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洪贵
这白手套一看就不是正品,颜色发黑,织得松松拉拉,线也粗糙,每个搭扣都能穿过一缕头发丝;收口处至少有三四根线头露在外面,有的长、有的短;戴在手上时,你要轻轻地拽,试探着拽,一不小心,哪根线头就会拽过了头,散了边、开了口,就像是过去要饭人露着棉絮的袄袖子。可偏偏这样的手套就有市场。
来人进门就喊:“老板,拿手套。”
老板正背对着身子给别人拿货,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来了,忙从板凳上跳下来。“哟哟哟,是曹总来啦,快里边请里边請。就知道您今天会来,我刚泡好了茶伺候着呢。”
来人胳膊窝下挟着一个黑色的小皮包,看上去很精致的那种,嘴里还叼着半截烟卷,用力咂一口,呸!吐在墙角,又踏上一脚。
“什么曹总不曹总的,以后叫曹科长好啦。”
老板满脸堆起笑,眼角的皱纹积成了三角形,忙说:“曹科长,以后叫曹科长。这不是张口闭口叫习惯了嘛。现在人都是总,谁还叫科长。”
曹科长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别看这个总那个总,最多也就是百八十人的小企业,他们压根就没有这个科那个科。能分得了科室的都是国营大企业,就像我们,你知道有多少个科室吗?三十多个!正科副科,光中层领导就一百多人哩。”
老板忙拉开抽屉,从匣子里摸出好烟,掏出一根递过去,打火机“吧嗒”一声,蓝色的火苗跳跃出来,像蛇芯舔着曹科长黑乎乎的脸,他下巴上的那颗红痣更鲜艳了。
曹科长把烟接在手里,本来不打算点,可火苗蹿上蹿下地跳,跳得他有些晕眩。他不忘把捏在两指间的烟卷翻过来覆过去地看,是中华,这才叼在嘴里。
“曹科长,你今天需要拿多少货?”老板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跟前。“和上次一样,一万副。”“好嘞。”“不过这次你还要给我便宜点,一副再降五分钱,发票原价开。”“哎哟,曹科长,我们这手套可没有这么大的利润,给您已经够便宜的了。您看我这货单给别人都是一块二,给您就是一块钱。”说着,随手拿起一个账本子翻给曹科长看。
曹科长不耐烦地摆摆手:“我不看这个,你要不卖,我到别人家看看,他们整天打电话要我过去呢。”说着,把叼在嘴里的半截烟卷又吐在地上,用脚尖狠狠地踩灭了。
老板忙拉住他:“哎哟哟,我的曹大科长,您金口都开了,我哪能不遂了您心愿?就随您,就随您。”转身冲柜台里的伙计喊:“小李,开车去仓库装货。普通的白手套一万副。”
曹科长忙制止:“慢着,你的最好的白手套卖多少钱?”老板学乖了,说:“看降多少钱,您说了算。”曹科长想了想,拍拍他的肩膀:“你这人还是挺实在的。这样吧,降一样多。”
老板尽管哭丧着脸,还是咧开嘴角微笑着:“好嘞,这个您拿多少?”“现在上级领导来检查的多,都是一次性。上次那一千副没够用,这次就拿两千副吧。”“好嘞!”“一级白手套两千副。”老板又冲伙计喊道。
然后是开票,数钱,再数钱。
老板满意地笑了。曹科长也满意地笑了。“欢迎您下个月再来。”“一定一定。”
下个月曹科长没有来。又过了一个月,曹科长也没有再来。
转眼半年过去了。一天,老板正抱了把南泥壶悠闲地喝着茶,顾客不多,他把两腿搭在桌子上,慢悠悠地哼着小调。突然进来一个青年人,胳膊窝里也夹了一个包,问:“老板,你家白手套批发多少钱一副?”老板问:“你要多少副?”“一万副。”
老板吃了一惊,一般单位没有这么大的量。他试探着问,你认识一个下巴长颗红痣的曹科长吗?那人说:“认识。可惜你十年内见不着他了。”老板忙问:“咋了?”“咋了?进去了呗。去吃不花钱的自助餐了。”老板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他突然感觉非常对不起曹科长似的。
那人说:“给我便宜点,发票按原价开,以后我每月都来拿。”
老板突然歇斯底里地吼道:“你给我滚,赶紧滚!这手套是白的,是白的!”
那人悻悻地走出来,骂了句:“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