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吃的肉越来越少

2021-03-25 08:06
中外文摘 2021年6期
关键词:鹿肉杀鸡初雪

我离家的时候,房子还是老旧的日式独体建筑,大连人称作“老房子”,正式的名称是“洋房”。因为是独体别墅,一共住着八户人家,分楼上楼下和对门,跟上海的弄堂以及北京的四合院完全不同。据说日本明治维新的时候,一批留学欧美的日本建筑师,因为在国内得不到发展的机会,于是去大连实现理想,建筑了一些不东不西,既有日式传统,又融合了欧式元素的“洋房”。

如今,对我来说,小时候的居屋应该称为“故里”了。据说早就被拆迁了。那块地方如今是什么模样,因为我不曾亲身回去看上一眼,回想起来,依然是儿时的感受。虽然每户住家的房间只有两室,算是很狭窄的,但只要走出房间,立刻就可以感到日式建筑那种将大自然纳入庭院的,开放式的,与周边自然浑然一体的,保持人跟人之间和谐关系的精髓。

已经是40 年前的记忆了,房子跟房子之间有一块很大的空地,我跟着妈妈叫“后院”。我几乎就是在后院里玩大的。四周搭着木架,架子周围种着扁豆。那时候没有冰箱,北边挖一个大坑做菜窖。南边朝阳,有一个用石灰砌就的鸡窝。白天鸡在窝和院子里自由行动,晚上装在竹筐里放在厨房。我想是怕鸡被黄鼠狼糟蹋了吧。其实,长这么大,我一次都没有看见黄鼠狼是什么样子的。以为是狼,结果是黄鼬的俗名,很意外。

有人挑担子卖雏鸡,妈妈总会买几只养。买的时候想挑母鸡,但长大后发现还是会有几只公鸡。赶上过年或者家里来什么重要的客人时,妈妈会挑一只鸡杀了炖肉。小时候没觉得不可思议,现在常常会想,为什么要妈妈来杀鸡?妈妈可是一个女人啊。其实妈妈也很紧张,或者说害怕,因为妈妈杀鸡的时候很少一次性成功。杀鸡的场所就是后院。妈妈一只手提着鸡脖子,另一只手拿着菜刀,用菜刀割鸡的脖子。如果失败了,鸡会挺着血淋淋的脖子满地跑。我小时候胆子小,看见妈妈杀鸡会躲起来。但越害怕越是想看,于是蹲在鸡窝的后边偷偷地看。印象最深的是鸡的眼神,凄凉、悲哀、哭丧、惊诧。奇怪我现在不愿意想起那眼神,想起来就难过得要死,觉得鸡好可怜。这种难受的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从有了这种感觉的时候起,再吃鸡肉,觉得有一股膻味,根本咽不下去。

接着是鸭肉也不能吃了。小时候妈妈并没有养过鸭,因为家境的原因甚至也没有吃过鸭肉。后来去北京工作,住的地方离崇文门和前门都近,经常去两个地方的烤鸭店吃烤鸭。来到日本,一直馋两样东西,就是北京的烤鸭和爆肚。实在馋得受不了,干脆坐电车去池袋的中国饭店。去横滨中华街饭店的客人多是日本人,菜已经不是原汁原味的中国味了,但池袋不一样,是新中国城,去饭店吃饭的基本上是中国人,菜也都是原汁原味。我经常去池袋的中国饭店享用烤鸭,直到三年前我在公园里遇到了春天的野鸭。雏鸭刚出生,排成一列跟在妈妈的身后,阳光变得暖洋洋的,真可以说是春风怡人,心中的温情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哪怕是三分钟,仔细观赏鸭母子,比千言万语更可以得到抚慰。所谓的治愈,就是这么简单的一种感觉吧。

由鸡到鸭,由一片树叶到树叶上的一只蝴蝶,感知到生命的寄托后,鸡和鸭都不能吃了。听起来似乎有点儿可笑,但又是事实。能吃的肉越来越少,而我却说不出更深刻的原因。我的好多朋友都喜欢吃肉。我认识的一个开饭店的朋友买了一座山,在山里养鹿,每天早上杀一只鹿做前菜。他的店也是开在池袋的。去年冬天去他的饭店吃饭,让他推荐菜单,他推荐鹿肉。我说好。但是他加了一句“是早上刚杀的”,我就说:“不要鹿肉了。”肯定会有人问我是不是素食主义者,当然不是。我只是不吃活的,不吃刚刚杀完的。肯定还会有人问,自己杀的鹿和别人杀的鹿有什么区别吗。当然有区别。活着的,有温度的,会唤起我对生命的感情。所谓的怜悯,也是这么单纯的一种感觉吧。

其实我自己也很困惑。现实是急转直下,能吃的肉越来越少了,而我可以说是自作自受。肉已经不是鸡鸭鹿了,为了免于混同才将肉归类为鸡肉鸭肉鹿肉。绕来绕去太麻烦了,干脆用文学来做比喻吧。日本诗人大半旅人这样写初雪:“初雪纷扬一腔愁。”把自己的哀愁寄托在初雪上,结果初雪就变成了文学。道理是一样的。

说说吃肉的事,文学就这么简单轻易地溜出来了。但光凭吃肉来谈文学,似乎太不像话了。但吃肉的事的确在不断地牵动着我的心。所有生命的背后都有悲哀无限地展开。文学是从生命出发的,持有永恒的悲哀。

一句话,与其我在这里千言万语说什么感觉和文学,不如去观察一只有生命的猫狗。日本的俳句诗人一茶有个句子:“明月啊,江户众生真无知。”假如连江户的草木都不了解,更不要说了解江户的过去和现在了。我劝你去看一只猫,一片树叶,比在这里看我的文字要好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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