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与追寻:《大都会》中的男性气质问题

2021-03-25 12:50田静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埃里克大都会支配

田静

引 言

美国当代小说家唐·德里罗(Don DeLillo, 1936-)发表于2003年的第13部小说《大都会》(Cosmopolis)可以看作对乔伊斯《尤利西斯》的致敬。但与《尤利西斯》中平凡渺小的主人公布卢姆不同,《大都会》的男主角埃里克·派克(Eric Packer)是一个年仅28岁即坐拥亿万财产的超级精英。整本小说是围绕2000年4月某天,埃里克乘坐豪华私人轿车在纽约大都市一天的“漫游”展开。

对于德里罗继《身体艺术家》(2001)之后的这部千禧年初又一力作,国内外评论热潮大多聚焦于小说中的资本、网络、传媒、全球化、都市空间等要素,认为本书描绘的技术进化过程“改变着21世纪时间和空间的社会生产方式”(Boxall,2006:221)。的确,德里罗的小说对这些要素的关注是一以贯之的。《大都会》中,后现代超空间的超真实性和荒诞性像舞台剧般一幕幕的场景中被无限放大。相较而言,从性别研究视角对小说的解读寥寥无几。实际上,小说中“人”这个维度同样值得关注。埃里克既是典型的支配性男性气质代表,又显示出男性气质操演的不稳定性。本文试图以男性气质研究为切入点,结合当代美国社会文化背景,揭示《大都会》中埃里克的男性气质危机及原因,并解析其为摆脱危机、重塑自我认同进行的努力。

超级精英与支配性男性气质

简单地说,男性气质是特定历史时期对男性特征或者专属于男性的行为表现的社会期待(王荣, 2020: 124)。西方男性气质研究早已有之,但直到20世纪后半期研究热潮才逐渐兴起,并受到文学评论界的关注。澳大利亚社会学家康奈尔(Connell)在著作《男性气质》(Masculinities)中按性别关系的等级秩序将男性气质划分为支配性、从属性、共谋性和边缘性四类。其中,处于顶层的支配性男性气质(hegemonic masculinity)是在特定社会生活中居于统治地位的理想化主流男性气质。男性气质具有情境性,是在特定社会语境中的性别实践。同样,支配性男性气质并非固定不变的性格类型,而是随着历史、社会、文化的发展始终处于流变之中。《大都会》设定在千禧年4月某天。在资本主义经济蓬勃发展、高度现代化、信息化的纽约,新的上层阶级诞生了——“银行投资家、房地产开发商、风险投资人、软件企业家、全球卫星通信巨头、折扣经纪人、大嘴巴的媒体主管和被战争与饥荒拖垮的国家的流亡元首们”(DeLillo,2003:10)。在这之中,投资人埃里克集中体现出由金钱、地位、权威叠加构建的支配性男性气质。作为一个超级精英,他有敏锐的头脑和领袖气质,会说多门外语,曾和总统交谈;年仅28岁已成为亿万富翁,一手创立派克资本公司,能够轻而易举操纵金融市场动向。他住在位于曼哈顿第一大道的世界最高住宅楼顶层。其公寓有48个房间,包括游泳池、健身房、影视厅和鲨鱼缸,奢华至极。他有既年轻又是巨额财富继承者的妻子,还有多个情人。德里罗几乎将所有当代美国社会成功男士的标志堆砌在埃里克身上,塑造出这样一个神一般的人物。

性别身份是一种社会文化建构。“男人不是天生的;他们是被塑造出来的”(Kimmel,et al,2010:xvii)。同样,支配性男性气质也非与生俱来。然而与女性不同,男性不只是社会规约的被动承受者,他们也是自身男性气质积极的建构者和维护者。男性需要通过展示财富、权利等在性别关系中占据主动以实现自我认同。因此,男性气质呈现出很强的操演性。巴特勒(Butler,1999:xv)指出,操演行为“是一种重复、一种仪式”。从埃里克西装革履的着装风格到居高临下的说话方式,再到自私专断、冷酷无情的行事作风处处体现着他对主导性男性规范的引用。一方面,他通过排斥、打压其他男性确立自身支配性气质, 维护自己的权威性。康奈尔(Connell,2005:77)强调,“对权威的成功宣告,而非对直接暴力的追求才是支配性男性气质的标志”。国际货币基金总裁和俄罗斯传媒巨头的死让他感到愉悦,因为他们都是埃里克主导地位的威胁者和竞争者。正如他的理论顾问金斯基(Kinski)所说,“他死了,你就可以活着了”(DeLillo,2003:82)。出于相似的理由,埃里克十分厌恶米德伍德(Midwood)总统,对壮硕的保镖托沃尔(Torval)也始终抱有敌意。同时,他蔑视居于从属、边缘地位的男性。对技术主管夏纳(Shiner)埃里克3年都没有正眼瞧过,因为“你一眼就能看透他的骨髓”(DeLillo,2003:11)。而本诺·莱文(Benno Levin)、丹科(Danko)这样的普通员工更如蝼蚁一般,可以随意解雇、丢弃。另一方面,埃里克在言行举止间不断流露出对女性轻浮和轻视的态度,通过贬低异性强化自己的支配性气质。埃里克将女性仅仅视作欲望投注对象,而对她们的价值视而不见。从单亲妈妈到女保镖,每一个出现在他身边的女性都是他的意淫对象。在他眼中妻子埃莉丝·希芙林(Elise Shifrin)不过是欲望客体、供观赏的玩物以及活体储蓄罐;至于她的诗,“那是狗屎”(DeLillo,2003:16)。当米德伍德总统在电视上出现时,埃里克恨恨地“嘲笑总统纯白衬衫下那乳房凸起摇晃如女性般的上半身……觉得这形象正适合他”(DeLillo,2003:77)。埃里克实践着父权世界中二元对立的价值体系,将女性看作低贱、从属性的存在,而女人气的男性因传统男性气质的缺乏同样可鄙。

支配性男性气质危机

对男性气质的操演也是男性焦虑的来源。主导性男性气质标准使男性压力重重,因为他们必须尽一切可能完美展现出符合社会规制的男性气质,否则就要将权利、地位拱手让人(Buchbinder,1998:122)。埃里克在遵照社会规训操演其性别身份和构建支配性男性气质的同时也深受其害。赫利尔(Helyer,2008:125)指出,德里罗的小说暗示了男性气质是一种“基于主导性社会准则、透过媒介展现出的不可靠建构”。在强势的支配性男性气质表象下,埃里克的内心实则充满了不安和迷茫。

小说的第一个场景中详尽描绘了埃里克那套高级公寓的宽敞与气派。但是,游荡于众多奢华房间的埃里克的身影实则非常孤单无助。关于埃里克的第一个信息,不是包裹着他的财富、地位或影响力,而是他在无尽的黑夜中,孤身一人,陷入失眠。失眠,是现代性神经焦虑的隐喻,也是其男性气质危机的病理表现。他尝试的多种入睡方式均宣告失败。他的呼吸声在48个房间中回荡,融合成巨大的叹息淹没于孤独的深河。此时的埃里克脆弱、烦恼,被“焦虑的阴影”笼罩(DeLillo,2003:6),与他在人前盛气凌人的形象截然不同。他没有密友可以聊天,没有真正的恋人可以倾诉,只能对自己的狗说话,或在夜间锻炼身体以驱散这份寂寞和焦灼。

真正的男性气质几乎永远被认定从男性身体出发(Connell,2005:45)。在社会评判标准中,强健的男性身体始终与强权相联系,并成为支配性男性气质的载体。这也导致埃里克对自己身体极度关切,甚至成为身体的奴隶。他在所有经常出入的场所都安装了监视摄像头,一名护士和两名安保人员不间断地关注他的情况;多个保镖贴身保护他的安全;无论身在何处,他每天体检以确保自己的身体机能运行良好。但是,下腹部的黑头、不对称的前列腺成为悬在他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忧心忡忡地反复向医生、医生助理、甚至要杀死自己的本诺求证不对称的前列腺究竟有没有问题,生怕不良的健康状态将成为他男性气质的否定。埃里克对总统的厌恶不仅来源于总统地位上对他的压制,也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十分相像。那么,对总统身体女性化特征的嘲讽实则是在掩饰他对失去男子气(emasculation)的恐惧——他必须拒斥所有女性特质带来的潜在威胁才能实现对男性主体身份的完美操演。托沃尔的健硕身形和粗暴举止颇具传统男子气概,对埃里克的“身体权威以及他对力量和肌肉的评判标准”形成了挑战(DeLillo,2003:20),加剧了他对自己身体的焦虑。他在一天的时间里设法和所有情人包括自己的妻子发生关系,以证明自己男性生理特征的健全和对女性身体的绝对控制权。这种过度关注、反复确认正是安全感丧失的另一个证明。在和财务主管简·梅尔曼(Jane Melman)的对话中,他坦承了自己的性属焦虑:“他的男子气概是假象?他是爱自己还是恨自己?我觉得他不知道”(DeLillo,2003:51)。

亲缘关系变异与全球化语境

德里罗小说中很多男性角色的原生家庭拥有一个共同的问题,即父亲的缺席。父权体系在男性主体身份建构中起着重要作用。施特拉瑟(Strasser,2012:30)认为,父亲在标准的父子关系中代表着一种主导性男性气质,他们以权威为儿子建立自己的男性气质指引方向。父亲的消隐意味着儿子在成年过程中男性气质认同对象的缺失,这既对性别操演造成了困扰又引发了性别操演。埃里克的男性气质焦虑和安全感缺失源自父亲的缺席。他的父亲在他5岁时因病骤然离世,留下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他措手不及的母亲没能及时抚平儿子的伤痛,只是反复带他到电影院消磨这突如其来的独处时光。空荡的影院、闪烁的荧幕和刻板的英雄形象贯穿了他单调的童年。面对本诺的袭击时,电影场景渗入他的“真实生活”,渲染出一幅超真实的画面。电影中的硬汉角色在他脑海中刻下的印记之深,以至于尽管早熟的他很小就看破了电影里的把戏,却仍在无意识中模仿硬汉把门踢开的桥段。显然,胶片世界的声色光影完全不能填补父亲缺失的空白,坐在影院中他只觉得“寒冷而茫然,而我父亲的灵魂正试图寻找我们”(DeLillo,2003:212)。破碎的家庭关系链条留下了永远的创伤,痛苦的童年回忆会成为他的软肋,销蚀他苦苦维护的支配性气质。因此,埃里克表现出对回忆的强烈拒斥——回忆相当于“把自己开肠破肚,切除内脏。没有回忆干扰时力量才能发挥到极致”(DeLillo,2003:210)。他靠着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天赋,艰难地白手起家,拥有了现在的一切。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中,阉割恐惧会迫使男孩内化父亲的道德准则,作为道德良心的超我形成,俄狄浦斯情结终结。5岁,正是这一阶段的关键时期。而从男性气质形成初期就缺失了效仿、认同对象的埃里克展现出极强的侵略性和自我保护性,以掩盖自己的性别角色焦虑。在最后一幕中,他甚至从比他年长的杀手本诺的话语中得到一丝慰藉。同时,他对母亲的依恋也包含着没有完全沥清的俄狄浦斯情结。在进入本诺藏身的大楼前,埃里克用大段内心独白复现了他和母亲的回忆。其中,他母亲的形象和神秘的南希·巴比奇(Nancy Babich)重合在一起并掺杂了情色的意味。

经济全球化对男性气质标准进行了重塑。男性不仅失去了传统表现男子气概的场域(如农业劳作、战争),而且在整合和异化的力量中无所适从,从而产生对“新男性形象”的表演性焦虑。德里罗有意让故事发生在47街,因为在他看来,“生活的各个不同方面都可以发生在那条街道上……行走在纽约的街道,就是走在一个全球化的场景之中”(周敏,2016)。全球化是一种巨大的整饬和融合之力,一切本土化、个体化的经验都被纳入全球市场之中。康奈尔(Connell,2005:xxii)认为,产生全球化的历史进程本身就是被性别化的。她将全球化语境下的支配性男性气质模式称作“跨国商业男性气质”(Connell,1998)。埃里克表现出的自我中心主义,对公司总部有条件的忠诚和对他人责任感的降低正是这类男性气质的典型特征。男性固然能从中获得权势、利益,但是它也暗含着地方话语和全球化话语中不同价值观念间的冲突。地域性文化绞合到飞速运转的全球化车轮中,被碾压、肢解、同化。当代人聚焦于新生事物,因为“新的东西不会有危险”(DeLillo,2003:9),同时古老的文化传统正在断裂。本诺代表着无法适应全球化趋势的群体,只能在“我在他们那毫无意义的系统中觉得很无助”(DeLillo,2003:223)的哀叹中滑入这场嘉年华的边缘。惨遭解雇、无家可归的他无法在全球化语境下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因此变成思想扭曲的偏激分子并决意杀掉“罪魁祸首”——前老板埃里克。但他在绝望的深渊中仍挣扎着寻求救赎,希望藉由成功男性(埃里克)的认同获得治愈和拯救。与本诺相对,唯有像埃里克这样充分内化了全球化规则并按照规则进行性别操演的人才能获得支配性地位。在埃里克眼中,资本、收益、日元走势乃至未来都是可计算的;他怀着冷酷的漠然无所畏惧。但与此同时,他也丧失了“人”的本质,被异化为“机器人士兵”(DeLillo,2003:223)。尽管埃里克表面上通过对跨国商业男性气质的操演建立起自己的霸权,他常常无意间流露出这种支配性气质的断裂。当他在失眠的折磨中茫然地眺望窗外风景时,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一些“古老的行当……满载农产品的卡车开出市场、送报的卡车驶出码头”(DeLillo,2003:7-10);脆弱无助时,他怀念着“古老的敬畏之魂”。掌中宝已经过时了,埃里克“知道他将不得不把它扔掉”,语气中难掩失落之情。在全球化的喧嚣中,他的内心真正期盼的是回归自己的来处。只有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他的现代性焦虑才得以缓解。而这个地方,恰恰是全球化资本尚未渗透进去的贫民窟——落后、贫穷、犯罪丛生的“地狱厨房”。

男性主体身份的追寻

埃里克这场“都市漫游”实则是一场无意识中的自我救赎之旅,以终结自己的男性气质危机。他的种种尝试大多以失败告终。在旅途尽头,他终于实现了顿悟,抚平了内心的焦灼,寻回了真实的自我。

埃里克试图通过强化与科学技术之间的联系来支撑其男性气质,因为“从文化上看,西方科技是男性化的”(Connell, 2005:6)。他的豪车里塞满了各种可视设备、心脏监测仪等高科技产品;他的手表是高精密的;他买给托沃尔的枪是声控的。当他表现出违背支配性气质的犹疑态度时,金斯基反问道:“什么是怀疑?你不相信怀疑。你这么跟我说过。电脑的力量会消除怀疑”(DeLillo,2003:100)。高科技放大并巩固了精英男性的支配性气质,但这种气质仍是一种不可靠的表象。鲍德里亚(Baudrillard,2019:31)认为,消费社会中,精英分子通过物被区分出来,而物的区分功能从根本上说是通过歧视功能实现的。当“办公室、家里和车上的小监视器成了一种崇拜偶像”(DeLillo,2003:80),占有并消耗更多的符号/物成为男性气质建构的重要方式。埃里克的支配性男性气质表现出对“物”强烈的依赖感。每当他感到“小心翼翼,昏昏欲睡,虚无缥缈”时,是摩天大楼给了他“力量和深度”(DeLillo,2003:9)。他爱他的车,不仅因为其规格,还因为这“巨大的异形凌驾于任何反对的声音之上”(DeLillo,2003:10),这部白色轿车就是他本人的镜像,他需要以霸气的钢铁框架武装空虚无助的灵魂。可事实上,这辆轿车正如鲍德里亚的都市寓言中那堵透明、不可逾越的玻璃墙,墙内固然是奢华的生活,墙外才是真实的世界。脱离了真实世界的人只能像水族馆里的金鱼般慢慢死去(Baudrillard,1988:44)。除了被更深地卷入消费逻辑的漩涡之外,他别无所得。

埃里克也尝试在艺术中寻求慰藉。起初他未能领会艺术的真谛,而是以一种错误的方式剥夺了艺术品的“灵韵”(aura)。他公寓里每个房间的墙上都挂着大幅油画;两部私人电梯里运行着音乐程序分别播放法国作曲家萨蒂(Satie)的钢琴曲和伊斯兰教苏菲派说唱歌手布鲁瑟·菲兹(Brutha Fez)的歌曲;豪车里铺的大理石地砖来自米开朗基罗曾经站过的采石场;他执意要买下罗斯科小教堂并保管在自己的公寓里。他的情人、艺术品经销商迪迪·范彻(Didi Fancher)说得没错,艺术品“会提醒你,你还活着……它让你感到你还活在这世界上。它告诉你,是的,你在这。是的,你的存在比你已知的更加深邃和美妙”(DeLillo,2003:30)。但埃里克将他拥有的艺术品全部禁锢于工业制品的框架之中。在冰冷的工业制品中,艺术品的本真性被剥离,从而堕入了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之中。他从中寻求救赎的做法也注定是失败的。

在对支配性男性气质的反复操演中,埃里克一直追求着神一般的存在:“他的想法是要活在特定的人类界限之外,活在芯片中,活在光盘上,像数据一样,活在旋转中,活在光芒四射的高速旋转中”(DeLillo,2003:206)。但他最终的救赎是通过褪去支配性气质的神性光环,回归人性获得的。埃里克的改变始自抗议活动中的自焚者。自焚者以肉体的毁灭来逃逸全球化市场的控制,这场景给他带来了强烈冲击,他意识到人可以在社会规范中劈开一条裂缝。他也可以褪去所有操演的表象,找到真实的自我,只不过代价是永远的毁灭。当菲兹去世的消息传来,走出自己白色轿车、站在纽约街头亲身经历了菲兹葬礼的埃里克真正受到了艺术力量的感召,忍不住号啕大哭——“他为菲兹、为这里的所有人、当然也为自己流泪”(DeLillo,2003:139)。此后,他的心态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他突然“对看屏幕感到厌烦了。等离子屏幕……曾经看起来很平,但是现在不平了”(DeLillo,2003:140)。他把自己的亿万资产挥霍一空,钱财散尽后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他甚至满心欢喜地策划烧掉自己的爱车,即烧掉旧时的自我。在这个隐喻中,埃里克和代表着毁灭与重生的自焚者形象重合了。在最富有的时候他与妻子形同陌路,失去一切之后,两人在裸体摄影活动中除去衣衫、身份、地位、财产的束缚,真正交融在一起。

安全感极度缺失的埃里克不顾保镖的反复警告,执意穿越“危机重重”的市区回到儿时父亲带他去的理发店。这场“奥德赛之旅”从曼哈顿东区最繁华的地段出发,最终回归他的本源——西区的“地狱厨房”。皮特曼(Pittman,1993:133)认为,在父亲缺席的情况下,男性需要另一个具有培育性关爱的男性导师作为男性气质的范本。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对埃里克来说,填补了其父亲缺失空白的不是某个商业巨擘或科技精英,而是父亲的老邻居,住在“地狱厨房”的理发师老安东尼。坐在破旧的理发店,听着老安东尼和旧友聊着老故事,埃里克寻回了久违的睡眠:“还有什么比入睡更简单?”(DeLillo,2003:188)半梦半醒间,他进入了父亲的梦境。此后,本诺在袭击他时第一次喊出了他的全名——“埃里克·迈克尔·派克”——他的名字中包含着他父亲的名字①。无论在场或缺席,在世或离世,真实或虚构,父亲在儿子的男性气质中都扮演着主要角色(Pittman,1993:107),他的父亲就在他的身体里,从未远离。他曾执拗地恪守全球化语境下的社会规则进行性别操演,但他“也是一个纽约客,一个由他极力否认的记忆和历史定义的美国人”(Cvek,2002),一个身在故乡的思乡人。与过去和解后的埃里克接受了自己作为凡人的必死性并慷慨赴死。濒死时他实现了顿悟,感受到自己一直缺少的东西——那是掩盖在虚假的支配性气质下原初的对生命的渴望,是“捕食者的冲动,驱使自己继续活下去的强烈兴奋感,纯粹而令人眩晕地活下去的需要”(DeLillo,2003:209),如同他在破晓时分看到的那只海鸥。

结 语

埃里克的探寻之旅是通向“反支配性气质的启蒙之旅”(Ferry,2015:149)。这段短暂又漫长的旅程在夜色中开启,又在夜色中收场;以失眠开头,以回归永远的睡眠——死亡——结尾。古希腊神话中,睡神修普诺斯和死神塔纳托斯都脱胎于夜之女神倪克斯。于是小说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让-吕克·南希(Nancy,2009:5-7)将入睡看作一个回归自我的过程:“通过入睡,我坠入自己内部……如今,我只属于自己,坠入我自己并与黑夜融为一体”。埃里克以下坠的动作完成了对真实自我的回归,这是他在强迫自己反复重述社会期待、操演支配性男性气质的过程中压抑、否定了的自我。对他而言,这种回归是悲情的、终结性的,但“这并没有结束”(DeLillo,2003:209)。拨开全球化背景下美国社会资本繁荣的彩色迷雾,《大都会》对男性气质的书写透视了男性面临的压力与恐惧。一味迎合社会对男性气质的狭隘定义,隐藏真实自我甚至磨灭基本人性构建出的支配性男性气质终归只能“作为各式各样的意识形态和幻想存在”(MacInnes,1998:2)。男性无法通过发展这种气质来填补生活的空虚和无意义。埃里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他在生命最后一刻的顿悟预示着转变的可能。只有不畏惧过去,正视自己内心的人才能真正构建出理想的男性气质。

注释:

①老安东尼称埃里克的父亲为迈克·派克,迈克(Mike)是迈克尔(Michael)的昵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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