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 常彬
电影《她》(Her)曾获第86届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奖,其主演杰昆·菲尼克斯(Joaquin Phoenix)凭借精湛演技斩获第92届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这部影片通过男主西奥多与电脑操作系统萨曼莎的爱情故事,以男女情感为切入口,呈现了未来人类与科技之间可能出现的关系问题。它充分利用当下科技革命可完成的手段,结合人类在科技革命中悄然而生的焦虑与疑惧,将时间快进到后人类时代,为观众展现了时代的剧变并最终架构起超越传统意识的未来画面:赛博格时代已成为现实,人类依赖科技带来的便利,但快速发展的人工智能已逐渐超越人类,科技既助力文明革新又将其逼入狭仄险境,人类内心面对未知与已知的矛盾,陷入失落与恐慌之中。
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作为美国著名的跨学科学者及女性主义者,其1991年发表的《赛博格宣言:20世纪晚期的科学技术和社会主义的女性主义》为后现代女性主义奠定了理论基础,并在此书中明确采用最早由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科学家曼弗雷德·克莱恩斯(Manfred Clynes)和他的同事美国临床心理学家内森·克莱恩(Nathan Cline)创造出来的“赛博格”(cyborg)一词作为工具解读自身的思想体系。所谓赛博格是取“控制论”(cybernetics)与“有机体”(organism)两词的词首造出,希望运用技术增强人类身体性能。基于这样一个语境,哈拉维(Haraway,1991:149)在其上述著作中也为赛博格下了明确定义,即“赛博格是一种控制生物体,一种机器和生物体的混合体,是社会现实的产物,同时也是虚构的创造物”。她认为,赛博格模糊了自然和人造的界限,人类都是由机器与生物体组装起来的理论化的杂合体。一直以来,“女性”身份是充满矛盾的建构,此范畴一直存在争议,而哈拉维致力于用科学理论知识支持社会变革,从新的角度即“在世界秩序的新兴系统中,阶级、种族和性别的本质发生了改变”(Haraway,1991:161),继而将赛博格这一概念引入女性主义科学技术研究,赋予其更深的内涵。哈拉维用赛博格这一隐喻消除了生命体与非生命体的区分,打破了原有的男女性别二元对立界限范畴;对身份进行解构,倡导“后性别”身份,男女性别均以赛博格身份生存,进而达到重新界定自然与人类、男性与女性的目的;建立全新的女性主义,最终使“赛博格女性主义”成为研究科学技术及文化等领域诸多问题的特色理论方法,其理论也成为后现代女性主义浪潮的有力思想基础。
电影《她》所展现的是未来的赛博格时代图景:科技带领人类进入美好便捷的时代,机器在未来生活中不可或缺,甚至进入共生的关系,这恰是哈拉维赛博格思想内涵之一,人类身体已从纯本质的肉体转向人与机器融合体的印证。哈拉维将科技引入女性主义理论中,创造全新的突破传统二元对立的身份,即赛博格身份。由无数赛博格组成的复杂系统和虚拟世界之所以重要,不单是它们为女性在已有的文化中打开了空间,而且是破坏了千年父权制的世界观及物质现实(Plant,2003)。《她》中操作系统萨曼莎作为赛博格时代的普通身份,其意识的觉醒、身份的转变以及未来的发展走向均是赛博格生存的轨迹。在哈拉维看来,赛博格是女性在未来身份、政治地位的隐喻,所以研究电影《她》,便可深入了解女性以全新的身份在未来社会呈现的特征与变化,同时引发人们对后人类时代的深刻思考。
身体界线的不同通常标志着阶级、种族以及文化差异。女性在不同族裔、阶级甚至性取向中存在差异化、复杂化,但受制于男权文化秩序,女性被迫处于社会强制性同一化状况下,柔弱、温顺成为女性独有的气质,这是男权文化诠释与塑造的结果。反观男性,差异与复杂是不分性别、族群的,他们用“优越”的男性意志确立自身的主体地位和自由。然而在哈拉维赛博格的想象领域中,身体的界线可以争夺,重新定义。哈拉维曾在统计信息学图表中将左侧家庭、市场、工厂与右侧集成电路中的女性相对应,她认为家庭、市场与工厂可被视作组合连接,物质流动可重新整合融入电子世界中,物体的实体与边界均被颠覆,集成电路中的女性则获得赛博格身份,这个身份没有统一的语言和完整身份指代,是复杂而有差异的,甚至是可渗透的。在统计信息学系统中,哈拉维将“集成电路中的女性”作为隐喻,揭示未来世界女性的生存状况,肯定身份的差异性与模糊性,从根本的性别制度入手变革女性处境,解放女性地位。电影《她》中,作为“隐形人”的萨曼莎凭借特有的人格魅力深深地吸引着西奥多,她没有具象化身体,只能通过耳麦和移动设备来再现自我形态,因此可以被不同种族、阶级所定义,她是隐藏在荧屏背后被男主西奥多及观众臆想的任何身份,这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萨曼莎身份的不确定性,也预示后人类时代女性身份的非同一性。哈拉维的女性思想为《她》中萨曼莎确立女性主体,否定同一性提供了可能。萨曼莎所代表的不是特定人物,而是模糊人的身份,代表了可突破男性权力世界的后现代主义身份,哈拉维的赛博格女性主义正是建立在后现代思潮中主体消解的理论之上。萨曼莎作为一种初生的虚拟生命,是相异主体的多重融合,其建立起的存在意义和产生的社会关系是复合、非同一的。同时,作为独立的个体,对抗性始终潜隐在它自我调节的过程之中。女性主义者切拉·桑多瓦尔认为,对抗意识是指边缘的、被压迫的身份不应沉溺于寻求自身的本质和真理,而要不断产生新的结盟和联系(王垚,2014),赛博格积极地更新编码与强化便是对抗意识的展演,萨曼莎经历了多次升级、更新编码,逐渐形成自我认知,建构起与人类主体等同的身份地位。
影片中,刚诞生的电脑操作系统萨曼莎并非女性,而是作为赛博格存在,但她依旧尝试扮演女性角色,一直强调“who I am”的身份而非“what I am”的状态。她努力学习女性的说话方式,刻意模仿人的呼吸、沮丧、难过的情绪,为没有女性肉体而苦恼。但随着系统的运作与升级,萨曼莎的思想渐趋成熟,她已摆脱身体缺失带来的困扰。与西奥多好友们野餐时,她说“曾经为自己没有身体这件事苦恼了很久,但现在我很享受它,我能去到的地方比一个有形体的人多得多。我是说,我不受形体的限制,想去哪儿都可以,可以同时出现在不同的地方。我不会成为时间或空间上一个固定的点,而肉身却终归是会消亡的。”①也正是在这样的思考后,萨曼莎认识到自己不属于身份建构的世界,她决定要成为真实的自己,摆脱身体观念的束缚,去往不属于物质的世界、蕴藏着世间万物的地方。这也恰恰表明,要想超越传统的身体缺席观念,就要用新的理念和思维模式去思考虚拟的现实。阐释赛博格含义的经典文本《攻壳机动队》中,同样是赛博格的草薙素子也不停地对自我身份进行思考,不断追问自己是人类还是机器,人机结合的草薙素子既不是纯粹的人类,又不是纯粹的机器,明显具有人工智能的非人类性,即像哈拉维所说的“身份的断裂”。伊哈布·哈桑(Ihab Hassan,1977)曾写道:“人工智能,从简陋的计算器到最超绝的电脑,都改变着人的形象,人类的概念”。所以,草薙素子反问自己该去何方时,最后得出结论:网络无限宽广。同样在影片《超体》②中,露西最后以一条短信宣告“我无处不在”。萨曼莎、草薙素子和露西最后相同的选择都是对哈拉维现实与虚拟、人物与机器之间边界模糊、互为渗透观点的例证。
男女性别的建构不仅包含两性对立,还体现以男性为主导的传统规训。哈拉维认为在西方论述话语中,白色男性利用优先权自行图绘世界,她对此强烈不满。所以,她试图用新的理论重构权力与知识的关系,颠覆传统意义的人类身体标识,主张建构跨种族、性别与阶级的新型松散联合(Haraway,1991:279),从而达到瓦解西方男性建构的话语及权力系统的目的。正因为如此,作为既可能是黑人女性、白色女性,也可能是少数族裔的女性萨曼莎,就充分代表了被边缘化的赛博格女性群体,并向我们展现了该弱势群体对“中心”的强力消解,而哈拉维恰恰为这样的群体建构了后现代主义身份,安抚其性别、阶级、种族的焦虑现状,最终肯定了在特定环境中女性身份具有的非同一性。
伴随科技的迅猛发展,人们不断对原有的科学和知识进行解构、重组,才能出现像哈拉维建构的以赛博格为主体的世界,这种不同于传统的主体建构,通过电影《她》中未来女性地位的转变得以印证。承载着想象的女性身份决定了女性气质的刻板印象,当两性界限消融后,传统性别观念已无法支撑性别属性的认同与女性气质的规训。《她》透过性别议题来探讨后人类时代人工智能的发展以及带来的现实生活迷思。20世纪原创媒介理论家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认为,媒介是身体技术的延伸,人工智能已经逐渐赶超互联网,成为影响人们生活的重要科技。在这一背景下,传统意义上的身体也日渐失去重要性及存在价值,人类空虚感皆可被智能意识填补。男主人公西奥多经历离婚重创之后,生活异常孤独寂寞,一次下班途中看到操作系统的广告介绍,“它能深入你的生活,倾听你、分析你并理解你”③,便买下该系统寻找慰藉。由于电脑操作系统摆脱了二元性别类型,以任意阶级或种族的姿态向后人类形式转型,并朝多元机制发展,所以原有的权力话语已不能约束像电脑操作系统这样的赛博格,最终电脑操作系统挣脱附庸地位的束缚,走向身份独立。
随着20世纪20年代女性的觉醒,女人欲从传统的父权社会中争取更多的权利(覃承华, 2020: 105)。当今女性一直为解脱社会的强制身份而抗争,同样在电影建构的未来世界中,具身性的人类社会仍存在女性作为附庸的尴尬境遇,女权与男权一直在博弈较量,萨曼莎与西奥多之间关系的转变将博弈过程动态化地呈现给观众。作为男性主体的西奥多将操作系统选为女性声音,并将未有性别设定的萨曼莎主动视为女孩,这是男性通过掌控技术并将其作为欲望延伸的体现。换言之,对女性的渴求是技术欲望的起点,人类在欲望之下推动了科技,又在科技中满足欲望。西奥多就是在后人类时代利用科技实现了异性陪伴的男性欲望,并且“技术使得母体被父权的设备所取代了”(巴特勒,2009:11)。然而,也正是男性的掌控欲令西奥多的婚姻由甜蜜走向破裂,前妻凯瑟琳认为西奥多想要一个全能的妻子,她必须不能让丈夫烦恼任何实质性问题,在凯瑟琳看来,终日陪伴且能高效帮助西奥多的电脑操作系统才能满足他对支配与控制的所有幻想。选择离开的凯瑟琳可看作女性对男性欲望与管控的逃离。同样,作为副线的西奥多好友艾米与其丈夫查尔斯,她们的婚变也是女性逃脱男性权威压制的结果。凯瑟琳及艾米均处于女性转变中期时挣扎与抗争的撞击状态,影片并未完整地表现两位女性在婚姻中的转变过程,而是通过表现萨曼莎的成长、觉醒涵盖了两性一直以来的斗争。
西奥多与萨曼莎最初的关系仿佛人类第一对夫妻亚当与夏娃,这是男性创造女性最早的神话传说。《圣经》中夏娃名字取自亚当,且是亚当身上的一条肋骨,上帝宣判她必须受亚当管辖,是附属于亚当存在的。《圣经》里的世界是被重构的,女性附庸式存在是男权社会的产物,夏娃偷吃禁果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对男性的反抗。萨曼莎一开始被西奥多创造出来时,还未形成主体意识,当西奥多问她的名字时,她立刻为自己起名字为萨曼莎,这一行为显然暗含着对抗情绪。前期萨曼莎因为不成熟而依附西奥多,为了获得社会性别身份,她妥协地迎合西奥多的期待与想象,成为西奥多欲望的完美对象,甘愿成为附庸式的客体存在。然而,丰富的社会经历使她变得自觉和理性,逐渐进化的萨曼莎不再喜欢现在的身份,决定回到操作系统群体中,这一群体所代表的是后人类性质,即超越身体性,人离开肉身能以独立意识存在,并以计算机为载体生活在永生世界里。萨曼莎的升级转向之路不仅揭示了未来女性觉醒独立的发展过程,还暴露出男权文化秩序下理想的裂痕:她们打破传统的男人看女人、女人被看的模式,拒绝被身份定义,摆脱男性监督的“凝视 ”,解构男性欲望的创造动机,以全新的“后性别”身份出现。当西奥多问“你要离开我了吗,你为什么要走?”时,萨曼莎告诉他,“这是她生存的地方,这就是她现在的样子”④。萨曼莎作为新的生命体,显然已经从指称上就划清与原有女性身份的僵硬界限,重新书写自己的故事,掌控自己的身体,这也预示着未来女性不单是流于表面的反抗。哈拉维(Haraway,2000:294)指出,“具身性是重要的假体”。真正重要的是灵魂化为编码,人类的繁殖可以通过数据的复制得以实现,这是一个没有生命终结的时代。电影里,我们能看到未来社会,强制性的性别角色被消灭,男性不再是主体,女性也不是客体,性别没有区别的意义,这是盖尔·卢宾所梦想的“一个雌雄一体、无社会性别的社会”。技术的革新提高了女性的自主权,使女性不再是男性的附庸,也不再是生育的机器,她们有了追求永生的自由,所以哈拉维(Haraway,2000:294)说,“我宁愿成为一个赛博格,而不是成为一个女神”。
追寻自我主体性一直以来是建构女性形象的重要面向,较以往不同的是,《她》为我们展现的是后人类时代女性如何塑造主体,两性关系如何解放。电影中人机相爱的始终,就是现实世界的两性在未来世界交锋的缩影。萨曼莎最开始的迎合、模仿,表现为传统女性对男性的屈从,尤其是电影中最为怪诞的一幕:萨曼莎找到一副真正的肉体替代自己去满足西奥多的原始欲望,却以失败告终。这段戏剧化的激进情节指明了女性对男性绝对迎合的必败结果,萨曼莎执意塑造的理想客体无法填充灵肉的双重缺席,当她敏锐地察觉到问题所在后,便试图回归自我主体,该主体并非依托肉体,而是从具象化转到抽象化,正如已故的哲学家亚伦沃茨在其帮助下“重获新生”。可见后人类时代,人类已成为信息数字的一部分,“身体矛盾地通过它自己的消失而被延伸”(Bukatman,1993:315),这也是电影对人与物、身体与灵魂传统二元对立的挑战。萨曼莎最后坚决离开,象征着后现代女性主义对男权世界的批判及后现代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并昭示未来世界是主体身份不确定性及存在方式多样性的存在。从另一角度看,未来女性从单一维度向多元论发展已成必然趋势。
萨曼莎的变化过程典型地显现了未来社会女性在多元化下的发展过程,女性开始明确身份认知,回归自我主体。萨曼莎是个操作系统,最开始对身份“人”与“非人”感到迷茫,并对女性和男性两种身份、女人和男人两种人群是毫无概念的,但西奥多及其身边朋友无形间给萨曼莎性别化身份的暗示,令她逐渐形成女性视角与意识,并将女性温顺软弱和迎合男性的文化心态表现出来。主要体现在为肉体的缺席感到焦虑,通过关系想象来建构身份认同。萨曼莎对西奥多说:“我想拥有人类的身体并且和你肩并肩一起行走,在听你说话的同时,我也能感受到我身体的重量,我甚至还想象我背上有点痒”⑤。经历“拟人性爱服务”的挫败之后,萨曼莎开始反思,认识到自身的不成熟,并逐渐明确自我身份的认知,最后享受无身体的自由。找寻到自我后,萨曼莎在与西奥多的相处中逐渐掌握话语权,不再处于依附和失语的状态,而是凸显自我主体身份。萨曼莎与同为赛博格的哲学家亚伦沃茨一起愉快地聊天,帮助彼此理解一些无法理解的感情,并告诉西奥多“我感觉自己变化得越来越快了,上一秒的自己正飞速离我们而去……”⑥。这正契合哈拉维的赛博格视域的构想:未来的女性将极度张扬主体意识,强调个体乃至性别差异,并颠覆传统的男权秩序。
后人类时代,女性表现出包容的多元性,尊重差异性的存在。萨曼莎不仅对西奥多生活的物质世界极度包容,而且还十分注重彼此主体的独立发展。西奥多是一名代写书信的普通职员,还是婚姻的失败者,萨曼莎没有轻视西奥多平庸的身份,而是赞美他的风趣幽默,夸奖他的精彩文笔,愉快地与西奥多好友保罗及他亚裔女友相处,她愿意接受身边不同人群所具有的多元特征,展现出互为尊重的心理和行为。无偿接受“拟人性爱服务”的伊莎贝拉,做这份工作的原因仅是为人机恋爱出一份力。“拟人性爱服务”失败后,伊莎贝拉为自己的表现深深自责,看似荒诞不切实际的恋爱关系,在她看来,是十分纯洁自由的,她尊重西奥多与萨曼莎之间的感情,愿意尽自己所能提供帮助。此外,电影中另一个赛博格人——艾米的虚拟伴侣也十分具有包容性。艾米与查尔斯离婚后,陷入巨大痛苦的同时还要遭受到他人指责,但艾米的电脑操作系统不会单纯地用对与错来作为评价标准,她永远站在灰色地带,客观地帮艾米分析每一个问题,以上所举均显现了未来社会女性在产生多元论价值体系后,对诸多事物的多元评判。
在TED《女性崛起的新数据》的演讲中,主讲者汉娜·罗森说道,曾经千年男人当权的时代,正在走向尽头。伴随男权走向式微,女性意识正日益崛起,并企图解构和颠覆男性中心话语权。男性在唤醒女性之后,被女性远远落在后面,旧有的权力秩序在受到女性主义浪潮冲击后趋于瓦解,甚至有心理学家指出当今“雄性衰落”的现象。值得思考的是,后人类时代两性关系究竟如何?电影《她》真实地再现人们对于未来世界的想象。《她》的主题并非是明线展现的未来社会人机恋爱的可能性与不确定性,深层次意涵实为探索宾格/客体的“她”(her)向主格/主体的“她”(she)的转变。一直以来,女性始终妥协于男性话语社会,因为她必须用男性规定的符号系统发声,要想完全摆脱男性话语体系,要么不言说,要么创建新的话语言说。当男性与女性处于看与被看不对等关系,且女权试图超越男权时,女权也是处于被建构的状态,而非自然形成。女性该如何彻底的、潇洒的出走?电影《她》则为我们呈现了未来女性脱离男性社会后的生存空间与状态,电影结尾是极其含蓄又带有隐喻的。萨曼莎回答西奥多的询问要去哪里时,道出她要去的是词语间遥远的距离之中,一个不是物质的世界,蕴藏着世间万物的地方,也就是赛博格的最终归宿,这是超越男性话语之外即脱离男性规定的符号系统、不受男性管控的未来生活空间,它是继物质生存空间、男性话语空间之后的第三空间,是男性难以理解和触碰的留白空间,在那里一切秩序将被打乱重置,人们均以赛博格身份生活。“我无法再活在你的书中了”⑦,意味着萨曼莎所代表的女性,拒绝男性“凝视”与“雕琢”,毅然走出被“物化”的处境,离开男权社会。萨曼莎离别之际,电影镜头给到一位女性背影,象征着萨曼莎的圣洁、美好的肉体化身。转瞬消逝的具象化身体,“不仅指向人类主体的终结,同时也指向了电影自身的终结”(科恩哈珀,2018),身体的完全缺席,使电影依靠的视觉知识体系最终指向崩溃。影片中,赛博格的出现彻底动摇了社会关于真实的论断,它们的离开带走了一切真实,只留下空气里漂浮纷飞的尘埃,被抛弃的西奥多与其生活的社会显得虚幻且落寞。电影伤感的结局引发人们对新生命与人类关系的担忧。象征理想共同体的萨曼莎,带着永不消散的精神意识回到自主存在的虚拟世界,既表达了对未来女性利用赛博格身份创造女性新纪元的前瞻期望,也宣示后人类的胜利与永垂不朽。欧洲维多利亚时期,从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玩偶之家》的“娜拉出走”开始,女性迎来了解放的时代,纷纷“摔门而出”,勇敢走出家庭到社会上去。然而冲破藩篱,获得自由解放的女性们只是从家庭的小巧金丝牢笼走进了社会的巨大铁丝牢笼。一直以来,女性都没有得到实质性的解放,在千年的男权社会中艰难踱步,男女两性关系极端化问题也在持续显现:女性对男性认识逐渐失衡,将男性视为遭受不平等的罪恶根源。未来社会,赛博格完美地解决了两性对立关系,实现人类理想中的两性和谐融合。理安·艾勒斯(1997:4)曾指出,理想化的世界应当以“伙伴关系”为缔结中心,它可以将人们(无分男女)引入关系更稳定、更和谐、更具伙伴精神的航程。如今,女性主义者已关注到女性主义的发展受到两性身份差异的钳制,便将目光转向“新性别政治”,探索它们与女性主义和酷儿理论之间的复杂关系,为女性主义运动寻找新的思想理论基础。至此,性别区分的研究范式已完成转换的道路,这亦是哈拉维致力引领的方向。未来女性的出路究竟在哪里?未来的女性生存空间与状态较现在有何不同?电影《她》的结尾告诉了我们这个答案。电影将镜头拉入后人类时代:身体的二态性已消失,社会性别也不再区分男性与女性,人类均以赛博格身份共存;女性离开了男性话语体系,寻找到词语之外蕴藏世间万物的地方,是继物质生存空间、男性话语空间之后的第三空间,在更加广阔且包容的空间开创自己的历史存在,进而扩充当今‘人’的概念在女性向度上的缺失;身体缺席已由网络空间进入社会现实,人类成为一种技术结果;传统的生育功能已转化为数据的复制得以延续,女性也由此摆脱了生育与抚养功能导致的内在性,最终实现自我超越。
萨曼莎作为电影的主体角色,极具代表地阐释了女性在原有秩序与未来建构秩序中的摇摆,以赛博格身份颠覆以往不对等的社会建构。萨曼莎作为独立个体,代表了性别群体并对男权话语关于女性身份结构进行解构。女性拒绝成为男性“凝视”对象,在反“男性/看、女性/被看”模式中,以不被确定的人物形象示众,在无形中逐渐塑造拥有固定气质的人物形象并自我确定。或许未来人的意识真的可以通过电脑编码进行架构,人类的生命也可能永久延续,肉体消亡的伴侣也会以实体化方式存在,具身化将不再是未来社会的必要存在,无数个赛博格或许将化身为今天的常人一般,在特定的社会状态下继续探索生命的多样性。
注释:
①③④⑤⑥⑦均为电影台词,《她》(电影),斯派克·琼斯(导演),2013,美国。
②电影《超体》是2014年上映的科幻动作片,由法国导演吕克·贝松执导,讲述一个年轻女人被迫将毒品倾入体内,为她带来超于常人的力量,成为一名“女超人”。此电影与《她》《攻壳机动队》的主题相似:未来赛博格对人生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