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味觉观:迁居彝人的饮食通感、“家乡”体验与记忆认同

2021-03-25 08:55刘嘉颖
民族学刊 2021年2期
关键词:家乡饮食

[摘要]受人类学理论的“感官转向”“物质转向”等交叉影响,饮食人类学研究更加关注到食物怎样在跨地区、跨文化和跨民族交流中积极塑造个体或群体的身份、信仰、健康,乃至整个社群的结构转型等问题。通过对离开故乡、迁居外地的彝人的饮食个案研究,重点探讨民族传统饮食与社会记忆如何在流动语境中创造出一种由饮食通感锁定的“味觉观”。对流动的味觉观的民族志研究可帮助我们深入理解全球化背景下由饮食文化引出的文化建构、族群边界、文化审美、道德区分等问题。

[关键词]饮食;迁居彝人;味觉观;饮食通感;记忆认同

中图分类号:C912.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4-9391(2021)02-0085-07

作者简介:刘嘉颖,女,西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西南民族研究院专任教师、美国南伊利诺伊大学人类学博士,研究方向:文化人类学、语言人类学。四川成都 610041近三十年来,人类学理论的“感官转向”“物质转向”等翻新了文化研究的分析框架。我们开始重新关注到人类在与物质和社会空间交融产生的具身体验(embodied experience)中,感官体验(sensory experience)如何积极扮演了跨文化交流中的形塑角色[1]。人类学家大卫·豪斯(David Howes)指出,英文中的“感觉/感知”(sense)一词在字典里被双重定义为“看、尝、听等身体行为的能力以及由其产生的感官反应”,以及“对某个词语、某个情景等事物的认识和理解的能力”[2]。当我们去“感知世界”时,我们为世界注入了感性与知觉体验,我们也同时为自己的感知体验赋予了象征意义。感觉和知觉无处不在,是我们认识世界、收获知识、迈向社会化的基本取径。而人类的感知体验也不仅作用在个体机理的神经活动和认知过程中,它还普遍具有历史、文化和政治意义。感官人类学的兴起从理论上丰富了我们对“感官体验的文化分类”和“感官如何塑造文化”等问题的探讨空间[3],也再一次对西方哲学世界的“二元”争论作出了“感官”回应与反思。

一、“味觉观”:人类学视域下的饮食感官体验和记忆研究

人类学饮食研究涉及我们对人类日常生活和仪式生活的双重关注。人类学家大卫·萨顿(David Sutton)指出,对饮食和感官的交叉研究通常能触及到日常生活中不同主体对内部/外部、私人空间/公共空間、个体/群体等结构概念的理解,而饮食行为作为仪式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常常被视为是一种“注入了社会价值和宇宙观的高强度、刺激性感官体验”[4]。因此,对饮食和感官的交叉关注能深度拓展具有人类学理论和民族志实践意义的文化探讨。在该理论发展背景下,萨顿提出了以“味觉观”(gustemology)的概念模式来分析讨论由味觉等感觉引出的一系列社会文化问题。该分析模式涉及到三个理解层面:(1)以味觉来理解“社会现实”(social facts);(2)把饮食行为视作一种“通感体验”(synesthetic experience);(3)将对食物的记忆(food memories)纳入通感体验分析范畴,从而理解饮食文化中的多重时间维度。

以冯珠娣(Judith Farquhar)的《饕餮之欲——当代中国的食与色》[5]和西敏司(Sidney Mintz)的《甜与权力——糖在近代历史上的地位》[6]两本人类学著作为例,萨顿总结到,我们透过食物往往能了解到一个群体的宇宙观、世界观以及生活方式。冯珠娣对当代中国社会变迁中“味道”(如“吃苦”)的隐喻形成和主体性建构的审视,以及西敏司对全球制糖工业发展中的权力和道德的揭示(如“甜味”“甜趣”)有助于我们理解“味道”或“味觉”的社会嵌入特质、“品味”的区分效力,以及由全球化资本、劳动力、信息流动扩大等所引发的一系列与食物关联的生产/流通/消费加速、具身化历史变迁、身份转变等现象问题。“食”不仅是“天性使然”或者文化的附属现象,它还能深层揭露人类社群的世界观、价值观,有助于我们理解多层面、多维度的“饮食现实”。由于“饮食现实”通常表现或隐现在个体经验、集体表征、人文地理差异,以及制度影响的各个层面,而食物的物质属性和流动特征也不断启发着我们对人际、人物、人神等关系的转变的认知,因此,当社会发生转型或变革时,从身体出发的饮食知觉体验与饮食情感诉求的变化也有助于我们理解“社会现实”的复杂性和多样性。

那么,饮食感知体验如何具体揭示了社会现实或文化意义?萨顿指出,饮食体验往往是一种共感或通感体验,即各种感觉(如通俗意义上的五感分类——视觉、嗅觉、味觉、听觉、触觉)交融混生的体验。饮食不仅是由味觉掌控从而让我们去品味和认知“酸、甜、苦、辣、咸、淡、鲜”等味道和其意义形成的过程,它还可能是一种由舌尖触碰到食品的温度和质感引起、在“记忆深处”唤醒、最终获得“色香味俱全”的饱腹之感等交感互动作用下的体验。因此,对饮食通感的关注有助于我们跳出绝对的五感分类模式,摒弃“视觉至上”的刻板印象,从而发掘更加多元交融的感觉模式与启发视角。通感现象还有效说明了我们对食物的感官反应不应当被简单理解为是一种源于刺激的、被动接受的客观事实,我们的语言也不仅是作为一种载体在赋予感受结果一套标签化的文化意义。对“味觉观”的民族志研究可帮助我们理解饮食通感是怎样在社会实践过程中习得的、具有独特价值观与文化创造力的行为体验。当然,这种体验还是高度具有现象学和认知学意义的,它是一种不断探索的、与身体记忆紧密关联的文化技能[7]。在下文中,笔者将以彝族饮食的感官体验为分析视角,透过对生活在外地他乡的彝人的民族志饮食个案研究,来进一步理解本土“味觉观”所呈现出的文化特征,以及以饮食的流动性和能动性为导向的记忆认同和身份构建的动态意义。

二、彝族传统饮食:根植历史的火塘氛围与家乡记忆

自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现代化进程加快了偏远民族地区的建设步伐。改革开放以后,我国国家经济增长和跨国资本主义市场作用进一步加速了本土社区的结构变迁和本土人口的迁移流动。部分来自西南山区的彝族同胞开始迁居、移居、定居到外乡、外省,甚至外国,①他们多有去到或到过在地理和文化上与家乡相距甚远的大城市,并在新的居住环境里和日常社会活动中继续保留或创造着由家乡民族传统饮食习惯催生的“味觉观”。笔者根据自己过去在四川凉山彝区农村社区的日常田野观察记录,以及对多位出生在川滇大小凉山、并于成年后暂居或定居在外地的彝族同胞的访谈所得资料,结合对相关文学作品的分析,将在以下重点探讨民族传统饮食与社会记忆如何在流动的语境中创造一种由饮食通感锁定的“味觉观”。

笔者的八位②访谈对象均出生在在四川南部和云南西北部的大小凉山彝族地区。在谈及自己离开家乡后的饮食习惯时,他们多提到汉语的“家乡”或者“老家”二字,以及在彝语表述中指向“家”的一些空间概念,如“房屋下面”、“我的地方”、“彝区四方”。某些与食物、祭牲关联的话语和回忆性叙述也多有仪式特征的时间标指,比如“我离开家三年了,上一次走的时候家里杀了一只羊”,“我今年火把节时要回去”,“记忆里最快乐的一次是跟着男人们去狩猎”等。“家”与“家乡食物”的语言意识形态中深藏着一种实在的、具有空间感的“地方性观念”和由回忆不断唤起的变化中的“家乡感”。

尽管“离开家乡”在很多表述语境中阐释着一种在外地学习成长或安居乐业的个人潜力和社会成就,以及暗示出一种父辈把子女“送出”家乡所抱持的毕生关怀与养育之恩,访谈对象们对离家的感怀却也时常暗示着他们自身对地方和民族身份的消解或不断追寻的困惑。在表述自己“思乡”的时候,他们大多会谈到一种“黑玛扑”或“心飘零”之感③。这种“乡愁”心境具有某种文化同构性,与希腊语语境中的xenitia一词不谋而合,囊括了一种身处移居生活中,对“疏离、远离、死亡、社会关系的消失,以及‘家的关爱缺失等境遇”的感触[8]。

對于家乡的地方记忆和“回家”的精神诉求常常体现在具有浓厚民族志特点的诗歌[9]和话语叙述中所涉及到的“火塘”主题。火塘作为彝族居民生活的具身化空间,在彝人的民族感官史和信仰世界里烙下了一系列特殊的文化习得体验与社会关系。彝族诗人王国清在他的诗歌《伴着火塘安然入梦》[10]中写到:

寨子里的人们

爱围坐在火塘边

话题随意而悠远

无论贫富或是老少

无论资深还是普通

……

为了一个梦想

我们走进都市

用燃气和电炉替代火塘

为了另一个梦想

我们又回到故土

再去感受这久违的火塘

来吧,所有认识的

或还不曾认识的人

让我们都到火塘边来

摄取一种生命的滋养

伴着暖烘烘的火塘安然入梦

于梦的温床滋生金黄的季节

在诗歌中,王国清抒写了与都市厨房截然不同的、在家乡火塘边萌生的一种“温度”,火塘周围席地而坐的人们在温暖的“归途”中汲取到“生命的滋养”,在回归梦中再次欣然收获福祉。对于“温度”的诗歌表达还常常触及到火塘作为家庭内部和外部关系的动态生产空间,其同时奠定了女性/母亲这一性别角色的社会力量与民族文化“传统”的象征延续现实,如赵振王在《回家过年》(组诗)中的其中一首《火塘边》[11]写到:

母亲与儿子

就是两根

燃烧的柴禾

让老屋

保持一种恒温

由此可知,对家乡火塘的“温度”与背井离乡的“冷暖”的抒写常源自于家乡文化中最持续的一种感官体验,即根植于个体身体和民族历史的火塘氛围,进而表现出该文化主体在“现代”生活中反复追寻的一种对“乡情”与“传统”的渴望。

由火塘记忆唤起的“家乡感”正是饮食通感的核心形塑空间。火塘作为彝族民居的中心,是堂屋内照明、烹调、饮食、休闲、会客,以及宗教活动的文化实践场域;火塘开启了食物的清洁、转移、烹制、交换和消耗过程,与在这过程中产生的视觉、味觉、触觉、嗅觉、听觉等通感、共感体验紧密关联。这种体验不仅塑造了其独特的社会现实,还同时被具有文化和宗教意义的身体记忆锁定。因此,文化的感官体验通常与身体的“怀旧”之感交互作用,特别是当这种历时体验发生丢失、转移,或改变时,“感觉拾遗”就能成为文化自觉中一道突显的内部力量。诗人老彝胞在《乡愁十二韵》[12]中对这种通感体验的“拾遗”有过特写:

给我一块腊肠香啊腊肠香

那夺命一样的腊肠香

那夺命的芬芳是乡土的芬芳

给我一块腊肠香啊腊肠香

这里,“腊肠”的气味与诗歌中同时提到的“酒味”“烟味”“苦荞味”一同浸润在诗人铭记的乡土芬芳里,形成了一道“夺命般”的“味觉/嗅觉风景”在他的感官世界里萦绕,为乡愁留下了延绵的韵味。在诗中,对熟悉的食物的夺命般渴望是一种能够唤起深度回忆的、具有身份内涵的、难以丢舍的文化之感。那么,激起这样感觉和回忆的食物是否也如同“愁”和“韵”的隐喻那样具有延续性和流动性?离开故乡以后,他们如何再次寻找熟悉的食味以及重新创造和认识自己的“味觉观”?

三、流动的味觉观:“重食过去”④的饮食通感与精神诉求

在当今科技、经济、交通迅猛发展,人类生活越发便捷的全球化时代背景下,人类学家们也在关注着我们的“地方性知识”是否在逐渐丢失,以及传统社区的多样文化特征是否有走向“同质化”的趋势这样的问题。在过去半个世纪,全球化资本、劳动力、信息、商品等流动加速现象改变了我们在传统意义上对“空间”“地方”“身份”的同构解读[13],我们对“结构”“边界”等问题也有所反思,开始关注到历史事件中相互关联、相互依存的“结构”本质,比如在思考一系列贴近生活的“饮食事件”时,重新去认识食物的能动属性。

首先,各式各样的本地食材在逐渐走入规范化的商品市场前就已跨越了局部的时空限制,具有一种高度流动性。对于离家外出,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在短期内回到家乡的人群,他们寻找食材、保留“地方味觉”的路径也是多样存在的。在笔者的访谈过程中,许多同胞提到自己特别喜爱家乡的酸菜洋芋汤、坨坨肉、烙荞饼等。他们有的在起初离开家时就特地背上了一些食材,并尝试在新的目的地加工制作。由于职业身份、居住环境、共餐群体、民族餐饮业发展等因素影响,他们大多没有条件在移居的新环境里每顿都品尝到民族家乡菜,这些随身旅行到达目的地的食材的物质属性会格外有趣。比如笔者在十多年前重庆就读大学期间,了解到身边一些来自川滇大小凉山的彝族同胞会在放假回家时从家里背来一些荞面、燕麦面,以及一种叫“木姜子”的作料。本土人类学家巫达教授在《感觉、文化与族群边界:感官人类学视角》[14]一文里对木姜子的形状和气味有过具体讨论:

在四川大凉山,彝族人非常喜欢一种叫“木姜子”的调味品。彝语称木姜子为“木库”(hmuxku),汉语称为“木姜子”是因为其味道有些像姜的缘故。彝族人常常挖木姜子的根部晒干放置在家中,需要的时候便刮下木姜子根部表面粉末状的皮作为调料,木姜子的名称亦出自这种“像姜一样的木棍”。……凉山彝族人非常喜欢木姜子的味道,几乎每道菜都要加木姜子,按当地人的话说“木姜子是彝族人的味精”。当地汉族人也喜欢木姜子,但是不会在每道菜里都放它,仅仅在少数汤菜或煮鱼的时候放木姜子。不过,不在凉山长大的汉族人很多表示不习惯木姜子的味道,他们最普遍的描述是“木姜子的味道像肥皂的味道,很吃不惯”。

巫达教授对木姜子的讨论正是延伸到了气味在族群边界和族群互动中所扮演的角色。在外地读书的古体就告诉我,他从家中带了几根木姜子回学校,准备在外地和彝族同胞庆祝彝历新年时烹饪使用,在学校里虽然不用自己做饭,把木姜棍放在寝室里,也可以“闻到故乡的味道”,“闻着就感到亲切”“有‘根的意义”“使人安心”。

木且曾在外省当过两年兵,如今已返乡成家。他回忆说:“走的时候家里面煮了些香肠带走,还有彝族土鸡蛋。家里面說,外面的鸡蛋没有家乡的好。土鸡是阿普阿玛(爷爷奶奶)家养的,我走的时候专门带下来的。是咯,那个味道真正的更纯,外面的鸡蛋感觉没有什么味儿。”

除了自己携带食材到目的地,大家也会收到家里捎来的包裹或者一些亲戚朋友来访时带来的特产。在外定居的拉布是位医生,他说老家的父母每次去看望他时都带来一些腊肉、香肠、酸菜、燕麦面和荞麦面。他说自己特别珍惜这些亲人在老家自己生产和制做的食品,吃上这些“生态的”食物会让他感到“踏实”。拉布曾被外派到国外工作过一段时间,工作之余,他还饲养“土鸡”、自己做饭,他说,“‘家常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菜。”

在外地求学多年的子薇在每年冬天彝族年到来前都会托人从老家寄来一箱装有荞面、酸菜和豆子的包裹,并和同样身在异地的彝族同胞们在餐馆里加工食材、过年庆祝,她说,每当吃到家乡菜都感到“很温馨”“很亲切”,还有,能够将自己的烹饪技术在特别的节日里展示出来、得到认可觉得很开心,有一种“归属感”;只不过在外面吃到的家乡菜还是“味道有别”,没有那么“原汁原味”,毕竟外面很多材料不一样,包括水,她特别说到,“家乡的水很清凉,很纯净,而外面的不一样。”

从以上例子不难看出,在新的地方留下或延续的“传统”味觉观念是一种如萨顿所说的由“地方性知识”生成的饮食观念。这种地方味觉观具有特别的生态意义和受实践经验影响,比如他们对“‘土鸡的鸡屎味”、“木姜子的‘根”、“一方‘水土”等感觉认知的背后还包括许多自己在家乡成长的过程中参与狩猎采集、农牧生产、家务劳动等所积累的经验技能和文化知识的展现。另外,他们对于从家乡带走或寄来的食物的“浓度”和“纯度”的评估中也往往渗有一种对“喂养”“养育”“来往”等[15]所生成的家庭、家族、社会关系的情感依托,比如对“爷爷奶奶饲养的土鸡”的肯定,对“把‘根留住”的寄托,以及在新环境中由“重拾自己的烹饪技能”和将其“分享展示给同胞”后所获得的“归属感”,这些都成为他们在流动语境中内化民族和地方身份最真实的一面。

对于食物的“礼物”流动属性和集体、人神“共食”的社会意义的讨论是人类学亲属关系研究和仪式研究的经典议题。在本文所涉及的迁居彝人寻找食材、延续味觉、留住记忆的各类路径展示中,也可以发现他们是怎样在仪式化的食物流通和交换过程中不断产生和强化着对“重食过去”的价值肯定和精神诉求。“吃”不仅仅是一种重复性的愉悦体验,还是一种在文化习得的通感体验中去“记住”历史并继续创造新关系、新身份的动态行为[16]。在笔者的访谈过程中,有多位同胞提到了自己在外地时会用喝酒、唱民歌、与家人通电话、微信聊天等方式来缓解思乡的情绪。另外,他们还表示每年能与身在外地的同胞聚餐过年、说说家乡话、认识新朋友会感到特别开心,因为“没有什么能比和自己的亲戚朋友聚在一起分享食物感到更快乐了”。

这里回到了本文开头所讲到的具有仪式感的共食体验是一种“注入了社会价值和宇宙观的高强度、刺激性感官体验”这一概念。在彝族年共饮共食的语境里,“吃”本身有打破区分和禁忌而出现“反结构”的意义层面,如彝族谚语里所言,“过年三天没有吃之过失”,我们不难想象,与自己的同胞举杯共饮、祈福交流的节庆时刻正是具有涂尔干式的“集体欢腾”(collective effervescence)[17]和特纳式的“交融”(communitas)[18]意义的情景写照。而彝族年作为彝族宗教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还同样具有仪式时间周期性、与祖先共食纳福的“传统”标指性,以及彝人在饮食生活中对“身体”“灵魂”“平安”“健康”等认知背后所折射出的动态“宗教现实”。因本文篇幅有限,对于彝族饮食“味觉观”的宗教含义理解将置于别处重点讨论,但在文末还需特别指出,在迁居环境中由共食现象所创造的记忆认同过程有助于我们去理解“想象的共同体”在流动语境中出现的多维身份构建意义。萨顿在对希腊移民的饮食研究中总结到,对味觉观的移植再造的过程分析往往能启发我们去理解一个民族内部的家族、地域、性别多样化表征意义以及这些持有不同身份认同感的个体在新的迁居语境中所创造出的“味觉共同体”的现实意义。例如,前文提到的木且在访谈中还讲到一件军营生活里的趣闻轶事:

“在部队的第二年感觉好久都没有吃到我们家乡的香肠腊肉了,就打电话让家里寄了过来,收到包裹的那天我们几个彝族战友就跑到炊事班立刻给它下了锅。那真是相当的激动,等啊等都感觉过了好久,也许是好久没有吃到家乡的腊肉了。开锅后我们怀着激动的心情一扫而空,那味道真的是美的无法形容,至今意犹未尽……吃的时候,我们有个班长看见了,我们就拿了块香肠给他,当时他觉得好黑哦,就没有吃,但是接过去了到了宿舍他尝了一口,才发现太好吃了,一口解决了又马上跑回来找我们要,那时候都被我们吃光了,笑死掉。”

木且的这段共食回忆不仅让我们体会到家乡食品为来自不同地域和家族的同胞战友带来的“治愈感”和满足感,他与几位同胞迫不及待地分享这份“治愈食物”的场面也成为他“意犹未尽”的回忆亮点。食物构造出的味觉共同体在此具有特别的社会文化意义,除一种传统仪式化的共食、分享经验再现,以及饮食在日常生活中折射出的伦理道德意义,食物的交换动态过程在此也反映出其作为商品世界里一道难以被“异化”和“忘记”的礼物的意义。除了木且分享的这段故事,笔者还在田野中也听闻过“腊肉北上”的故事,以及讲述者们“从成昆线带着圆根萝卜到达成都”,并“在街头扛着麻袋走亲访友”的故事等。这些故事往往充满了试探“边界”的笑点,如木且的饮食事件里有着反转意味的结局中,香肠的色泽和味道正是突破了身份的多重边界,启发我们去理解“味觉观”再造过程中的丰富动态意义。

四、结语

本文从人类学感官与饮食研究的角度出发,用“味觉观”的概念分析讨论了凉山彝族饮食文化主体对家乡民族传统饮食的感觉认知体验与主体性构建意义。“味觉观”的分析框架为我们提供了一条通过探究不同社会群体的饮食通感体验来理解社会现实和历史记忆的民族志方法路径。本文将焦点放在生活在外地他乡的流动彝族人群饮食语境中,从两个方面试析了“味觉观”的形式和意义:第一,“味觉观”的形成是否受文化影响并具有特殊的文化意义?第二,“味觉观”是否可以“移境”并在流动语境中持续参与身份构建以及产生新生意义?

笔者探析了彝族饮食世界中由味觉、嗅觉、记忆等交互生成的文化空间意义。味觉和嗅觉是一种基于一方水土、家中火塘等自然人文环境而熏陶塑造出的通感体验。该文化主体对于“土鸡蛋”“木姜子”“香肠腊肉”“酸菜洋芋豆子汤”等家乡民族食品的味道和气息的“念念不忘”之感背后是一种根植于历史的地方性知识获得体验与实践认知的过程。同样,这些饮食主体对食品的“温度”“纯度”“浓度”“亮度”等话语叙述和评估中也呈现出了一种从日常味觉出发的、充满道德关怀的主体性构建内涵。这种主体性构建意义体现在对“家中母亲所磨的荞面”“爷爷奶奶饲养的土鸡”“与村民一起狩猎”“宗教仪式上的‘偿肉”等事物的感悟中所暗示出的人际关联的方方面面。这便是一种广义上反映了文化现实的,具有社会价值观、宇宙观和文化积淀的饮食通感。

对味觉、嗅觉的具身记忆和食材的流动属性的关注让我们看到以“重食过去”为导向的记忆认同和身份构建(重建)动态过程。对于来自彝区不同地方、不同家族、不同地理生态环境、不同时代的,由于各种原因迁移到外地生活的民族饮食主体,他们寻找食材的路径和留住“乡土芬芳”的意义也是多样存在的。在《从责任到愿望:一个西班牙村庄的家庭重建》一书中,珍妮·科里尔(Jane Collier)[19]谈论到现代主体在新的语境中时常将“传统”重新运作,即他们需要拥有“传统”,却不必将自己定位于“传统的”人。在她的田野中,村民们同样卷入工作和商品的资本主义市场,却同时要追寻“传统”来保持一种远离工作和交易的“有意义的”生活。科里尔指出,“家”已经成为自由和愿望的空间,让现代人感受持久的爱、合作与道德关怀,而不是一种基于合同和个人表现而获得的条件性回报。在本文语境中,笔者同样发现一种有别于简单的“怀旧”之感的家乡体验,以及饮食主体对“重食过去”的多重身份评估和重构意义。对此,笔者指出,对民族传统饮食习惯与社会记忆在流动语境中的动态意义研究可帮助我们深入理解全球化背景下由飲食文化引出的文化建构、族群边界、文化审美、道德区分等问题。

参考文献:

①本文对“迁居”的表述主要是放在20世纪80年代以来,城市化、全球化背景下,出于教育和生计因素而发生的人口迁移、外出务工、移民等现象的语境中讨论。狭义来讲,“在外地求学”并不与人口迁移直接联系,但可作为人口流动的能动体现来理解,其衍生出的“时间—空间—文化”的流动性有助于我们从民族志的角度来思考当代全球化的特点。

②文中所用访谈对象的名称均为化名。

③彝语“黑玛扑”是一种内心像树叶一样飘零、飘落的意象之感,多在身处陌生环境、飘泊迁徙的语境中感发。这种感怀在流动语境中也有多层的内涵,如笔者访谈对象之一,伍加在她的日记里回忆到,大学四年待过的地方“有永远挥之不去的‘黑玛扑气息”;她在日记里还特别描绘出了在求学的异乡和几位家乡同胞建立的深厚情谊,这一特殊的回忆由一系列的“景”与“物”烘托;在此,伍加的“触景生情”与漂泊的“黑玛扑”之感也突显了一种多维度的细腻情感。

④这里引用David Sutton在“Whole Foods: Revitalization through Everyday Synesthetic Experience”(2001)一文中的段落标题”Eating the Past”。

参考文献:

[1]Elizabeth Edwards, Chirs Gosden and Ruth B. Phillips. Sensible Objects: Colonialism, Museums and Material Culture[M]. New York: Berg,2006.

[2]David Howes.Introduction: the Revolving Sensorium[A]//David Howes, ed.The Sixth Sense Reader[C]. Oxford: Berg, 2009.

[3]张连海. 感官民族志: 理论、实践与表征[J].民族研究,2015(2):55-67.

[4]David E. Sutton. Food and the Senses[J]. 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 2010(39): 209-223.

[5]Farquhar Judith. Appetites: Food and Sex in Postsocialist China[M].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2.

[6]Sidney Mintz. Sweetness and Power: The Place of Sugar in Modern History[M]. New York: Penguin Books, 1985.

[7]David Sutton. Memory as a Sense: A Gustemological Approach[J]. Food, Culture & Society, 2010, 14(4): 468-445.

[8]David Sutton. Whole Foods: Revitalization through Everyday Synesthetic Experience[J]. Anthropology and Humanism Quarterly, 2001, 25(2): 120-130.

[9][美]馬克·本德尔 (Mark Bender).印度东北与中国西南的民族志诗歌[J].王菊,译. 民族学刊, 2013, (5): 13-24.

[10]王国清.伴着火塘安然入梦[EB/OL]. (2010-06-01)[2019-05-22].http://www.yizuren.com/literature/sg/24889.html.

[11]赵振王.家过年 (组诗) [EB/OL].(2010-04-19)[2019-05-22].http://www.yizuren.com/literature/sg/24902.html.

[12]老彝胞.乡愁十二韵[EB/OL].(2005-08-03)[2019-05-23].http://www.yizuren.com/literature/sg/25342.html.

[13]Akhil Gupta and James Ferguson. Beyond “Culture”: Space, Identity and the Politics of Difference[J]. Cultural Anthropology,1992, 7(1):6-23.

[14]巫达.感觉、文化与族群边界: 感官人类学视角[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 2019(11): 7-13.

[15]Charles Stafford. Chinese Patriliny and the Cycles of Yang and Laiwang[A]//Janet Carsten, ed.Cultures of Relatedness: New Approaches to the Study of Kinship[C].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16]David E. Sutton. Remembrance of Repasts: An Anthropology of Food and Memory[M]. Oxford: Berg,2001.

[17]mile Durkheim. The Elementary Forms of the Religious Life[M]. Translated by J. W. Swain. New York: Free Press,1965.

[18]Victor Turner. The Ritual Process: Structure and Anti-Structure[M].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69.

[19]Jane F. Collier. From Duty to Desire: Remaking Families in a Spanish Village[M].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7.

猜你喜欢
家乡饮食
老人饮食应如“羊啃草”
警惕服药期间的饮食禁忌
健康饮食
别样饮食
清淡健康的饮食是预防橘皮纹的关键!
夏天的家乡
我爱我的家乡
家乡美等
家乡的早秋等
身体瘦弱者的饮食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