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
究竟哪一年的元旦才是真正的新世纪的开篇呢?我记得去年的今天,我在故乡,一大清早,为了看新世纪的第一缕曙光,我和丈夫早早就起床了。大兴安岭的冬天实在是逼人的寒冷,玻璃窗上蒙着厚厚的霜花。我只得用手指去刮霜花,刮出一道月牙形的明亮的玻璃来,透过它去看曙光。
其实那一缕曙光与平素的并没有什么区别。它橙黄色,微微颤动着,在山岭间如以往一样地弥漫着。后来,它的颜色不那么明丽了,太阳起来了。我所看到的太阳,因为是在霜雪的缝隙中,因而那太阳给人一种很大的感觉。
我的指甲似乎至今还留有去岁刮玻璃窗的霜花时所生出的寒冷。这一年过得何其快呀!2001年的元旦了,各路媒体又在大做文章,说是今天才算是新世纪的第一天。我觉得人真的很可怜,对自己所生活着的世界知之甚少,连哪一年是新世纪的开端都确定不了,如同我们并不真正知晓为什么我们会是地球中人,我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在我看来,父母偶然的结合并不是我们真正的来处,而坟墓也只是一个人肉体的终极去处。我们穷尽一生的智慧,大约也难以把我们所困惑的问题解释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目前跨了世纪的人,是生于20世纪,最后必定终结于21世纪。
黄恰巧来哈尔滨,所以今年的元旦仍是我们一同过。我们约了要好的朋友,在六福楼聚会。我特意到远大购物中心买了一件中式的红色软缎绵袄穿上,希望能给自己、家人和朋友带来好运气。席间,我还得到了一束粉色的康乃馨。回來的路上,黄又去花店买了一篮火红色的康乃馨,这下屋子里春意盎然了。
日子其实都是陈旧的,只有当人把它赋予新意的时候,它才是特别的。
2001年1月1日天黑得太早了,以往放在晚饭后的散步,只得提前到饭前。工大的校园里一到这个时候,尽是清一色的离退休的老人们。他们有的聚在一起袖着手下象棋、有的打太极拳、还有的在一起议论时事。很少有人独自坐在椅子上沉思默想着什么,看来人老了是惧怕孤独的。
我绕着这些老人走来走去的,听他们闲谈,看他们脸上满面沧桑的表情。我在想,我年纪大了也会这样子么?我那时也惧怕孤独么?现在我是喜欢孤独的,尽管我已成家有了爱人,可是当我一个人安静独处的时候,我仍然觉得那时光是美好的。一个人的时候,似乎更加逼近自己最真实的内心生活。我这样跟黄说的时候,他把此归咎于我独身时间长的缘故。他说的有他的道理,可我却不这样看。有的时候我想,太阳和月亮之所以总是那么光华灿烂,是因为它们那么持久地保持了自己独立的姿态,它们总是绕着自己的轨道前进,周而复始,把光明和能量保持得格外丰沛和充盈。