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丽
19世纪苏格兰著名作家沃尔特·司各特爵士(Sir Walter Scott, 1771-1832)的第一部苏格兰历史小说《威弗利或六十年的事》(Waverley;or, ′TisSixtyYearsSince, 1814)在1745年苏格兰试图复辟斯图亚特王朝的历史事件中,展开了青年男女的成长与爱情罗曼史。司各特对女性的书写一直以来都受到关注。亚历山大·威尔什(Alexander Welsh,1963)将司各特的女性角色分为两类:“白肤女子”和“深肤女子”(blonde and brunette)。伊恩·丹尼斯(Ian Dennis,1997: 81)指出,司各特将女性分为深色和浅色两类,是对“苏格兰高地和低地的一种重要区分”。在他看来,司各特以这种三角恋爱关系隐喻了英格兰、苏格兰低地和高地三者之间的政治关系,其中欲望的投射、冲突与转变可以看作是三者在相互吸引、冲突与和解中定义自身政治身份的隐喻。朱迪思·威尔特(Judith Wilt,1985: 118)指出,“我们将在威弗利小说中发现关于性别的政治,也是政治的性别的,引人注目而又真实的叙述”。伊丽莎白·费伊(Elizabeth Fay,1998: 142-43)也指出,司各特小说中的“父权制将无法发挥作用,若没有女性的合作和共谋”。在2012年出版的《英国小说剑桥史》(TheCambridgeCompaniontoScottishLiterature)中,默里·皮托克(Murray Pittock)也谈到司各特对女性的书写,指出司各特常将女性置于浪漫的环境中来发掘其潜力。可以说,传统罗曼史中的女性被置于宏大历史语境中后,表现出冲破传统局限,发挥其在政治和社会生活中潜力的意图。本论文从友谊的视角解读《威弗利》,试图分析其中女性的这种政治潜力,发掘其如何借助友谊关系的建构和解体来重建社会秩序和想象共同体。
在西方思想史中,友谊(也译作友爱)一直备受关注。Philia在希腊文中为φιλα,意义十分丰富,指一个人对某种生命物主动的、出于意愿的关爱。被称作柏拉图“最迷人同时也最让人困惑”的对话之一的《吕西斯篇》(Lysis),史称西方思想史上第一次对友谊作哲学性探讨的经典。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提出了“谁是朋友”的问题,深远地影响了后世哲人的友谊观。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克伦理学》(NicomacheanEthics)中探讨了友谊、公正等问题,指出友谊是推动社会发展的重要动力。但是关于友谊中是否将女性排除在外的问题,学界颇有争议①。结合亚里士多德的《欧德米亚伦理学》(EudemianEthics)、《政治学》(Politics)以及《论动物的生成》(OntheGenerationofAnimals)和《动物志》(HistoryofAnimals)等著作中关于女性和政治的论述,李维(Harold L. Levy,1990:399)指出,亚里士多德并非将女性排除在友谊之外,而是肯定了女性在友谊关系中不同于男性的政治作用和价值。亚里士多德从生物学的视角,指出女性在理性和谨慎等德性方面更胜一筹,因而在管理和统治中承担着重要作用。在苏格兰启蒙思想家对现代社会的设计中,友谊不仅是“启蒙心智和行为的道德引擎”(Berndt, 2017:2),更是社会公众生活的凝聚力。其中,女性所构建的友谊扮演着重要的社会角色。布朗(Brown, 1982: 421,415,406)指出,在社会性高于性别的启蒙文化环境中,“启蒙的家庭观对于现代社会的家庭观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因为它重视理性、选择、实用主义的道德责任以及异性和同性的友谊”。可以说,在启蒙思想对现代社会的设计中,女性友谊既是私人的,又是公众的;既是道德的,又是政治的。
《威弗利》以英格兰贵族青年威弗利与苏格兰低地布雷德沃丁男爵之女露丝、高地氏族首领弗格斯的妹妹弗洛娜之间的恋爱关系为核心,展开了对新友谊模式的探讨。在司各特笔下,友谊超越了血亲关系的桎梏,成为现代社会的重要关系纽带。伊恩·邓肯在探讨司各特另一部历史小说《雷德冈脱利特》(Redgauntlet)中的友谊时指出,友谊是“一种社会连系”,“维系个体身份以抵抗现代失范,抵抗亲属关系原始的‘形而上的’胁迫”(Duncan, 2007: 261)。在他看来,基于血缘的亲属关系是垂直的,而友谊是横向的,更具包容性:司各特的小说探讨了新的友谊的社会学充满矛盾的优势,这种社会学是陌生人之间自愿的、平等的联系,而不是现代以前(在苏格兰人中)用来指代延续的、等级森严的亲属关系。
在从封建社会向现代资本社会转型的过程中,苏格兰传统的以血缘关系为核心的社会关系成为资本发展的重要障碍,不利于更广泛深入的社会关系的形成。司各特在《威弗利》第72章,也即“本当作前言的后记”一开始这样写道,“欧洲没有哪一个国家,在半个世纪内经历过像苏格兰王国那样全面的变化……随着财富渐渐流入,商业渐渐发展,加上上述影响,苏格兰人也发生了变化”(Scott, 1986:340)。1707年英格兰-苏格兰联盟法案的颁布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苏格兰社会的全面转型。封建社会依赖土地和血缘,在很大程度上限制资本的发展和商业的流通。现代意义上的友谊促进社会关系摆脱血亲的桎梏,走向更广泛深入的社会关系的连接与融合,以便于资本的发展。
在很长一段时期里,作家总是在文学作品中赋予男性明确的主体性,而把女性视为沉默的客体,作品中女性的声音软弱无力,因为她们被剥夺了话语权,游离在父权社会以外(陈颐, 2020: 69)。女性作为一种重要的社会联结力量,在现代资本社会关系形成过程中扮演着不容忽视的角色。相对于司各特的男性人物,女性更具主动性和破坏力。威尔什(Welsh, 1963: 49-50)指出,司各特小说中的主人公“大都是家庭中的年轻男性,非常友好,却枯燥乏味……他的主人公从来都不是行为的主动者,而总是在周遭情势的作用下被动行事”。相比较而言,司各特笔下的“深肤女子”和“浅肤女子”更为主动,这可以从她们所建立的友谊关系中看出。具有浪漫气质和过人胆识的“深肤女子”弗洛娜一开始就吸引了威弗利,使后者坠入爱河。然而,弗洛娜强烈地热爱着苏格兰高地事业和高地文化,不愿利用威弗利的情感为自己谋取利益,因而拒绝了他的求爱。二人所建立起来的是一种更为纯粹而正义的友谊,借此弗洛娜向威弗利展示了独特的高地文化。与弗洛娜为好朋友的露丝美丽大方,举止审慎,初看起来更符合“屋内的天使”类型,被威尔什归入“浅肤女子”。她与威弗利待在图莱庄园,谈诗论画,一幅动人的田园美景。然而此时的威弗利没有为露丝的温柔美丽打动,而是向往充满浪漫激情和幻想的爱情,于是毅然前往高地。在遭到弗洛娜拒绝后,威弗利返回途中被劫持,身受重伤,正是露丝的斡旋和搭救将其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此后,在父亲离开参与高地事件后,露丝面对政府军坚强勇敢,这些都深深地打动威弗利,最终与其建立了更为深厚的友谊关系,即婚姻。无论是“深肤女子”弗洛娜,还是“浅肤女子”露丝,她们都冲破局限,在借助友谊来构建深层共同体过程中的重要性都是不可否认的。
女性介入到传统以男性为主的友谊关系中,使友谊的社会联系作用更加复杂和多元,其中很重要的便是在缔结婚姻关系前后对传统社会关系的改变。可以说,司各特关注的并非儿女私情,“而是立足社会体系的建构”(胡振明,2019:55)。在《威弗利》结尾处,威弗利才与露丝缔结婚姻关系,在这之前两人的交往以及威弗利与另一位潜在婚姻对象弗洛娜的交往都可以看作是一种友谊关系。这种关系以一种微妙的方式影响着与小说中其他人物之间的社会关系,可以看作是对社会关系的一种调整和重塑。露丝以友谊-婚姻模式打破以男性为主导的友谊模式,将其转化为更为稳固的政治友谊关系,并成功实现与男性共治的局面。作为传统女性,露丝是在与威弗利建立友谊的过程中与之建立起更长久的、有法律保障的婚姻关系,隐喻了英-苏文化共同体形成过程中苏格兰的作用。在威弗利与弗格斯建立在自然基础之上的自私的男性友谊关系中,弗洛娜更注重友谊关系中的他人利益和德性,使之转化为公正的、德性的友谊。可以说,女性借助与他人友谊关系的建立/解除,促进了不同共同体的形成与解体,使社会关系处于不断流动中,这是资本社会发展的内在驱动,也反映出联盟后苏格兰社会转型的历史现实。
婚姻关系的建立并不意味着友谊关系的结束,反之,婚姻是更高级别的友谊。这种友谊颠覆了传统婚姻中女性从属于男性的关系模式,凸显女性的平等和参与公众生活的权利。亚里士多德将友谊分为三种:裨益之谊、快乐之谊和德行之谊。第一种基于利益,第二种基于愉悦,第三种基于德行。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婚姻是友谊的第二种形式,这是一种低级形式的友谊关系,其中丈夫与妻子之间处于不平等的关系之中,丈夫处于绝对的控制地位。1792年,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1759-1797)出版她最重要的著作《女权辩护:关于政治和道德问题的批评》(AVindicationoftheRightsofWoman:WithStricturesonPoliticalandMoralSubjects),将婚姻看作是友谊的最高级形式,是一种理想的友谊模式。在玛丽看来,婚姻关系中两性的平等对维护社会稳定至关重要。在《威弗利》中,露丝与威弗利建立友谊关系,进而缔结婚姻关系,并在此婚姻关系中保持经济和政治的充分独立,这种新的友谊-婚姻模式打破了以男-男血缘继承为主的传统友谊模式,肯定了女性在友谊-婚姻关系中的重要性。这种对女性友谊的书写,可以看作是司各特对英格兰-苏格兰在1707年联盟法案实施后新政治共同体的想象,体现出他在联盟框架内为苏格兰争取平等和自治权利的意图。
德里达在《友谊的政治学》(PoliticsofFriendship)中对法国思想家蒙田将女性排除在友谊关系之外的做法提出质疑。在他看来,传统友谊观将兄弟关系或兄弟般的关系视为标准友谊的典型,但这并不意味着女性无法与男性建立友谊关系。事实上,女性能够与男性一起在友谊关系中实现 “共同所有权”(joint ownership)(Derrida, 2005: 80)。德里达在提到“共同所有权”时还用了另外一个词:独立主权(sovereign),强调女性的财产权和政治权利。在《威弗利》中,布雷德沃丁男爵只有露丝一个女儿,依照限定继承权,布雷德沃丁家的全部不动产在男爵死后将落到一个远房亲戚手中。虽然管事麦克惠布尔曾向律师打听,男爵完全可以对这条男系继承的规矩置之不理,但男爵本人却非常坚持。
他喜欢夸耀布雷德沃丁男爵领地是男性的采邑,是早在认为女性不能领有这种封赐的时期颁发的第一份特许状;因为根据诺曼底的习惯,作战和出主意的是男人,或者按照别的更不尊重女性的说法……(Scott, 1986: 64)
男爵在继承问题上的坚持,反映出其根深蒂固的男权中心主义思想。在传统友谊观念中,年长男性与年轻男性之间基于血统一致性建立友谊关系,从而保证了男权社会的延续。作为女性,露丝不能继承父亲的财产,无法与男性建立起平等的关系。
露丝成功地清除了男爵与威弗利友谊关系中的障碍,使其走向基于共同利益的政治友谊共同体。在父亲和威弗利等男性面前,露丝是一个单纯、温顺、豁达、细腻周到的美丽女子。她总是生气勃勃,待人接物礼数周到;她秉性高尚、豁达大度,这为她赢得了父亲和周围人的喜爱。然而除了屋里的天使之外,露丝还扮演着神秘的角色。亚里士多德在《论动物的生成》中从生理学的视角指出,女性在勇气等非理性才能方面确实不如男性,但却在关于统治的才能和德性方面更胜一筹,这主要表现在她们的理性和谨慎上(Levy, 1990: 399)。在处理重大政治问题上,露丝确实比父亲等男性更为理性和谨慎。她以女性的力量不仅改变了威弗利的命运,甚至左右了当时的政治局势。在威弗利被逮捕、被押送、被劫持、被医治、被护送至高地杜恩堡司令部的整个过程中,露丝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此时的露丝一改柔弱依赖的形象,成为男性的保护者。伊恩·邓肯(Duncan, 1992: 71)对露丝所具有的神秘力量给予肯定,认为露丝“在力量和决心方面比男性英雄更具有男子气概”。露丝所展现出的女性力量最终赢得威弗利的尊重和爱慕,与后者建立起有法律保障的婚姻关系,直接促使男爵与威弗利之间的友谊进入更深层的一种模式中。
安德鲁·林肯也肯定司各特笔下女性的力量。在他看来,司各特一方面对大不列颠联合表达认同,另一方面也表达出对被剥夺者的同情,呈现出一种既向权力中心靠拢,又脱离权力中心的矛盾。这种矛盾主要是借助性别来实现的(Lincoln, 2007:38)。在传统的罗曼史中,女性作为屋内的天使,是被呵护和拯救的对象,但是司各特却赋予这些天使以黑色的羽毛,将其置于边界的冲突和历史的转折点,使其能够在黑夜使用魔法,介入历史,甚至扭转历史进程。在高地爆发冲突,试图南下颠覆汉诺威政府的历史转折点,露丝就扮演着这样的角色。借助露丝介入1745-1746年事件,司各特表达了对男权社会中女性力量的肯定。这种书写也是19世纪英国社会结构变化的写照。在从传统封建社会到资本和商业社会的转变中,女性逐渐脱离家庭的桎梏,走向社会,参与到社会治理和政治活动中去。
通过介入传统友谊关系,女性不仅打破了男性-男性传统友谊关系模式中因血亲而造成的局限,成功地将具有异质元素的多方连结在一起,而且还维系了传统,实现与男性的共治。国内外学界普遍认为,威弗利与露丝的婚姻象征着英格兰与苏格兰的联盟,但对这种联盟是在怎样的条件下结成、双方又将享有怎样的权利却未深入探讨。如果从女性加入友谊的视角看,我们不难看出司各特这一处理背后的政治隐喻。被剥夺继承权的露丝在事实上和法律上继承了布雷德沃丁家族的全部财产,其所生子女的地位也得到法律上的保障,反映出司各特试图在她身上找到既保全苏格兰传统文化,又尽量争取苏格兰在经济、政治和法律上享有平等的努力。这也暗含司各特对英-苏联盟后,既保有苏格兰传统文化,同时又能尽可能地获取经济利益的未来设计和想想。女性加入政治的友谊之中,象征着苏格兰加入与英格兰的政治共同体中,分享其政治经济利益,但同时保有自身的文化。它隐喻了苏格兰与英格兰共享帝国繁荣的合理性和合法性。
在威弗利与弗格斯的友谊关系中,司各特借助弗洛娜的参与,表达了对基于“最大幸福原理”的正义的友谊的肯定。她更关注与他人有关的德性,更关注他人的利益在整个共同体中的实现,也更注重利益之外情感的价值,直接推动这对友谊关系从自然与自私走向正义,体现出作者对英格兰-苏格兰新共同体的政治想象。
公正的友谊是超越自然的正义,走向社会功利和德性的友谊。苏格兰启蒙思想家穆勒(John Stuart Mill, 1806-1873,1879)指出,只有正义才能实现“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这一功利主义的终极目的。在《威弗利》中,弗格斯面对友人威弗利利益受损,以恢复威弗利的名誉为由,督促其“向政府进行报复!”(Scott, 1986: 127)。表面上看,弗格斯的行为是为了促使那些拥护被废黜的斯图亚特王朝之人利益的最大化,实则是为了满足一己私利。在穆勒看来,公正的实现“要考虑自己的利益,同时也要考虑别人的利益”,也就是要实现利益的最大化。显然,弗格斯借友谊之名所要实现的并非公正。弗洛娜看到这对友谊关系的非正义,体现出她对友谊关系中他人利益的关注。她说,“因为你跟我们意见不合,/站在敌对的地位” (Scott, 1986: 129),拒绝了威弗利的求婚,并指出威弗利与高地人并不存在共同利益。“而你,威弗利先生,你对世事的阅历太少,凡是为你出主意并能影响你的朋友,又离你那么远——而且是在一时的气愤之下——我怎么能希望你,马上投入这孤注一掷的冒险之中去呢?”(Scott, 1986: 130)在弗洛娜看来,弗格斯通过对威弗利施加影响试图使其加入这个群体中的行为,并未考虑到其正义性。“这种做法,既不义,也不正大”(Scott, 1986: 130)。她只能把一个为汉诺威选帝侯效劳的军官看作萍水相逢的人。亚里士多德在讨论正义时强调,正义是与他人有关的德性,在他看来,在这种意义上,正义是完全的德性,但并不是在无条件的意义上,而是在与他人相关的意义上。这就是为什么正义通常看起来在德性之中是至高的……正义是最高意义上的完全德性,因为它是对完全德性的运用。它是完全的,还因为拥有正义的人能够在和他人相关的意义上运用德性,而不仅是在关乎他自己的意义上……(Aristotle, 2004: 83)。
拉腊比(Mary Jeanne Larrabee, 2016: 3-16)在《关爱的伦理》(AnEthicofCare:FeministandInterdisciplinaryPerspectives)一书中肯定了卡罗尔·吉利根(Carol Gilligan)对于女性在伦理关怀中的理论建树。女性倾向于道德关怀和责任,更关注与他人的关系。正是女性基于关怀的道德倾向使她们在建立共同体的过程中发挥着积极的作用。
更重要的是,弗洛娜还推动了威弗利与弗格斯的友谊关系走向正义。在弗格斯被行刑后,弗洛娜向威弗利肯定了弗格斯对其友谊的真切:“他一直真心喜欢你”,并且为弗格斯的自私作出合理的解释。她认为在弗格斯走向悲剧的过程中自己和一种神秘的力量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以“引以为自豪的精神力量,杀害了自己的弟弟”(Scott, 1986: 323):“难道不是这样吗?但是这种想法老是像幽灵似的缠着我……是我教他专心一意,把一切都押上,去进行这场可怕的孤注一掷的赌博……他的毁灭,他的姐姐至少要负一半责任!”(Scott, 1986: 322)由此,弗格斯的死不仅是他个人性格的悲剧,更是社会的悲剧。受到不可控制的社会力量的左右,如威弗利提到的“教育灌输给他们的信念”(Scott, 1986: 323),弗格斯和弗洛娜铤而走险,最终酿成悲剧。弗洛娜的这番话将弗格斯的死转化成正义的死,一种为了大多数人的幸福而牺牲的死。正如弗洛娜所言,“我常常想象着这极可能出现的可怕结局,而且强使自己考虑怎样扮演我的角色”,高地事业的失败几乎是必然的。由于弗格斯兄妹的事业与绝大多数人的利益相冲突,因而不大可能走向成功。而弗格斯与威弗利之间因政治利益目的而被遮蔽的友谊关系此刻也增添了许多情感的因素。正如穆勒(Mill, 1879: 95)所言,与纯粹的功利相比,正义还“附有一种特殊的情感,从而使正义有别于利益”。这种情感由于与社会功利的结合而具有道德的意义,它护卫着社会功利,使之成为社会道德关系中最具绝对性和强制性的力量。
亚里士多德(2003:246)在论及公正与共同体时也指出,“人们结合到一起是为了某种利益,即获得生活的某种必需物。人们认为,政治共同体最初的设立与维系也是为了利益。而且,这也是立法者所要实现的目标。他们把共同利益称为公正”。只有基于共同利益才能实现公正,也才能建立共同体。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友爱与公正相关于同样的题材,并存在于同样一些人之间。在每一种共同体中,都有某种公正,也有某种友爱”(亚里士多德,2003:245)。友爱同什么人相关,公正就同什么人相关;哪里有友爱,哪里就有公正问题。
友爱还是把城邦联系起来的纽带。立法者们也重视友爱胜过公正。因为城邦的团结,就类似于友爱——若人们都是朋友,便不会需要公正,若他们仅只公正,就还需要友爱。人们都认为真正的公正,就包含着友爱。(亚里士多德,2003:229)
我们可以说,友爱、公正和共同体是紧密连接在一起的。公正作为人类存在的善的共感和共识,为共同体的想象奠定基础。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友爱本身就是共同体。他从存在本身谈起,指出存在即生活,生活是悦人心意的,因而存在是善和甜美,而对于善良的人来说,“同感”是甜美的感觉,“因为他们认识了善本身,一个善良之人关于自我的感觉,也是对朋友的感觉:事实上,朋友就是另一个自我(heteros autos)”(阿甘本,2017: 43)。也就是说,对自我存在的甜美的感觉便是对朋友的感觉,两者建立关系的基础是同一种感觉,或这种感觉的延伸。在此基础上,亚里士多德提出了友爱就是共同体的观点:
人们必须“同感”他的朋友的存在,这种同感来自共同生活、行动共享和思想交流。就此而言,我们说人类是共同生活的,而不是像畜群那样共享牧场……事实上,友爱就是一个共同体;与我们自己相关,也与我们的朋友相关。存在的感觉对我们来说是悦人心意的,对朋友来说也是这样。(阿甘本,2017: 43)
吉奥乔·阿甘本(Giorgio Agamben, 1942-)在《论友爱》中进一步指出,人与朋友的这种同感是一种特定的人类感觉,“以共感或与朋友的存在同感(synaisthanest-hai)的形式出现”(阿甘本,2017: 40),因此存在的感觉始终是分割的和“共同-分割的”。也就是说,友爱产生于人类感觉的共同,但同时必然投射到他人身上,因而又是分割的。存在本身的这种分割性使它与自身不能完全同一,而“我”和朋友便成了共同-分割或共享的两副面孔或者说两极。正因如此,朋友“是自我固有的他者性,是自我正在生成的他者”(阿甘本,2017: 41)。这种生成的过程便是建立朋友关系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将自我的感觉分离出来输送到朋友,也就是另一个自我那里。正是基于先于一切的共同-分割的友爱,共同体才得以建立起来。基于共感的输送,共识得以建立,因而共同体并非共同实体的参与,而是一种存在式的分享。公正作为一种可以输送的同感,促进了友谊关系的建立和共同体想象。可以说,通过关爱和对正义的诉求,司各特笔下的女性协调了不同的声音和阶层,在分割中寻求共同,在共同中彰显正义,对于建立稳定的社会秩序作用重大。
通过展示女性在友谊关系建立和解体过程中的作用,司各特在《威弗利》中向我们描绘了共同体建构过程中性别因素所起的巨大作用。以亚里士多德、德里达和阿甘本等哲学家对友谊的理论阐释,本文从性别的角度切入,重新审读《威弗利》这部司各特颇具代表性的历史小说,认为小说中所塑造的女性角色在多层多元友谊关系建构中对以男性为主体的社会结构起到了补充、调整,甚至是重塑的作用,她们帮助促进了友谊关系的输送、转化、分割,推动了新共同体的建立。其中,对德性的、公正的友谊的塑造体现出司各特对联盟后的苏格兰在与英格兰的新友谊关系中基于公正共享的共同体的想象和政治诉求。
注释:
①Bradshaw指出,亚里士多德笔下的女性受到文化环境的限制,不具备建立友谊的德性。Tovey指出,亚里士多德的女性缺乏理性,在自然的德性和智性上逊于男性。Arlene Saxonhouse则从亚里士多德对家庭的等级划分出发,指出女性无法与男性建立友谊关系。参见Leah B. 1991. Political Rule, Prudence and the ‘Woman Question’ in Aristotle [J]. Canadi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Revue canadienne de science politique (3):557-573; Barbara T, Tovey G. 1974. Women’s Philosophical Friends and Enemies [J]. Social Science Quarterly (3): 586-604; Arlene S. 1991. Aristotle: Defective Males, Hierarchy, and the Limits of Politics [C]∥Shanley M L, Patemen C. Feminist Interpretations and Political Theory. University Park, PA: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32-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