检查”。一个女人意外怀孕了,胎儿的父亲是谁?没有合法婚姻关系的他们在什么情况下有了这个孩子?他们又准备如何处置这个孩子?这一系列问题会将我们一步步导向小说的情节链条。《虎妹孟加拉》也是先声夺人,小说曾在《长江文艺》发表后又在《长江文艺》公众号的“好看台”栏目推出,“既来之,则安之——老树喃喃,又用最近在‘正念禅修讲座上听来的方法,提醒自己以全盘接收的不抵抗态度面对眼前的危机——玉叶失踪了。噢,不是失踪,是逃逸!——警察刚才给他这位玉叶在美国的头号紧急状况联系人打来电话,是这样纠正他的。警察口气平静,语调坚定。今天傍晚,19岁的玉叶竟从坐落在加州与内华达州交界处的‘绿洲珍稀动物收容所里将一只一岁半的孟加拉虎盗走,眼下去向不明。‘盗窃也是警方用语。玉叶已经成年,盗窃罪会被追究不说,更要命的是,她弄走的是一只会严重危害公共安全的猛兽。要是被定了罪,只怕要被遣返回国”。好家伙,一个少女携带一只猛虎私奔,这样的故事也只有陈谦才想得出来,怎么可能不吸引读者一口气读下去了解个究竟?正如导读所介绍的:害怕自己收养的孟加拉母虎被执行安乐死,住在美国的富二代玉叶偷偷将它带离动物收容所。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一场暴风雪即将席卷她们的逃亡之路。极端环境,与虎相伴,玉叶将遭遇怎样的境况?为何物质条件优越的她与人疏离而钟情野兽?作者将目光聚焦新一代留学生,展现了他们的另一种生存状态。陈谦在营造戏剧性故事的时候,还注意小说叙事空间的留白,让读者在苦苦追踪人物戏剧性故事轨迹的最后留下一份遗憾但又回味无穷。比如,她的短篇小说《我是欧文太太》,这篇小说在叙事艺术上堪称经典。小说开头,第一人称叙述者“我”邂逅了二十年未见的中国女子丹文,“丹文从那个曾追击我多年的梦魇里满血复活,踩着我的心跳一路前行而来的时刻,趁回国出差返家乡探亲的我,刚领着几位从深圳飞过来避暑度周末的老美同事在阳朔西街的肯德基店里坐定。肯德基里凉嗖嗖的冷气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一振。店里灯火通明,十足的快餐店派头,一点情调都谈不上。虽已是夜里九点多了,店里仍坐满了人,大部分的人都在喝冷饮,看来和我们一样,都是来蹭空调的。大家分头找位、买饮料。看同事们终于坐定,捧着大杯的冰镇饮料,孩子般地说笑起来,我吐出一口长气。这时,我一眼看到一对身材高挑的母女说笑着闪进大门。‘闪进肯定是我的心理感觉,因为后来再回想,她们当时映到我眼里的影像竟是慢动作。一步一步,衣衫的边缘虚化起来。细长的手臂交错着甩开,闪成雪亮的光圈。两人都是一身的白,在阳朔西街尽头亮如白昼的肯德基店堂里,瞬时翻出漫天雪花。一个熟悉的影像,一晃而过。我的身子‘腾地坐直了,目光首先落到那个高挑的女孩身上。她一头浅栗色的长发,在脑后高高地扎成个马尾,虽然个子很高,但脸上带着明显的稚气,应该只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女孩穿着月白色的长款针织背心,胸前有个银灰闪亮的大骷髅图案,一条带着毛边的超短款白色牛仔短裤,一双银白色厚底泡沫拖鞋,健康的浅棕肤色,长长的腿型非常好看,让我想到那些个没事就躺在海滩上晒太阳的加州少女。女孩的五官带着东方的圆润,一看就是混血儿。我的目光很快扫过她,在她身边的母亲身上停住,这一停不打紧,我忍不住轻叫起来:‘噢!我的天!丹文——我一眼就认出了她。虽然已经隔了二十年的时光,虽然那个曾追击我多年的噩梦也已被时光的雪尘埋葬经年”。丹文何以成为我的“梦魇”,那场车祸中这个千里迢迢前来美国寻找负心前夫胡力的中国女子为什么突然遭遇了车祸,是胡力也就是后来成为著名教授的胡逸林动的手吗?胡逸林后来为什么突然在野外身亡,身上盖着丹文带的军大衣?是胡逸林无法忍受内心的负疚感自杀,还是丹文并没有死,是丹文动的手?丹文确实没有死,可是胡逸林死前并没有挣扎迹象,那么他究竟是怎么死的?丹文又怎样成了欧文太太?这一系列的疑问,作者并没有为我们解答。但是这并不影响小说总体题旨的表达和对人物精神困境的揭示。某种意义来说,陈谦的小说融合了纯文学与通俗文学的某些元素,能够带给读者阅读的快感。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纯文学与通俗文学之间日渐分野。在后现代文化的哲学视域中,所谓的纯文学与通俗文学或者类型文学的分野也只是一种人为的知识建构,二者之间并不天然地具有绝对对立的本性。事实上,像松本清张、斯蒂芬·金、村上春树、东野圭吾等作家都创作出了融合纯文学与通俗文学因素、兼具艺术性与可读性的文学作品。在现时代的中國作家中,麦家、蔡骏等都在纯文学与通俗文学的融合方面做了有益的尝试。陈谦的创作在融通纯文学与通俗文学之间的壁垒方面也颇有成绩。
二
陈谦的小说不仅具有使人想一口气读完的叙述上的吸引力,更有读完后令人久久沉思的艺术魅力,关键在于作品揭示的人性困境与时代图景。对陈谦而言,小说的首要任务是揭示人物的精神困境,叙述主人公是如何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命运归宿,“我同意‘小说是一种手艺活的说法。我同时又更愿意说,在好的技法之上,对人类生存困境进行思考和追问,应该是小说存活下去的理由。好的小说,应该能够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他人,理解生活,进而在面临生活的选择时,行为有所依据。如果从小说中我们不能找到榜样,却能够体察到警醒,也是收获。作为写作者,我做不到对生活里的各种问题提供答案,但我一向都对针对生活本质提出问题有着浓厚的兴趣。如果大家看完这部小说,对其中的每一个角色能够有所理解,对他们如何能够获得更好的结局有所思考,我的作业应该就及格了”。陈谦的小说展现了改革开放后出国潮青年男女遭遇的诸多精神困境。《麒麟儿》中女主人公葵葵遭遇的首要困境是丈夫肝癌去世后,她不僅成了一个丧偶的女人,而且成了一个别人眼中“带菌”的女人。在遭遇了几次无疾而终的恋爱后,她明白自己除非到异国他乡,否则很难寻求到情感的满足,“葵葵在三十二岁那年去往深圳,以为一切可以重新开始。在那个移民城市里,一路并没人对她的来历有过特别的关心。她甚至有机会在那儿遇到又选择了离开令人心仪的同乡大哥华源。之后也开始过两三次很认真的关系,让她以为那果然是一个代表希望的新世界。但她和那些男人的关系,又都在他们得知她有过学盛之死后,无疾而终。层出不穷年轻貌美的女孩对比出她的苦相和不吉——这是她在见过其中一位的父母后,从老人的话里听明白了他们最终离去的理由。在生物钟开始拉响警铃的三十五岁那年,葵葵决定出国”。即使是改革开放前沿的深圳也依然残存传统的保守观念,中国男性根深蒂固的处女情结使得丧偶的女人在婚姻市场处于弱势地位。葵葵希望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这个愿望在前夫死后变得特别强烈。但她交往的第一个异国男友戴维却不想再要小孩,两人因此分道扬镳。葵葵在深圳认识了有妇之夫华源,两人互生情愫。多年之后,华源的儿子不幸被人绑架并撕票,但好在葵葵与华源之间的春风一度已珠胎暗结。小说中的每个人都处在自己的困境中,葵葵苦于得不到想要的婚姻和幸福,华源失去儿子后一夜白头,戴维好不容易遇到两情相悦的吉娜,后者却不幸患白血病而死。《我是欧文太太》中的丹文,她的困境是对于当年胡力为何抛弃自己耿耿于怀,一直纠缠这个问题不能释怀,正如她自己所说,“跟他纠缠过那么久,是那个女人一生最大的错误,最深的不幸”。或许正是这种纠缠导致了胡力的不幸身亡,而胡力的身亡对于丹文而言显然也是终身无法摆脱的梦魇。也因此,她一再强调自己是欧文太太,其实希望借助新的身份标签忘却不愉快的过去,忘却胡力。《虎妹孟加拉》中少女玉叶的困境是多年与父母亲人隔绝式的冷漠的贵族学校教育使得她对人际交往充满了恐惧与不信任感,宁愿与猛兽相处;而她的父母的困境则是执念于只有花大钱送孩子出国的精英式贵族式教育才能把小孩培养成优秀的人才,最终却使得自己与子女隔阂越来越深。小说是对中国人“美国神话”的一次审思。《哈蜜的废墟》与《虎妹孟加拉》在题旨上有相似之处,都是揭示父母的错误观念导致子女人生道路的蹉跎。在禁欲年代成长的“哈妈”一直为女儿哈蜜灌输“男人是色狼”的观念,使得后者一次次错过本应拥有的幸福。《莲露》则批判了中国男人的处女情结对女性的伤害。幼时受过亲舅舅性侵的莲露以为自己遇到了真命天子,可以接纳她的一切,她没有遵从母亲的教诲,把自己的全部过往向心上人朱老师和盘托出。朱老师表示可以翻过这一页,两人顺利结婚。多年以后,已经成为名教授的朱老师在出差途中嫖妓,使他把持不住的原因是对方说自己还是个处女。男性根深蒂固的落后观念制造了女性不幸的牢笼与困境。《焱》的故事框架与《我是欧文太太》有相似之处,都从属于“多情女子负心汉”的情节模式,但是表达旨趣却有所不同。《焱》更注重表达男性在欲望面前的困境。年轻有为的天时与敏玲外表上并不登对,后者比他大六岁,两人也没有太多共同语言,但两人却因为一次火车上的偶遇走到了一起。两人的结合毋宁说是因为敏玲性感成熟的身体吸引了天时,而天时也出于为对方负责的心理和敏玲继续交往并打算结婚。直到天时遇到情投意合的冰葵,他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选择是盲目的,但为时已晚。
三
尽管钟情于对人物精神困境的深度揭示,但陈谦并不热衷于像张爱玲那样把人物一步步导向“没有光的所在”,她还是希望借由作品“对他们如何能够获得更好的结局有所思考”,希望借由小说中人物的心灵成长启示人性的光芒与向上的力量。正如评论家王文胜在《告别废墟,木棉花开》一文中指出的,“‘废墟和‘木棉分别是陈谦最近发表的两篇小说中的核心意象,这两个意象在陈谦的创作历程上构成了标识性的图像。《哈蜜的废墟》(《收获》2020)发表后不久,苏州大学季进教授为之写的短评题为‘总有一座花园,与废墟秘密相连,先知似的预先注解了随后《木棉花开》(《上海文学》2020年第8期)发表的逻辑必然性。陈谦出国留学前一直生活在广西,鲜艳浓烈的木棉花是这个地区常见的花,它的花语是珍惜身边的幸福和快乐,蓬勃向上,富有生机。陈谦这两个小说文本中的核心意象构成了关于她写作姿态的叙事,呈现出她的小说文本内部‘情感结构的某种变化,即告别创伤记忆的废墟,迎向更丰盛的生命。作者在《木棉花开》的创作谈中提及,‘正如朋友指出的,《木棉花开》有我小说中罕见的happy ending,我写作时也意识到了,当时还犹豫了一下。”陈谦的新作《木棉花开》同样讲述了曾经被遗弃的女主人公戴安的心理困境,在多年后得知亲生母亲要来相认的消息时,她几乎再度精神崩溃。最终,在心理医生辛迪的帮助下,她勇敢地面对自己内心的伤痛,坦然与母亲相认。其实,陈谦的小说都隐含了人物的内心成长轨迹,所以她小说中的主人公在回溯往事时能够拥有相对平和的态度。哈蜜终于意识到母亲的错误,所以她与晚年父亲的交往可以理解为对父女正常情感的弥补。丹文也意识到自己当年的纠缠是没有意义的;《焱》中曾经处于三角关系的三个人终于也能平和相处。人性中的善良与宽容终归能够消弭仇恨与疯狂。通过人物内心的自我救赎,展示人性的光芒,这样的作品才能给予读者心灵提升的力量以及方向的指引。
作家黄宗之曾在第二届“海外华文文学上海论坛”上针对新移民文学的走向提出疑问:“新移民写作已经走过了书写怀乡、漂泊、文化冲击的阶段,新时期的文学应该写什么,海外题材随着‘出国热渐渐没有那么多新意的时候,还应该写什么?”文学是人学,不管是新移民文学还是本土写作,终归要回到时代中的人性的复杂性呈现。正如陈谦所言,“我的小说关注的是‘故事为什么会发生,这也导致人物来路在写作中的重要性,地方性这一指纹,自然地会打在作品的页面上。我的主人公,基本都来自广西,我怀着浓厚的兴趣,追随他们翻山越岭,远渡重洋去向远方,他们的来路引导他们寻找前途”。陈谦的小说聚焦全球化时代跨文化交际经验中当代人的人生戏剧、心灵困境与自我救赎的心路历程,这样的作品是对时代与人性的鲜活记录,也是能够直击人心、让人回味良久的艺术精品。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