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祖坤,符 晓
(长春理工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22)
哲尔吉·康拉德(George Konrad,1933—2019)是著名的匈牙利犹太人小说家,曾创作了《社工》(TheCaseWorker,1969)、《通往阶级权力之路的知识分子》(TheIntellectualontheRoadtoClassPower,1974)、《自治的诱惑》(TheTemptationofAutonomy,1977)、《反政治》(Antipolitics,1982)等多部作品。他的《客居己乡:一段匈牙利生活》(AGuestinMy OwnCounty:AHungarianLife,2019)是一部关于欧洲知识分子战争、政治与生活的回忆录,曾荣获美国国家犹太图书奖。前半部分《离去与归来》讲述了“二战”时期作为一个犹太人可能经历的爱与背叛、危难与离奇;后半部分《日食时分,独立山丘》则聚焦于东欧知识分子在革命年代的行动,面对审查与监禁时的对抗,以及彼时不得不面对的去国与留驻的选择。从形式上看,这是康拉德的回忆录,但实际上是一部具有自传性质的小说。无论是《离去与归来》还是《日食时分,独立山丘》都充满了关于人与社会的回忆,浸润着康拉德对个体、民族和国家历史的深度思考。基于此,对《客居己乡》中的多重记忆范式进行归纳与分析,既能厘清康拉德本身的心路历程,又能对两个时代的匈牙利历史进行还原与反思。
《客居己乡》采用回忆录的形式,叙述了具有犹太人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双重身份的康拉德在战争和政治生活中如何生存的故事,其中细腻地揭示了他整个心理和行为变化的动态历程。从康拉德心理状态和行为方式的整个运动过程出发,可以深入探究影响其行为选择的最基本的人格因素。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自我和本我》(Ego&Id)认为人格是在本我、自我和超我的多重作用下形成。实际上,康拉德在对“家”的逃离和坚守中显现出来的个性和人格特征恰恰符合弗洛伊德对“自我”“本我”和“超我”的言说。
康拉德对“家”的逃离,指的是人物在地理空间上的被迫位移。康拉德在遭遇生命威胁之际,全然不顾道德法律约束,尽可能地想尽一切办法求得生存。作为犹太人,面对种族清洗和压迫,年幼的康拉德竟敢大胆地拿出三万帕戈办旅行许可证去往布达佩斯,投奔亲人,这种行为使康拉德避免了被屠杀的命运,但却是建立在不合法的基础之上。作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面对政治高压和严控,年轻的康拉德为了获得生的可能,不得不屈从现实,将文学活动辗转地下,避免与当局直接对抗,正是本我内化的生存欲望,使康拉德的逃离显得合理且自然。本我“受唯乐原则的调节”[1],意在满足个体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也就是说,正是康拉德人格构成中的本我欲望,对自我行为施加影响,并通过地理空间上的位移行为,实现对“家”的逃离。
康拉德对“家”的坚守,指的是他不仅对故乡和国家满怀依恋之情,还积极履行自身的文化责任。在康拉德的人格构成体系中,超我时而战胜本我,对自我施加影响,体现了“超我原则”。超我以“道德原则”为指导,强调社会责任和道德对自我的约束。在《客居己乡》中,康拉德作为一名公民,具有强烈的国家和身份意识,具体表现为积极履行作为国家公民的责任。当大多数的犹太亲人迫于生存的需要,辗转他乡、移民他国时,康拉德对其内心挣扎以及最终留下的刻画,体现出内化的超我意识在其思想和行为上的折射;当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遭遇当局的大力打压、监禁和审查时,与他者移民不同,康拉德选择留下,以写作的方式表达他对祖国的深爱和责任。他以异见者的身份和话语,通过批判和揭露,启迪民众,传达真实。正是超我外化的社会规范和道德责任,使康拉德的坚守变得深沉和持久。作家曾这样自述:“我骨子里是个新村男孩。我会生活在这里,并死在这里。”[2]38总而言之,正是康拉德人格构成中的超我成分,对自我行为施加影响,并通过实际行动,实现对“家”的坚守。
如果说对“家”的逃离和坚守是康拉德的“本我”和“超我”的反映,那么逃离与坚守的矛盾则构成了弗洛伊德所谓的“自我”。在《客居己乡》中,康拉德对“家”既逃离又坚守的矛盾状态,实际上正是其人格构成体系中本我、超我对自我的双重作用。拥有犹太人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双重身份的康拉德,在历经战争和政治双重洗礼的特殊环境中,通过自我行动协调本我和超我,在保证最基本的生存需求的基础上,实现了对故乡和国家的坚守。可以说,受特定环境的制约,康拉德的自我行动,既需要满足本我需求,又受到超我制约。
身份上的双重性和他者化使康拉德为了生存颠沛流离,但是他对故乡和国家的情感依恋与身份归属则形成一种呼唤,吸引他牢牢地坚守在这片土地上。这种反差使“作品的意蕴往往存在着深刻的矛盾”[3],而小说的题目《客居己乡》则精准地抓住了这一关键,清晰地再现了康拉德在特定时期的生存状态,即客居己乡。一方面,康拉德的祖辈世代生活在这里,而康拉德本人也在这里出生和成长。另一方面,犹太人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双重身份,使他成为异见者。“二战”的爆发,使犹太人不同于匈牙利人,遭受了大规模的种族清洗和屠杀。苏联援助下建立的社会主义体制,则使资产阶级站在国家的对立面。然而,即便如此,康拉德也坚持以客者的身份寄居在他出生和成长的地方,通过自我行为协调本我和超我,在保证最基本的生存需求的基础上,以“政治异见者”和“文化抵抗者”的反叛行动积极履行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的文化责任。
康拉德在饱经战争和政治的洗礼后,对客居己乡式的体验逐步深化。与生活现状相反,在小说结尾处,康拉德以自述的形式表达了对“何处是家”的理解和期盼:“何处是家?他们不会杀死我的地方,我知道孩子们安全的地方,个体和文字受到高度推崇的地方……”[2]276小说结尾处的多重发问和回答,既表达了他在经历一切后的感慨,又说明了他对理想的家之模式的期盼。从整体角度而言,这既暗示了康拉德在饱经创伤之后仍能对生活充满热情,对“家”充满向往和依恋,又阐释了康拉德在短暂的逃离之后,对家执着坚守的缘由。
在《客居己乡》中,康拉德不仅生动地展现了匈牙利特定历史时期的战争和政治,而且还花费了大量的笔墨勾勒家庭场景。从日常的家庭生活场景到整个犹太家族的兴衰演变,康拉德从多个维度构建起与拜赖焦新村紧密相连的犹太家族记忆。而整个犹太家族记忆体系的形成和修缮,在一定程度上则促使以康拉德为代表的犹太人进一步加深其匈牙利公民身份的认同感,继而在战争和政治的双重高压下坚定地生存和固守。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认为:“由现代秩序所建立的每个家庭都拥有自己单独的记忆,这些秘密只在家庭成员之间分享,这些记忆也是今后教育和发展的基础,群体成员重演着家庭的历史,由此界定着家庭的性质、力量和弱点。”[4]从这个意义上说,康拉德在小说中所言说的“家族记忆”是存在理论传统的。
“在犹太记忆传统中,文学书写是保存和延续祖先记忆的重要途径。”[5]康拉德对家族记忆的书写主要从日常的家庭生活场景和整个犹太家族的演变兴衰两方面展开。在《离去与归来》中,作家以“气味”这一具体意象,表述了康拉德记忆中的家庭味道。“屋子充满了人、靴子和上午点心的气味:面包、生培根以及插在刀尖上送进唇髭下方的洋葱块”[2]7,这是康拉德对父亲五金店中顾客来访时的印象;而康拉德对父亲饭后“在躺椅上伸展四肢,点一支长长的、插在金滤嘴里的孟菲斯牌香烟,翻阅报纸,然后打盹睡去”[2]1的细节注视则体现了其日常生活的安逸与和平。在《日食时分,独立山丘》中,作家通过描述温馨的家庭相处之景表现和平时期家庭生活的脉脉温情。尽管小说以“战争”和“政治”生活为叙述中心,但是家庭生活场景的穿插和描绘则使作家对特定时期匈牙利生活的记忆书写更具张力。
除了对日常家庭生活场景进行描绘和铺排之外,康拉德还突破时间的限制,对其整个犹太家庭在拜赖焦新村的定居、发展、繁盛和衰落进行追溯和回忆。从18世纪末曾祖父沙拉蒙·戈特弗里德定居拜赖焦新村开始,整个家族逐渐发展起来,并且凭借着独特的经商天赋,一度繁盛,最终成为中产阶级的代表。但是,“二战”爆发、种族“净化”政策的推行以及高压的政治环境,使匈牙利的整个犹太民族遭受毁灭性打击。这一段历史虽然已经远逝,但是却给亲历者和幸存者带来了不可磨灭的身体和精神创伤。康拉德在《客居己乡》中大量叙述这些看似和主流故事线索无关的家庭之事究竟有何深意?从总体上说,可以从身份认同这个角度思考这些场景和事件存在的意义和价值。通过身份认同这个隐藏的线索,可以联结作者对家族记忆和个体记忆、历史记忆的书写。
阿莱达·阿斯曼(Aleida Assmann)强调:“犹太人要遵守回忆的律令,因为这是他们身份认同的保障。”[6]“‘身份认同’是西方文化中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基本含义是指个人与社会文化的认同。”[7]“身份认同”包含两个重要的前提条件,一是人应该具备理性反思的能力,二是生成主体连续性的“回忆”。在《客居己乡》中,康拉德以拜赖焦新村为中心,通过构筑一系列的家族史回忆,将犹太民族家庭与匈牙利紧密联系,视国家为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只有在这里,康拉德才能够追寻个人自由、有尊严地生活。在小说中,康拉德在谈及移民问题时曾这样表示,“人们朝着不同方向离散,但这仍是我能找到最多说匈牙利语的人的地方;我能最为轻松地生活,适应街道、语言和习俗”[2]207。这是康拉德迟迟不愿离去的原因,正如《圣经》英雄耶利米一样,即使他已经预言到犹大国的陷落,但他仍未离开,而是请求胜利者准许他在那一片废墟中哀悼他的城市和人民。像犹大一样的家国情怀和身份认同,是康拉德进行家族回忆的情感诉求,这种情感将他与整个匈牙利紧密相连。
那么,康拉德《客居己乡》中的这种“身份认同感”又是如何形成的?从康拉德的叙述中可以发现,从18世纪末开始康拉德及其犹太家庭就已经在匈牙利定居和发展。经过一个多世纪的发展和沉淀,整个犹太民族已经将自身融入到整个国家的发展之中。一战前夕,匈牙利当局对整个犹太民族采取宽松政策,不仅促进其经济的发展,还给予其较高的政治声望,从某种意义上说,犹太人就是匈牙利人。在《客居己乡》中,康拉德家族事业的繁盛就是其生动写照。另一方面,匈牙利境内犹太民族的日渐同化加快了其身份认同的步伐。在小说中,康拉德回忆家族场景之时,对食物的描写耐人回味,曾多次提及培根和酒等,而在犹太人的宗教信仰中,猪肉则是禁食的。由此推之,在时代的发展中,犹太的宗教信仰和民族属性正在弱化,而国家层面的身份认同则更为强烈。所有的宗教和民族都在学习新的生活方式,可能带着复杂的感情,但是缓慢而坚定地在超越民族界限适应现实生活,犹太人和基督徒一样都是被同化者。
在《客居己乡》中,康拉德以记忆人的身份,完成了以他为中心的整个犹太家族建构。通过追溯和回忆整个家族的变迁和兴衰,不仅能看到战前犹太民族忙碌和安逸并存的家庭生活,更重要的是,作家透过这些场景隐晦地传达:在匈牙利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的生存和发展,加强了康拉德及其犹太家族对国家的身份认同和归属。正是这种身份认同和国家归属,使康拉德在历经战争屠杀和政治监禁、审查的双重遭遇后,仍然能够坚持与国家共进退。简言之,康拉德对家庭记忆的建构和重塑,不仅是为了表达对旧时安逸家庭生活的眷恋,更重要的是意图揭示隐藏在其背后的个人乃至整个民族的身份认同和国家归属,而这种自我认同感又趋使康拉德通过记忆书写“感受到能反思性地掌握的其个人经历的连续性”[8]。
美国著名历史学家海登·怀特(Hayden White)曾言,“记忆是意志行动,带有意图、目的或对象”[9],可见,历史记忆是一个国家或民族在长期发展的过程中形成的回忆,它作为联结过去和现在的介体,既呈现过去,又作用于现在,不仅对个体的存在和发展产生重要影响,而且在国家的发展过程中亦产生强大的推动力量,譬如“历史记忆是构建国家认同过程中必不可少的思想资源与文化遗产。”[10]在《客居己乡》中,康拉德以特殊的亲历者身份书写了两段不同时期的历史,其中既包括“二战”及其后的匈牙利发展史,又包括匈牙利犹太人的命运史。通过书写历史记忆,康拉德将历史文本化,既对特定时期的历史史实进行再现和重认,又使其在当代语境下发挥重要作用。
通过记忆书写,康拉德更新和重构了大众对匈牙利特定历史的认知。一方面,康拉德以亲历者的视角再现了“二战”及其后的匈牙利发展史,不仅精细地勾勒出20世纪匈牙利动荡不安的政治环境和社会面貌,而且敏锐地触及了以苏联为首的大国政治对四分五裂的匈牙利的重要影响。就国家发展而言,当局者无论是推行种族“净化”政策,还是国家体制的选择,均受到国际政治和军事形势的深刻影响。具体而言,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以及“二战”纳粹“犹太大屠杀”的爆发,使匈牙利国内政治发展与国际形势不可分割,其政治境况近乎国际形势的缩影。在伊娃·霍夫曼(Eva Hoffman)的《回访历史:新东欧之旅》(ExitintoHistory:AJourneyThrough theNewEasternEurope)中,康拉德以自述的形式揭示了东欧政治生活的相近性。另一方面,康拉德以犹太人的真实经历清晰再现了犹太民族经历的创伤和流亡,具体阐释了在战争和政治的影响下,匈牙利整个犹太民族在世界范围内的流动。“二战”的爆发使犹太人最基本的生存权不能得到保证,新体制的建立则使犹太人在经济和政治上受囿,进一步丧失其发展空间。作为战争的幸存者,康拉德的父亲在获得生存保障后,返回拜赖焦新村,继续经营五金店铺,生活本可以照旧,然而匈牙利当局的国有化政策则使父亲再次失去一切。可以说,正是在生存和发展的双重需求下,大部分犹太人最终选择离开匈牙利。而1948年以色列国的建立,则进一步加速了匈牙利犹太人的移民,促使其在世界范围内定居和发展。
就作家用记忆的方式书写历史的文本意义而言,《客居己乡》的首要意义在于康拉德通过书写的方式实现自我疗救,减轻战争和政治带来的创伤。创伤既包括身体上的有形创伤,又包含心理和精神上的无形创伤。作为战争和政治的亲历者和幸存者,康拉德在生命得以延续的同时,又承受着身体和心理、精神创伤。随着时间的积淀,身体创伤可以通过医疗手段得到治愈,然而精神创伤却持久地隐匿在康拉德的心理上,以致于经年之后对战争和政治的记忆仍然鲜明。通过写作的方式康拉德对过去的事件进行再回忆,这一过程虽然使其遭受的创伤不断得到重复和再现,但是伴随着记忆的重复和再现,创伤经历和体验也不断得到释放和淡化,最终实现自我疗救。在此过程中,康拉德通过书写的方式对抗遗忘,反思历史,为当今的发展谋求更加适宜的方式。米兰·昆德拉(MilanKundera)曾指出:“小说存在的理由是要把‘生活世界’放在一个永恒的观照之下,并且帮我们对抗‘存在的遗忘’。”[11]人类历史迈入 21世纪之后,康拉德经历的战争和政治生活渐渐远去,时间能够弥补身体和精神的创伤,却也加剧了记忆的遗忘。通过文学书写的方式可以加深大众对历史的记忆,进而更加理性地反思历史存在的问题,继而以反哺的形式作用于当代社会。
此外,康拉德以文学写作为媒介,获得叙说历史的话语权,冲击和瓦解主流话语的单向言说,丰富历史阐释的多样性。与国家管控下的媒体宣发不同,康拉德对历史的揭示和再现,更多了几分真实与温热,其笔下的战争和政治描写,不是无关痛痒的粉饰太平,而是由于置身其间更加触目惊心。作为亲历者,康拉德对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政治监禁和审查的感知与描写细腻地揭示了私人空间的公共化以及随之而来的无处不在的压迫感,这显然与国家诉诸公众的历史史实不尽相同。然而,虽为历史的亲历者,康拉德亦不是一昧地歇斯底里,给予读者和现实以痛感,而是以相对客观冷静的笔触和旁观者姿态,将历史陈述出来,不替历史言说,仅以文本的形式呈现历史。
综上所述,康拉德的《客居己乡》从亲历者和幸存者这一特殊视角讲述了匈牙利特定时期两段不同的历史,再现了犹太人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曾遭受的身体和精神创伤,包含着康拉德对个体、民族和国家的深度思考。其中,康拉德特殊的大屠杀幸存者身份隐喻地见证了大屠杀,而且,“无论大屠杀幸存者的文学创作选择了怎样的表达方式,言说了怎样的历史内容,在文本深处,潜藏的都是作者的创伤记忆和作为幸存者共同体的集体记忆”[12]。而康拉德的《客居己乡》正是以文学书写的方式观照和直面大屠杀记忆。阿莱达·阿斯曼(AleidaAss⁃mann)曾言:“文字是抵制社会性的第二次死亡(遗忘)的武器”。康拉德通过对记忆的书写来抵抗遗忘、疗救自我、治愈创伤,又对两个时期的匈牙利历史进行还原与反思。更重要的是他以文学的方式实现对大屠杀记忆的观照和重构。从这个意义上说,《客居己乡》以书写历史记忆的方式作用于当今现实,是康拉德对大屠杀历史和记忆的具象化,有助于为当下的发展谋求更加适宜的存在方式,无论是在文学史层面还是在阅读史上都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