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对屈原贾谊的评论及其“适中”“处穷”的人生智慧

2021-03-25 13:44何新文
关键词:诗酒贾谊屈原

何新文

(湖北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2)

自从司马迁在《史记》中专设《屈原贾生列传》,合传记载屈原与贾谊二人的政治遭遇与思想情怀,叙论屈原“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和屈原自沉之后百有余年贾谊“为赋以吊屈原”[1](P2482~2492)的文学创作,并全文选录屈原《怀沙》和贾谊《吊屈原赋》等辞赋作品,后世学者常常“屈贾”并论。如东汉梁竦《悼骚赋》云“屈平濯德兮,洁显芬香”,“贾傅其违指、何杨生之欺真”[2](P1171);梁武帝萧衍《设谤木肺石函诏》谓“怀傅、吕之术,抱屈、贾之叹”[3](P37)。寻检《全唐诗》《全宋诗》等总集,更会得到许多以屈原、贾谊及其行事并提的诗句,诸如唐白居易《读史》“乃知汨罗恨,未抵长沙深”,陆龟蒙《送羊振文先辈往桂阳归觐》“灵均精魄如能问,又得千年贾傅词”,崔涂《湘中秋怀迁客》“不堪逢贾傅,还欲吊湘沅”,齐己《潇湘》“迁来贾谊愁无限,谪过灵均恨不堪”,宋欧阳修《送赵山人归旧山》“屈贾江山思不休,霜飞翠葆忽惊秋”如此等等。这些诗句,既表达了作者对于屈、贾思想人格的推崇景仰,对其不幸遭遇的理解和同情,同时也寄托了自己特定的人生情绪。

苏轼也不例外。我们阅读苏轼(1037~1101)的诗文辞赋作品,可以看到他对于屈原、贾谊的政治才能与辞赋成就极为推崇,以为“楚辞前无古,后无今”“虽与日月争光可也”“使贾谊见孔子,升堂有余矣”。然而,他对于屈原特立独行、至死不让的人生态度,对于贾谊“纡郁愤懑,至于夭绝”的处世方式,又不以为然。他认为屈原之道“要以为贤”而“不适中”,贾谊“有狷介之操”而“不善处穷”。所谓“适中”与“善处穷”,正是苏轼不同于屈原、贾谊的处世方法和人生智慧。

一、苏轼诗赋对于屈原、贾谊的书写和推崇

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苏轼23岁,在服母丧期满后和父亲、兄弟再次出川赴京。途经忠州(今属重庆),看到这个与屈原平生行迹并没有关涉,“原不当有碑塔于此”[4](P4)的地方竟建有一座屈原塔,感叹之余便写下了一首题为《屈原塔》的五言古诗。全诗24句,依其思想内容可分为3段:开首8句,泛写千百年来楚人从未停歇的悼屈“遗风”,人们在沧江上竞渡龙舟,投饭放粽,呼唤亡灵。南宾山水之间,到处回荡着楚人呼天喊地的哀哭之声。真可谓“楚人悲屈原,千载意未歇”“遗风成竞渡,哀叫楚山裂”;第二段是中间8句,论述忠州屈原塔的由来,“南宾旧属楚,山上有遗塔”,当是三楚故地“奉佛人”为使屈原壮烈就死的事迹代代相传、永不沦灭而建;第三段是最后8句,作者赞叹屈原为坚持名节而死的价值意义,从而归结忠州人民修建屈原塔的深厚情谊:“此事虽无凭,此意固已切”“大夫知此理,所以持死节”。此诗从“楚人悲屈原”之“死”起,最后至“所以持死节”结,一气贯注地叙写了“古人谁不死”,而屈原“就死意甚烈”的死亡主题,寄托着青年苏轼对屈子自沉的理解和高洁人格的景仰,也预示着作者未来不同凡俗的人生道路。

苏轼在忠州时,写下了著名的《竹枝歌》。据《乐府诗集》记载,唐贞元中,刘禹锡在沅湘,“乃依骚人《九歌》作《竹枝》新辞九章,教里中儿歌之”[5](P1140)。刘禹锡据民歌改作九章《竹枝》新词,在轻扬缠绵的音调中,歌咏三峡风光或男女恋情,折射自己置身贬谪之地的生活环境和情感心态,对当时及后世的竹枝歌词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但苏轼的九章《竹枝歌》[6](P5~6),一变唐人“有淇、濮之艳”的诗风而发为幽怨之音,借以悲悼屈原等楚人之死,如其诗曰:“屈原已死今千载,满船哀唱似当年”“吁嗟忠直死无人,可怜怀王西入秦。秦关已闭无归日,章华不复见车轮”“千里逃归迷故乡,南公哀痛弹长铗”“项王已死无故人,首入汉庭身委地。富贵荣华岂足多,至今惟有冢嵯峨。故国凄凉人事改,楚乡千古为悲歌”。从屈原、怀王、项羽之“死”,苍山、湘水无情草木之“泣”,到帝子南游、父老哽咽、南公哀痛,苏轼笔下的《竹枝歌》,不啻为一曲以屈原为代表的楚人坎坷历史的千古悲歌!

苏氏兄弟在离蜀适楚期间,还作有同题的《屈原庙赋》。清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吴雪涛《苏文系年》、孔凡礼《苏轼年谱》等,均以为《屈原庙赋》与《屈原塔》诗一样,乃嘉祐四年苏轼与苏洵、苏辙一道赴开封途中所作,作者时年23岁(1)曾枣庄先生《苏赋十题》(载学苑出版社2007年《中国苏轼研究》第3辑)及《宋代文学编年史》(凤凰出版社2012版),据南宋郎晔《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一《屈原庙赋》题下注引晁补之“公之初仕京师,遭父丧而浮江归蜀,过楚屈原之祠为赋以吊”之语,而改为治平三年(1066)所作,苏轼年30岁。笔者以为这一新论仍有所不周,参见何新文、丁静《虽不适中,要以为贤——论苏轼对屈原的接受》,《湖北大学学报》2014年第5期。。《屈原庙赋》的主题,也是论屈原之死。这篇不到四百字的骚体赋,以屈原庙为题,以屈原之死立论。在赋中,“死”字先后出现了5次,从而一线贯穿全篇。赋的首段,叙作者浮舟适楚,睹屈原庙而感叹其“生无所归而死无以为坟”,从而提出屈原之死的问题以领起全篇;接着是赋的主体部分,以“处死之为难”为中心展开议论。在赋中,苏轼还驳议了扬雄、班固等人以屈原自沉为“非智”的责难之辞,从而肯定屈原之死是由于楚国前途命运的无望,是出于无法割舍的宗国君臣之义。

苏轼的《屈原庙赋》,表达了对屈原之死的理解,张扬屈原以死谏君、以身殉国的社会意义,对“苏门四学士”中的晁补之以及南宋洪兴祖的《楚辞》论述、朱熹评价屈原的忠君爱国之说,都产生了直接的影响。朱熹还在《楚辞后语》卷末所录苏轼《服胡麻赋》的序文中评价《屈原庙赋》说:

公自蜀而东,道出屈原祠下,尝为之赋,以诋扬雄而申原志。然亦不专用楚语,其辑之《乱》乃曰:“君子之道,不必全兮。全身远害,亦或然兮。嗟子区区,独为其难兮。虽不适中,要以为贤兮。夫我何悲,子所安兮。”是为有发于原之心,而其词气亦若有冥会者。[7](P300)

朱熹认为,苏轼此赋“全身远害、亦或然兮”之句,是“有发于(屈)原之心”,符合屈原之志的。这与以往贾谊《吊屈原赋》“远浊世而自藏”和扬雄《反离骚》“何必沉身”的质疑有所不同。宋元之际,祝尧所编《古赋辨体》,将苏氏兄弟的两篇《屈原庙赋》一并收录。祝尧评苏轼之赋“中间描写(屈)原之心如亲见之,末意更高,真能发前人所未发”[8](P434~435);然后又比较二苏之赋,“大苏之赋,如危峰特立,有崭然之势,小苏之赋,如深溟不测,有渊然之光”[8](P444),表明了对于苏轼兄弟之赋思想艺术的肯定。

嘉佑四年至五年间,苏轼还在所作《荆州》组诗中多次叙及屈原与《楚辞》,如:

南方旧战国,惨淡意犹存。慷慨因刘表,凄凉为屈原。

游人多问卜,伧叟尽携龟。日暮江天静,无人唱楚辞。[4]

在荆楚故地,苏轼吊古思今。他一方面追忆汉末名士、荆州刺史刘表的割据称雄,更为爱国诗人屈原逢时不祥的悲剧命运和时下楚辞衰微、无人吟唱的凄凉景象慷慨感叹。

苏轼所生活的北宋前期,正是由唐入宋以来楚辞学渐趋衰微的时代,苏轼颇为楚辞将坠之“微学”而忧虑。因此,他一方面身体力行,“手校《楚辞》十卷”[9](P434),创作骚体辞赋作品;一方面又发表重视楚骚辞赋、呼唤屈骚传统的言论,推尊屈宋辞赋。宋神宗元丰元年(1078),42岁的苏轼,在为鲜于侁(字子骏)所撰《书鲜于子骏楚词后》中,高度评价和肯定时人的拟骚赋作曰:

嗟乎,此声之不作也久矣,虽欲作之,而听者谁乎?……今子骏独行吟坐思,寤寐于千载之上,追古屈原、宋玉,友其人于冥寞,续微学之将坠,可谓至矣![10](P2057)

苏轼此言,既为楚辞“欲学无师,欲传无徒”的状况伤感,更为眼前鲜于子骏所撰《九诵》的问世兴奋不已,字里行间溢满呼唤楚辞传统的绵绵深情。

哲宗元符二年(1099),苏轼63岁,在所写《答刘沔都曹书》中,对萧统《文选》收录宋玉《高唐》《神女》《登徒子好色》诸赋,将各赋的第一段文字均划分为“叙”提出异议。他认为宋玉《高唐赋》开篇“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至“玉曰唯唯”,《神女赋》开篇“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至“玉曰唯唯”这两大段文字,如同司马相如《子虚赋》开篇“子虚、亡是公、乌有先生”的一段问答一样,都是赋的正文,而不是叙文[11](P328)。如果从宋玉赋的结构内容考察,苏轼之说确有道理,故此说也颇有影响。如清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云:“赋有问答发端,误为赋序,前人之议《文选》,犹其显然者。”[12](P81)今人钱钟书先生《管锥编》,亦曾引东坡讥《文选》“编次无法”之语,以证苏说之不误。[13](P869~870)

贾谊(前200~前168年)是汉初著名政论家、文学家,少有才名,汉文帝时任博士,迁太中大夫,因受老臣周勃、灌婴排挤,被谪为长沙王太傅。贾谊在长沙时,撰有《吊屈原赋》缅怀屈原。司马迁在《史记》中为屈原、贾谊二人合传,并在《屈原贾生列传》全文载录《吊屈原赋》,后世因而将他们并称为“屈贾”。

苏轼对于贾谊的政治才能和辞赋成就也十分推崇。据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记载,苏轼少年时即“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14](P1411);24岁时,专撰一篇《贾谊论》论其“才、识”;35岁时,苏轼在京师送别曾巩(字子固)外任越州(今浙江绍兴)通判,撰《送曾子固倅越得“燕”字》诗,诗中既言“贾谊穷适楚,乐生老思燕”,诗末又引贾谊《吊屈原赋》“横江湖之鳣鲸”语,结以“安得万顷池,养此横海鳣”诗句,体现了为曾巩才华出众却被贬谪外放的幽怨情绪。

再至哲宗元符三年(1100),已经64岁的苏轼结束贬谪生活,从海南岛北归途中,至广东清远所撰《答谢民师书》,仍在高度评价屈、贾辞赋:

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使贾谊见孔子,升堂有余矣。而乃以赋鄙之,至与司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众。可与知者道,难为俗人言也。[11](P331)

这是苏轼逝世前一年所作的书简,也是他平生最后一次较为集中的文学论述。苏轼借批评扬雄以赋为“雕虫篆刻”晚年又“独悔于赋”之说,肯定屈、贾辞赋的艺术成就。在他看来,辞赋本身虽有水准高下之分,但以所谓“雕虫篆刻”而鄙视辞赋则不妥。苏轼还认为,贾谊的见识抱负不是司马相如可比的,扬雄因为轻视赋而将二人“同科”对待也是浅陋之见。由此可见,苏轼极为重视贾谊的才华和辞赋成就。

二、苏轼关于屈原“不适中”和贾谊“不善处穷”的评价

苏轼由衷地推崇屈原、贾谊的政治才能、文学才华和辞赋成就,但对于屈原特立独行、毫不妥协的人生态度和贾谊“纡郁愤懑、至于夭绝”的处世方式却不以为然。他在所撰《屈原庙赋》中评价屈原之道“要以为贤”而“不适中”,撰《贾谊论》批评贾谊“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

(一)《屈原庙赋》中“虽不适中、要以为贤”的屈原评价

苏轼在青年时代连续创作了《屈原塔》《竹枝歌》《屈原庙赋》等颂扬屈原的诗赋作品,在中年时期,为友人鲜于子骏拟骚作品《九诵》作序,呼唤时人“追古屈原、宋玉,续微学之将坠”,晚年时期既以学者的态度探究萧统《文选》所载《高唐》《神女》诸赋,推赏屈原《离骚》为“《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楚辞前无古,后无今”,深情表白“吾文终其身企慕而不能及万一者,惟屈子一人耳”(明蒋之翘《七十二家评楚辞》)[15](P63)。可以说苏轼对于屈原的尊崇,贯穿了他自青春年少至垂暮晚年的整个人生旅程。但我们仍然不能否认,在苏轼丰富繁多的诗文词赋及文史论著之中,有关屈原的文字并不多,提及屈原及其辞赋的频率不仅不可与其晚岁“独好”的陶渊明相比,而且也不及庄周与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白居易等人多;此外,从人生的角度而言,人们也很难将超然旷达、随遇而安的苏轼与愤世嫉俗、独立特行的屈原相提并论。(2)朱光潜《诗论》第十三章论陶渊明,认为“可以和他比拟的,前只有屈原,后只有杜甫”,苏轼“在陶公面前终是小巫见大巫”,参见朱光潜《诗论》,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277页;李泽厚论苏轼“比起屈、陶、李、杜,要大逊一筹”,参见李泽厚《美的历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65、152页。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原因或许是多方面的,但苏轼对于屈原的接受态度,则应该最值得关注。让我们回到苏轼的《屈原庙赋》,在赋末他写道:“君子之道,岂必全兮。全身远害,亦或然兮。嗟子区区,独为其难兮。虽不适中,要以为贤兮。”这“虽不适中,要以为贤”之句,正是苏轼清晰表达的接受态度。屈原自沉之后,历代文人学士从各自的角度对此提出了许多不同的看法。如西汉之时,贾谊《吊屈原赋》已有“固自引而远去”“远浊世而自藏”之议;扬雄亦“怪屈原自投江而死”,质疑“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沉身哉”[16](P3515)。东汉梁竦的《悼骚赋》,肯定屈原“既匡救而不得,必殒命而后仁”,批评贾谊和扬雄的误解(“惟贾傅其违指兮,何扬生之欺真”)后,班固《离骚序》仍然怨责屈原“忿怼不容,沉江而死”有违明哲保身之道,亦“非明智之器”[17](P50)。曾被苏轼《与程全父十二首》中称为“南迁二友”[10](P1626)之一的唐代文学家柳宗元,则对屈原之死表达了与众不同的肯定性意见,其《吊屈原文》批评怨责屈原自甘“隐忍”而留恋楚国的议论,肯定其不忍立视故国覆坠、而心怀爱国至诚赴死“不贰”的服道守义行为,充分表达了对于屈原之死的理解。

苏轼虽继承了柳宗元肯定屈原慷慨赴死的正确见解,但仍然作出了“虽不适中”的非肯定性评价。所谓“适中”,是指一种调和事物矛盾的处世之道。《礼记·中庸》曰:“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朱熹注谓“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又引子程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18](P17)苏轼在青年时代就接受了儒家的中庸学说,他曾撰有《中庸论》上、中、下三篇[10](P60~64),以阐释中庸之义。如其《中庸论》下篇曰:

夫君子虽能乐之,而不知中庸,则其道必穷。……得其偏而忘其中,不得终日安行乎通途,夫虽欲不费,其可得耶?……然天下有能过而未有能中,则是复之中者之难也。……既不可过,又不可不及,如斯而已乎?……君子见危则能死,勉而不死,以求合于中庸。

在苏轼看来,“适中”是人生的高境界。虽在“君子”而“不知中”,“则其道必穷”,若“得其偏而忘其中”,则“不得终日安行乎通途”。但是,要真正做到“适中”和“能中”,“既不可过,又不可不及”,却是很难的事情。

在写成《中庸论》30多年后,饱经宦海风波的苏轼,于谪居海南时又撰有一篇题为《浊醪有妙理赋》(以“神圣功用无捷于酒”为韵)的律赋,进一步表述了这种“适中”的处世之道:

得时行道,我则师齐相之饮醇;远害全身,我则学徐公之中圣。……独醒者,汨罗之道也;屡舞者,高阳之徒欤?恶蒋济而射木人,又何狷浅?杀王敦而取金印,亦自狂疏。[10](P21)

既然要“得时行道”“远害全身”,就应该师法齐相曹参、魏人徐邈之醉酒,而不能像屈原那样“独醒”(3)唐宋文人多有宣称不要做“独醒”之人者,如白居易《咏家酝十韵》谓“独醒从古笑灵均,长醉如今效伯伦”。参见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839页。,像高阳酒徒郦食其那样沉溺,像曹魏人时苗那样因厌恶“酒徒蒋济”而立木人射之,像晋人周凯那样醉后扬言“杀王敦而取金印”:他们都不免固执偏激,所作所为皆不“适中”而“狷浅、狂疏”。

(二)《贾谊论》对于贾谊“志大量小,不善处穷”的批评

对于贾谊,也大抵如此。苏轼少年时即好贾谊、陆贽“论古今治乱”之书,青壮年时期既有文章论贾谊有“王者之佐”的政治才能,又写诗以“贾谊穷适楚”暗喻曾巩被贬谪外放,晚年时苏轼还在《答谢民师书》中高度评价贾谊辞赋“升堂有余”。但苏轼对于贾谊的处世态度却颇不以为然,且看其《贾谊论》所论: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有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何以远过。得君如汉文,犹且以不用死。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以有所为耶?……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夫绛侯……,灌婴……,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纡郁愤懑,趯然有远举之志。其后卒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10](P105~106)

这篇七百余字的《贾谊论》,是青年苏轼于嘉祐五年所撰五十篇策、论(策、论各二十五篇)之一。自司马迁作《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以来,历代学人几乎都把贾谊当作是怀才不遇的典型,但苏轼的《贾谊论》与传统观念不同,他提出了几乎完全相反的观点。

首先,文章开宗明义,提出“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的基本论点。人要具有才能并不太难,真正难的是会“自用”其才,即能够使自己的才能得以发挥施展出来。但是,具有“王者之佐”才能的贾谊,却是一位“不能自用其才”的人。作者一开篇就推翻以往同情贾谊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普遍认识,将贾谊受排挤被贬的原因归咎为贾谊本身。

接着,又进一步论述贾谊是怎样“不能自用其才”:他不懂“君子之所取者远,就者大”则“必有所待,有所忍”的道理;才高气盛,不能深交绛侯、灌婴等旧将老臣而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却想“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文章的后半部,更直接批评贾谊,“谋之一不见用”就“自残至此”,“不知默默以待其变”,既为赋以吊屈原,又满腔纡郁愤懑,伤感哭泣,以至于忧伤病沮,英年早逝。究其原因所在,一言以蔽之,可谓是“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是“不善处穷者也”。

苏轼批评贾谊的“不善处穷”,可谓是他不满屈原“不适中”的同义语。这种“不适中”和“不善处穷”的评价,表明苏轼对于屈、贾的接受,存在着两种不同的态度,即推崇屈、贾的文学成就乃至论政才华,而不取二人“不适中,不善处穷”的处世方法和人生态度;而且,这两个方面的理论认知,自始至终地影响和指导着苏轼的人生历程。

三、“诗酒趁年华”:苏轼以诗酒“适中”“处穷”的人生智慧

苏轼以“虽不适中,要以为贤”表述对于屈原的评价和接受态度,是其思想认识的真实呈现。一方面,苏轼终其一生,都对屈原怀有崇敬和景仰之情,屈原是其仰慕、师法的榜样,是他心目中神圣而难以企及的对象。正如他所深情表白:“吾终其身企慕而不能及万一者,惟屈子一人耳”(载见明蒋之翘《七十二家评楚辞》)[15](P63),这就是苏轼所谓的“要以为贤”。另一方面,苏轼对屈原毫不融通的嫉恶孤愤,绝不妥协的执着坚韧,“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独立特行,“知死不让”的义无反顾,并不理解和认同。在苏轼心中,屈原是高尚的,但他与百年之后的贾谊一样,其处世方法不符合儒家所倡导的中庸之道,而是一个“不适中”不善“处穷”的人。

而“适中”与“善处穷”,正是苏轼肯定的处世之道,即人生态度或方法策略。苏轼认为“人生如寄”(4)王水照等《苏轼评传》统计,苏轼诗集有9处“吾生如寄耳”句(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版,第555页)。如《过淮》“吾生如寄耳,初不择所适”;《送芝上人游庐山》“吾生如寄耳,出处谁能必”;《西江月送钱待制穆父》“与君各记少年时,须信人生如寄”等。,人生多艰,在有限的人生之中,尤其是在身处逆境之际,要心态平和,随遇而安,“允执其中”,要“有所待,有所忍”,有默忍待变的耐心,而不能够偏执极端,也不必满腔纡郁愤懑。即使面临危难之际,既要有“见危能死”的气概,更要有“勉而不死,以求合于中庸”之道的智慧。这是苏轼所追求的处世之道和人生境界,也正是他不同于屈原和贾谊之处。而这些内容,在他的诗文作品里都有体现。

苏轼认为,诗人固“穷”。在苏轼的诗歌里,出现“穷”字大约50多次。其中如谓“诗人例穷蹇,秀句出寒饿”(《病中大雪数日未尝起观虢令赵荐以诗相属戏用其韵答之》),“天怜诗人穷,乞与供诗本”(《僧清顺新作垂云亭》),“贾谊穷适楚”(《送曾子固倅越州》),“遥想后身穷贾岛”(《是日宿水陆寺寄北山清顺僧二首》),“化为东野穷”(《中秋月三首》)等。当然,苏轼自己也不例外:“我穷交旧绝,三子独见存”(《东坡八首》);“马生本穷士,从我二十年”(《东坡八首》);“我虽穷苦不如人,要亦自是民之一”(《次韵孔毅甫久旱已而甚雨三首》);“吾穷本坐诗”(《孙莘老寄墨四首》);“先生年来穷到骨,问人乞米何曾得”(《蜜酒歌》);“我穷正与君彷佛”(《和柳子玉喜雪次韵仍呈述古》)。

而“处穷”的重要方式或途径之一,就是写诗与饮酒。苏轼《望江南》(暮春)词有云:“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又在《寄黎眉州》诗里说:“且待渊明赋《归去》,共将诗酒趁流年。”这“诗”与“酒”,的确是他年华中重要的生活内容。我们翻阅《东坡诗钞》中的诗篇,屡见“诗酒”连称或“诗、酒”并提的诗句:“念君官舍冰雪冷,新诗美酒聊相温”(《答吕梁仲屯田》),“得意诗酒社,终身鱼稻乡”(《乘舟过贾收水阁收不在见其子》),“二生年少两豪逸,诗酒不知轩冕苦”(《秦少游梦发殡而葬之者云是刘发之柩是岁发首》),“诗酒暮年犹足用,竹林高会许时攀”(《次韵王震》),“聊将诗酒乐,一扫簿书冗”(《次前韵再送周正孺》),“岂知入骨爱诗酒,醉倒正欲蛾眉扶”(《次前韵送刘景文》),“顾惭桑榆迫,岂厌诗酒娱”(《和赠羊长史》),“爱酒陶元亮,能诗张志和”(《乘舟过贾收水阁收不在见其子》),“但挂酒壶那计盏,偶题诗句不需编”(《和子由寒食》)。缘于这“入骨爱诗酒”的天才爱好,“诗酒趁年华”的生命意识,苏轼倾情于诗酒,既享受“得意诗酒社”“新诗美酒聊相温”的自然乐趣,也饱尝过“聊将诗酒乐、一扫簿书冗”的诗酒消愁。终其一生,可谓是无论青春年少,还是华发暮年,也无论顺境、逆境,他总以诗酒相随,总有诗酒相伴,总时时洋溢着诗情,处处弥漫着酒香。这不竭的诗酒,伴随着苏轼的坎坷人生。

先说酒。屈原作品中,也有一些涉及酒的描写。如《九歌·东皇太一》“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招魂》“挫糟冻饮,酎清凉些”(王逸注云“酎,醇酒也。言盛夏覆蹙乾酿,提去其糟,但取清醇,居之冰上,然后饮之。酒寒凉,又长味,好饮也),“娱酒不废,沈日夜些”(王逸注“言虽以酒相娱乐,不废政事”),“酎饮尽欢,乐先故些”。屈原写酒,大多是写它的美味,或者饮酒的娱乐功用,很少涉及酒与个人的情绪,而苏轼是以酒为命的“酒徒”“酒仙”。据统计,在苏轼传世的诗词作品中,有90余首是关于酒的,而篇中带“酒”者更有九百多首。专门写酒的赋,也有《中山松醪赋》《酒子赋》《酒隐赋》《浊醪有妙理赋》等。如谪居海南时所作的《浊醪有妙理赋》即谓:“伊人之生,以酒为命”“坐中客满,唯忧百榼之空;身后名轻,但觉一盃之重”“故我内全其天,外寓于酒”。[10](P22)苏轼好见客举杯,他曾自述说:“闲居未尝一日无客,客至则未尝不置酒,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予上者”“见客举杯徐引,则余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又喜作书画之前饮酒:“吾酒后乘兴作数十字,觉气拂拂从十指中出也”“东坡老人翰林公,醉时吐出胸中墨”。他还专门写过赞颂蜜酒美好的《蜜酒歌》:“真珠为浆玉为醴,六月田夫汗流泚。不如春瓮自生香,蜂为耕耘花作米。一日小沸鱼吐沫,二日眩转清光活。三日开瓮香满城,快泻银瓶不须拨。百钱一斗浓无声,甘露微浊醍醐清。君不见南园采花蜂似雨,天教酿酒醉先生。先生年来穷到骨,问人乞米何曾得。世间万事真悠悠,蜜蜂大胜监河侯。”

苏轼在仕途坎坷、生平不顺之际,比如,在他被贬谪黄州、儋州等地,酒不只是苦闷的象征,还是他随遇而安、旷达乐观的催化剂。苏轼即使因为生活的愁苦而饮酒,可酒后所作的诗文也仍然充满着积极的精神和美好的期望。如《虞美人》词谓:“持杯遥劝天边月,愿月圆无缺。持杯复更劝花枝,且愿花枝长在,莫离披。 持杯月下花前醉,休问荣枯事。此欢能有几人知?对酒逢花不饮待何时?”又说“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最后饮屠酥”(《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首》),饮酒还是淡忘穷愁、获得健康长寿之道。如59岁的苏轼再贬惠州所写的《十月二日初到惠州》,抒写仿佛梦回故乡的欣喜:“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

再说诗。苏轼好诗,诗歌不仅是他的人生爱好,也是他身处逆境时排遣苦闷的药石良方:“知君穷旅不自释,因诗寄谢聊相镌”(《和蒋夔寄茶》);“计穷路断欲安适,吟诗破屋愁鸢蹲”(《答吕梁仲屯田》)。如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苏轼出任杭州通判,路过临汝时去看望在此休居的欧阳修,观赏主人所藏画有峨眉山雪岭孤松的石屏风,并应命赋为《欧阳少师令赋所蓄石屏》诗,诗中因忆唐代画师毕宏、韦偃的生平行事与松画创作,以为“古来画师非俗士,摹写物象略与诗人同”,从而建议主人:“愿公作诗慰不遇,无使二子含愤泣幽宫”。可见,在苏轼的心目中,诗是可以抚慰“不遇”的幽愤的。

元丰三年(1084),45岁的苏轼因“乌台诗案”首度被贬至黄州,一居4年,心中充满不平和幽愤自不待言。但东坡居士却以其特有的诗酒“处穷”方式,自我宽慰化解。《初到黄州》之诗,将满腔怨愤化成对“检校水部员外郎”闲置官号的调侃和对被贬之地山水物产的欣赏:“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又作《东坡八首》“自愍其勤,庶几来岁之入,以忘其劳焉”;更有“三咏赤壁”诗赋之作中,“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前赤壁赋》);“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后赤壁赋》);《定风波》中的“料峭春风吹酒醒,山头斜照却相迎”。

在贬谪惠州期间,苏轼还撰写有“和陶诗”一百多首。故黄庭坚有《跋子瞻和陶诗》,评价他“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如其“和陶诗”中有《和饮酒五首》,其一云“渊明独清真,谈笑得此生。俯仰各有态,得酒诗自成”,直接将会写诗与会饮酒联系到一起。

绍圣四年(1097),61岁的苏轼离开惠州,再赴最荒远的贬谪之地海南岛昌化军之儋州。大海茫茫,风波浪涌,遥望中原,此生安归?四顾途穷之际,苏轼仍然寄情于诗酒之中。如其《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梦中得句云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觉而遇清风急雨戏作此数句》之诗,作者神思驰骋,天马行空,“眇观大瀛海,坐咏谈天翁”,遥想邹衍“大九州”“大瀛海”之说,如入梦境“蓬莱宫”,“梦云忽变色,笑雷亦改容”。在无比险恶的处境中,苏轼写出了“喜我归有期,举酒属青童。急雨岂无意,催诗走群龙”的清妙诗句。

海南三年,苏轼以诗酒为伴,渡过了最为艰难的贬谪岁月。诸如《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三首》之“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葱叶送迎翁。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食荔枝二首》之“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之“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等等,都表明诗人通过深刻的人生思考而持有冷静旷达、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

苏轼深知人生如寄,在有限的人生之中要随遇而安,身处逆境之际更要“有所待有所忍”,有默忍待变的耐心和智慧,而不能偏执极端,满腔愤懑。或许,正因为如此,苏轼在受到政治迫害,屡遭贬谪,以至流放荒远海南的极为艰难之境,仍然能够坚韧不移,乐观旷达,食芋饮酒,写诗著书,所谓“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永葆一份“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的理性和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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