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丽秋
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1954—),英国日裔小说家,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被掩埋的巨人》(TheBuriedGiant)是石黑一雄2015年的最新力作,作品尽管被认为是作家最为晦涩的作品,但仍有批评家肯定该书行事都带着一种泰然自若的纯粹。小说讲述了迷雾笼罩之下的英格兰乡村,四人展开一场揭示迷雾掩盖之下不同民族之间血腥历史的故事。以往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记忆、记忆文本及其真实性的关联方面,从遗忘叙事、历史、记忆书写或者政治等视角解读文本,这些研究成果对于理解《被掩埋的巨人》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但迄今为止,中国学者从命运共同体的角度来解读和剖析该文本的研究明显不足,故笔者尝试运用共同体的相关理论,深入分析文本中关于和平与民族、国家的叙述,通过迷雾表象、族群冲突与命运共生、解构神话与追求命运共同体的叙述探析,来阐释该作品遗忘、神话的叙述陷阱背后隐含的民族、国家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关系。
人类社会的演进是一部构建共同体的历史。在滕尼斯(2019:87)看来,共同体可分为相互交织的三类,即血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精神共同体。其中“精神共同体意味着人们朝着一致的方向、在相同的意义上纯粹地相互影响、彼此协调……一种真正属人的、最高级的共同体类型”。确实,共同体概念是一个复杂而且不断更新、丰富的概念。但是,从民族、国家的角度分析,从血缘到家庭,从族群到国家,从国家到国家,从实体到精神,共同体的演变有其内在的逻辑。可见,共同体建立在血缘、地缘的基础之上,又具备超越民族-国家局限的全球视野,是致力于建构以和平共生理念为基础的人类命运共同体。
作为记忆隐喻代表作的《被掩埋的巨人》,常被理解为是对英国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历史记忆的追寻。可是,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角度来看,它揭露的却是沉浸在和平表象下想象的共同体。石黑一雄于21世纪之后创作《被掩埋的巨人》,伴随着二战的结束、1989年柏林墙的倒塌,欧洲迎来了史上最和平的时代。然而,南斯拉夫的解体以及爆发的战争,说明了民族之间的仇恨意志一直都在,只是被隐藏了而已。石黑一雄(2017a)认为,“它看似保持着和平,但事实上不过是由于某种军事上的胜利而维持了表面的和平而已”。因此,作家对二战后谋求和平与发展的态势表示怀疑,认为其并非是真正的和平。他向往“一个用相互的共同的关心编织起来的、一个由做人的平等权利和平等的关注与责任编织起来的共同体”(鲍曼,2003:186)。《被掩埋的巨人》置景于刚走出“铁器时代”的英国,当时的英国正笼罩在“遗忘”的迷雾之中,迷雾遮蔽了两个民族对战争的记忆,人们在“集体失忆”的前提下和平相处。石黑一雄大胆地引入一个“遗忘”的时代,并不是要把人民团结在一个领袖之下,而是把撒克逊人和不列颠人团结在一个社会之中。最著名的民族理论是将民族本身视为创造性的产出。安德森(2011:6)提出“民族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重要的是,安德森凸显了这种民族的创建不是因为其真实/虚假性,而是它们被想象的方式。依据安德森学者的观点来考察英国铁器时代的社会状况,可以勾勒出一幅当时不列颠民族想象的图景。
《被掩埋的巨人》中不列颠民族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正因为它以失忆症的方式营造和平共生的假象。石黑一雄笔下失忆的小岛,在个人层面上,让他的公民们在一个永久的当下无所依托,个体几乎没有个人或共同身份的意识。哈布瓦赫(1992:38)曾在《论集体记忆》强调记忆的社会性:“人们通常是在社会中获得记忆的。他们也是在社会中回忆、认识和定位他们的记忆”。记忆对一个正常社会的运转具有重要意义。《被掩埋的巨人》中大规模的失忆症旨在平息动乱,团结社会,但是正因为记忆的缺失,构建和平的努力失败了。《被掩埋的巨人》由于“母龙”的存在,它呼出的气息——“迷雾”,导致人们丧失了记忆,撒克逊人和不列颠人已经有效地忘记了他们的过去。“迷雾”作为一种情节的设置,否定了记忆的社会意义。然而,当不列颠人埃克索夫妇生活在撒克逊村庄,却只能居住在村庄边缘,远离撒克逊村民生活,被禁止使用蜡烛。即使没有正常的记忆能力,不列颠人和撒克逊人的隔阂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存在的。尽管回忆残酷的过去并不能让人们彼此友爱,但石黑一雄认为忘记历史同样是不可能的。在这里,埃克索夫妇的角色展示了个体过去与民族记忆之间相互依存关系,因为它们被证明是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的。
此外,公民们宣称彼此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以至于埃克索声称自己来自“领国”而不是邻村。此前,一位村长抱怨奇怪的健忘症使士兵忘记了站岗的命令。埃克索对村长表示同情,因为“在我们自己的国家也是一样的”,他们目睹了“我们自己的邻居中,也有许多这样的健忘事件”(石黑一雄,2017b:58)。埃克索可以将自己的经验与他人的经验相结合,但不能在一个共享的框架内看到他们的身份。他无法想象一个超越当地的命运共同体,因为他不记得他们有什么共同点。而这一切的关键在于丢失了丰富的记忆遗产,没有一个可以借鉴的共同记忆库,无法衍生不列颠民族意识,也就无法获得精神共同体的认同。所以,埃克索夫妇尽管在年事已高、不清楚儿子所在村庄具体位置的情况下,仍坚持要回到原来的群体中去,寻找失落的记忆,寻求自身的身份认同。
其实,集体性的遗忘(包含个体的遗忘)往往是强制执行的,是暴力性的,其中最明显的集体“遗忘”就是空间改造。不列颠人通过对承载记忆的载体——房子、修道院等进行改造、消除或者毁灭,粗暴地从空间上抹去记忆的痕迹,营造集体遗忘的假象,从而继续推动撒克逊-不列颠命运共同体的演进。在《被掩埋的巨人》中,石黑一雄聚焦于历史遗迹,间接暗示历史上围绕建筑废墟所发生的民族冲突事件,以激发人们对共同体历史和现实的思考。
物本身的存在与记忆相连,是人类自我精神内核的延展,是自我意识的保存,更是自我精神反抗的外在表现(董慧, 2020)。虽然人们可能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过去,但历史却以物质遗迹的形式保留着记忆。一个传统上被认为是代表平静和沉思的地标——修道院,出现在《被掩埋的巨人》之中。修道院的前身是军事要塞:一个防守严密的堡垒。只有维斯坦能读懂这里的“记忆”,因为这里曾经是撒克逊人的堡垒,是根据他们的战术设计的。对维斯坦来说,这些城墙向他诉说着过去的时光,而且,他认为这与其说是寺院围墙,不如说是第二道隐秘的 “水闸门 ”,是为了有序地屠杀敌人——不列颠人。维斯坦承认,“今天这里是一个和平而虔诚的地方,但用不着太费力,你就能看到流血和恐怖”(石黑一雄,2017b:141)。在《被掩埋的巨人》中,不列颠人和撒克逊人面临着更大的困境,修道院证明了当下的共同体演进的复杂状况:和平的表面下,集体和个人对血腥过去的记忆也没有埋得“那么深”,集体遗忘下和平共生的共同体假象摇摇欲坠。
张玉锦(2014:15)曾指出,“遗忘既可以说是一种不记得,也可以说是一种忽视。这两种描述都突出了记忆中的一个缺陷,这种缺陷是人类脆弱本性的一部分”。在《被掩埋的巨人》中,遗忘或者失忆与其说是记忆危机的缺陷,不如说是一种条件,正是为了掩盖人类在理解、宽恕和维持和平方面的弱点。小说不仅描写了失忆迷雾使人们遗忘自身的民族身份,同时还揭露了不列颠人改造军事要塞为修道院,从空间上抹除不列颠人与撒克逊人之间的民族仇恨,暴力制造集体性遗忘的事实。这种遗忘在客观上进一步引发了对建立军事胜利上的表面和平的质疑,也是对建立在集体性遗忘之上的命运共同体的批判。
在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讲中,石黑一雄提到:“遗忘是阻止暴力循环的唯一方法,或者是阻止一个社会解体为混乱和战争的方法吗?另一方面,稳定、自由的国家真的能建立在故意失忆和正义受挫的基础上吗?”其实,石黑一雄十分清楚民族冲突之间的复杂性,对建立在集体失忆基础上的命运共同体的两面性也有清醒的认识,警惕民族仇恨的复燃。因而,他在小说中抨击了极端的民族主义立场,再现了撒克逊-不列颠人之间的民族冲突,并揭露了记忆背后权力机制的运作。
极端民族主义在文中首先体现在对外乡人的反感和全方位的监控上。在种族治理内部,他们认同自身民族的同时,具有高度的排外性,这使得两个族群之间具有与生俱来“古老的仇恨”(ancient hatreds)(焦兵,2013)。撒克逊人维斯坦到不列颠统治的地区展开“旅行”,因为其撒克逊人的长相遭到三位不列颠士兵的严肃盘问。维斯坦在不列颠人埃克索夫妇的掩护下,佯装成呆傻的哑巴才得以蒙混过关。然而,维斯坦前行不久,士兵就掌握了“一名撒克逊武士离开了附近村庄”的情报(石黑一雄,2017b:114),马上展开了对维坦斯的追杀。不列颠士兵与撒克逊武士两人进行了生死对决,不列颠士兵被直接毙命。维斯坦等人自以为将不列颠士兵的尸体埋葬,销毁了决斗的痕迹,便会平安无事。殊不知,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等着他们。当维斯坦等人到达修道院后,很快便有人暗地里给修道院的最高统治者通风送信。紧接着二三十个士兵长驱直入修道院,展开了围剿撒克逊武士维斯坦的惨烈战斗。维斯坦作为外乡人进入不列颠地区,一路上不间断地遭到不列颠士兵的盘问与追杀。可见,维斯坦的行踪受到不列颠人的监控。尽管权力背后的不列颠统领布雷纳斯爵爷不曾在小说中正式露面,但是他的鹰爪却遍布整个不列颠地区,严格抵制外乡人进入。
其次,极端民族主义还表现为不列颠民族不文明的野蛮行为,对普通民众进行惨绝人寰的大清洗与屠杀。不列颠人与撒克逊人在战争中达成了不伤害妇女、儿童与老人的协议。撒克逊人相信协议,信任不列颠人。然而,在不列颠人即将获得胜利之时,却单方面撕毁协议,将留守在撒克逊村庄里的老人、妇女、儿童,甚至是襁褓中的婴儿统统杀死了。不列颠人在战争中抛弃了人道和规则,对没有抵抗力的撒克逊普通民众和俘虏进行屠杀,这就是不文明的野蛮行为。不列颠刽子手却坚信“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获得持久的和平……那些撒克逊男孩,很快就会成为武士,迫不及待地要为今天丧生的父亲报仇。那些小女孩的子宫里很快会生长出更多的武士,这屠杀的魔咒永远也不会破解”(石黑一雄,2017b:216)。不列颠民族以残忍、血腥的屠杀与清洗方式来巩固“伟大”的胜利,坚信这是一劳永逸地破解复仇魔咒的最佳方法。无辜的撒克逊百姓成为“和平”的牺牲品。可见,不列颠人是站在极端的、自私的民族主义立场来维护所谓的“和平”。
此外,极端民族主义也体现在施暴者自身的异化上。神父及僧侣们作为施暴者,其实也是极端民族主义的牺牲品。“在权力的关系网络中,每一个个人都只是权力的一个点,而并非绝对操纵权力的主体,他既是权力的实施者,又成了权力实施的对象,人并非权力的主体而是权力运作的工具”(陈炳辉,2002)。权力不仅体现在对受害者的施暴,更表现为对施暴主体的塑造和规训。在《被掩埋的巨人》中,当众人抵达修道院,面对体无完肤的乔纳斯神父,维斯坦说明其中的缘故,是源于修道院的一个传统:“僧侣们轮流到那个笼子里面去,让野鸟啄食身体,希望这样能够补偿这个国家早已犯下却未受惩罚的罪行”(石黑一雄,2017b:151)。不列颠的神父与僧侣们时刻铭记他们曾经犯下的罪行,为这个国家邪恶的行为感到羞愧。他们采取这种自我施加痛苦的方式进行忏悔,以期换回宽恕和祝福。然而,修道院神父及僧侣们赎罪行为的背后却默许流血、谋杀等行为发生。
这种畸变在布莱恩神父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当不列颠统领布雷纳斯爵爷派遣二三十名士兵直闯修道院追杀维斯坦时,布莱恩神父以解救其余同行人员性命的名义将众人引入有野兽的地下通道,并将门封死,任其自生自灭。由此可见,布莱恩神父乃至整个基督修道院已经完全异化成不列颠极端民族主义的战争工具。在地下隧道,比特丽丝发现“那东西好像是躺在骨头堆上,我好像看到了一两个头骨,只能是人的骨头”(石黑一雄,2017b:168)。信奉仁慈之神的基督修道院地下隧道却堆满了令人触目惊心的皑皑白骨,神圣的修道院俨然成为魔鬼的化身。修道院的神父、僧侣们披着基督的外衣,表面是为国家的罪行进行自我施虐赎罪,实际却沦为国家权力运作的工具。
石黑一雄在小说中并非要凸显不列颠人极端的民族主义立场,激起不列颠与撒克逊民族之间的仇恨意志,而是对不列颠人极端的民族主义进行指责。不列颠人简单地以为可以依靠强权政治的手段,将不列颠民族与撒克逊民族建构成一个命运共同体。事实上,不列颠民族军事上的胜利及高压统治并没有带来期望中的和平,两个民族之间仇恨的循环没有被打破,反而恶化了。石黑一雄通过再现英国历史上不列颠-撒克逊民族之间的冲突映射整个西方文化,对建立在极端民族主义基础上的和平进行深刻反思,其意在警醒共同体之内的极端民族主义思想,警惕强权政治给命运共同体带来的灾难甚至是文明的倒退,以史为鉴,切勿重蹈覆辙。那么如何解决命运共同体中民族之间的仇恨与复仇意志呢?石黑一雄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可行方案,但是通过小说中典型的人物,我们可以一窥其义。
石黑一雄在小说中刻画了两个截然相反的人物形象——高文骑士与维斯坦武士。不列颠人高文作为亚瑟王的骑士,耄耋之年仍履行对亚瑟王的义务,在亚瑟统治的地区维持和平。除此之外,小说中最吸人眼球的当属高文骑士与母龙魁瑞格之间的关系。小说通篇以一种嘲讽、片段性的方式叙述高文骑士与母龙之间的过去。高文骑士一直对外宣称誓死要除掉母龙魁瑞格,直至巨人冢,他为维护母龙与维斯坦交手,高文作为母龙守护者的真实形象才得以浮出水面。高文骑士作为母龙守护者形象的背后,隐藏着亚瑟统治时期不列颠与撒克逊民族之间鲜为人知的历史秘密:亚瑟王下令撕毁“无辜者保护法”,对撒克逊村庄进行大规模屠杀。为了维护所谓的“和平”,亚瑟王在这片地区安排了母龙魁瑞格,利用母龙呼出的气息使人失去记忆,从而使两个民族和睦相处。无疑,高文守护母龙的行为是践行亚瑟王极端民族主义的象征。高文并没有超越自身极端民族主义的局限,没有反省自己曾对撒克逊民族犯下的过错,没有承担起对他者的责任,自然也就无法意识到亚瑟王以及自己的错误。可见,高文把这种“和平”以及“荣誉”都维系在母龙的气息上,用尽一生守护母龙魁瑞格,谨防撒克逊人复苏仇恨的意志,俨然成为维护部族之间和平的理想主义者。
与理想主义者高文不同,维斯坦则是一个偏激的现实主义者,致力于揭开隐藏的事情,要求直面过去,渴望公正与复仇。表面上他只是一个前来查探撒克逊同胞是否正遭受不列颠人欺凌的和平旅行者,实际上他却是一名坚定的屠龙者、渴求复苏民族仇恨的撒克逊武士。为了寻找母龙魁瑞格的所在地,他不惜利用埃克索夫妇的真心为其一路掩护,并将受伤的男孩埃德温作为走向母龙魁瑞格的向导。当他抵达母龙的巢穴,却发现母龙“她瘦弱不堪,看起来更像个虫子一样的爬行动物……她的皮肤本该油滑光亮,有着青铜一样的色泽,现在却白得发黄,让人想起某种鱼的肚子。残剩的翅膀不过是一层层耷拉的皮……”(石黑一雄,2017b:292)。随着时间的流逝,传说中又凶猛又暴躁的母龙魁瑞格已经变得非常苍老。虽然母龙已经很虚弱,但在维斯坦看来,只要母龙的气息还在,过错就会被人遗忘,犯错者也就逍遥法外。他渴望杀死母龙,渴望打破建立在屠杀与母龙遗忘迷雾骗术之上的和平,为很久以前就被屠杀的撒克逊同胞伸张正义。可见,维斯坦执意要打破和平,开启撒克逊民族对不列颠民族的正义之战,在这片平静的土地上重新燃起战争之火。正是民族之间这种仇恨、复仇意志一直存在,使共同体内部存在不和谐的隐性的分裂因素。石黑一雄并不反对公平与正义,相反,他相信民族与民族之间需要正视历史,对战争中的不公平与非正义作为进行清算,同时强调任何拒绝承认侵略历史、篡改历史的行为都会被揭露。
同时,在石黑一雄看来,复仇意志背后往往是人性的失落与爱的缺乏。这可以从《被掩埋的巨人》这一标题蕴含的意义体现出来。在西方人的观念中,巨兽——龙是邪恶的象征。“龙邪恶的名声更大,而且龙的这种恶名在欧洲十分长久。在基督教的艺术作品里,龙代表罪恶和异端,常常屈服于圣徒和殉教者的膝下”(不列颠百科全书,2005:652)。欧洲最早的方言史诗《贝奥武夫》生动地讲述了民族英雄贝奥武夫斩杀恶龙的故事。在英国文学史上,屠龙英雄是人们崇拜的偶像。他们把龙当作是邪恶的象征,逐渐形成了强烈的屠龙意识。屠龙英雄则被塑造为崇高而又悲壮的民族形象。石黑一雄受到英国传统文学影响,在作品中塑造了屠龙英雄维斯坦,他在不列颠地区历经重重困难,最终杀死母龙,破除了其呼出的气息能使人遗忘的魔咒。屠龙英雄反对欺骗与隐瞒,强调要清算历史。维斯坦通过屠龙从而完成了撒克逊民族希冀恢复正义的期望。因此,如果说《被掩埋的巨人》中的母龙魁瑞格是不列颠人遮蔽杀戮历史的象征,那么小说是想通过英雄维斯坦的屠龙行为呼吁人们正视历史,从而实现人类真正的和平。因此,“Giant”一词也就意味着被遗忘、被欺骗的历史,从而需要民族英雄的拯救。
“Giant”在小说中的寓意远不止于此。相比古老史诗中对屠龙英雄与恶龙双方激烈的终极之战展开的详尽、生动叙述,《被掩埋的巨人》对维斯坦屠龙的过程一笔带过,反而浓墨重彩地描绘屠龙之后的事情。屠龙英雄维斯坦面对虚弱的母龙,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母龙杀死了。维斯坦不但没有凯旋的模样,反而一时陷入沮丧之中。维斯坦清楚地知道,母龙一死,其气息能使人遗忘的魔咒会被打破,被遮蔽的历史真相就会重见天日。到时候撒克逊人们很快就会记起撒克逊同胞们曾遭遇的屠杀,一场对不列颠人的复仇之战即将拉开帷幕。此时,民族英雄维斯坦不禁感慨:“巨人,以前埋在地下,现在动起来啦”(石黑一雄,2017b:306)。维斯坦口中的“巨人”,不仅仅是指母龙魁瑞格,象征被遮蔽的历史,更是指向愤怒与复仇。当“复仇”的“巨人”醒来,对不列颠以及撒克逊民族而言,这都是巨大的灾难。因而,维斯坦苦心婆心地劝诫年老的埃克索夫妇:“好朋友们,你们提前获得了警告,有足够的时间逃走。坐上骑士的马,快点离开这儿吧……谁知道村子里什么时候会烧起战火呢……尽可能往西跑。你们还有可能跑在屠杀前头”(石黑一雄,2017b:309)。维斯坦预见到毁灭性战争中普通人的悲惨境地,以及他们对战争表现出的无力抗争感。维斯坦顿时明白拯救生命比历史真相更加神圣。无独有偶,也有学者指出,“维斯坦屠龙后在复仇上的犹豫,表明经历文化创伤的国家或者民族有突破创伤、和平共建的希望”(刘杰,2020:70)。在这里,石黑一雄试图通过小说告诫人们,无关乎他人自由的公平,无关乎良心的真相,无关乎人性之爱的正义,都应该让位于美好的生命。无视人性、肆意践踏生命的行为将会使人类命运共同体走向覆灭。因此,对于“巨人”背后的仇恨、正义、公平、真相等等而言,居于首位的应该是活生生的人,应该对生命怀有敬畏之心。
《被掩埋的巨人》中还生活着一位和平骑士,这就是埃克索。埃克索曾奉亚瑟的旨义,到撒克逊村庄推行伟大的约定——“无辜者保护法”,正式允诺不伤害他们的妇女、儿童与老人。埃克索赢得了撒克逊村民们的信任,被村民们奉为“和平骑士”。然而,多年之后,亚瑟却下令大肆屠杀撒克逊村庄中的无辜老幼,全面取得不列颠人对撒克逊民族的胜利。面对亚瑟王以撒克逊民族无辜性命作为代价赢来的战争胜利,埃克索怒不可遏,以和平骑士的身份当面咒骂亚瑟王,并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埃克索知道屠杀并不能获得和平,仇恨的循坏也不会因此而打破,反而因为今天不列颠人的屠杀更加牢固。所以,在小说的结尾处,石黑一雄巧妙地设置了埃克索夫妇的爱尽管有瑕疵、有缺陷,但两人依旧深爱彼此的情节。埃克索夫妇用爱唤醒了对彼此的责任,学会去接受彼此的不完美,并学会回报与关爱他人,将彼此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这或许正是石黑一雄留给我们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启示:民族与民族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在正视历史真相的基础之上,以人性之爱取代仇恨意志,共同建构相互联结、休戚与共的人类命运共同体。
《被掩埋的巨人》于2015年首次出版,距离公元6世纪的亚瑟王时代已经过去了漫长的15个世纪。但是,遗忘历史、极端的民族主义的行为还在继续,人类仍然面临生存的危机。20世纪末的9·11事件、南斯拉夫战争,都将集体主义推至了社会的边缘,他们将个人的利益置于集体利益之上,对集体主义的重视不够。在和平与发展为主题的当今社会,各种威胁人类和平的因素仍然存在,如何处理民族、国家与人类共同的利益成为当下最重要的事情。石黑一雄在此背景下创作《被掩埋的巨人》,预见性地思考在新时代如何维护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问题。他认识到这个时代需要真正的和平,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之间需要建立在和平的基础之上谋求共同的发展,需要构建一个相互包容、更具活力的紧密相连的命运共同体。《被掩埋的巨人》以史为鉴,反思虚假和平与极端民族主义对共同体的冲击,在遗忘痛苦的民族历史还是维持现状的问题上,石黑一雄创新性地重申敬畏生命,致力于构建命运共同体的重要性。这既反映出了作家对英格兰国家建构中民族——国家共同体创作的继承与创新,也凸显了他对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的期盼以及对生命存在方式的人文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